這時有人叩窗,是誌雄來催我起床了。我摸黑到堂屋找電燈開關,摸了好一會沒找到,母親的臥室傳出了響聲。“開關在門邊。”母親說。

我拉亮電燈,打開房門,誌雄帶著股冷風進來。“我已經安好鍋頭,水都差不多滾了。”

“那麼快?”我有點驚詫。

誌雄噴了口煙:“有的家都剝毛開肚了。”

殺豬意味著過年進人了高潮,也即是到了年關。這個時候,忙碌了一年,勞累了一年,甚至是陽疾了一年的漢子們都顯得異樣的亢奮,生機勃勃。這日子裏的男人就忽然間有了膽氣。我記得許多年前,隻有少量的農戶有豬過年殺,當稅收人員聞訊趕來征收每頭三塊五的屠宰稅時,農民們竟不顧一切地奚落他們,不請他們吃飯,膽大的還揮舞殺豬刀驅趕。平時的農民水缸當膽也不敢這麼放肆,見了公安抑或稅務幹部是老鼠見貓般躲得老遠。可是到了這一天誰都會一反常態。

母親惠寒章翠坐到火塘邊,著手撥弄火塘。我說:“媽你起這麼早幹嗎?”母親吹燃火,騰起一股煙,連咳數聲,說:“我一晚都睡不安穩,圈裏的那頭豬要死了,來整我的。那張電毯也太暖。”

我說:“殺過豬就好了,睡電熱毯一般都有適應的過程。”

天色漸亮,母親從一個紙包裏取出三支香,點了,帶上幾張紙錢,插到豬圈上,嘴裏呢喃有聲。母親的神情莊重而悵然,她是來和她喂養了一年的朋友告別的。這一年裏,豬給母親帶來了許多的樂趣與慰藉,豬是母親的希望。

母親為豬祈禱完畢便回屋去了,她不願目睹她的寵物在她麵前被活活捅死,她不願聽到豬垂死時那種撕心裂肺的慘叫。以往的這個時候,母親要麼蒙頭大睡,要麼到別家去躲避。

一陣馬達的轟鳴聲風樣地呼嘯而來,一輛三輪公安摩托戛然停在院邊。二哥回來了,還帶了兩個朋友,我舒了口氣:人強馬壯,殺豬的人手不愁了。二哥是殺豬的好手,無論在單位或在村裏都是出了名的。他有一把特別的刀,長而鋒利,再大的豬都能一刀刺進心髒。他的熟練與無畏來自多年的部隊生活。當兵的那些年,他是一個中等城市的執法隊長,每個月他都有幾次機會帶隊槍殺那些罪大惡極的罪犯。

二哥的到來使一些膽怯的鄰居如釋重負。他戴上袖套手提尖刀來到豬欄邊,肥碩的豬一看見他就癱倒在欄裏,氣喘籲籲地不肯起來。有人認為這是屠夫身上特有的煞氣,再凶狠再倔輩的豬在出色的屠夫麵前連骨架都會變軟的。

借著二哥的威力,我們輕而易舉地把豬的四隻腳和大嘴捆綁牢了,擱到一張木桌上。之後,二哥叫我們使力抓緊,他運足氣,手一伸,一道寒光閃過,眨眼間那把刀子隻剩下半截柄。在豬猛地打顫的瞬間,我看見二哥臉上掠過一股豪氣。豬拚命地嚎叫起來,這時二哥手裏的刀柄一轉,一股濃濁的紅色液體便噴射而出,帶著一種腥濕的熱氣,嘩嘩地落人瓷盆裏。

豬歇斯底裏地吼叫著,拚命地鼓動胸膛,試圖吸進救命的氧氣,卻把體內的血液從刀口噴個一幹二淨。它的喊叫逐漸衰弱,直至無聲無息,渾身癱軟。整個過程至多一分鍾,這一分鍾是驚心動魄的。二哥輕巧地把尖刀抽出來,輕鬆而得意地說:“殺豬就這麼回事。”我看到他講這句話時臉上現出的一種難以言狀的快感。

有好幾個鄰居已守候在旁邊,要求他去為他們的豬捅脖子。二哥樂嗬嗬地欣然而去。

太陽撥開雲霧在東方的天空上露出橘黃的軀體。二哥提著刀子回來時,我們已把豬毛剝光,現出一身肥白。

“一共捅了十一頭。”二哥有些氣喘。我說:“如果你早點回來,恐怕不止這麼多。”

“是啊,剛複員回來那年,我一個上午就幹了二十多頭,並不見得比現在累。”他興奮地說。

人們在冬天的陽光下剝豬毛,開肚,衝洗腸子。女人們相邀到河邊去洗刷粽葉。孩子們守候在殺豬的大人旁邊,不時被差遣去幹一些零活。更小的孩子們則在院子裏玩耍,他們並不太關心殺豬的過程,偶爾哭鬧幾聲,但立即得到糖果或者招來大人大聲的斥」三貝0

時近中午,許多家庭的鍋頭裏飄溢出一股股誘人的肉香。家鄉的先祖們頗會弄吃,他們創造了種種吃法,奇特而味美。我這一上午的工作就是炮製一種叫做紅腸的東西。製作紅腸的程序並不複雜,用當地產的香糯蒸熟後與鮮豬血合到一起,配上豬網油豬脾等細碎雜物,再投人鹽酒蔥花椒味精之類的香料,然後灌進小腸裏。煮紅腸需要較高的智商和耐力,自古就有“傻瓜蛋守牛馬,聰明息煮紅腸”的說法。煮時水不能沸,還要不停地翻動,用針不住地將腸壁刺破,最後以刺不出血色而告熟。我之所以要把這種食品如此詳細且毫無保留地公之於眾,是因為這東西的確好吃,做法通俗易懂,每個人都可以試一試。

當好多種以豬為原料的菜肴上桌時,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先把筷子向紅腸伸去。母親特意多吃了一塊,還強調如果自己不殺豬就休想吃上紅腸。

殺過豬的村子顯得有些岑寂,一些渾濁的歡聲笑語穿過祥和而溫暖的陽光傳來逝去。這時候我們都坐在院子裏看二哥割肉。

他操著一把發亮的菜刀,準確而從容地把骨頭和肉分離出來。隻見那刀子以一種均勻的速度在肉與骨之間跳躍、遊移,發出一種有節奏的聲響。長條狀的肉塊和骨頭不時被他扔到一起,啪啪有聲。看二哥割肉實在是一種享受。

二哥割畢肉,便坐到一旁抽筒煙。這下該輪到我了,我的任務是把這堆約有一百公斤的骨肉處理掉。這是一項艱巨的工作,所有的肉塊要用鹽及香料敷好,然後放進缸裏醃泡若幹天,再放到火塘去熏,直至發幹變黑。這種土製的臘肉可以掛留數月,吃起來別有風味。而那些骨頭則要砍成碎塊,再配上辣椒和其他香料,春爛搗成骨泥,再置人瓷罐內,數月後食之,氣味馥鬱誘人。每一次輪到我做這些活,都要把我的腰骨折騰得直不起來。

二哥和他的兩個同事談笑一陣後,他說:“你們走吧。”他的兩個同事就站起走了,但不是去找摩托車,而是朝村巷裏走去。

我納悶,問:“幹嗎他們不開摩托走?”二哥吸一口煙筒說:“他們有任務。”

“那你也該帶他們走哇。”我說。

“他們來過。”

二哥說著俯身接住從門裏衝出來的牛牛,把他高舉過頭,牛牛止不住哈哈一串朗笑。接著,牛牛又被迫用手在二哥的胡茬上搓摩。

不到半小時,二哥的兩個同事就回來了,村裏的炳叔跟在他們身後。炳叔的女人和一大群村鄰擁簇著炳叔。女人一邊抽泣一邊和炳叔說話,我停下手裏的活細看,隻見炳叔的兩隻手交叉塞進棉衣袖筒裏,臉色有說不出的尷尬。

不一會,院子裏就擠滿了人。二哥向他的同事使了個眼色,他們就神情威嚴地將炳叔帶到摩托車邊上。二哥說了幾句什麼,他們就把炳叔推進拖鬥裏,發動車,走了。

我很知道炳叔,他年輕的時候四處遊蕩,不太能幹苦活,常學城裏幹部的樣子,把白襯衣塞進褲腰裏,一把陽傘一個掛包,’四處去逗惹姑娘。三十大幾了才結婚,卻是娶了一個到城裏當過保姆的姑娘。盡管他們隻有一間破茅屋,日子也極清貧,但兩口子去哪裏都不停地哼歌,說笑,很浪漫。他最不如意的是老婆連生了四個女孩,第四個已屬超生,為了要個男孩他仍強行超生,結果被罰得腰都直不起來。炳叔在村人的印象裏是最貧困的,據說已多年沒有宰殺過年豬。

圍觀的人群散盡,二哥走過來,說:“他們下午再來接我。”說著就蹲下來幫我碎骨。

我仍對他們逮捕炳叔大惑不解,就問:“炳叔犯什麼法了?”

“不久前在他家搜得三公斤黑貨,就是鴉片。照這個數定罪他起碼挨判十五年。”二哥以輕鬆的口吻說。“其實前兩天就可以來捕他,不過想想還是讓他把年豬殺了再走。今年他家有豬殺。”

“十五年,那……那他那幫娃息怎麼辦?”我真正為炳叔擔憂的是他那幾個臉孔很出眾的女孩。

二哥說:“他幹這種買賣是提著腦袋幹的,要是怕坐牢他就不幹了。這有點像日本人吃河豚魚,明明懂得會中毒致死但還是有人敢冒這份險,人就這麼回事。”

他又說:“一年前我們就知道他幹這個,隻是證據不確鑿。”

“那你為什麼不製止他?提醒他?”我有點憤然。

二哥不停頓地砸著骨頭,繼續說:“幹我們這行可顧不得那麼多,為了繳獲更多的毒品甚至可以把他當誘餌。”

我說:“這不等於引誘犯罪麼?”

“是又怎麼樣,販毒網絡很複雜,找到一個線索就可以順藤摸瓜了。”

母親和妻一直站在屋簷下聽我們爭論。母親用極難過的聲音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他是窮得太甚了,沒本事養家,就去做這種事,賣洋煙,酶,那東西害人啊!”

妻說:“這些人也是,明知道犯法,還要把頭伸向刀口。還有那些吸毒的,明知有毒,硬是要吃。”

二哥笑道:“現在是有一個毒販抓一個,堅決打擊,全世界都一樣。”

母親歎了口氣,和妻包棕子去了。

淩晨一點,我才回到家。今夜又被村鄰請去寫對聯,一共寫了四家,最後是吃消夜。我喝了大約三兩酒,渾身熱乎乎的。推開門,見母親正坐在火塘邊打噸。我問她怎麼還不睡,她說等我回來,順便煮粽子。母親彎腰加了一把柴,粽鍋又滾沸了,呢呢喃喃,像兩個缺了牙齒的老人在說話。棕葉的清香立時在屋裏彌漫開來。

“我熱了一壺水,你洗臉腳吧。”母親給我遞過來一個麵盆。

我的心頭一顫,鼻腔有些酸,說:“媽,你洗過了沒有?”她說早就洗了。我說:“你去睡吧,我守一會火。”母親說:“也不用守了,明早再續一次火就熟了。明天下午就用啦,祭祖宗少不了粽子的。”

母親一直看著我洗了臉腳,才掩火回屋去睡。

我鑽進被窩,才發覺妻正眼睜睜地盯著我。那眼神幾乎沒有什麼色彩,看見她這種眼神我便有些心跳,於是轉了個身,麵對著她,把嘴伸過去。不料她也翻了個身,麵朝牛牛那邊去了。我知道這是不太妙的動作,弄不好會升級為吵嘴、樞氣,嚴重時會影響整個春節的情緒。想了想,覺得還是馬上處理的好,氣這東西,愈積得久愈重,也愈難解。而要消除,最好還是對話。人之間的許多敵對和氣惱便是誤解造成的,因此需要溝通,需要說明和諒解。對於我們之間的危機,我大多采取了這種解決方法,頗靈驗。當然,有時候是要給妻一個泄氣的機會,泄完了氣也消了。但那樣得受些皮肉之苦,比如讓她把某個不太重要的部位擰掐出些痕跡。這是妻的一個有名的不太好的習慣,據說她在幼兒園和讀小學時就常用這種贏弱的武力征服同學。結婚後我至少有幾次吃她這份苦。

在短暫的思考中我決定主動,用我的辦法來解決眼前的危機。我動手將妻扳過來,想要她麵對著我。但這時的她很重,使了好大的力仍沒翻動,令我想起白天裏剝豬毛翻動豬體的情景。摸了一下她的臉,感覺濕濕的,很顯然她流了不少淚。我裝出很吃驚的樣子,爬下床摸來手帕,幫她揩去淚痕。接著又先將她的臉部扳過來,這時她已將身體跟著翻過來了。她大概已經完成了一個信息,即她現在很傷感,且傷心得落淚。這種表達方式已經達到目的,下一步是想對話了。

看到她進人了我的圈套我有點竊喜。我默默地將她的頭枕在左肩頭上,右手輕緩地撫摸她,過了一會,才柔聲說:“真對不起,這兩天……”話沒完,右手即被她操開了。“你……你一回來就不顧我們了。下一次你自己回來吧。嗚味……嗚味。”妻的淚珠成串地滴落到我的肩上,癢癢的。

“你……你以為我願跟你回來這種鬼地方?廁所沒廁所,衝涼房沒衝涼房,床上到處有跳蚤,牛牛都挨咬幾個疤了。”她顯然越說越氣,幹脆坐起來,將頭埋到被子裏。

細細反省起來,覺得回來後的這兩天我確實被事情忙昏了頭,對娘兒倆關心不夠,使她受了委屈。加上每晚都回來得晚,沒能好好和他們親熱親熱,這也是我的過錯。在需要別人關心和重視方麵,女人和小孩是沒什麼兩樣的。這種時候,男人寧可表現得軟弱一些,窩囊一些,也要委曲求全,否則事情就會變糟。

“都怪我粗心,往後,我保證和你們形影不離。”我又將她的頭扳到枕上。“我保證和你們娘倆同甘苦共歡樂。”

“少講這種空話漂亮話。其實,你一回來,就像放虎歸山,早把我們忘了。”她的話音裏仍帶有哭腔。

“好啦,好啦。明年,我們接媽到南寧過年。如果媽不願去,我們也不回來了。不回來,你也就少受這份氣,有利健康。”我說。

妻不語,看來是聽得順心人耳了。過了一會,她又說:“喂,要是讓你選擇媽和我,你選擇哪個?”

她怎麼會提出這樣庸俗而殘酷的問題來呢?我似乎在某篇小說裏看到過這種下作的提問,好像是女主人公為了試探丈夫的愛情與忠心時提出來的。當時我還把這一段描述指給妻看,想不到她這時會搬出來試我了。我真想扇她一個耳光,然後說:“我可以再選擇老婆,卻不能選擇母親,當然我要母親,我是人!”然而,我卻再一次以柔軟的聲調說:“我……我兩個都要。如果實在隻讓選擇一個,我當然毫不猶豫地選擇你啦。”

妻聽了,忽然神經質地味味笑起來。我不知道她為什麼笑,有點摸不清頭尾,便愣怔著看她。笑夠了,她才說:“想不到你們男人這麼狡猾,心裏想一套,嘴上說一套。去你的吧,你這種毒蛇猛獸反動派!”

我終於聽出名堂了,忙說:“這不是你逼我說的麼?女人啊,就想揀好聽的聽,想聽假話謊話。聽得滿足了,舒服了,卻得不到真情。”我有點為自己差不多受到作弄而惱火,於是聲調漸高,口氣漸硬。

“得啦,得啦。這次算交個平手,往後,大家都多盡些義務,都不要把對方忘記了就行。來吧。”妻把溫濕的嘴唇貼過來。

許多中國人都視大年三十為一年裏最為忙碌的一天,我故鄉的村子尤甚。這一天幾乎所有能動彈的人都會有一份屬於自己的活幹。男人們把最後的柴枝扛回來,然後剃頭理發;女人們趕著縫製新衣,洗頭洗澡;老人們張羅祀祭祖宗的事宜;孩童們則被大人催促著去幹這幹那,沒個喘息的工夫。這一天裏誰都沒有明確的分工,事情摻雜著幹,因此而顯得忙亂。

我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搭成了一個簡易茅坑和一處洗澡的地方。妻到河邊去漿洗衣物,母親做飯。一個上午就這麼過去了。吃過午飯,母親說該打掃房子了。我平時有每到中午必躺一會的習慣,不眯一下眼整個下午就沒了精神。但是當我聽到母親的指令後便不敢有午休的念頭。屋子一年才全麵地打掃一次,也就是大年三十的這一次。長年用火,加上屋子老舊,裏裏外外,上上下下便有許多值得清除的東西。數年以前,父親健在,這活自然輪不到我幹。父親亡後,年年非我莫屬。我一提起長長的竹掃帚,心裏就升起一種神聖感,盡管有時候揮舞得有些吃力,但我仍然有種接過前輩的鋼槍般的感覺。

徹底清掃屋子,還有除舊迎新的意義。母親生怕我忽略一些角落,便站在一旁指點,哪處多掃一遍,哪處掃輕點。久不受人指指點點,我心裏有些不舒服,但一想到是母親,而且母親眼裏的兒子永遠是孩子,她有這種權利。這麼想了,就覺得很無所謂,偶爾還主動問母親哪裏該如何如何。這樣,母親一直很愉悅地陪伴著我,指點著我。

下午三點鍾,裏裏外外都打掃妥了。這時,村裏的一些地方傳來了一些稀疏零星的炮竹聲。母親啊喲地叫了一聲,說:“快,人家都招魂了!”我剛想要歇一下,見母親這麼心急,怕她掃興,於是立即叫妻替牛牛換衣服。母親親自燃了三支香,走在前頭。我提著雞籠和一籃糖果煙酒之類的雜物跟在妻和牛牛後邊,頗像唐僧率眾徒到西天取經的氣氛。母親帶領我們來到村邊的三岔路口,停下,然後差我們把帶來的東西擺在路邊,她插上香。四周已有好幾家人正在嚴肅而虔誠地舉行招魂儀式。母親旁若無人地從妻手裏接過衣服,麵朝來路,呢呢喃喃,口中念念有詞。我從斷言片語中聽出她是在召喚四處遊蕩的靈魂,大年三十到了,無論在哪裏都要回家過年,家裏已經殺了年豬,煮了粽耙,還有新衣服……快回吧!牛牛這時候的神情全盯在籃子裏的幾隻大炮竹上,欲玩又怕的模樣。一會,母親說燒炮吧。我就把幾隻炮擺開,叫妻把牛牛抱遠些,以免嚇著。幾聲炮響,招魂儀式結束了,母親好像辦完了一件大事,一臉笑容,邊逗著牛牛邊領我們回家。

年三十最大的工作量是宰雞祭祖。按老規矩我們家要宰三隻雞,一公兩母。宰殺的雞頗講究,不準用白雞。劉雞頸時要一刀過,剝毛時要留嘴和爪的硬殼。母親最不信任我劉雞頸的技術,有一年我殺的一隻公雞居然流了一碗血之後還在廚房裏昂頭挺胸跑了一圈才倒下,為此她好幾天沒見笑臉。恰好那年母親患了一次急性肺炎,差點收了她一條老命。後來她很自然地把這兩件事連到一起,因而從此便剝奪了我持刀劉雞頸的權利。

我曾經多次從市場上買雞回來練兵,每次心裏默念著雞長鴨短每次都一刀就把雞劉死了。但是,自從有了那次失誤母親便不再相信我,妻在一旁幫我說話也沒用。老人總是很固執,很難改變對某人某事的看法。母親雖然手無縛雞之力,但她仍固執地要把雞殺死。當然,這得要我來幫助。我謀緊雞腿雞翅膀,她用一隻手捏緊雞頸,去掉刀口處的毛,然後極準確而快速地用刀鋒往那裏一抹,殷紅的血便從那裏噴射出來,極重地落到摻有鹽水的碗裏。等血流幹了,雞就最後伸一次腿。這時母親說死了,我往地上一慣,真的就死了。母親說不用慣它也死,第二隻我輕輕一放,當真也死了。母親便頗得意地說:“論殺雞,你爹還不如我,我是斷掌紋,殺東西死得快。”

妻幫助我剝雞毛,兩個人弄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終於弄好了,扔進鍋裏煮。母親又弄來些豬肉塊一起煮,熟了,就一一擺到正堂的八仙桌上,和粽子一起,滿滿的一桌。香爐上香煙嫋嫋,屋子裏彌漫著一種古老而沉重的氣味。

給死鬼亡靈的祖宗們弄妥了年飯,已是暮色蒼茫時分,這時我感到極其疲勞,就一動不動地坐在竹椅上。牛牛怔怔地盯了我一會,忽然酸溜溜地說:“爸,我餓。”我一聽,便朝妻膘去,這時候我連給孩子弄飯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有求助於她了。

離午夜零點還有十多分鍾,四處的鞭炮聲就驟然響起。創導除夕和新年之間的零點燒炮的是我和三哥。數年以前我們把城裏人的這一習俗引進到村裏時,曾有村人對此舉不解,甚至說我們的壞話。但當我們堅持數年後便有些年輕人跟我們一起放。現在所有的人都習慣這麼做了,終於形成了一個不好不壞的習俗。隻是村上戶疏人少,加上財力有限,燃炮時顯得稀稀拉拉,沒有多少聲勢。不像城裏,一響就是幾個鍾點,把隆冬的寒冷都驅散了。

我撩開蚊帳,推著牛牛,催他起來看燒炮。不料妻把我的手拍開,叱說:“神經!要點你不會自己點?”說著就轉了個背後給我。

我有些來氣,真想把冰冷的雙手伸進被子裏報複她一番,卻又覺得沒趣,就悻悻出來。坐在火塘邊的母親見我不悅,就說:“燒不燒也沒什麼,過去也沒有這種習慣。留明天下午送祖宗再燒吧。”我還小那時,並沒有像別的孩子那樣有燒炮的樂趣。父親曆來沒給過我鞭炮,我想燒就得冒險去偷去搶。有一次有一幫外地客來村上賀禮,燒炮的客人還有一長串就往地上扔,我和小夥伴們一擁而上,硬是用光腳板踩啞了正在燃燒的炮串,然後平分享用。還有一次我看見父親的蚊帳頂上有一大紙包的炮仗,我以為數量多父親心中沒個準數,就從中拿走了一封約一百頭的電光炮。不料還沒等我放完,父親就凶神惡煞般出現在我的身後,劈頭就在我耳上給了重重一掌,使我踉蹌倒地,然後父親扒光我的衣服,讓我赤身裸體站在寒風料峭的場院中,在眾目睽睽之下,欲哭不敢,欲跑不育旨。

我無法忘記這些往事。每當記起這些我就想報複。父親在世時的每年春節,我都傾光所有的袋中錢買炮來燃放,在父親慚愧的麵容裏,我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愉悅與快慰。別人問我為何這麼破費燒炮,我就說我在彌補我童年的損失。

母親的話並沒能使我放棄今晚要燃炮的念頭,反而使我更來勁了。我把鞭炮接起來,形成了一串約三米長的炮串,掛到屋簷下。誌雄打著手電過來,說他已燒過了。這時村上的炮聲已漸稀落,突然有幾聲巨響,有如手榴彈的爆炸聲。誌雄說這是炸藥的爆炸聲,有人嫌燒鞭炮不過癮,就將報紙包住炸藥雷管,到村邊去放。

誌雄想用煙頭去點炮,我阻止了他,並要過一支香,莊重地把鞭炮點著了。這串炮足足燃了一分半鍾。

母親終於支持不住,睡去了。屋子裏隻剩下我一人,連自己喘氣的聲音都能聽到。我一個人擔負著守夜的任務,要保證祭台上的香火整夜不斷,還要經常將供祭的物品加熱,據說是生怕祖宗們的菜涼了會惹他們生氣。

淩晨四點鍾以後我的眼皮實在撐不住了,一下一下粘在一起,卻又一次次地被母親的咳嗽聲驚醒。在一次混沌中,我感覺到被一隻柔軟的胳膊纏住了脖頸,身體的側麵也受到了擠壓。我睜眼一看,見是妻。她把臉貼到我的臉上,說:“何苦呢,去睡一會吧。”我說不行,母親知道了會責備的。妻說:“讓活人為死鬼守夜受苦,這是哪家的理?”我無言地唆了她一眼。她又說:“好吧,好吧。你這個孝子賢孫,我服你了,哪來那麼多的封建意識。來,我頂你的班,得了吧。”我心想這樣才是我的妻子,有道是有福同享有苦同擔麼。

大年初一的太陽特別明亮,待我起床,已是上午十一點鍾。牛牛責問我什麼時候燒炮,為什麼不叫他。我見他臉陰陰的,一副要哭的樣子,就胡謅說:“是半夜裏那些看不見影子的鬼祖宗們燒的,連我也聽不見。”孩子還是好哄,他將信將疑地看著屋簷下一地的炮仗屑出神。

今年我們決意不再向近鄰的和親戚的孩子們贈發壓歲錢。一方麵錢不多,手頭不寬裕。另一方麵卻是因了去年的教訓。去年的大年初一,大哥的一個孫子隨別的孩子來玩,妻記不住他,也就沒給壓歲錢。後來引起了大嫂的諸多猜疑,話傳到我們那裏,妻氣得一天不煮飯。有了往年的教訓以後我們就決定不再幹這類費財又傷情的事。妻後來告訴我說一大早就有些孩子來到屋前徘徊,大概是想得到一份壓歲錢。我說不要把事想得那麼庸俗,或許他們是來向我們拜年哩。妻說拜個屁。

這一天村上的男女老少都到戶外玩耍,不是本家人一般不到別人家去。這一天也不碰生,我本想利用清閑隙機,弄幾個菜,叫大哥和誌雄他們來吃個小團圓飯,可是沒法弄到魚。誌雄說到他家的魚塘裏撈,大嫂子一臉不高興。據說碰生了會招來自然的災禍。這一天還不準挑水,不準掃地,不準把蔗渣果皮之類的東西扔到火塘裏。總之,大年初一的忌諱讓人別扭,讓你無所適從。

這天母親的氣色格外地好,她端坐在屋前,沐浴著陽光,兒孫們在她身旁嬉戲,放炮,打撲克,和她聊天。她在全身心地享受陽光和子孫滿堂的樂趣。

夜裏睡眠不足,我顯得無精打采,後來幹脆鑽進被窩裏。往年我們都帶相機回來,照相確實能增添樂趣。照全家福,照男的,照女的,然後分大人小孩照,分各個小家庭照。年輕的喜歡到野外照,村外有橋,有河流,有大桐的油菜黃花,美景不盡。可是今年相機壞了,是妻用壞的,據說是時好時壞。壞了還是妻去找人修,年前沒有修好。修不好也好,免得妻又嘮叨,每次回去,衝印彩卷也花不少錢。今年免了這份怨言,也好。隻是,母親一年不如一年,我還是想給她多留一些照片,將來給後代瞻仰。經濟問題固然重要,但該花的還是得花。

又一陣炮仗響,我醒來看表,已是下午四點三十六分。母親說:“到送祖宗的時辰了。”我趕忙取出鞭炮,掛到屋簷下。等母親祈禱完畢,又燒了紙錢,我就燃了根香,把牛牛喚到身邊,讓他點。牛牛真的不怕,接過香,麵無怯色地將香朝鞭炮伸去。牛牛的舉動博得了我和妻的喝彩。放過炮,妻說:“牛牛是真正長大了一歲啦。”牛牛即刻驕傲起來,說:“爸,我要燒大炮。”

吃晚飯的時候,我說:“媽,你要把祀祭祖宗時講的那些話傳給我們,免得以後我們說不對路,惹祖宗惱火。”母親聽後,眼裏即刻蒙七一層哀傷,陰鬱良久,才說:“到你們這輩真的是不會對祖宗說些什麼了,到牛牛這輩,怕是連香爐也扔了。唉!我肯定是野鬼遊魂了。”

我見情緒不對,忙安慰道:“媽,你看我們是這種人麼?你健在,我們年年回來看你,將來你不在了,我們也年年為你和父親燒香送紙的。”牛牛插嘴說:“我年年放炮,放大炮。”母親聽了,臉上終又現出笑容。

初二初三,村鄰們開始相互拜訪請客。我們一家三口成了親戚鄰居們爭奪的目標。初二大早,天剛亮就有人來叫去吃飯,這個叫了剛走,另一個又進來,有時是兩個人同時進來,整個上午都絡繹不絕。這些來請吃飯的,有的是隻送個禮信,表明已經來請過了,盡了禮儀。有的是真的要請。對前者可以打個哈哈送走,對後者則要對他們說實話,不能去就說不去,說去就去,不能打馬虎眼。有時你說某家請了,他就說下一餐他請,吃多少甚至不吃人到了就算。這樣有時一天就得到好幾家去坐,就得喝好幾餐酒。我不勝酒力,懂底的人就到小賣部去弄兩瓶啤酒給我。來請的人太多,我們就兵分三路,母親去一路,妻和牛牛一路,我一路。鄉村的酒宴並不算豐盛,做菜的味道也很差,但人很熱情,你吃了喝了他就高興。有個別的,叫人請人特別地起勁,讓你非去不可,盛情難卻,真去了卻是另一番景象,酒菜差不說,根本還沒動火。看得出你心裏不悅,他就汕笑說:“怕請不到人,所以就一直沒動手弄。快得很,一下就得。”這時後悔也來不及了。

初二上午二哥一家從城裏回來,我就決定不再到別人家去吃飯,自己弄自己吃。還去叫了大哥和誌雄。誌雄說要和朋友們到外村去燒炮賀禮,大哥就自己來。幾兄弟聚在一起,就差老三了。兄弟相聚,難得,我使出炒煎的全部本事,弄了滿滿一桌菜。上桌時,我說可惜沒魚。二哥說:“是啊,年年有魚(餘)嘛。”大哥聽罷,二話沒說就出去了。他不回家,直往村外。大家都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愣著,揣摸著。十分鍾後,大哥提回了一條約二斤重的草魚,有些炫耀地遞給我。小孩們見有魚吃,便都歡呼起來。

當飯桌上隻有我們兄弟仁時,大哥提出了一個實際的問題。他說他想和母親住到一起,母親一年不如一年,獨處很艱難,人家也議論。因此,他有責任把母親好好養起來,當然,以後這間祖屋也該歸他,他有三個兒子,住房愈來愈緊了。我心想,長子為父,這房子日後怎麼分屬於誰你老大定去,要緊的是母親的意願。我說:“母親不是早就不願和我們任何一個兒子住麼?”大哥說:“兒子不養父母,父母老了不和兒女住像什麼話。我可不願再背這個黑鍋了。這工作,該由你們來做。”我說:“我擔心母親和大嫂處不到一起。”大嫂那嘴巴確實令人生畏,我還小那時就見她唆使大哥和父母親吵架,她小聲教一句,大哥就大聲罵一句。如今母親老了,再去受這份氣,受得了麼?二哥說:“我擔心的就是這個,母親不願到城裏去和我們住,這是老人的老念頭,我們拗不過她。至於這間祖屋,我們老了退休了是不是還回來住?老四你說吧。”大哥一聽,即刻變了臉色,紅臉變成了黑臉,大聲嚷道:“這點便宜你們都不肯給我,我這個農民還有什麼奔頭?嗯!”

當晚,母親病了。發燒,心口痛,頭痛。

我急忙去叫村醫來看,村醫也說不清是什麼病因,給了幾粒去痛片就走了。我猜想母親是受了什麼刺激,或許白夭我們兄弟的爭執讓她聽到了。

二哥放棄了回去的打算,到夜晚我們都守在母親身邊。半夜,她好些了,被扶到火塘邊坐下。剛定神,母親就指著大哥的額頭說:“你們不想讓我死,就別逼我。這房子以後歸誰我不想管,不過我還活一天就不讓別人來阻眼阻腳!”

見母親的態度這般強硬,我們都不好再說什麼。母親發過氣,身體也漸漸好了。

妻終於有機會耳聞目睹了這件事的整個過程。當我間及她對這件事的感受時,她說:“隻要她還健在,我們就年年回來過年。”我感動得立即給了她一個愛的小動作。

初三依然是四處相互請吃,但大家都覺得累。吃的感到累,玩的也累。男人們幾乎都嗓門沙啞,眼圈發黑,這是飲人酒精過量、劃拳猜碼過多以及睡眠不足的表現。女人們則懶洋洋地圍坐在太陽下,不停地打著哈欠,細聲地談天,顯不出多少亢奮了。到河邊山腳去玩的孩子們也不再覺得興奮與愜意。幾乎所有的孩子都鬧了肚子,一出村子就提起褲子沒命地鑽進樹林裏……

一個桂西北農村概念的年就這樣過去了。

明天,初四,我們又要離開母親離開家鄉,去重複來時的艱辛。1991.5.南寧南湖畔文學雜誌主編王曉

王曉幹《南國》主編才三年半,頭頂上的毛發就脫得差不多了。如今他是靠額上的幾絡頭發在頂上盤了半圈,否則金燦燦的頭殼就暴露無遺了。

其實他現年才四十三歲。

有一種說法,禿頂的人一般分兩種類型:頂禿和額禿。

頂禿是頭部的頂端毛發自行脫落,以至亮出光滑的頭皮,而四周的毛發則呈圓狀存在。通俗的叫法叫做馬榴屁股。

額禿是順著額頭往頭頂上禿去,但一般不禿到頭頂,隻是使額頭上方有一片開闊的地帶。

把禿頂(也叫謝頂)分為兩個類型的這種說法認為,額禿是智慧型的,時常思考,用腦過度,額上就光了,顯露出開闊飽滿的天庭。這種人最終可以成為官人或者成就顯著者。而頂禿的人一般是縱欲過度,腎功能不太好……在男人圈裏,頂禿是不怎麼光彩的。

王曉的禿頂偏偏是從頂上禿起,後來漸漸擴展為一隻飯碗口大小的無毛地帶。

隻是,把他歸類為縱欲過度的好色之徒卻實在冤枉。

深夜一點,王曉還沒有人眠。腦子裏老是被雜誌社裏的一些事纏繞著。其實,小小一個《南國》雜誌社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大問題。和一個縣比,和一個企業比,問題就小得多了。同為處級幹部,他的手下才十多個人,而人家一個縣,一個企業那才是千頭萬緒呢。

這些日子一直使王曉心神不佳的東西隻有一個字:錢。

錢像一隻正發情的小老鼠,無時無刻不在騷擾著他。由於發行量驟減,印刷費、發行費和稿費不斷增加,廣告收人也愈來愈少,迄今為止已經連續幾次出現財政赤字,目前已拖欠工廠的印刷費和作者稿費五六萬元,確切地說,《南國》已經陷入了困境,麵臨著生存危機。作為刊物的主編,他能睡得好覺麼!

妻子那邊傳來陣陣勻稱的喘息聲,他輕輕扭亮台燈,隨手拿了一本新出的《小說月報》,習慣地從尾頁開始翻閱。他總喜歡打開雜誌的尾頁讀起,文章也是從短的看起。

他先看了看“報刊小說目錄”,想看哪些熟悉的名字又出現在上麵。他一向認為這是這本雜誌最為精彩的部分。近期他並不怎麼喜歡讀文學作品,一看見它們心底裏就會生出膩味。平時審稿,他也是硬著頭皮看下去的,混混沌沌地就簽發了。

文學刊物不景氣,就連他這個發了近百萬字作品的作家也在無意識中開始厭惡雜誌這種載體。

他瀏覽了一遍所有刊物及作者的名字後,試圖讀完上邊的一篇叫做《離婚路上》的超短篇小說,可是還沒讀到十行就厭倦了。他又拿了一本印刷精美的((港台影星寫真》的畫冊。無意中,他被葉子媚凸聳的胸脯和豪乳吸引住了。

當他暗暗驚歎“超級波霸”的神奇魅力時,客廳的電話鈴響了。

這麼晚誰還來電話?他極不情願地爬下床。妻子嘟峨一聲,便又睡去。

電話是陶小莉打來的。對方甜綿的聲音傳過來說:“王總麼,不好意思,打擾你了。”

要在往時,他一定和她客套一番的,可是現時的情緒使他直截了當地間道:“你現在在哪?什麼事?”

陶小莉說:“出了點事,我和老板被公安扣了。”

王曉大吃一驚:“啊!”

“我現在住河濱市南天酒家,我們剛唱卡拉OK回來,才進房門就……就挨抓了。我們沒幹什麼!”

王曉急了,說:“哎呀,怎麼搞的,你怎麼不注意點。”

對方不滿了。“喂,王總,以往我可沒聽見你這麼說呀!”

“那現在怎麼辦?”他問。

陶小莉說她和老板正扣在派出所裏,公安要重罰他們,男的五千元,女的三千,交了錢就放人。

她還說老板身上沒幾百塊,叫單位送來又怕別人知道,老板叫她這邊先墊支,過後給一個一萬元的廣告。

他還想再向她解釋點什麼,她卻急急地說:“王總,你可別張揚啊,往後我還要幹活呢。明早就來吧,快點啊,別忘了帶錢!”

對方關機了,聽聲音像是用手機打的,無疑是那個老板的了。

王曉放下話筒,就整個人僵住了。天哪,要八千現金去贖人,哪裏來的錢呢!昨天剛發完這個月的工資,會計出納就又叫窮了。差費啦,訂閱宣傳費啦,電話費啦……缺口大得很。哪裏去搞錢呢!

但是,不管怎樣,人是要贖的。好賴陶小莉是《南國》的工作人員,雖然是聘用的,但這一年多來,她拉到的廣告費也有十把萬了。不贖,道義上也過不去。

陶小莉是《南國》雜誌的三棵搖錢樹之一,她和李娟、施潮一起,專事雜誌社的廣告業務,號稱三駕馬車,也有人稱她們是笑麵殺手。

聘用三名年輕女性跑廣告並不是王曉天才的創造,而是在工作實踐中逼出來的。

自從生命形成,自然界就有陰陽雌雄之分,男女是人類的基本構成。而異性相悅則是包括人類在內的各種動物的本能。

由於社會曆史以及文化上的原因,男人在成就上比女性占有優勢,男性領導、男性老板充斥著社會的各個方麵。因此,想要征服和取得廣告客戶就必須使用異性說客。

王曉不僅運用人類學的研究成果來配置自己的下屬,還因為他經曆過一次失敗和恥辱。

那一次經費拮據,他一麵發動大家下去拉廣告,自己也身體力行,拉下了主編和作家的臉皮,到一家經濟效益不錯的廠家去遊說。那位廠長才三十多歲,見一個年紀比自己大職務比自己高的男人來拉廣告,心底裏便有些鄙視他,臉色並不怎麼好看。

老實說,王曉的那次行動並不是心裏沒一點底。他有一個在那個廠的主管部門當辦公室主任的老同事誠心舉薦,他才敢來。隻是主任人微言輕沒能影響年輕廠長並促成此事。

廠長看了主任條子之後,麵色有些尷尬地說了些企業效益不怎麼好,借貸多之類的話題,外加還埋怨上級主管部門不了解情況,給企業帶來一些麻煩,等等。言下之意已經明白不過了,王曉知趣地站起來告辭時,年輕廠長緊握他的手,說等我們效益好了歡迎你再來,我們再合作。

王曉剛退出門,就撞見了一個熟人―同住一個賓館的《南方經濟時報》女記者小梁。她故作驚訝地說,王總怎麼不聲不響就捷足先登了?怎麼樣,滿載而歸了吧?

王曉苦笑著搖搖頭,說小梁你也別去了,這個廠長好難講的。

小梁不以為然,留給他一個媚笑就進去了。

在路上王曉還想象小梁怎樣地被廠長上一節經濟形勢課之後,再怎樣客氣地把她請出來。碰到這種情景誰都會很尷尬、很難堪的,他想。

殊不知,當他第二天和小梁同一個車次離開那個城市時,小梁終於向他透了個底:她不僅拉到了一個整版的三萬元廣告,廠長還請她撮了一頓呢!

自此,王曉領悟到了什麼是異性優勢。過不久,他力排眾議,在超編的情況下,聘請陶小莉任雜誌社的廣告業務員。後來又相繼聘用了李娟和施潮。 自然,這三位女性廣告員的工作效率超出了他的意料。

不管怎樣,陶小莉她們曾經使《南國》走出了困境,為他撐了麵子。如今她遇到了麻煩,他能不搭救麼!

王曉迷糊地睡了一會,天就亮了。對麵樓的哪個窗口,流出了幾句他熟悉的歌“……為了生活,我們四處奔波……”。

妻子也醒了。他說:“哎,我們那幾千塊錢能不能先借我用一下?”

妻子瞪大眼睛問:“幹什麼用啊?”

“急事。”他想了想,撒了個謊,“我有個同學在河濱市,他小孩車禍住院搶救,可能要花一萬多元錢,他一下子籌不到這麼多,想先向我們借一借。”

“借?”妻子埋怨道,“我們就這麼點儲蓄,房改來了拿什麼支啊!”

“他很快就還我們的,他弟弟在廣東是大公司的老板,不會還不起。”他又撒謊說。

他知道妻子是軟心腸,富於同情心,說一說就會想通的。

果然,她猶豫了一會,瞄住他說:“現在要麼?”

“馬上去取,我等下就出發了。”

她瞪眼道:“急什麼,銀行還沒開門呢!”

王曉懷揣八十張一百元麵額人民幣擠在硬座車廂裏。他的周圍都是做小生意的農民和小販,貨架上和座位下都塞滿了東西,就連三個人的位子也擠了四個人。不知是誰把一捆未加工的皮貨放在他的腳邊,散發出一股腥臭。

這是省城到河濱市的一趟慢車,另一趟快車要到傍晚才開,王曉沒有別的選擇。平時他乘火車一般都是臥鋪或是軟座,現在卻不得不擠在一節又擠又亂又髒的車廂裏。若不是出現這種事,他才不這樣狼狽、這樣降等級呢。

時下這類車是不怎麼安全的,不時會遭到匪徒惡漢的搶掠。他自忖如果出現匪徒,或許他就是第一個被收拾的對象,因為在他所目及的乘客中,隻有他穿了一件質量和樣式都不錯的皮夾克。出門時穿這件衣服是出於好放錢的考慮。

在南方,這種時節這種氣溫有的人還隻穿一件襯衣,多數人也隻穿一件普通的外套。而他的這身打扮卻不免有些惹眼。

隨著慢節奏的輪響,他的內心逐漸地有些緊張起來。他還盯上了打開著的車窗,暗暗用肉眼丈量它的寬度和高度,萬一有非常情況,他將選擇跳窗逃走。至多摔個手斷皮開肉綻也不能讓歹徒從自己的身上拿走這些血汗錢。更何況現在是救陶小莉要緊啊。

“喂,抽支煙麼?”

對麵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掏出一包裝瀟精致的外煙,鉗出兩支,遞到他跟前。他不假思索就搖頭擺手拒絕道:“不,我不抽煙。謝謝。”

小夥子笑著把煙包塞進衣袋,點燃了煙,繼續用研究的目光盯著王曉。

王曉盡管有些厭惡這種目光,但他立即察覺到剛才自己的神態一定被這小子注意到了。他是什麼人?他下意識地瞥了他一眼,覺得對方並不特別,身材也比較矮小,臉上並沒有什麼凶氣。於是他斷定對方對自己至少不會造成多大的威脅,也可能是那些在報刊上發過一兩首詩的作者,認為旁邊沒什麼人可以交談,隻有他夠上這個檔次。

王曉不怎麼愛聞煙的氣味,尤其是外煙,他將頭扭向窗外。殊不料這一扭才發覺自己周圍的幾個男人都在悠然自得地吞雲吐霧,車廂裏更加烏煙瘴氣。

“老板,做什麼生意?”對麵的小夥子又跟他搭汕。

他想總不能這樣挨過四小時,白白浪費時間,跟這些人聊聊或許沒什麼壞處。他說他不是做生意的,可對方不信,對方說他這身打扮很像是個老板。

王曉說:“如果我都可以做生意當老板,那麼這車廂裏的人都是了。”

小夥子說:“一點不錯,這些人幾乎都做點生意。”他像個哲人一樣自信。

“你大概是寫點東西的吧?”王曉總喜歡把愛觀察別人行為和自信的人、寫東西的人扯到一起。

“我寫詩。不過現在不寫了,下海了。”

小夥子沉著而自得地說,他的目光變得詩人般深沉起來。

他的回答確實使王曉了一下:怎麼隨便這麼一說就問對一個詩人了?

他暗愣過後,又問:“請問高姓大名?”

“不敢,寫詩的時候叫黑衣劍客。”小夥子平靜地說。

王曉噢了一聲,說:“這名字好像在哪裏聽說過或者看到過。”

“我就出過那麼三本詩集,有兩本是香港出的。”小夥子繼續平靜地說。

王曉又噢了一聲。他聽說港澳台的出版社多如牛毛,一張兩張大幣就可以搞到一個書號。有的人還獨創了十本二十本集子共一個書號的出版紀錄,一下子就可以籠絡到十幾二十個作者。因而,這幾年來,詩人的誕生就像騙子們繁衍哈白兔一樣,數量之多速度之快令人驚歎。

作為一個省級文學刊物的主編,他時常會在一個什一麼地方聽到一個沒發過作品、自己沒聽到過的名字一下子就被稱為著名詩人、著名作家。可見民間確實藏龍臥虎,人才輩出。看到這糟糕的旅途上有這麼個“寫東西”的人在一起,他便有些坦然。

“老兄,你好像對寫東西的有點熟悉,”小夥子對他的稱呼有所改變,便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看著他。“是不是也寫點什麼呀?”

“我不太寫,隻喜歡讀些別人寫的東西。”他說。

小夥子饒有興味地盯著他,說:“怪不得我說你怎麼就禿頂了,原來是文友啊!”

“我的職業是編輯。”王曉說。

小夥子啊地叫了一聲,伸出一隻手,和他握了握,道:“請問你在哪裏得意?”

王曉說出了《南國》的名字。

對方撒開手,說:“看過,前些年讀過你們的雜誌。”

“現在呢?”

“現在誰還有時間去讀呢。老兄,我直言了吧,貴刊好像傳統了點,還有點左。”

“哦,是麼?”王曉對對方的這一評價頗有些驚訝,沉默一會又說:“看來你的眼力不錯嘛。”

“我投過稿給你們,可竟然連一首也發不了。這不是左麼?不是容納不了先鋒詩人麼?”小夥子有點忿然,又掏出煙來抽。順手遞給他一支,他竟接了。既然大家都抽,他不抽比抽的還受害呢。

王曉檢討地說:“我們刊物確實有點像你說的那樣……”

對方搶著說:“不過,老兄,認識你我也很高興,偌,這是我的名片,你的呢?”

王曉接過來,胡亂瞄了一下,又胡亂摸了一下,說:“很遺憾,沒帶名片。”

“沒關係。”對方說。“我剛才把你看成老板了,其實我很少看錯人的,怎麼樣,現在刊物不好辦吧?”

王曉說:“馬馬虎虎。”

對方皺眉道:“吠,現在還有誰看文學雜誌!現在的人啊,連嬰兒都先會說‘錢’,跟後才懂叫‘爹’。”

兩人都笑。

王曉在車站叫了個的士,直奔派出所。

陶小莉見到他,就像見到了救星一樣,臉上盡是幽怨、委屈和激動交織的神色,說:“怎麼才來。”

王曉不想解釋,忙問道:“那個老板呢?”

陶小莉說:‘他先走了。他把大哥大押給他們,他回去要錢。”

“就把你一個人撂在這裏?”他有些忿然。

一個警察在一邊說:“就等她的單位來領人回去呢,你是什麼人?”

“他是我們主編。”陶小莉說。

王曉急忙掏出工作證遞給警察,說:‘能不能少罰點,我們單位很窮的,照顧點吧!”

警察細看了一下他的證件,陰笑道:“不關你們的事,你把她領走就行。如今老板的腰帶都是鑲金的,不幹他們幹誰!”

王曉鬆了一口氣,說:“那,就謝謝你們了。”

警察並不買他的賬,以警告的口吻說:“不過,你這個主編怎麼可以這樣,讓陶記者這樣的姑娘出來外麵這樣……啊,不妥吧?”

王曉連連說:“真是不妥,真是不妥。”

出了派出所,到沒人處,陶小莉忽然猛地拖住他,全身顫抖著,一言不發。

和陶小莉在一起,他總有一種分辨不清的感受。當初他聘用她,是看在一個朋友的麵子上。她是他那個朋友老婆的親表妹,在一個縣裏的物資部門工作,剛離婚不久,大約二十七歲年紀,卻有一個大約六歲的男孩。她說她已經在小縣城裏呆不下去,那裏留給她的是痛苦和悲傷。她把小孩送到父母那裏,就單槍匹馬出來闖世界。

王曉是個富於同情心的人,加上她以前幹過業務,有公關能力,於是就收留了她。反正是臨時人員,不受編製、工資的限製。

她確實是個不一般的女人,很能為他撐麵子。伶俐的口齒和天賦的豐姿常常使她在工作中如魚得水,接二連三地從讚助廠家那裏得到辦刊的輔助金。

她剛開始工作那段時間,知道單位的財政實在困難,巫需資金支持辦刊,她總是馬不停蹄地四處奔波。得了讚助費回來,她應該得到少量的提成作為她的工資,但她卻說:“單位這麼困難,我這份就先不要了吧。”

王曉為此很感動,說:“這怎麼行啊,你那麼辛苦。”

“怎麼不行。當初你收留我,不也是沒有什麼條件麼。再說,我現在有吃有穿,不會餓死的。”

在一次酒足飯飽之後,王曉曾對她說:“等有了編製,我一定把你調上來。”

她笑道:“那麼我就不是黑人黑戶了。”

為了這句話,王曉曾經多次找上級要求解決編製,卻遭到了批評。單位裏的一些人也私下議論,認為已經人滿為患,還要增加人馬,豈不是僧多粥少,日子更加難過!極少數心懷邪念的人還在他和她的背後擠眉弄眼,嘀嘀咕咕,那意思再明白不過。好在王曉的妻子是個豁達的人,對丈夫有較為深刻的了解和信任,聽到了那些閑言碎語,也是一笑了之。不過在枕頭邊妻子總免不了提醒丈夫幾句,要他注意些影響,別撞到人家的網上。

陶小莉知道正式調來的希望很渺茫,但她依然不遺餘力地工作,賺錢。她知道王曉是真心對她好,她也應該對他和他領導的單位多做點事。

王曉和陶小莉並肩走在河濱市的街道上,兩人都沉默不語。

陶小莉首先憋不住了,問道:“我們現在去哪裏?”

他意識到了現在是沒有目的地走,便解嘲地反問道:“你說該去哪裏?”

“回去吧,我不想呆在這個城市了。”她幾乎是央求地說。

他沉思一會,說:“好吧,還有一趟車。”

可走得幾步,他又停下,說:“不好辦。這樣吧,或者你今天回去,我明天走。我是說,我們不能同時出現在單位裏。”

她領悟出他的意思,不由得有些氣惱,嘲諷地說:“哦,原來大編是怕別人議論怕懷疑啊!”

王曉手撫了一下頭頂,說:“注意點總有好處。”

“不行。”她忽然撒起嬌來,拉住他的手,說:“那我也不回去了,今晚你得在這裏做東,請我吃飯,還要去跳舞。至少慰勞慰勞我嘛。”

他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揣錢的胸口,忽然又覺得馬上讓她獨自回去確實不妥,應該借機給她壓壓驚、洗洗塵才是。

想到這,他就堅定地向她用力點點頭。

副主編李為民手捧著新到的《南國》,氣急敗壞地走進王曉的辦公室。

“王總,你看看,像什麼話!”

王曉把雜誌接過去摸了摸又翻翻,氣也湧上了腦門。

真的不像話。雜誌印得很差,封麵紙從128克進口銅版紙改成了國產100克,印刷的顏色也不勻稱,有些地方濃,有的地方淡,偏色很明顯。內文用紙也變低了一個檔次,紙又薄又脆,手感吸墨都不太好。

“這恐怕是有史以來最差的一期了。怎麼樣,要不要去找工廠交涉一下?”李為民仍舊是氣琳唯的。

王曉苦笑道:“交涉?抗議?叫他們翻工重印?叫他們賠償損失?唉,誰叫我們欠人家的呢!”

“欠債他們也不應該這麼幹啊,這是起碼的職業道德嘛。這樣搞,他們的名字印在上麵也不光彩嘛。”

王曉說:“人家是取得國家認可的大廠,才不在乎這個呢。”

“據說包裝紙是哪個縣印刷廠的,是不是真的把我們雜誌拿到哪個鄉鎮小廠去印呢。”李大為又將雜誌拿過去翻了又翻,試圖找到更多的次點。“幹脆,明年換個印刷廠吧。”

換廠?雜誌創刊這些年換了幾個廠了他自己已經記不起來了。反正印刷廠都是一副臉孔一個性格,開始合作時都是放低工價引你上鉤,日子久了就都不停地變著招數加你的價。最後通常是你承受不住了自己撤走。這種事他領教多了。還在他是一個普通編輯的時候,他就開始和許多印刷廠家打交道,有的還結了冤,發誓不再往來呢。

最終還是決定要請吃一頓,以緩解日益緊張的關係。

客人當然是廠方的有關頭腦和有關人員。地點還是要在南霸天酒樓。

南霸天酒樓和紅穀酒家、夜來香酒樓一起,被食客們喻為本市三把刀,宰客出了大名。但因為氣派、堂皇、豪華,同時也是人們最體麵的去處,許多人都以去這些地方進餐作為一種榮耀,有機會總對別人說,剛去了某某酒樓,其實菜並不怎麼樣。不怎麼樣卻總有人去,就和主動把自己的胳膊伸過去讓人抽血一樣。

《南國》方麵參加宴請的自然是王曉和李為民,還有三個笑麵殺手陶小莉、李娟和施潮。

南霸天酒樓提供了一個能坐十二個人的大包廂。王曉咬咬牙根,叫李為民點了桌一千二百元的菜肴。客人的臉色落座時都很平淡,但當一係列的菜肴上台之後,都逐漸由多雲變晴,話頭也多了起來。

王曉平生是第一次吃這麼貴的菜肴,以他的感覺是菜樣不少,味道也好,就是量不足,要宰也是宰在量上麵了。

開始時大家都不願談正事,除了勸酒,嚐菜,話題基本都是社會性的,股票、房地產、房改無所不及。性急的李為民幾次想把大家引入正題,但都被王曉引開了。

王曉有意把三位女性分別夾在客人中間,企圖在這種時候發揮她們的作用。她們也明曉領導的一番用心,就都大開殺戒,把一杯杯的好酒送入客人的嘴裏。

坐在廠長旁邊的施潮來自四川,身材高挑,膚色白哲,酒量在她們三人中屬重量級,如超水平發揮,足可以打倒對方兩個。但這次她的任務是對付廠長。

廠長五十出頭,看樣子就像個精明人,是經營好手。不過他也感覺到了王曉的精明,這頓飯的用意他很明白。他知道這佳肴這好酒這美人全是一些射向他的子彈。

王曉故意不提刊物印刷的事使廠長更覺得對方的沉著與老練。他知道這件事誰先提出來誰將被動,誰就是酒席上的失敗者。

廠長在接受施潮再次敬酒的時候,頭腦已有些昏沉,但他仍然注意到了左臂上有一團鼓脹而柔軟的東西壓迫過來。

“廠長,這杯是祝你青春常駐,越活越年輕的,你不能不喝啊!”施潮用一種嬌柔的聲調說。

“對,對。廠長是越活越年輕的,你看我,頭發都快落光了,嘿嘿。”

廠長接了這杯,心裏的話就憋不住了。他睜著發亮變紅的眼睛,看看施潮,又看看王曉,說:“王總編,我是個粗人,說話愛直來直去。”

王曉額首鼓勵他道:“廠長真是謙虛,有話直說吧。”

“我說,你們能不能登一些讀者喜歡看的那種文章,好賣點,印數也大點。這樣,你們好過,我們也好過。”廠長微醉的眼掃了一圈,問道:“你們說是不是啊?”

大家都點頭稱是。

對方已經借酒壯膽,把問題端了出來,王曉覺得自己反而被動了。他沉思片刻後說:“廠長說得對,我們正在研究怎樣把刊物搞得更好……”

“更好賣點。”廠長大聲插話。

王曉裝著附和道:“廠長的意見很好,我們會越辦越好的,但要在工廠的支持下我才會辦好刊物。是不是?”

廠長打著飽隔,說:“好說,好說。啊,好說!”

作為欠債的一方,王曉覺得有廠長這句話已經基本達到預期目的。他深信有些事情講得太明白了反而不好。於是就象征性地問了一句:“各位都吃飽了麼?還需要上點什麼?”

都說飽了飽了,不要什麼了。

按照慣例,吃過飯還要去娛樂娛樂,跳跳舞或者是唱卡拉OK或者去按摩。但廠長已有七分醉意,廠方隨員害怕他惹麻煩,就沒太強烈表示繼續下個節目。施潮也推說身體不適要先回去,至此晚宴收場。

其實這是王曉希望出現的結局,他十分不願意這樣消磨時間,也不願再花大錢。

在這個南方省會城市,別的東西不怎麼行,吃喝玩樂卻仿效得極快極流行。

當廣東人掀起喝早茶晚茶的風氣時,這個城市竟以極快的速度搬過來了。而且設施的豪華程度和價格都超過了廣東人的想象。

近一時期又從廣東流傳過來一種叫做“一條龍服務”的請客方式,就是含吃喝玩樂於一體的消費享樂方式。吃過了要麼去跳去唱,要麼去桑那浴去按摩。總而言之,要讓客人從肚子到肉體到精神都得到滿足。

王曉是個很珍惜時間的人,同時也是個清貧的人,他對廣東佬的這些消費方式以及人們的盲目效仿表示深惡痛絕。不過,今晚還好。

王曉原先是個鄉村中學語文教師,喜歡利用閑暇時間編造些小說,久不時在報刊上發一篇出來。後來被調到縣文化館專事創作輔導員,再後來,就到地區文聯的刊物當編輯。《南國》創刊時,他就來了。

現在仍然如此,業餘時間他大都用來做小說,人們快要淡忘了時,他的名字和作品就出現在別的刊物上,就會得到一些令人羨慕的彙款單。

因而他也算得是個作家。

是作家就有當作家的朋友,朋友中間有鐵一點的,一般的,也有未曾謀過麵的。

作家朋友多是君子之交,很淡。平時一封問候信,有稿就寄來,短箋上說,你看行就用,不行就擲還我。見麵了就到街邊大排檔大吃一頓,天南海北胡吹一通。這樣的朋友不少。

王曉每天會收到不少的信件,裏頭多是稿子。盡管雜誌上多次申明來稿勿寄個人,但沒有人理會。附言上,有說是經某某老師介紹你是個可敬的老師的,有說是久仰你的大名,拜讀你的大作之後仿佛遇到了知音,還有的說你是當今中國文壇上最有膽識的主編的……令他啼笑皆非。

老友蠍子來訪,一落座就拋過來一遝稿子,說:“這稿子不好賣,轉了外省五六家刊物,都被退了,隻好來你這裏找幾個煙錢了。”

王曉看看果然稿紙的角處都卷毛了。蠍子曾公開說,在外頭賣不掉的稿子才處理給本省的刊物,為此其餘幾家省內刊物都大為反感,多數已表示拒絕發表他的處理品。但王曉不便拒絕,因為他們是老友。

“五萬字,可能長了點。”蠍子輕鬆地說,隨即燃了一支煙。

五萬字!他們這本112頁碼的刊物都占三分之一了。

王曉說:“真是長了,得砍點。”

“砍多少?”蠍子急切地問。

王曉說:“砍兩萬。”

蠍子跳起來。“不行,絕對不行!”

他噴了一口煙,說:“兩萬,像你這個低稿酬的刊物也四百塊錢了口巴?”

蠍子已經不止一次這樣在《南國》處理自己的作品,編輯都反映他的小說又長又臭又水,抵觸很大。他是省文學院的專業作家,有時間炮製這些這長又臭的東西。

說實在話,蠍子的小說不太受讀者歡迎,許多讀者來信質問,為什麼登載這種小說?發這種小說簡直是浪費版麵,雲雲。雜誌這方麵當然不好解釋,也不便說什麼。

遺憾的是像蠍子這樣的作家都感覺良好,都認為自己的作品不錯,甚至認為給你是給了你麵子。

蠍子似乎看出了王曉有些為難,就說:“砍一萬吧,怎麼樣?”

王曉表示默認。

“最好是你親自操刀。”蠍子說,“上次那篇《紅月亮,黑太陽》改得有點亂七八糟,你那幫手下水平確實不怎麼樣。”

“我看看再說吧。”王曉說著打了個哈欠。

王曉真不明白,蠍子是怎麼聘上專業作家的。這不僅僅論他的實力至多算得上省內二流,而且他的文字水準不高,每一頁稿紙至少有一兩個錯別字。誰編發他的作品都會厭倦。

蠍子還有一些不好理解的習性,比如把自己的筆名改成蠍子。他原來的名字叫做王世財,他嫌俗氣,就改成了蠍子。

王曉曾經問他為什麼安這麼個名?他說這你就有所不知了。那些大作家誰無筆名?老一輩的茅盾巴金冰心沙汀艾蕪,現在的北島蘇童老鬼……他們都沾了筆名的光。否則哪年哪月人家才知道他們的名字。蠍子這名又毒又怪,誰看了都會心驚肉跳,記憶深刻。

蠍子臨走時,忽然又從皮包裏取出兩份稿子。

“是兩個業餘作者的稿子,一篇小散文,另一個是詩,順便幫關照一下。”他以一種不容分辯的口吻說。

推薦別人習作也是他的喜好。他不太懂詩,也不太通散文,卻不斷地當二道販子。

王曉接過來,說:“是女作者吧?”

“當然。”蠍子從容地說。“沒辦法,人出名了真累,老被人纏著。”

王曉想說就像你纏我一樣,話未出口,電話鈴響了。

蠍子趁機告退。

王曉拿起聽筒,盡量克製住情緒。

“喂,你好。”

“你好,我找王總編。”那邊傳來的是一位女性的聲音。

“我就是。請講。”

“你真是王總麼?”對方變了一種音調。

“我是王曉,有什麼事麼?”

“王總啊,你知道我是誰麼?”

“你是誰?”

“你猜猜。”

他略頓了片刻,繼續克製道:“你不是淩雨吧?”

淩雨是一位女研究生,曾寫信來自報家門,說想要寫他那本幾個月前出版的集子的評論文章。通過一次電話,但未曾謀麵。

對方繼續嬌柔地說:“不是,你再猜一猜。”

他真的猜不出對方是誰,腦子裏迅速地排列著自己所認識的女性中誰操這種調子。但記憶力幫不了他。倒是肚子裏的什麼地方冒出一團惡氣,直奔嗓門。

“你不是鞏俐吧?”

對方曬曬笑道:“王總真幽默。”

“那麼是中央電視台的楊瀾?”

要在往時,他早就擱下這種無聊透頂的電話了。可是剛才由蠍子引發的那股火氣還在燃燒著。

對方似乎聽出了點什麼,便怨慎地說:“王總真是貴人多忘事,我是李子,記起來了吧?”

“不記得。哪個李子?”

他確實不太記得什麼時候有個李子。

“我就是南大作家班的李子嘛。不記得啦?你那天來講課,我還陪你吃飯,後來還和你跳舞……”

他哦了一聲,說:“你這麼一說,我就記起來了。怎麼樣,有事麼?”

他終於憶起了那個很普通很一般也很風騷的女孩子,那晚上跳舞貼得死近,他都不好意思多跟她跳。

她說:“我總是這樣,你不介意吧?”

“沒事。’他說。

“我剛寫了個小說,不滿意,就燒了。我想再寫一次,寫好了,寄給你可以麼?”

“當然可以。”他說。

“我想寫一個知識女性,不甘丈夫孩子和家庭的重壓,甘願獨身的故事。”

他說:“嗯。”

“故事是這樣的……”對方顯然很激動。

“你寫吧。”王曉說,“寫好了可以寄給我看看,也可以寄中央或外地的刊物。”

他真徽得喉嚨已經幹了。

“那我就有信心寫了。到時候你可要關照關照啊!”

王曉簡直想要告饒了,隻好說:“你放心吧,再見。”

對方也隻得不情願地說:“再見!”

王曉總結出有兩類作者不好對付,一種是作家班作者,另一種是軍隊作者。

軍隊作者大概把投稿當成了政治任務,同時也因時間觀念十分地強,對稿件的追蹤不亞於對敵人的跟蹤。常常是稿件寄出幾天就馬上追蹤而來,遠的來長途電話,近的親自登門拜訪,你說不會抽煙都不肯放過,一定要你也抽一支。抽煙的時候都表示了赤裸裸的發表欲望,並希望能夠立刻表態。如果不能馬上表態,不窗是留下了一件危險品,隨時都可能有接詢問電話和接待造訪的任務。

本地的南大不知出於何種動機,也模仿北大、武大辦了個作家班。王曉糊裏糊塗地就成了作家班指導老師。

於別人來說,這種差事可能是一種榮譽,但王曉卻覺得是被別人胡弄了一樣的難受。

這是一個隻要有錢交就可以人學並被稱為作家的集體。學員水平參差不齊,多數是文學愛好者的級別,僅發表過一些豆腐塊的鉛字,但當作家的欲望都非常地強烈。

王曉隻是從別人那裏知道南大的窮教授們辦了這樣一個班,作為文學雜誌的主編他當然希望通過這種方式真能培養一些文學新人,但他並不認為這個班和自己有什麼幹係。

一個夏日的中午,王曉午睡正酣,忽然被一陣不同尋常的敲門聲驚醒。

他從迷糊中爬下床時,看見時針指著十三點半。妻子也被敲醒了,隔壁的女兒大聲地表示討厭。

他也覺得外麵這人有些可惡,有門鈴不德,偏要把門擊得這樣大聲。

不規則的力量很大的敲門聲和推門聲不停地交替著。

王曉溫怒著穿上褲子襯衣,急忙趕去開門。

房門打開,一個滿臉通紅汗濕的陌生小夥子站在門前。

“你為什麼不德門鈴。”王曉低聲責備道。

對方不道歉也不在意,大聲問道:“請問你是王老師麼?”

王曉說:“我是王曉。你有什麼事?”

“啊,王老師,久仰,久仰!”年輕人很激動地用雙手捉住他的手,使勁握道:“很冒昧,打擾你了,很抱歉。”

王曉被弄得莫名其妙,愣站著,隻感到他嘴裏噴過來的一股股酒氣。他還是把他讓進了屋。年輕人顯然剛喝了過量的酒,也顯得很激動,嗓音很大。

王曉多次提醒對方講話小聲點,但他還是用粗嗓門說他是南大作家班的。“我們班主任陸教授說已經請你做我的指導老師。我很高興。”

說著他從一個桶形袋裏掏出一條煙和一瓶酒,要放在茶幾上,被王曉攔住了。

“這點東西,不成敬意。收下吧,王老師,現在我們是師生關係了嘛。’他堅持說。

王曉壓低嗓子說:“不行,不行。我不抽煙不喝酒,留來也沒用,你拿回去吧。”

年輕人真的把東西收進口袋,又掏出一卷稿紙,說:“這是我的作品,請王老師指教。”

王曉還是接過來翻翻,說:“你的名字沒寫上來呢。”

“我叫莫炎。”他扶在茶幾上,歪歪斜斜地簽上自己的名字。

王曉打了個哈欠,說:“你先回去吧,作品我先看看再和你聯係。”

送走了人,王曉苦笑著重複了一聲:“莫炎。”

因為害怕糾纏和騷擾,王曉很注意控製散發自己的名片,但收效甚微。他時常沮喪地想,誰叫自己是文學刊物主編呢!

夜十一點半鍾,王曉忽然想起該找陶小莉聊些情況,就撥通了126台。

不一會,電話響了。他抓起話筒說:“小莉,你在哪裏?”

“王總,我是為民啊,打擾了。”

王曉不覺有些尷尬,說:“你也還沒休息?”

李為民說他有兩件事想和他商量,一個是明年刊物頁碼要不要減少,內容要不要變;另一件事是他聽說李娟拉廣告好像不賣力了,聽說她幫別的期刊拉了好幾攤廣告。他希望開個會好好議一下。

王曉說:“刊物的事已沒什麼討論的餘地,廣告都發出去了,現在正是征訂期間,看看再說吧。李娟的事我們明早再議,怎麼樣?”

“好的。”李為民放下了電話。

王曉剛放下話筒,陶小莉的電話就來了。

“怎麼Call我了又跟別人通話?”她一開口就埋怨道。

他先向她作了一番解釋,然後問道:“你知道李娟現在在哪裏?”

她說不知道。“聽說是外出,好些天不見人了。”

“你知道她要離開《南國》去投靠《青年天地》的事麼?”

她似乎感到驚訝:“沒有哇,不會吧?”

王曉說:“我以為你知道呢,再說吧。你現在在哪裏?”

“我在旅館,剛才去江邊遊泳剛回來。”

“你們真逍遙。晚安!”

單位沒有地方住,陶小莉她們就住在旅館裏,每月又是一筆不小的開支。這樣常住下去,會使人有種客居感,往往影響情緒,對工作和生活都不利。對於這樣的問題,王曉覺得自己無能為力。豐生新樸棗的_個十受莊荃奮機袂仕六九/.、會甲

打完電話,他轉過身來,才發覺妻子正在背對著他向床鋪走去。很顯然妻子已經偷聽了他和陶小莉通話的內容,說明她已開始對他們的關係有所警惕了。

剛躺下去,妻子就說:“你們雇的那三個女的在外頭名聲不怎麼好。”

王曉問:“你怎麼知道?”

妻子說:“我是聽人家說的。都是離過婚的女人,準沒什麼好事。”

他不由得有些惱火,說:“離婚總是不幸的,離過婚就是壞女人了?”

“難說呢,陶小莉孩子也不管了,自己出來自由自在。還有那個姓施的,說不定是個‘雞’哩。”

妻子越說越離譜,王曉忍不住大聲斥責道:“你今晚是怎麼了?嗯!真是莫名其妙!”

妻子的膽子忽然變壯起來,酸溜溜地說:“你自己知道,你什麼都護著她們。”

說著,竟拉起被子蒙住臉,嗚詠嗚味地抽泣起來。

在男女問題上,王曉一直是小心翼翼,膽小如鼠,從來沒有過什麼非常行為。他不是沒有機會,而是有許許多多的思想障礙。許多前途無量的好漢都栽在女人和錢上麵,真是可惜。如今雖然不像以前那樣揪得那麼緊了,但他明白交情人是花錢和費時間的。恰恰在這兩方麵他都不太寬裕。

這些情況他能向妻子說麼,即使說了她也是不能理解的。男女的事就和水一樣,越攪越渾,越說越不清楚。幹脆不如不說的好。

他躺在床上,漫不經心地翻動著一本娛樂雜誌,試圖遣去心頭的不快。太像她了。

他想起了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是年輕而美麗的少婦,因為她愛好文學,所以改變了她的生活道路。

少婦原先生活在一個偏僻的地方,她十分喜愛文學,但她橫蠻莽撞的丈夫不愛文學,還阻止她參加文學活動。在一次當地文聯舉辦的筆會上,她正在和輔導老師談稿,不料被跟蹤而至的丈夫把老師當成奸夫毒打了一頓,造成老師斷了一邊胳膊和兩根肋骨。她丈夫為此被判了數年徒刑,她也因此離婚了。

離婚之後,她更加醉心於文學,在一次筆會上她認識了王曉。原因是他看中了她的一篇小說,並且迅速發表在《南國》雜誌上。

他覺得她是一個有發展潛力的作者,於是又力薦她參加了省文學院的講習班。僅僅這些並沒有什麼值得渲染之處,看起來也好像和王曉沒有多少瓜葛。但事情的發展總難以預料,少婦來到省城之後從眾多男人的眼神和話語中掂出了自己的價值。居然在短暫的三個月中疏通了各種關係,使她在講習班結束之後成了手續完備的省城人。其實在少婦變成省城人的過程中,王曉並沒有出過什麼力,而且隻在一次公開場合中見過她的麵。但王曉萬萬料不到自己會成為她前夫的仇敵。

數年之後,少婦的前夫從監獄裏釋放出來以後,所幹的第一件事就是打聽是誰把他的妻子引進了省城的文壇。他很容易地就知道是王曉幹的好事。於是王曉就成了他的仇人。

這時候的少婦已經在省城建立了新家,丈夫是個文弱的中學教師。

有一天,中學教師突然被一個壯漢堵在一條巷子裏。壯漢自.報家門之後,中學教師嚇得渾身打顫。但壯漢並沒有對他動手,而是逼他去幹另一件惡毒的事―打王曉一頓。師,更痛恨王曉,所以他威逼中學教師去打王曉,否則他就揍中學教師一頓。

脆弱的中學教師既沒有反抗歹漢,也不敢對王曉下手,他惟一的選擇是離開自己的妻子。

這件事對王曉的聲譽雖然沒有造成多少損害,但每每想起,他總有些後怕。

王曉接到了一個參加考察團的通知,去的地方是新馬泰。

“這個至少比去香港三日遊之類的高幾個檔次,你應該想辦法去一次,不然下次還輪不到我。”李為民對這件事頗為關切,極力煽動他去。

王曉卻顯得很平淡,說:“你知道要交多少錢?”

李為民說不清楚。

“一萬五。”王曉說。

李為民驚叫起來:“一萬五?HO, HO。一一”

“對於人家報紙、出版社,還有青年雜誌、女子雜誌,那些動剪刀的雜誌當然不是什麼問題。我們這類雜誌,恐怕沒幾個人敢去!”

王曉收起那份通知,繼續說:“出國考察對我們隻是夢想,有的出版社連科長都出完了。出國簡直就像是去公園裏玩一樣。”

“唉,文學真他媽的賤!”李為民慨歎起來。

他還不足四十歲,雖然大學中文係畢業,卻幾乎沒寫過什麼大文章,把編輯當成了惟一的職業。當初能調到文學雜誌工作,以為是高人一等,好不得意。可如今文學藝術的座次不知排到哪個角落去了,真使他迷惘。

相比之下,王曉更顯得老練、沉穩得多。世道變成這樣,總要有些方麵受到冷落,被人小看。地球是轉的,貴賤自然也是如此。

門咖仍“豐不了新幾轟升們就再去一趟越南,其實都差不多。”

他們都到過中越邊境看邊貿,隻花幾十元錢就可以到越南境內的貿易點去遊上一圈。這個城市少說有一半人都以這種方式出過國門。

李為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說:“郵局搞的報刊宣傳周我們參加不參加?”

“什麼時候?”

“明天開始。”

王曉凝眉思索一會,說:“不參加。”

他記得去年那個宣傳周,整個雜誌社的人馬全部輪流上街,結果隻賣了六本雜誌。一些財大氣粗的報刊,趁機大打人情仗,送領帶夾,送胸針,送生日賀卡……紀念品,禮品名目繁多。人家的攤前熙熙攘攘,自己的冷冷清清。那情景真叫人傷心。

“我也是這個意思。”李為民說。“我們這種雜誌就是送金戒指也殺不過人家。”

王曉笑道:“也不至於這樣。喂,我發現你是塊寫小說的料啊,說話刻薄,有幽默感,是不是也試一試?”

李為民說:“我不是不能寫,而是不想寫。我要寫肯定拿個什麼文學獎。”

“獎金二百元。”

“錢不應該是創作的惟一目的,但卻是文學價值的一種籌碼。作家千辛萬苦寫出個作品,到頭來像我們刊物一樣,一千字二十塊錢。實在他媽的賤,不合理!”李為民說得還有些慷慨激昂。

王曉伸出大拇指,說:“夠水平!要是你當總理,作家個個有小轎車、用空調、玩電腦了。”

“也未必那麼堂皇,但不管怎樣,一千字的作品等於一隻燒鴨是不公平的。”

兩人都陷人了沉默,都認為該換個話題了。王曉倏然想起李娟的事。就問:“李娟怎麼樣?”

“她真太不像話,任務完不成,就是幫別人幹了。”李為民說。

“是不是我們這裏待遇太低了?”

“不是的。”李為民說,“可能是人家向她許諾什麼,她就心動了。”

王曉沉思一會,說:“人都是這樣,總往高處走,尤其是女人,跟水一樣沒個定性。”

一句話,說得李為民笑起來。笑畢,他說:“你最好找她談談。”

王曉猶豫一下,說:“我們一起找她談吧。”

平州市市長陳明正在聽取有關部門彙報工作。

秘書進來輕聲對他說:“請你接電話。”

他不假思索就說:“說我正開會。你替我接不行麼?”

“不行。”秘書為難地說,“人家指名道姓要你接嘛。”

“什麼人那麼輩?”

“是個女記者,她說她叫李娟。”秘書壓低嗓門說。

“真煩。”陳明作無奈狀站起來,對另一個副市長說,“我去接個電話,你們繼續談。”

陳明回到辦公室,坐到真皮沙發上,拿起話筒。

“我是陳明,你是哪位?”

“你好,陳市長。”話筒裏傳來了一個操著純正普通話的女性的問候。

“你好,你好!”他好似吸進了一股清涼的空氣,渾身舒暢起來。

對方說:“我是李娟,記不得了?上個月在張秘書長家我們見過麵的。”

“啊―啊―,你就是那個,··…那個《南國》報的,是吧?”陳明終於想起了那個身材很好,說話卷舌的三十歲左右的女人。

“對,是(南國》雜誌。張秘書長托我帶話給你,不知道你有沒有時間見我?”

“有的,有的。”陳明熱情地說。“你住上沒有?……哦,這樣吧,你在車站門口等著,我讓秘書去接你。記住,我的車號是89890"

陳明步出辦公室,交代秘書給接待處打個電話,安排省裏來的李記者,準備一個小型的晚餐,另外,推掉晚上所有的一切活動。說完,又繼續去聽彙報。

秘書聽完指示,不覺有些納悶:平時市長是極少親自陪記者吃飯的,這次怎麼這樣熱情,這個女記者真神啊!

確實,陳明平時很少單獨會見記者,哪怕新華社或是《人民日報》的記者都是如此。他常常把這種差事推給黨委那邊。這次例外,是因為李娟是省政府張秘書長介紹來的,還因為他對她的印象頗好。

開完會,秘書告訴他李記者已經安排在平州飯店住下,晚餐安排’了個日式火鍋。

陳明滿意地點點頭,問道:“你去不去?”

秘書說他晚上有事,不能去陪了。

又說:“房間、吃飯的地方司機知道的。”

“好吧,今晚放你的假。”陳明說著把折疊式手提電話放裝進包裏,走了。

樓下,奔馳粼已經開足空調,在靜候他。

李娟受到了高規格接待,她被安排在平州飯店的一個單人套間裏。席夢思大床、真皮高級沙發、大畫麵進口彩電、冰箱、音響,客廳等等一應俱全。市長秘書開玩笑地說,李小姐,今晚你就是中央首長了。李娟有點被嚇住了,說太貴了我可交不起費啊。秘書說你放心住好了。她就毫不客氣地住了進去。

剛好下午六時,陳明來到。一見麵兩人都用力地握著手。

陳明說:“歡迎.歡迎。”

李娟說:“陳市長辛苦了。”

寒暄過後,她先請他坐下。接著從包裏掏出一條高級香煙和一瓶酒,還有一封信。

李娟滿臉媚笑地把東西一件一件地擱在陳明眼前的茶幾上,說:“這條煙呢,是張叔托我捎給你的。這瓶軒尼詩XO是本小姐慰勞市長的。哦,還有張叔寫給你的信,你先看吧。”

陳明邊撕開信封邊打趣地說:“嗬,都是現代軍火啊!我可吃不消。”

“小意思。”李娟笑道。

陳明看過便函,欽佩地盯著她說:“李小姐真有氣魄。敢主辦全省的選美大賽。”

李娟為他打開一聽飲料,也坐到沙發上,認真地說:“有沒有氣魄還不是看你陳市長如何支持我,是不是啊?”

陳明喝了一口飲料,說:“氣魄是氣魄,經費是經費,不完全是一回事。搞選美,膽小的人就不敢,畢竟是新生事物嘛。”

李娟說:“省裏都支持搞了,現在主要是籌錢的問題。如果要撥款,張叔或者哪位省長大筆一揮,也會拿得到,問題是不應該搞單純的選美,要促進經濟,體現經濟部門的實力。”

“哎呀呀,小李你可真厲害,論水平,你可以當市長了。”陳明說。

李娟俏皮地說:“市長還是你當吧,我當個助理可以。”

陳明看了看表,說:“吃飯吧,我們邊吃邊談。”

平州市從人口、城市規模到綜合實力均僅次於省城。這裏地處海濱,開放的氣息很濃,目前是全國幾個投資熱點之一,國內外的許多大公司都把大筆資金投人這裏的開發。李娟選擇平州作為集資點,自然是精明的舉動。

幾天前,李娟絞盡腦汁,想通過舉辦一個什麼名堂的大型活動.為峪南國》雜誌賺到一迪錢。但使她感到為難的是《南國》是文學刊物,要搞活動隻能是評獎或者筆會之類的活動,不夠轟動,也不花太多的錢,更不會賺到什麼錢。後來,她突發奇想,力爭搞一個全省的選美大賽。這樣,既有轟動效應,又可以賺到一些錢。《南國》雜誌搞選美肯定不太合適,她隻好去找《青年天地》,果然一拍即合。

拉到讚助商就好辦了,主辦單位可以找些權威點的,比如電視台,文化廳的什麼單位都行。就是你們那個《南國》不行。《青年天地》的領導們如是說。

李娟說,你們不應該這樣看不起《南國》。

人家難為情地說,小姐,說老實話,有多少人知道你們《南國》呢!

她隻得承認這樣的事實。為《南國》拉廣告真是越來越難了,有時候她說破了嘴皮,使出渾身解數,和廠家簽訂了合同,卻被人家單方麵變卦。這種情況,有的是被人低毀,挖牆腳,有的是對文學刊物的廣告興趣不大,反悔了。

李娟無意背叛《南國》,但她覺得不離開《南國》自己就無從發展,甚至難以維持生計。她有廣泛的關係網,但她無力挽救《南國》,也不能為緩解《南國》的經濟危機做點什麼。她決定從平州回去以後,認真地和王曉談一談,友好地和《南國》分手。

李娟在平州之行收獲甚大,經陳明市長的撮合,中外合資的南海物業發展公司答應捐助五十萬元,舉行一次“南海杯”選美大賽。

她興致勃勃地回到省城,陶小莉一見麵就告訴她:施潮和《南國》拜拜了,和別人合夥辦了一家變色龍廣告公司。

李娟說:“這個四川妹真有一手啊!她真能幹。”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又有了主意。就對陶小莉說:“我們也辦一個廣告公司吧?四川妹幹得我們就不能幹?”

陶小莉說:“不行,我恐怕不行。”

“為什麼?”

“不為什麼。”陶小莉說,“我可憐他們。”

李娟做了個鬼臉,說:“我看你是舍不得王曉吧。警告你,那是沒什麼結果的。”

陶小莉說:“我也警告你,別亂點鴛鴦譜,免得引起訴訟。”

洗完澡,李娟說:“今晚我請客,哪裏高級去哪裏,任你點。就我們倆。”

陶小莉皺眉道:“沒有男人怎麼玩?”

李娟尖叫一聲,把陶小莉推倒在床上,身體壓上去,雙手不停地撓她,說:“你真餓!你真騷!真淫蕩!揍你,揍你!”

快吃完飯時,李娟出去給什麼人撥了電話。回到桌邊時,她看看表,對陶小莉說:“現在是八點鍾,八點半我們去花都娛樂城樂一樂。”

陶小莉有些疑惑:“你怎麼了?今晚好像是趕著花錢。”

李娟喜形於色,又神秘地說:“告訴你,我這趟做成了一宗大生意。”

八點半,兩人打的來到花都娛樂城。陶小莉下車一看,卻見王曉和李為民站在門前。她又對李娟皺眉道:“喂,你搞什麼鬼啊?”

“什麼什麼鬼?”李娟佯怒道,“真是葉公好龍,你不是需要男人麼!”

見她有些擲踢不前,李娟忍著笑過去拽了她一把,說:“你怕什麼?是我邀他們來聊聊的。你呀,隻當電燈泡。怎麼樣,沒事吧?”

陶小莉說:“都什麼年紀了?還怕男人!”

兩人拉拉扯扯來到兩位男士跟前,互道問候之後,李娟說:“兩位首長,想玩什麼由你們做主,我請客。”

兩個男人互相謙讓一番,還是決定不下。王曉說:“小莉你定吧。”

陶小莉往電子牌上認真一看,什麼桌球、保齡球、歌舞廳、卡拉OK、酒吧、電子遊戲機……弄得她也一時花了眼,不知玩什麼好。

李娟急了,怨道:“這點小事還這麼推來推去,唉!本人做主,先玩保齡球,然後到酒吧坐坐。”

大家都齊聲擁護。

李娟的安排雖然不是事先預謀,卻也很實際。大家先輕鬆輕鬆,調節情緒,然後才坐下來談正事。

王曉和李為民沒有玩過保齡球,剛開始時連球都不會擲。兩位女士顯然經常出人這類娛樂場所,擲球的姿勢和成績都不錯。她們還手把手地當他們的教練,使他們很快就產生了興趣。

不知不覺到了晚上十點,王曉首先驚叫一聲。

大家見他慌張地看表,都笑起來。

“今晚是周末,晚點不要緊吧。”李為民意猶未盡。

王曉否認道:“不是的,這段時間趕寫個東西。”

李娟和陶小莉捂嘴竊笑。李娟說:“王總,是怕夫人揪耳朵吧?”

王曉故意挺起胸,故作硬漢狀。“哼,我怕什麼?現在世界上誰怕誰?大不了……”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說多了,急忙改口說:“現在去喝點什麼吧。”

四人就去酒吧,每人要了一杯咖啡。李娟硬多要了四杯人頭馬。

王曉首先嚷起來,連說不喝。李為民說:“王總,這是洋酒,你沒喝過吧,很貴的。”

“李娟,怎麼這麼破費?你準是沒安好心。”王曉忽然詼諧地說。

李娟趁機抬起酒杯,說:“感謝二位領導賞臉,也感謝你們的關照,來,幹杯!”

王曉首先反對幹杯,連說不會喝酒。李為民和陶小莉則認為好酒應該好好地品嚐。於是就由幹杯改為隨意。

在喝酒的時候,李為民腳碰了一下王曉的腳,暗示讓他先把問題提出來。這是來的路上就說好了的。

不料,李娟竟先聲奪人,說:“兩位領導,今晚是周末,難得你們出來陪我們玩一次。我順便有話跟你們說,我不客套了,就是一句話,我想離開《南國》出來自己幹。”

她頓了一會,又說:“我會兌現合同的,你們放心。不過,我想把合同提前到這個月終止。”

兩人都料不及李娟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各自沉默一會,王曉首先發表意見道:“這個……這件事好像有些突然,你能不能讓我們考慮一下?”

李娟說:“當然,過幾天答複也行。”

李為民想,這種事不可阻攔,也無可指責。人要走,你不能不讓她走。其實是可以立刻表態的,但見王曉這麼說了,他也不再想說什麼。於是,故意酸溜溜地說:“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什麼辦法呢。幹吧!”

大家就都一口喝幹了。

和兩個女人分手以後,王曉似是自言自語地說:“我們中了李娟這個妹子的圈套了。”

李為民聽不太清楚,在自行車上大聲問:“你說什麼?”

“裱子!”

回到家已是十一點四十分了,王曉知道女兒早睡,妻子也該睡了,就輕手輕腳開門,關門。果然,屋子裏已經沒有燈光。

他摸進書房,擰亮台燈,把外衣脫掉,又攝手攝腳地去打開熱水器洗澡。他熟悉房間裏的用具就像熟悉自己身體的每個部位一樣。因而幾乎沒弄出什麼響聲就可以把要辦的事辦完,又不影響別人休息。

洗了澡,他才發覺自己很興奮,很清醒。他估計這種狀態很難人睡,幹脆找點什麼事做。他不想再去考慮那些令人頭疼的經費問題,也不想寫作。創作是需要連貫性的時間和思維的,這段時間他基本輟筆了。

他忽然想起兩天前一個朋友借給的錄影帶一直沒有機會看。朋友說帶子叫《查太萊夫人的情人》,少兒不宜。他知道這是以寫性為主題的故事,基本上還算禁品,但他已經看過原著。

電視機在客廳,在客廳放肯定會影響另外兩個人休息。他又輕手輕腳地從女兒房間裏把那台十四英寸小彩電搬過來,關上門,一個人獨自津津有味地看。

帶子沒有翻譯,他偶然聽懂幾句英語,同時又不想放棄音響效果,就打開了一點音量。

當他看到男女主人公在養雞的雜房裏調情,並開始做愛的時候,房門被推開了。穿睡衣的妻子倚在門框上,漠然地看看他,又看看屏幕。

“不要臉。”妻子忿然。“看這種烏七八糟的東西!”

說著她掩門回臥室去了。

妻子是個小學教師,並不太了解吃文學藝術飯的人的文化需求。她對人體、對性有種天生的厭惡,王曉久不時會看些這類的讀物,她就說他有病。

她隻知道教導孩子們熱愛課本、熱愛祖國、尊重老人。她不知道創作也和牛一樣需要吃各種各樣的草料,而供給人們的是牛奶和牛肉。

若是往時,王曉肯定會立即停止活動,迅速躺到床上去。盡管睡不著,也躺在床上。隻是由於有了李娟那杯人頭馬,撐大了他的膽,直到把片子看完。

第二天早上他剛起床就嗅到了一股煙糊味,還有煙霧熏進房裏來。他衝出去一看,見是妻子正在衛生間專注地撕燒那本影星寫真集。那些被燒著的臉孔和身體扭曲了一下就消失了。

這一早他破例不吃妻子煮的早餐,獨自到飲食店吃桂林米粉。

他無精打采地來到辦公室,走過編輯室門口的時候,見幾個編輯在談論什麼,就重了進去。

見他進來,他們都一致向他額首問候,並都停止了議論。

“你們在聊什麼?”他問。

一個叫朱牛的詩歌編輯說:“王總,我看文學這東西就要壽終正寢了。”

王曉愣了一下,說:“虧你還寫詩呢。”

“正因為我寫詩我才有這種感覺。文學已經像一個氣息奄奄的老人,快走向末日了。用你們寫小說的話說,是秋後的螞炸,蹦跳不了幾天了。”朱牛顯得有些激動,站起來走到坐著的王曉跟前,揮舞著手說,“為什麼這樣說呢?現在是市場經濟,什麼都走向市場,文學也不能當老爺,也逼得要走向市場。你們想想看,文學進人市場會是什麼樣子?就像美國的歐文·華萊士、謝爾頓,香港的古龍、梁羽生、金庸,台灣的瓊瑤,中國大陸的雪米莉……那時候,文學就沒有什麼藝術了,隻有娛樂功能。”

朱牛變得黯然神傷,表情痛苦。“現在的人除了錢,除了吃喝玩樂,他們還想什麼?誰還來讀你的小說,讀你的詩歌!”

朱牛簡直是質問是吼,在場的人都靜靜地看著他。他平時喜歡高談闊論,直言不諱,隻不過不怎麼涉及這類問題,大家都不太在意。現在聽他這麼一說,一下子就都感到沉重了。

中年編輯李選為了緩和氣氛,裝作輕鬆地笑道:“我看啊,我們也不要祀人憂夭,美國、日本那麼發達,不是還有作品獲獎麼?我們國家的電影不是也一樣拿國際獎?”

朱牛說:“那都是一些嚴肅作家寫的。再過些年就得拿《紅夢樓》、《金瓶梅》去參評了。”

保持沉默的王曉說:“大背景是這樣,你們能不能談具體點,比如我們刊物應該怎麼辦才好。”

年輕的編輯穀曉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狡黯地瞄了他一眼,說:“那是你們主編的事情,我們不好幹涉吧?”

李選說:“也不能這麼說,刊物辦不好大家都應該有責任,同舟共濟嘛。”

“我反對這種說法。”穀曉像個律師似的也站起來,說,“怎麼能說我們辦得不好呢?我讀過很多刊物,也翻閱過我們創刊以來的每一期作品,比較之後覺得,從形式到內容,現在的《南國》應當說是不錯的。雖然辦得還保守一點,但還是有水準的。”

穀曉的話又挑起了朱牛的演說欲。他雙手把西裝前襟往後一撥,手插在褲袋上,說道:“不過,應當承認,現在已經開始進人信息時代,就是電腦時代。這個時代的人生活的節奏快,胃口雜,他們有許多娛樂消遣的方式,他們不需要小說這類的東西來打發無聊的時光。我敢肯定,除了某些文學評論工作者以外,目前隻有三種人正在閱讀中長篇小說:一種是大學中文係學生,一種是一些功利的圖省事的影視編劇,另一種就是一些精神病患者。”

穀曉鼓掌道:“精彩,精彩!”

王曉忍不住問道:“那麼你說應該把小說從文學刊物中砍出去?”

“我不是這個意思。”朱牛辯解道,“我指的是文學和文學刊物在這種時代裏應當調整、變換自己的角色,以免被淹沒在傳媒的海洋中,被讀者拋棄。”稍作停頓之後,朱牛沉重地說:“諸位,你們知道被人拋棄是什麼滋味麼?”

一場自發的討論結束了,等大家緩過神來,才發現李為民倚在門邊,一言不發。

回到辦公室,王曉泡了一杯濃茶,然後雙眼被正麵牆上的一個物件吸引住了。那是一塊匾,那是他們被評為省優秀期刊的榮譽證明。匾上鑲有一座電子鍾,不知什麼時候死了,紅色的秒針停在11和12之間,特別醒目。

他的目光在匾上遺巡著,腦子裏卻在反色剛才編輯們議論的話題。

李為民進來,看了他一會,見他全然不覺,就輕聲道:“明年的訂數來了。”

他還是被嚇了一下,轉過身自嘲地笑著說:“剛才走神了。你說是什麼來了?”

李為民把單子遞過去,沮喪地說:“明年又降了,才這個數。 日子看來……”他找不到恰當的詞,隻好不說了。

“郵局也太不為我們賣力了,才這個訂數。是不是讓他們在零售方麵幫一點。”

“恐怕不行。”李為民說,“他們說我們封麵不行,插圖也不刺激,內容更不吸引人。在書攤上根本沒人翻。”

“媽的……”王曉剛想說什麼,這時有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立在門口。

“請問,你們是《南國》的領導麼?”男人問。

李為民說是,請他們進來坐下,自己卻要走。王曉把他叫住了。

來人都表情悲憤,毫不客氣地進來坐下。

“有什麼事麼?”王曉知道來者不善,盡量用平靜的口氣說。

“你們不知道吧,我兒子進精神病院了!”男的氣衝衝地說。

“你兒子是誰?”王曉還是平心靜氣。

對方攢過來一本《南國》。李為民拿起來看是本年第二期的,便問:“怎麼了?”

那男的又把雜誌拿過去,翻開封三,指著一個青年的照片說:“就是他,在你們雜誌上發了兩篇狗屁作品後,就不想念書了,整天連做夢都想當什麼屁作家。高考連中專線也不上,後來就發神經病了!”

女人眼含著淚說:“這,都是你們害的。”

“同誌,話可不能這麼說。”王曉嚴肅地警告說。

“是呀,你們說我們把你兒子搞成這個樣,有什麼證據麼?”李為民盯住對方問。

女人從袋裏掏出兩封信,揚了揚,嗚咽道:“這是你們寫給他的信,教他如何如何。這不是證據麼?”

王曉覺得讓對方鬧下去沒什麼好處,不如趕快息事寧人,把他們打發走。於是和氣地說:“這樣吧,你們兒子得病了,我們也很難過。他是我們的作者,我們該去醫院看望看望。你們能告訴個地點麼?”

夫婦倆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後,男的說:“去看有什麼用,我們是來和你們商量醫療費問題的!”

一句話,說得王李二人都瞪大了眼。還是李為民反應快,立即反駁道:“你們這套,我見多了。敲詐勒索也不看地方,你們以為我們肥得很啊?哼!說不定你們那個寶貝兒子發癲還是你們遺傳的呢。”

“你……你真混蛋!”

夫婦倆氣得臉色發青,男的拽起女的手說:“走,走,我們到法院告他們。”

王曉無力地坐在椅子上,呆若木雞。

李為民還是忿忿然:“無聊!前些年我那個朋友辦一份地區刊物,有個學生去偷東西、搞女仔,挨抓起來,硬說是看了這個雜誌學會的。真是無稽之談!那書上也有讓他去幹好事的,他為什麼不去幹?”

“嘿嘿……嘿……”

王曉突然像火雞啼鳴似的笑起來。

下午臨下班了,陶小莉給他打了個電話,說晚上約他出去聊聊。

吃過晚飯,他謊稱去找李為民商量事情,就跟著拖鞋出門了。

在一個茶座門口見到了早已恭候的陶小莉。

“真沒風度。”她皺著眉道。

他苦笑道:“內外交困了,還顧什麼風度。”

兩人選了一處角落坐下,要了一壺茶和一些小吃,就聊起來。

王曉首先申明:“對不起,我不能聊得太久,九點鍾就回去。”“你真可憐,王總。”她說。

“是麼?我無所謂。”他的目光越過她的肩頭,落在一個故意在亮處使用大哥大的男人上。

男人說無所謂的時候是有所謂的,隻能說他心已經淡漠了。她是過來人,深知這一切。她明白,使他如此憔悴,如此落泊的是他的事業心和他所愛好的文學造成的,愛情和婚姻隻居次要。像他這樣的男人,如果再來一次情感的波折,他會承受不了的。

多麼脆弱的男人啊!

他們聊李娟,聊施潮,再聊她的童年,惟獨沒聊《南國》。

喝了一壺茶,他悄悄地瞥了一眼腕上的表。這一細微的動作被她的目光捕捉到了。

她認真地看了一下自己的表,說:“還有二十分鍾。沒事吧?”

他說:“沒事。”

“有件事,我說了你別罵我。”她盯著他的臉,他也看著她。

他說,說吧。

“我想離開《南國》。”

“為什麼?”他的聲音急促而有力。

“最近,我打電話到你家找你,你夫人很不友好。”她說。

他嗯了一聲:“還有呢?”

“還有……我自己也不想和你在一起了。”

沉默。她的目光從台上移到遠處,又從遠處收回來,停在他的臉_仁。

他自己倒滿了一杯茶,然後一飲而盡,喘氣道:“這一年多,很感謝你。一個人活著圖什麼?圖有個希望嘛。講起來我很對不起你!”

他向她伸出了一隻手,她也伸過來。

“往後,還能和你聊聊麼?”她微笑著問。

“當然。”

他快快地回到家,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妻子斜了他一眼,告訴他說剛才李為民來過電話找他。

“你不是說去找他商量工作的麼?”她的目光從他的拖鞋上又移到了電視上。

他沒答她,徑自坐到電話機旁的沙發上,和李為民通話。

李為民似乎想跟他說點什麼事,忽然又決定不說了。他想告訴對方陶小莉要離開的消息。卻又噎在了嗓門內。

或許,他們要想告訴對方的都不是什麼太好的消息。

他們都想讓對方過一個寧靜的夜晚。(本篇純屬虛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