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小城公務

天還沒亮,小城廣播站的有線廣播就依時響起來,把天然弄醒了。窗外這隻喇叭,是天然上任不到一個月的時候裝上的。那次他主持了一個加強有線廣播工作的會議,強調搞宣傳的人,一定要有自己的聲音,沒有聲音,豈非啞巴?

“現在報告本縣新聞:我縣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取得突破性進展,河口鎮滅犬戰役初戰告捷……”這個音調純正柔和、吐字準確清晰的女播音員是天然親自拍板要的。她操著一口南方人少有的普通話,擊敗了幾個音域不錯且有些來頭的女孩子。但在主斷了這件事後天然也挨人背地裏告了狀,原因是這個講普通話的是他一個鐵杆好友的妻子。

天然迅速地穿上運動衫褲運動鞋子,就出了房門。他喜愛打點球類,節假日參加機關球隊比賽,因而在考核幹部時多了一條:“係文體愛好者。”平時,天然就愛在早晨的馬路上跑步。

他腳步輕快地從五樓走到底層,女播音員的聲音更清朗了。“據不完全統計,僅十月三十日一天,河口鎮就打狗七十六條,居民自宰一百零六條……”這篇報道是部裏的新聞幹事華子林寫的。華子林曾把稿子送給他過目,他太忙,地區文化局來了個副局長,他要代表縣領導去看看,就說:“數字搞準,不要失實就行了。”他相信華子林不會失實。這個小夥子不像他的前任,他的前任據說從一個居住在離縣城一百二十裏的苗族老人那裏撈夠了資本。那個老人因怕記不清自己的出生年辰,一年往竹筒裏扔一顆石子,一顆代表一歲。那位前任去采訪了兩回,老人就從八十二歲變成了一百零二歲。此後,不論上級開完什麼重要會議或是有什麼最新指示,此君便以苗族百歲老人如何如何擁護什麼會議的勝利召開和最新指示的發表為題往外發稿,結果屢發屢中。中新社新華社和各級報紙紛紛采用。據說後來那老人被山豬咬死一年多了,有關他的報道還在繼續發表。這件事成了全省新聞界的頭號笑料。華子林用自己的行動重新樹立了自己的新聞形象。記得有一次為某農婦的一胎四個嬰兒中的其中一個性器官難以辨認,華子林竟連夜用摩托拉了個醫生一同前往,直到搞清楚為止。華子林的一絲不苟和他的才華一樣,都受到了天然的特別賞識。

邊聽著廣播邊跑步,是件愜意的事。更使天然痛快淋漓的是,從寫稿的人到播音和杆上的一個個喇叭,都是自己直接操縱和管理的。就跟觀賞自己創作的作品並被表演者極其充分地表現一樣。天色朦朧,人影依稀。喇叭上繼續送出中聽的聲音和華子林措詞得當的關於昨天打狗的描述。

昨天的確令人興奮。天然一聲令下,幾十名手持棍棒和獵槍的戴著“精神文明執法隊”紅袖章的打狗隊員一上街,無數條狗就被陸續打死。滿街槍聲大作,殺聲震天,狗吠狗啤聲不絕於耳。大有當年日本鬼子開進高家莊之勢。不少狗主見是動了真格,就滿街喚狗找狗,要麼關牢,要麼宰掉吃肉。也有的狗野慣了,一時被攆昏了頭,認不得家,就四處亂竄。不少餐館老板見能白賺便宜,就搶在打狗隊後邊撿死狗。檢到的咧嘴哈哈笑,撿不到的就跟著攆狗圍狗。無形中,打狗隊越搞越大。天然不拿家夥,隻背個軍挎包在隊伍中走。表麵不動聲色,內心卻興奮得打顫。

事前,他已開動宣傳機器,廣而告之,包括有線廣播、宣傳車、通告等等,傳遍貼遍大街小巷。 目的是讓全河口鎮居民積極參加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深刻認識犬的危害性,在一周之內自行處理城內所有家犬。否則……就像現在這樣。眾狗主深受各種運動鍛煉,他們曾自如應付過縣防疫站和縣公安局發布的滅犬命令。於是天然他們的毛毛雨充耳不聞、熟視無睹。眼看天然他們的期限已過兩天,還未見有什麼動靜,就一如既往讓狗滿街亮相。誰也想不到天然真的當起了打狗隊長,親自出征。戰役開始,便戰果累累,挨打死狗的,暗罵者有之,出不得聲者有之。無奈人家先禮後兵,無可指責了。

一天下來,街上果然清靜不少。若是往時天然晨跑,多是狗們旁若無人地橫行霸道。要麼在垃圾堆旁搶奪食物,要麼在三岔路口爭風吃醋。有時遇見人,還毗牙咧嘴、怒目而視。

天然跑‘了一圈回來,隻見四五條狗在道旁暗處匆匆而過,一見人就把尾巴夾到肚皮底下,跑得沒了蹤影。見那些狗樣,他便忍不住撲味一聲笑起來。

喇叭上廣播中央台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的時候,天然已回到宿舍樓前。這時天色已經大明,有幾個老同誌在樓前的棕桐樹下鍛煉。有的打太極拳,有的倒走,有的不停地甩手。他們見到天然,都極有分寸地向他點點頭。不失熱情,也不失尊嚴。他和許多老幹部都相處得不錯,尤其是這座樓的退下來的老幹部。他們喜歡議政,像個業餘裁判似的常在這座樓前評判誰是誰不是。他們更直接的是參與天然一些工作的討論。如果天然順利地辦好他們曾經議論過的某一件事,那麼他們便如同是自己參與指揮領導一樣的高興。天然尊重他們,他們老了,理應得到尊重。他們的一些意見和看法確實是經驗之談。

見天然回來,老同誌們都自動攏來。前縣紀委調研員說:“小天,廣播我們都聽了,千得不錯嘛。”

天然說:“剛開始哩。”

調研員說:“是要乘勝追擊,痛打落水狗,不獲全勝決不收兵。晦!”

天然說:“今天繼續上街。”

前縣委宣傳部督導員仍不停地甩他的手,也說:“你們是做了思想政治工作的,但還要再細點,深人到千家萬戶去。群眾一發動起來了,就什麼都好辦了。五十年代搞土改、搞互助組、公社化,哪樣不靠做工作!”

天然注視著督導員,點點頭,表示領悟。

前縣委組織部副部長邊跳老年迪斯科邊說:“我聽到一些議論,說你這樣做有點過火,像當年割尾巴。我說這怎麼和當年比得了呢?一個是在極‘左’路線橫行的時候,現在是什麼時候?三中全會都開有十年了嘛。這些同誌也是,養狗無非是想吃狗肉嘛。除了這個,沒有多少好處嘛。當然哆,有些家庭小孩小,有條狗也方便。但也要顧大局啊。狂犬病發到外縣了,還影響公共衛生,影響市容……你看看,像話嗎?你大膽幹,我們老同誌支持你!”

督導員也附和說:“對,我們做你的後盾!”

調研員拍拍天然的肩頭:“小夥子不錯,大膽幹。”

天然垂手而立,連連點頭,連聲說是。

聊到七點,天然就向老同誌們一一辭別,上樓去衝方便麵、洗涼水澡。等喇叭裏的音樂節目一完,就到了上班時間。

他一個人住在二室一廳的套房裏,有廚房、衛生間和衝涼設備。條件挺好。這是他的職務帶來的方便。別的單身漢要兩條漢子住一套,領結婚證了才可以做一套房的主人。

天然多少與同輩人有所不同。他十四歲進縣文藝隊,二十歲時考上了大學政治係,畢業後因發表了一些作品而當上了縣文化館的館長,繼而是縣文化局副局長、局長的螺旋式上升,在他剛滿二十七歲時上任本縣宣傳部長。

他當上部長是半年前的事。當上部長,從政治係的角度看應該說是取得了一定意義的成功。但天然覺得這個部長當得有點心跳。 自己沒有什麼背景,做官是要有後台的,可他沒有。再就是下屬所有的兩層機構以上的頭頭們個個年紀比他大。所以他有點心跳。

封建帝王還穿開檔褲就可以當了,但那是做個影子。現在他是獨當一麵,做好了還能進常委,做得一般的就不宜久留。這是常規。

許多人都想看天然怎樣燒“三把火”。可幾個月過去,他並沒有轟轟烈烈地幹一件事。他想盡可能地平淡、不動聲色。甚至要故作深沉,不輕易表態。平時處理事情盡可以表現得幹練老到。這樣,那些熱切地希望他露餡、出洋相的各種人都不得不暗自失望。

上班鈴一響,天然就來到辦公室。他還是昨天那副打扮:中山裝、西褲、大頭鞋,還有那隻黃挎包。這樣的穿著,天然是出於比較中性的考慮。既不出眾又不寒酸,既不花哨也不過於俗舊。總之給人有種正統、穩健、持重的感覺。

秘書送來一遝文件。天然說:“先給張副部長和王副部長看吧。”

秘書問:“你今天去哪?”

天然說:“打狗。”

八點正了,辦公室裏還隻有秘書一個人,天然有些不高興。就問:“他們怎麼還不來?”

秘書說:“張副部長參加計劃生育會議,王副部長和文明辦李副主任下鄉檢查精神文明情況去了。”

天然問:“是誰叫他們下鄉的?”

秘書說:“縣委文副書記。”

天然有些惱了,就上樓去找到文副書記,劈頭就問:“文副書記,河口鎮的狗還打不打?”

文副書記:“哪個說不打?”

“那麼你叫老王和老李下去幹嗎?”天然突然有種被捉弄的感覺。

文副書記寬容地笑道:“有你還不夠麼?這件事要抓到底,不能手軟。下個月地區就要交叉檢查了。”

天然無話,悶聲下樓,走上街,來到集結地點。他一看,隻見稀稀拉拉地來了十來個執法隊員。這些隊員全是從縣武裝部集訓隊抽調來的農村民兵。昨天從工商、公安、環衛、防疫等部門抽的隊員一個也沒露臉。

天然皺眉:“怎麼就你們幾個?他們呢?”

有個民兵回話說:“剛才我碰見兩個工商局的,他們說今天學法律,不能來了。”

天然氣得麵色陰沉,到近處給工商局廖局長掛電話,責問他們為什麼擅自撤回人馬?廖局長說過兩天馬上要進行法律考試了,不學一學考不及格怎麼行?那個文件不是你們普法領導小組發的麼?天然一時語塞,自己還是普法領導小組成員呢。他又給公安局黃局長打電話,黃局長說他們正在舉行全係統的演講比賽,至少要一天的時間。他還以一種教訓人的口吻說,打狗是一件長期而艱巨的工作,采取突擊的辦法容易水過鴨背、走過場等等。他還念了一串狗主的名字,說那些狗是得到公安部門特準豢養的。天然氣得生硬地扔下電話。心想,打狗本來該公安部門的事,再退回來也是衛生防疫或是市場管理、環衛部門的活。現在倒反成了宣傳部一家的正事,更確切地說是他天然一個人的事了。不就是縣精神文明辦公室設在縣委宣傳部麼?不就是為了應付一年一度的精神文明建設驗收大檢查麼?宣傳部管文明辦,文明辦工作的一方麵內容是抓環境衛生、整頓市容,自然,打狗也屬於這個範疇了。宣傳部管打狗,這是什麼邏輯!

天然越想越忿忿不平。回到原來地方,那十來個民兵已沒了蹤影。

“喂,天然,你這個打狗隊長怎麼成光杆司令了?今天不打了?”一個老友笑嘻嘻地把單車停在他身旁,用一隻腳撐在地上跟他搭汕。

他真想發一輪火,又覺得不該誤傷老友,就換個口吻說:“怎麼不打,今晚想吃狗肉就去我那裏。”

“真的?”

“為什麼不真呢?”

“那好,我買酒,多叫兩個人。”

老友走了,天然望著他的背影冷笑了一聲。轉身就往回走。

其實,打狗的事也不是天然攬的。那天,在縣精神文明領導小組召開的聯席會議上,兼文明辦主任的王副部長彙報說,本縣曆年來沒有被評為精神文明建設先進縣是因為縣城河口鎮養狗成風,影響市容,所以扣分最多。剛調來本縣工作不久的文副書記當即就表態說,今年一定要把狗的問題解決好,不能拉分數,今年一定要擠人先進縣行列。這件事由文明辦具體抓,各方麵積極配合。當場有關單位的頭頭腦腦們都慷慨激昂,表示如何如何。可是現在卻個個金蟬脫殼,把一副擔子撂給了他。

他娘的,就憑文明辦設在宣傳部,他天然是宣傳部長就該來打狗?要是昨天他不介人就好了,現在可以不管了。

昨天,文副書記、林副縣長,還有精神文明領導小組的諸成員都出了麵,又是動員又是發言,把幾十名執法隊員的氣打得脹鼓鼓的。可是還沒到街上,兩位縣領導就被叫了回去,率領打狗隊執法的任務就理所當然地落到官階最高的天然頭上。

天然悻悻地回到宣傳部,想上樓去找文副書記彙報,可剛踏上兩級台階他就又猶豫了。他不想老把問題上交,這樣上級會認為你無能。

他走進辦公室,從秘書手裏搶過話筒。他首先接通了縣文化局,他幾乎是命令他的老搭檔,要他馬上集合縣歌舞團的所有男職員和二層機構每單位出兩名強壯男子到宣傳部。他又從廣播電視局抽了十名青壯男子。縣文聯全體三人。隨後是叫體委主任借給他十支小口徑步槍。末了,他對秘書說:

“你到各個辦公室說一聲,宣傳部全體動員,上街打狗。你也去,讓向春蘭守電話。”

半個小時以後,被通知的單位和個人集結在縣委大門口,秘書一數,說有四十個人。這時,原先回去的十名農村民兵由一個武裝幹部領著歸隊了。天然過去緊握住那位幹部的手,一句話不說。比昨天還多五個人,天然心裏一陣激動。

秘書叫大家靜下來,天然就說話了:“感謝武裝部的支持,感謝大家賞臉。今天我請各位來,是為了完成縣精神文明領導小組交給的任務:打狗。由我領隊,我不宣布解散誰也不能走!”

人群裏靜了一會,立刻又嘰嘰喳喳嘟嘟濃濃起來。那些目光有無所謂的、不解的和患恨的。天然沉著臉,盡量避開眾人的目光。

縣委機關的幹部們以為天然他們是在搞什麼集會,便從窗洞裏伸出頭來觀看。路人也駐足不前,想看熱鬧。

十支小口徑步槍被一搶而空,華子林撈到一支,即以內行的口吻大聲對槍手們說:“見狗要瞄準頭部或者前腳打,對著人要特別注意。”

那位武裝部姓吳的幹事又把步槍手和拿獵槍的幾個民兵叫到一起,交代注意事項。

“部長,我們沒有袖章怎麼辦?”

“是啊,戴上袖章幾多威風,就像當年的紅衛兵。”

幾個歌舞團演員顯得很激動很新鮮,圍著天然就嚷嚷。

天然說:“我們是特種兵,可以不戴。”

他們一聽,都笑起來。

兵分兩路,人員槍械對半。分手時天然對他的老搭檔和吳幹事說:“十一點半兩路人馬在不夜天酒家會合。要把所有單位、街巷掃一遍,不論是關的放的,凡是狗,格殺勿論!”

經過昨天的捕殺,街上的狗已經寥寥無幾。有的狗見一大群手持槍棍的人過來,都夾著尾巴,遠遠就逃之夭夭了。

天然吩咐幾個槍手分成兩組,像尖兵一樣走在隊伍的前麵,一侯打中,棍棒隊就一擁而上。剛改變戰術就立即奏效,一條大黃狗成了戰利品。

天然差秘書帶一個隊員把狗抬到不夜天酒家去。同時帶他的一張字條給老板。

華子林顯然受過軍訓,三十來米的距離他就能擊中要害。隊伍來到居民區,不少關在屋裏的狗聽到人聲,就狂叫亂吠。有的狗主在家,打狗隊就和他們立下字約,限令宰殺時間。有一戶居民的大狗吠聲特別駭人,華子林見沒人在家,就從門縫裏把狗瞄死了。

天然對下屬們今天的表現極滿意,特別是他們發揮了文化人喜歡論理的優勢,發明了立字約的方法,讓更多的群眾直接參與滅犬,既受教育又不傷感情。他立即叫人將經驗傳給老搭檔吳幹事他們。

快到下班時間了,隊伍剛要轉回,尖兵突然看見一條大黑四眼狗旁若無人地小跑過來。華子林攔住了持槍瞄準的同伴,興奮地朝天然大聲喊:“部長,你看四眼來了。”

四眼直衝到天然身旁,親昵地搖頭擺尾,將身子在他的褲上摩擦。眾人都弄不清這條狗和部長是什麼樣的關係,就都停下來看稀奇。

這時候天然的臉色很難看,他似笑非笑地注視著四眼,心裏卻在琢磨該如何解脫這次突然出現的危機。

華子林也走過來,俯下身用手撫德住四眼的頭,又捏住它的嘴巴,四眼難受得傲傲叫。

約有一分鍾過去,天然說:“華子林,打死它!”

“你?”華子林驚愕地叫起來。“你要叫我打死四眼?”

天然點點頭。“誰叫他們不給我麵子,不支持我的工作。現在是窄路相逢了。”

“反正我不打,要打你自己來。”華子林走到一邊。

天然惡狠狠地說:“你真不像話,拿原則開玩笑。”他掃了其他槍手一眼,大聲說:“你們打!”

說著,他抬腳狠狠地踢了四眼一腳。四眼邊嚎邊彎彎地小跑開了。

幾個槍手持槍猶豫了一下,又放下了。倒是華子林快捷地將槍一伸,叭的一聲輕響,四眼跳了一下,迅捷地跋著腿跑了。

“你故意放走它,你要負責把它殺了!”天然極不滿意地瞪了他一眼。

“我包了。”華子林嘴裏應著,心裏卻嘀咕:還不是為了你的麵子?四眼是城郊養殖專業戶包老漢的寵物。包老漢的孫女莉茵在縣醫院當護士,是天然不久前談上的。他和華子林常到包老漢的養殖場去釣魚,就搭上了莉茵,也熟了四眼。

不夜天酒家的老板為打狗隊準備了工作餐。老板把狗肉侍弄得味道絕頂,華子林答應給老板寫篇文章在地區報和縣廣播站吹一吹,老板高興得笑不攏嘴。

下午,打狗戰場延伸到了城郊的兩個村莊和工廠,戰果輝煌。華子林的“據不完全統計”表明,打狗隊共打死六十一條,與狗主立字約自宰的達到一百七十條。與前一天相比,直接打死數是少了,但經過細致的思想工作群眾提高覺悟自己以實際行動消除犬患的成分多了。這個本身就是一條成功的經驗。

晚餐還是在不夜天酒家進行。每桌八菜一湯,外加一個狗肉,還有酒。當天然宣布晚餐是他個人請客時,幾個年輕人雀躍歡呼:“部長萬歲!”

華子林自作聰明透露:“天部長剛在某省刊發表一部中篇小說。今晚等於吃掉他一台洗衣機。”他一句話把大家說得很感動。

天然是個半公斤酒量級的小酒仙,平時極少露出真麵目,今晚算是放開肚量,逐一把五十個人都敬了一輪。晚宴吃了兩個小時,大部分進餐者都紅著臉剔著牙走了。天然交代秘書清點好武器交還縣體委,自己就歪歪斜斜地回去。華子林又趕寫他的廣播稿去了。

天然爬上樓梯,剛要掏鑰匙房門就先開了,莉茵把他迎進了屋。

莉茵大駭:“啊,你喝酒了?”

天然把挎包往壁上一掛,嘿嘿笑道:“高、高興了就、就喝,煩惱、惱一了也喝。”

“你的舌頭都發硬了。”莉茵怨忍地又坐下幫他搓洗衣服。“還高興呢,你們打傷了四眼,爺爺心疼死了。他不忍心殺,叫你和小華明天去判了算了。”

天然打著酒隔,嘿嘿一笑。

莉茵白了他一眼:“還笑,爺爺要是沒有四眼,小偷小摸不把場裏偷光才怪。”

天然蹲到她身邊。“打狗是上頭的指示,我們不打也有人打。要、要向爺爺講清、清楚,社會治安、安是一天比一天、天好轉的。”說著在她的臉頰上吻了一下。

莉茵把頭一扭:“少講大道理,我聽膩了。呸,臭烘烘的,坐好,我泡杯茶給你。”

第二天早上,天然是被秘書叫醒的。他一看表,差五分八點。

來到辦公室,文副書記在滿臉笑容地等他。

“怎麼樣,戰果不錯吧?”

天然不冷不熱地說:“隻要人想做而且要做的事都一定不錯。”

文副書記依然滿臉笑意:“這就是人的主觀能動作用嘛,也是領導者的能量嘛。不過,你怎麼把宣傳部門都調動起來了,那幾個單位的人呢?”

天然說:“我沒有權力協調。”

“可以以精神文明領導小組的名義嘛,也可以以縣委的名義。”

天然說:“我既不是領導小組成員,也不是縣委常委,憑什麼協調人家?不能超越權限嘛,我是宣傳部長,可以調動宣傳部門的人,所以就調了。”

“你好像有情緒。”

天然說:“是的。下不為例。”

這時,秘書過來說有電話找。天然就過去接話筒。

“我是公安局老李。”

“哦,你好,李副局長。有什麼事?”

“聽說你們昨天打死了阿七的狗,是麼?”

“可能是,昨天我們一共打死了六十一條狗。不過我不懂得阿七是誰,住在哪裏。”

“阿七的狗是經過公安部門發給準養證的,他家是河東那棟小樓。”

“哦,實在抱歉。我們確實不知道阿七的狗是得到你們公安局特別監護的。不過,我想往後不管是不是阿七的狗都應該是你們公安局打,而不該是宣傳部。再見!”

他一放下話筒,秘書就說阿七是·個外地來的很有錢的工頭,很有來頭。他不僅蓋了小樓,還把老婆孩子轉成非農業,他自己據說要到建委當幹部了。李副局長和他是狗肉朋友,經常泡在一窩喝酒摸麻將玩摩托。

天然心裏說:去他娘的阿七和他的狗!

他回到辦公室,文副書記還在等他。仍舊和顏悅色,並且擺出一副非要把問題談個透不可的架勢。

文副書記是那種部隊政委的角色,和下級談話總是從大道理到小道理,旁征博引,不厭其煩,你不點頭稱是他不罷休。不過他是顆玻璃心,對人對事都明來明去,有話藏不住。對天然更是直言不諱。他是從一個山區縣調來的,山區到山區,副書記到副書記。有傳聞說他可能要頂書記的角色,天然是相信的。文副書記曾不止一次地向他灌輸:在山區縣,搞精神文明比搞物質文明有搞頭。一個受地理環境人文條件的製約,一個不花多少本錢。就跟當年前輩老往貧困偏僻地區鬧革命根據地一樣。他還引證他原來呆的那個縣就很窮很小,可是第一把手會抓精神文明,開幾次現場會,立幾個典型,上級就把書記請走了。當地委副書記、書記、省委副書記,據說還要上中央呢!因此,你這個宣傳部長很有搞頭。每次他這樣說,天然就說你更有搞頭哩。這時他就會意地笑著說,那當然。

“其實狗這種動物也不是非消滅不可的,我小時候,家裏養一條白狗,很衛生的,一隻跳蚤一也沒有,有時還跟我睡哩。去年我去北京,去魯院找個像你一樣寫小說的老友,那裏滿街是狗。唉,偏偏在我們這種小地方,不是狂犬病就是犬瘟。狗不打哪裏行,確實影響衛生,確實不文明嘛。”

文副書記吞雲吐霧,把兩隻腳抬到藤椅上,樣子很舒服。見天然坐著不語,他又說:“怎麼樣,你們這兩天打狗的情況要好好整一份材料。叫華子林寫幾個稿件。不吹白不吹。何況,這也是經驗嘛。”

天然突然忍不住笑道:“還不是你們領導有方,措施得力。”

文副書記正色道:“你有情緒也不要這樣說,是你們做的成績,功勞誰也占不去。”

天然說:“不管成績多大,功勞多高,打狗這個活路我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了。不過,今晚我要請你去吃一餐狗肉。中午我和華子林就去弄。怎麼樣?”

文副書記將煙蒂往牆角一丟,嘻嘻笑道:“好啊,不吃白不吃。這次恐怕是最後一餐狗肉了吧?”

天然點點頭。把腳舉過頭頂

胡蓉的死訊是她姐胡楠告知我的。當時我正在另一座城市的一座賓館裏洗桑拿,具體的時間是我們剛進行過蒸汽浴之後,大約是晚上十一點左右。其他兩位徑直去了按摩間,而我卻有種預感,就重回到保管室取包,包裏有手機和錢以及證件。我預感到好像有什麼人將在這個時間和我通話,果然,包剛拿到手上手機就響了。

胡楠說,你在哪裏?電話也不接。

我說剛才在地下室。

胡楠不信。她說,別騙我了,地下室根本接不到手機信號。

這就是女人,細致得你無處藏身。見胡楠把話糾纏在我剛才的去處上,我便有些不耐煩了。因為現在我的身上隻穿著一套日本和服一樣的短袖衣褲,有些冷。

有什麼事快說吧,我在海城,現在很忙。我說。

胡楠大概聽出了我的語氣有些重,聲音就變得柔和哀傷起來。她說,胡蓉自殺了。

她報喪的聲音很幽遠,就像是從地獄裏傳來。我們都不約而同地停了大約十秒鍾,似乎是在為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致哀。

後來我想,胡楠肯定很期待出現這種效果。電話裏的死寂是我打破的。我問她,她現在怎樣了?

這回輪到胡楠發火了。她說,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話?她死了!她現在在殯儀館。

照我理解,自殺和自殺死了是兩回事。因為有的人雖然自殺了,但沒有死,還活著。有的是自殺未遂,有的是經過搶救又活回來了。

開始我以為胡蓉僅僅是自殺而已,還不能斷定她是否已經死了,我才那麼問的。現在證實,胡蓉確實是自殺死了。

胡蓉是我的前妻,我們有過短暫的婚姻。在這裏,短暫的概念就是六個月零十天。

親愛的讀者,你們大概已經看出來了,此時此刻我的心情恐怕是世界上最複雜的了。一個和我生活了六個月零十天的女人死了,如果我不表現出一些哀傷、悲痛、惋惜的心情,不說出幾句中聽的話語,我還是個男人麼!她的姐姐能饒得了我麼! 自然,我是不能無動於衷的,也不能不痛不癢。然而,如何跟胡楠說話也很費我的心思,言重了她要麼會說我虛偽,要麼醋意大發。輕描淡寫了她又會說你沒心沒肺,麻木不仁。細心的讀者可能已經悟出來了,胡蓉的姐姐胡楠與我肯定有非同一般的關係,這個問題我不想隱瞞,在後邊的敘述中我會有所交代。

我用極短的時間思索出了我要說的話。我說,她真是傻,什麼路不可以走,為什麼偏要走這條路呢!

我想說的另外一句話是:年紀輕輕的,為什麼要自殺呢!顯然,後麵這句不如前麵那句貼切恰當,如果說出來了胡楠準會反感。但是現在胡楠認可了,她說,她這個人走得幹淨利落,這下我真是舉目無親了。還留下一大攤破事。

說著胡楠便硬咽起來。

我剛要安慰她幾句,她又說,她寫了一份遺囑,講到你了。

我哦地驚歎一聲,問道:都說了什麼?

胡楠說,你回來,回來就知道了。一起送送她吧。

我沒跟她說什麼時候回去,也不想再多說什麼,就關掉手機塞進包裏。這麼大的事,我肯定要回去看看,更何況遺囑裏還提到我。

胡蓉的死有很多疑問。她為什麼自殺?用什麼方式自殺?在哪裏自殺?遺囑裏都寫了些什麼?為什麼要提到我?她的自殺和我有關係嗎?

一個意外的電話,把我原先的興致都攪沒了。想就此離開,兩位朋友又已經進去了,人家是外地來的,總不能撇下不管一走了之吧。不等我猶豫,一名男侍者就把我引領到了按摩房外麵。我問:我的兩位朋友呢?

侍者說:他們都要了小姐,一個在32號,一個在33號,你是34號房。你先看看小姐,看中幾號告訴我一聲,她自己過去。你先到房間裏等。

我說,34號,生生死死的,很不吉利,另換個房給我吧。

侍者麵露難色,說對不起,其他房間都滿了。剩下兩間,空調不行了。

我一聽就有些惱火,狠瞪了侍者一眼說,你們生意不錯嘛,下次我們不來了。

侍者趕忙作揖說,對不起。

房間裏還有五六個小姐,一律濃妝豔抹,穿著奶白色的運動裝,錯落著端坐在台階狀的木凳上。每個小姐的胸前都別有編號。屋裏的燈光柔和而明亮,色調舒適。我的麵前是一框安著特殊透鏡的窗,我可以從鏡中觀看小姐,但她們卻看不到外邊的人。由於心境不佳,我無心對那些小姐作認真的選擇,就對一旁畢恭畢敬的侍者說,叫靠近門口的那個過來。

說完,我即轉身朝那個數字不吉利的房間走去。

房間裏有三張按摩床,原來是要同時安排三個人按摩的,但現在隻能進一個人了,於是就出現了房間緊缺的局麵。

我平時是不怎麼洗桑拿浴的,有時候是兩三個月去一次,有時候是一年才去一兩次。主要的原因是消費太高,而且覺得是一種奢侈,是名副其實的浪費。這種認識與我在部隊呆過有關。所以多數是去蒸一蒸藥浴,然後洗個澡就出來了,一個人大約花百把塊錢,既有益健康又節儉。如果是陪遠方來的稀客或外地的好友,那就要一條龍。所謂一條龍就是先蒸汽浴,然後是洗澡,接著是足部按摩、全身按摩,什麼浴費鍾點費小費加在一起,一個人就是幾百元。兩三個人的消費一般在一千元左右。

房間裏的溫度比走廊裏高,暖融融的。我不知道先進來的兩位朋友此時正享受什麼樣的服務,他們來自富裕的廣東,雖然不是什麼闊佬,但生活優裕的人往往在享受方麵要求更高、更到位。

兩下輕微的敲門聲響起,一位小姐應聲而人。在我轉頭望去的刹那,我不禁怔住了:這不是胡蓉嗎!

我差點驚叫起來。小姐一定是看到了我訝異的嘴臉,以為發生了什麼事,便站在那裏不動了,也是滿臉疑惑的神情。

大約幾秒鍾過去,我便確認她不是胡蓉了。便解嘲地搖頭苦笑起來。

先生,你叫的不是我嗎?操著一口湖北口音的小姐依舊是一臉的疑惑。

我擠出一個微笑說,你很像我的一個朋友。沒什麼,進來吧。

小姐關上門,順手上了鎖,卻被我製止了。門上麵有一個菱形的孔,鑲著印有淡花的玻璃,鎖門和不鎖門的意義是一樣的。房內的燈光較暗,從外邊不使勁看是什麼也看不見的。據說,開那個菱形的孔是新近公安局下的命令,不開孔就不讓營業,而且還要罰款。

小姐的男人頭以及臉的輪廓和身段都像胡蓉,尤其那雙眼和唇,活脫脫一個模出來的。然而,那是一個五年前的胡蓉,她那時候的年齡和眼前這位小姐也差不到哪裏去。五年過去了,胡蓉的容貌和發型還是原來那樣嗎?我不得而知也不可能認證了。

先生,你上哪張床?小姐試探著問。

我注意到,三張按摩床中,近門的那一張大部分處於監視孔的死角,靠裏的兩張則完全處在監視孔的視野中。我想以我現在的心境怎麼能夠接受一個女人的按摩呢,尤其是這個女人。我指著中間那張床說,你坐一坐吧。

小姐不願意坐下來,她盯著我的皮包指著另一張床說,你的包放在那裏吧。

這時我才發覺小皮包一直夾在胳肢窩。如今走在街頭,許多有點事情做的男人都喜歡在胳肢窩上夾個包,不管裏頭裝不裝大哥大,也不管有沒有幾張大鈔,仿佛那包就是身體的一部分。我也不能脫俗,花了四百多元在北京王府井的一個商場買了這個卡丹路皮包,結果剛用了幾天帶就脫了。一番修補之後我還是繼續夾,舍不得扔掉。

剛放下皮包,小姐就問我是要正規按摩還是要不正規按摩。我問她什麼價,她說正規的隨便你給,不正規的至少三百。她特別強調說她是不正規的,正規的她不會。我終於理解了這個正規和不正規的奧秘。同時也知曉了這個像胡蓉的女人是幹什麼的。

我汕笑說你不會正規按摩不要緊,你可以陪我聊聊嗎?

那你得給我點小費。她說。

我說沒問題。我們各自靠在一張床的床沿上,說著一些毫無邊際的話。我的目光始終在她的眼睛和嘴唇上遊移,我發現她的牙質也和胡蓉相似,都是輕度的四環素牙。

這是一個奇怪的時刻,那個真正的胡蓉死了,而我卻在跟一個極像胡蓉的風塵女子談話。小姐直言不諱地告訴我她是靠賣淫維持生計的。她以一種平靜自然的心態麵對我,對我毫不設防。在她眼裏,我可能隻是個愛說話的喜歡東問西問的縹客。惟一使她感到異樣的是,這個縹客是不是身體有什麼毛病或者心情不好。在她的老家帶孝的人是不可以碰女人的。來這種地方的人隻有兩種選擇,一種是要正規的按摩,一種是要不正規的按摩。不管是哪一種都有小姐願意奉陪。而我例外。

由於沒有了提防,小姐便告訴了我她的姓名和身世。她叫陳曉,來自湖北嘉魚縣的農村,22歲。我想正是胡蓉五年前的年齡。我說你應該讀書,不該來這種地方。其實我心裏還說像你這種容貌不該當裱子。但我後來又覺得自己錯了,做裱子沒有臉蛋也是吃不開的。陳曉說如果她繼續讀書現在都大學畢業了。念高三時她在班上還是前五名,考上普通大學沒問題。但是她還有個讀高一的弟弟,成績比她還好,現在在上海的一所重點大學就讀。她臨高考前輟學是為了保證弟弟能繼續讀書,因為家裏不可能同時供兩個人讀大學。她輟學之後就偷偷南下打工了。在家的時候以為外麵遍地是金子,後來才知道不是那麼回事。弟弟考上大學後家裏需要很多的錢,她不得不從工廠退出來搞三陪。幹三陪來錢還是少,逼不得已隻好走這條路了。

我們還說到了夏天暴發的大洪水。這場洪水把她家衝毀了,現在不僅弟弟需要錢,家裏更需要錢。

說到這裏,我發覺她那雙漂亮的眼睛漸漸變得潮紅。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問我:你有煙嗎?

這個桑拿浴總共花了一千四百五十元,還是打了九折的。我剛要掏錢包買單,他們怎麼也不讓。我想也就隨他們吧,反正去廣東我也不會去洗桑拿的。一個叫基哥的縹客問我:你怎麼才簽一百塊小費?是不是遇到老鄉了?另一個叫國仔的縹客峨牙咧嘴地說,老鄉見老鄉,免費打一槍。媽的,你們這裏真是物美價廉,明晚再來。

我說不行,天一亮我就得趕回去。

他們驚呼:為什麼?

我說我前妻死了。

噢,你小子革命境界真高尚,喜新不厭舊哩。基哥說。

我把基哥和國仔留在了海城,自己駕車先回來了。二百二十公裏的路程,我僅用了兩個半小時。一路上,我的腦子裏一直被胡蓉和陳曉的影子疊印交替地占據著。

胡楠真是料事如神,我剛進城她就打電話來叫直接趕往殯儀館。我不敢怠慢。我以為還要搞什麼隆重的儀式,停下車便習慣地往大廳走,卻被胡楠叫住了。

胡楠說,你以為要開追悼會啊?

我說,以前來這裏都是要進大廳的嘛。

她把我帶進側麵的小門,裏邊約有十多個男女,大概都是胡蓉的生前友好之類的人物。我一眼就看見胡蓉的第二任丈夫,也就是我的情敵。我的到來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惟有那個人躲閃了一下。

這是一個不大但很空蕩的廳堂,每個角落都彌漫著死亡的氣息。除了側門之外,其餘三道門一道通向遺體告別大廳,就是通常人們舉行正規告別儀式的地方。一道通往冷藏室,那是存放屍體的處所。另一道通向焚燒屍體的爐子,再偉大的人死了之後都要在那個巨大的火爐中一分為二。一部分變成骨灰,另一部分變成氣體。

在這種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來的場合裏,所有的人都不願意說話,大家都彼此用目光互相交流,表達同樣的信息,就是盡快地結束這個令人難堪的會見,快點離開這裏。我進來了之後,所有的目光又都投注在了胡楠身上。那些焦急的不耐煩的目光似一條條射線,引起了她嚴重的不安。隻聽她一聲令下,工作人員拉開了冷藏室的門,隨後徐徐推出了一架平板車。這種情景我曾在無數的影視片中見到。躺在平板車上的胡蓉被一張白布覆蓋著,隻能從白布的凹凸來判斷哪邊是頭哪邊是腳。

這是胡蓉在我記憶中留下的一種最為熟悉的姿勢。她喜歡就這麼躺在床上,生氣的時候就用薄被蓋住臉,一動不動。

廳裏的人自動排成兩行,麵對麵站著,中間的過道足以開過一輛汽車。大家的目光把胡蓉從門裏迎出來,最後定格在自己的跟前。一名胡蓉舊時的女友去緩緩揭開了覆蓋在她頭部的白布,露出了一張粉白淒美的臉。我知道,這是殯儀館美容師的傑作,他們毫不吝惜地往死人的臉上塗脂抹粉,以致失去了真實的本色。像胡蓉這樣美麗的臉孔,任何化妝都是多餘的,即使是現在。

近在咫尺的胡蓉靜靜地躺在屬於她的床上,熟睡似的,就跟以前她生氣時的表情一樣。她一點痛苦的樣子都沒有,據此可以斷定,她對於死是從容的,對死的方式也作了精心的選擇。

她的嘴唇抿得很緊,使我無法看清她的牙齒。這雙被塗得很紅的唇令我想起了一種有毒的花,又想到了陳曉那雙性感的唇。

有人忍不住啼噓抽泣,我不想看那是誰發出的。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所有人的心情肯定各不相同,但不管是悲傷的還是麻木的,也不管是憐惜的還是怨恨的都會有一種共同的感覺,那就是死亡對生命的震顫,生死隻是一線之隔。

短暫的告別之後,胡蓉被推向了另一道門。

胡楠堅持讓我等她。別人都走了,她感到害怕。她是胡蓉惟一的親人,她必須領走骨灰盒並把它安葬。

作為死者的前夫之一,又是胡楠可以信賴的朋友,我沒有理由推辭。但一想到胡蓉對我曾經的傷害,想到她的那些醜行,我真想一走了之。然而,我畢竟不能撇下胡楠。

我幾乎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幫助胡楠安頓好了胡蓉。從今天起,胡蓉將永久地呆在公墓裏,和千萬個冤魂死鬼做伴。

胡楠幾乎是累癱了。我把她送回彩虹別墅區的住屋,車剛在她家門前停下,她就說,困死我了,你回去吧。

正合我意。我幾乎是在她關上車門的瞬間就踩大油門呼嘯而去。按照常規,我是應該把她送進屋裏去然後再好好安慰一番才可以離開。但是現在她確實是太疲倦了,人最疲憊的時候,最需要的還是睡眠。

深夜時分,我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電話裏的女聲有些耳熟,卻一時不能確定是誰。對方開口就叫我黃哥,然後吃吃地笑道,你記不得我啦?你猜我是誰?我正想上床睡覺,沒什麼興趣和精神去打嘴仗,就說記不得了,反正不是美女就是女大款,滿意了吧!

對方似乎不太理會我的反感和嘲諷,繼續說,我當然是美女了,如果不是,你黃哥哪會看_匕我啊。

湖北口音!我大體知道對方是什麼人了。與我有一麵之交的湖北妹有好幾個,可是我並沒有給任何人留電話呀!我的神經不由得繃緊起來。現在有的公安很卑劣,他們和賣淫女串通起來鉤縹客,引誘人家上鉤,誰被鉤_匕了就會倒大黴。莫不是自己也被盯上了?我的神誌立即清醒了許多。

你到底是誰?不說我要關機了。我威脅說。

我是陳曉啊,這麼快就把人家忘了。對方嘟濃說。

果真是陳曉,我怎麼就沒想到是她呢?問題是她又怎麼知道我電話號碼的呢!我問陳曉怎麼弄到我的電話號碼,她又曬曬說有人把你賣了你還不知道哇?

我不禁惱怒起來,肯定是基哥和國仔又到老地方去洗桑拿了。這兩人真他媽重色輕友,一點法製觀念都沒有,怎麼可以把別人給賣了呢!

陳曉又說,黃哥,你放心,我是那種人嗎?

我說不知道,人心隔肚皮。陳曉說,下次見到你,我就把心拿出來給你看看,是紅的還是黑的。

我實在沒什麼心情和陳曉再聊下去,就問她有什麼事,她說沒有。她隻不過想證實一下這個號碼是不是我的。

斷了電話,我馬上撥了基哥的手機,責問他們為什麼把我的電話號碼告訴給按摩小姐,並告訴他這樣做是很危險的。基哥說,這個小妞不錯,人家對你可是情深意長啊。見了我們就硬纏住要你的電話,不給不行啊。看來你給她留下深刻印象了。

去你的吧。妹子無情,戲子無義,你們漂客也是如此。我說。

為了報複基哥他們,我決定不去海城接他們了。基哥說,你現在心情不好,就算了吧。我們辦完事了就直接從這裏飛廣州。

整個夜晚我都無法沉睡,白布覆蓋著的胡蓉和她那張塗著一層厚胭脂的臉老是在腦子裏浮現。這個胡蓉,怎麼死了以後還讓別人這般難受呢!

然而,更讓人難受的事還在後頭。

第二天上午八點半,當我還在享受回籠覺的酣甜時,胡楠來電話了。她叫我趕緊起床,半小時以後也就是九點鍾在銀都大酒店喝早茶,不要遲到。

某些時候的胡楠總是像領導對下屬一樣,說話沒有一絲情感,現在也是如此。我恨透了那種對男人指手畫腳、裝腔作勢的女人。胡楠是不好捉摸的,有時候她又柔情似水,纏綿如絲,把你的一身骨肉都調理得沒有了脾性。但有時候又讓你不得不對她又恨又無奈。我曾經幾度欲斷絕和胡楠的往來,但都被她的這兩手舞弄得神魂顛倒,欲罷不能。

平時我們聚會多是去芳草地或是大皮球兩個地方,前者從茶點到菜係都很廣味,後者則以川味為主。有趣的是,吃廣味或是吃川味往往依胡楠的心情而定,心情較好時多吃川味,差時就吃粵菜。這次,胡楠一反常規去銀都大酒店,是什麼動機就不好猜測了。

我準時到達銀都,胡楠的淩誌車已靜臥在停車場上。我的二手本田雅閣與淩誌有點相形見細,就停在遠遠的一角。

深秋的天氣相當冷了,還飄著細雨。我不得不扣起西裝的扣子,走出停車場。胡楠適時地打來電話,叫我直接進三樓的銀狐包廂。

我沒有遲到,但似乎該來的都來了,胡楠和三個男人已經坐在那裏,神色凝重,她指著她左側的位子叫我人座,這時候我才發覺坐在斜對麵的那個胖子就是胡蓉的第二任丈夫,我的情敵。那家夥覺得無法回避我的目光,便似笑非笑地朝我點了點頭。其他二位有一位好像在殯儀館見過,另一位沒有見過麵。

這時候我才醒悟到胡楠把我們召來事關胡蓉的後事,也就是有關那個所謂的遺囑。至此。我已確定這是胡楠精心設計的一次鴻門宴。

胡楠像個審判庭的庭長,繃著臉給我們四個男人互相介紹。胖子林道德曾經上過我的黑名單,是我刻骨銘心的仇敵,不介紹我也不會打錯他。其他兩位,其中理個平鏟頭,右鬢角上留了一撮毛樣子有點酷的家夥叫做洪森,另外長著副馬來人臉左手套著隻約二兩重黃金戒指的那位姓馬,胡楠叫他馬老板。這兩人胡楠跟我不知提過多少遍了。

胡楠最後一個把我推出來說,他叫黃鐵,我妹的首任老公,原來在武警服役,現在自己開武術學校,手下有百把號人。

我連忙欠起身,邊點頭邊向三位掃視一遍,最不自然的要數胖子林道德了。

介紹完畢,胡楠的麵色變得愈加冷峻起來。女人一冷酷,再凶再酷的男人都得怕三分。現在就是這樣,幾個男人都要麼撫茶杯要麼抽煙,假裝鎮定。今天請幾位來,是想請你們幫忙料理我妹的後事。胡楠像主持支委會一樣開場白道。

後事?後事不是都處理了麼!我心裏嘀咕。

胡楠說,你們四位都曾經是胡蓉最親密的男人。不管怎樣,這都是她和你們的緣分。雖然緣分的深淺各有不同,但都是命中注定。

我們都靜靜地聽著。她繞了個彎之後,把一個大信封擱到我麵前的台上,繼續說,胡蓉要走之前,留下了一份遺囑。我已經複印,你們人手一份。原件在我這裏,不清楚的可以找我核對。遺囑上說她在承包東亞大酒店一年多的時間裏,欠了差不多兩百萬的債務,除了她那幢別墅可以抵一小部分外,其餘由各位分攤。

見鬼!這個嫌子死了還不放過我。我心裏暗罵,有些衝動地調整一下身體。我的動靜引起了胡楠的不滿,她輕輕地踢了我一下。

我估算了一下,那幢別墅可以賣三十多萬。餘下那一百六十萬四位每人四十萬。胡楠說,我希望我們之間可以達成協議,隻要你們不反對,就不必麻煩律師,也不必找法院。

不可一世的胡楠也許內心很虛,她並沒有拂袖而去,而是裝模作樣地征求我們還有什麼意見。

這時候我的情緒很壞,板起臉盯住廂壁上的一隻棕褐色的木製乳房。那是某個三流藝術家的傑作,把乳房搞得很巨大但人卻很小,表明這個世界的某時某刻是由女人主宰的,現在就是這樣。我不能原諒胡楠對我出的這一手,作為密友,她事前沒有交個底給我,讓我有個思想準備。她把我和其他三個家夥放到一鍋裏來煮,這是對我極大的不信任,也是一種侮辱。此時此刻,胡楠在我心底裏剩餘的那點優點頓時蕩然無存。

話還是有人要說的,誰也不願意白白就這麼把幾十萬拱手送出。

林道德把一張肥臉擠成了一堆牛糞,眯縫著眼正在審讀那份遺囑。洪森和我一樣也板著臉,邊用右手不停地梳理頭上那一撮毛邊盯著眼前的紫砂茶壺,也許壺上的那個飄逸的仕女正勾起了他的某些回憶。馬老板在用右手不斷撥弄左手上的金戒指,不時舉到嘴邊吹吹,雙眼卻目不轉睛地盯住攤在桌上的遺囑。麵對胡蓉胡楠姐妹的突然襲擊,沒有人能心靜如水。

年紀最大的林道德終於憋不住沉默,率先跳出來發難。他慢悠悠地說,那幢別墅我是花五十萬買下來的,怎麼隻算三十幾萬呢?

胡楠說,人都死在裏邊了,差不多整個城市都知道。你認為還能賣原價嗎?

我看是可以拍賣的,可以試試看。林道德說著環顧四周,似在看大家的反應。這個林總大概忘記了場合,以為是他們那家大公司的會議呢。

這個可憐的小老頭,若千年前他的生意如日中天,出人不是奔馳就是林肯,身邊美女如雲(,我第一次見他是在南海漁村的包廂裏。妻子胡蓉多次吹噓說她的這位頂頭上司如何如何了得,她的上司也想見見我,於是就安排了那次見麵。林道德聽說我練過硬氣功,會幾下拳腳,在武警當武術教官,就問我願不願轉業,給他一個在廣州的朋友當保鏢,月薪一萬。每月還可以報一次胡蓉去廣州的往返機票。當時胡蓉極力慫恿我答應這樁美事,可我想得太多了,首先是舍不得離開新婚不久的胡蓉。那晚上五個人總共吃了六斤澳大利亞龍蝦,外加兩瓶法國老葡萄酒,花了近五千元。那次見麵後不久,我真的轉業了。原本是要分我到市公安局的,但後來被人插了一腳,把我擠到遠離市區的監獄。麵對這種局麵,我想我該好好考慮林道德的意見了。可就在這時,我發現胡蓉與她的上司已非一般關係。她借故晚上回來得很晚或者幹脆就不回來,時常莫名其妙地發脾氣、性冷淡,等等。我決定跟她認真談談,沒料到她承認得很直率,還說要怎麼樣由我決定。我真想一拳揍扁了胡蓉,然後再去收拾那個姓林的。後來終於什麼也沒幹成,原因是胡楠極力阻止了我。令我有些許安慰的是,事隔一年多後,林胖子也遭到了與我一樣的下場。胡蓉毫不猶豫地棄他而去,傍上了一個搞房地產兼汽車走私的某位高官的兒子。他就是坐在我身邊的一撮毛洪森。這個年輕力壯的花花公子占有胡蓉的時間最長,但他玩膩之後,還是把她掃地出門了。

胡楠美麗的嘴角微微一動,這是她激動的一個信號。我知道她要反擊了,如果讓林胖子的意見占了上風,那麼後麵的人肯定還要跟著發難。因此她必須堅決鎮住這個不溫不火的小老頭,來個殺雞做猴。她說,林老板的意見可以考慮,不過我沒有搞拍賣的經驗,也沒有時間。我的意見是按原價五十萬把房子交回給林老板,由他處置。餘下的數再平均分擔。

不行,不行!林胖子觸電似的又是擺手又是擺頭,說這樣不合理,這樣不行。

為什麼不行,那個地段很好。我忽然又站到了胡楠一邊。雖然我對胡蓉這個裱子的作為恨之人骨,但我還是希望承擔越少越好,我現在真是一貧如洗,除了那輛二手車之外,存款一分也沒有。武術學校的那點錢僅夠維持日常開支,要有錢也得等到下一輪招生。要不是礙住胡楠,我肯定是第一個反對的。但現在我隻能配合她來對付我的頭號情敵了。

年齡最小的洪森停止了手上的動作,終於把目光從紫砂壺的仕女移向胡楠,質問道:我想知道這份遺囑是不是具有法律效力?這是一。第二,胡蓉為什麼不在她自殺之前召集她所有的前夫、情夫開一個會,討論一下有關償還她債務的問題,而是在死了之後,由她姐姐來代替呢?

我覺得真正難啃的骨頭是洪森。他的聲調不高,卻字字有力。我想,這下可以坐山觀虎鬥了。

是啊,這個狗屁遺囑怎麼越看越像是敲詐勒索,要不要報案哇。馬老板也終於耐不住寂寞,發話了。

胡楠一下子陷人了夾擊之中,隻見她再次揚起嘴角冷笑一聲,低聲說,遺囑有沒有法律效力,各位可以去看看法律文本。至於是不是敲詐勒索,各位自己掂量掂量,玩女人也是有代價的。

馬老板哈哈一笑,說這年頭誰玩誰呀,啊?阿蓉撞壞了我一部佳美,又騙我二十萬去玩股,最後分文不剩,你說是誰他媽欠誰啊!

包廂的聲音越吵越大,我暗想胡楠這下騎虎難下了,如果到此收場,那麼贏家屬誰還不知道。如果沒有殺手銅,要從這些鐵公雞身上拔毛是不可能的。

胡楠畢竟是胡楠,她一貫老謀深算,辦事滴水不漏。就在這個幾乎失控的時刻,她從容不迫地打開皮包,掏出一個藍皮本子,擲地有聲地說,你們不要逼我,這是我妹留下的本子,各位的許多事情都記在裏邊,不少國家機關一定都很感興趣的,尤其是稅務、公安、海關和工商。

我注意到,其他三位的臉色霎時都變得難看起來。

這次較量勝利的一方屬於女人。四個垂頭喪氣的男人被告知必須在一個月之內把應付的款項轉到指定的賬號,否則有大家好看。

離開銀都不到五分鍾胡楠就打電話給我,邀我到芳草地共進午餐。我不能拒絕邀請,我正要找機會跟她算賬呢。

胡楠在一個叫做蘭花草的小包廂裏迎候我的到來。她已經點好了茶,是我們都喜歡的桂元紅棗茶。她說她已經點了個小火鍋,不過還沒上來。

胡楠的臉向我綻出了笑意,問我:你被嚇著了吧?

你到底搞什麼名堂?事前也不通一下氣。我陰著臉坐到了她的對麵,要是往時我準會坐到她身旁,和她緊挨在一起。

我怕你不肯去,也怕走漏風聲。這樣做也是迫不得已。胡楠把一杯茶擱到我的跟前,說我不會讓你出這筆錢的,你那份我包了。

那不行吧,我那部破車至少還可以賣十萬八萬。餘下的我可以去搶銀行嘛。我說。

胡楠見我餘怒未消,就現出一臉的憂傷。說:黃鐵,千錯萬錯都錯在我,我不該把胡蓉介紹給你。讓你得不到愛,也得不到幸福。人死了還往你身上潑汙水。她說著眼裏就溢滿了淚花,把臉埋在掌中嗚味嗚味地抽泣起來。

見她這樣,我再不能充硬漢了。急忙坐到她身旁,用手摟住她的肩。她幹脆整個人撲到了我的膝上,失聲痛哭。

我怕隔壁包廂和走廊上的人聽見,趕緊將廂內小喇叭的音量調到最大,然後撕開餐巾紙給胡楠擦淚。這個撲在我身上哭泣的女人是個很特別的女人,她的美麗應該在胡蓉之上。上大學時她把自己的初戀奉獻給了一個老教授,畢業後又瘋狂地與我相愛。我們有過一段如膠似漆的美妙時光。但當我首先談婚論嫁時,她卻迅速冷落了我,一方麵表示終身不嫁,一方麵又把妹妹胡蓉的手牽在了我的手上。胡蓉離我而去後,她又若即若離地回到了我身邊。但還是言之鑿鑿地發誓終身不嫁。

門外響起了敲門聲,胡楠的哭聲變細弱了,但還是抑製不住內心的傷痛,身體仍抽搐不止。推門而人的服務員以為是壞了我們的好事,輕聲說對不起,這是你們要的火鍋。

回到自己獨居的家後我便急切地閱讀胡蓉的遺囑。在有關我的文字中,她寫道:我和黃鐵婚姻的失敗責任雖然在我身上,但我把自己的第一次給了他。在關係出現危機的時候,他也沒有傾力挽救,表明他不是十分愛我……他應當負有責任。

我愈讀愈怒火中燒,真想把這幾頁燙手的紙撕個粉碎,但又想看看她對別的“債主”是怎麼說的,好看的還在後頭呢。

整整一周和胡楠竟沒有什麼聯係。她不給我打電話,也不呼我。後來她問我是不是給她打電話了。我說沒打。她說為什麼不打?我說就是不想打。她說好在你不打,打了也白打,我把手機呼機全關掉了,電話線也拔了。

我說,這樣很好。過些日子我去看看你。

她說不行,現在就來。

我告訴她現在不行,我要到汽車站接一個人。我還想告訴她,這人叫陳曉。之續全 偉島 曰 呢蘭夕網聲衛竺 閃巨拍藝

文平被那個他最心愛的女人冷落之後,已經是第三個夜晚到大街上遊走了。

第一天晚上他從城市的西邊一直走到東郊,返回他所住的城西宿舍區時,妻子和女兒已經起早。

第二個晚上文平改變了方向,行至市中心後他就沿著一條寬闊的大道往南走,越過大橋,越過開發區,後來他在一片稻田的禾草堆上睡著了。在禾草堆上睡覺的感覺妙不可言,整整一個白天他都在回味那種感覺。

此時是一九九七年秋天的一個晚上。大約是九點半鍾的光景,文平開始從宿舍區一個隱蔽的側門走出來。他決定不走正門是不想見到門口旁邊那個守公用電話的女孩,因為她的相貌和說話的聲音都有些似那個他心愛的女人。

文平穿過一段幽暗的小巷到了大街邊上。這座南方城市給人的感覺總是那麼喧鬧、擁擠、炎熱,從早到晚,從春到秋,通宵達旦,沒完沒了。平常,文平是極不願意到大街上來湊這份熱鬧的。在他看來,這種擠壓得讓人出汗的空間隻屬於那些生計無著的人,或者是那些拎著皮包上躥下跳的男騙子和那些巧舌如簧故作媚態的女騙子。幹正當事情的人不會老到大街上溜達,看別人,看櫥窗裏的商品,爭著呼吸汙濁的空氣……這些都很無聊甚至是可恥的行為。然而,現在文平不顧一切地離開家室投奔到大街並沒有什麼特別明確的目的,他隻是想讓自己在出走中疲倦,以使自己沒有多餘的精力去緬想那場令他刻骨銘心的愛情以及那個他迄今為止惟一深愛的女人。

這條東西向的大道橫穿整個城市,把城市區分為南北兩大板塊。而另一條南北向的大道又成了城市的另一條分界線。這樣,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就被兩條大街分割成了四個方塊。文平那個心愛的女人也住在西麵,隻不過她住西南,他住西北。

街燈下文平趕著自己的影子自西向東漫不經心地走。人行道上滿是一些出門納涼的人,一對對的白發老人沉默寡言地相伴而行。挺著大肚子的女人企鵝般地邁著艱難的步子。尖利地呼嘯而過的摩托車上是些瘋狂的年輕男女,他們的去向不明。此時,文平的腦子裏充斥著一些混雜的東西,就如同大街上的景象一樣。在這裏沒有人知道剛過了而立之年的文平是一名電腦操作員,擺弄電腦是他的職業。電腦和他的業餘愛好毫不沾邊,一離開單位他的思想和行為便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了。大街上的人自然也沒人知道他叫做文平,不知道他要往哪裏去。這種感覺簡直和躺在禾草堆上睡覺一樣美妙無比。在沒人認識你你也不認識誰的空間裏行走簡直是上了天空,任你自由翱翔,爬升或俯衝隨心所欲。文平忽然很滿意自己發明這種方式來讓自己擺脫煩惱,忘記過去。在大街上的感覺遠比呆在狹窄的家室好多了。雖然家裏開足了冷氣,有電視,有VCD,有可愛的女兒和寬容賢惠的妻子,但文平仍然時刻想要逃離出來。

最令他不能容忍的是近一段時間裏電視上流行的鼻音廣告。每當打開電視機時,這類咄咄逼人的帶鼻音的男聲廣告便不絕於耳。四歲的女兒說,爸爸,電視上的叔叔感冒了,幹嗎不吃藥啊。女兒說著就做了一個吸鼻子的動作,好像她已被傳染上了感冒似的。他很讚賞女兒的悟性。這小”頭智商頗高,說不準將來會是一個天才。隻是女孩子過於敏感也不是什麼好事。這是文平吃夠了苦頭的體驗。至於國家電視台為什麼熱衷於重用這類鼻音很重的廣告配音,他自然沒法知道,也無法解釋。他隻能附和女兒的看法,說是播音員叔叔確實是感冒了。北京那邊風大天冷,叔叔不小心就感冒了。女兒說,快叫媽媽打件毛衣給叔叔。文平也表示同意。隻是他不想再聽到那種聲音了,他感到一種莫名的厭惡,這種反感也使他對電視機產生了怨恨,有人一打開電視他就想離開。

使他對電視機產生厭惡的另一個原因源自足球。這時候街邊鋪麵裏的一些電視機正在播放世界杯外圍賽中國隊的一場生死戰,吸引了不少路人。要是以往,幾乎是沒有什麼誘惑和力量能使文平離開足球的。但現在他不得不遠離足球而去,甚至不願意聽到別人談論有關足球的話題。其實文平從一九九0年夏天開始就迷上了足球。文平夫婦在一個午夜裏被樓上的一陣陣跺腳聲從夢中吵醒。樓上住著兩個剛分配來不久的女大學生,從來都很安靜的樓頂怎麼突然會在深更半夜咚咚作響呢?惱怒和好奇驅使文平不得不去拍了樓上住戶的門。當一個隻穿文化衫和睡褲的女孩打開門出現在他眼前時,他反而變得局促起來。

屋裏的電視正在播放足球賽,文平從那嘈雜的聲音就可以判斷出來。文平在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之後說,你們把我們一家都吵醒了。女孩說對不起,我們還以為別人也看球呢。文平覺得沒有什麼理由再指責人家了,便下樓回來繼續睡覺。然而,他躺下床後腦子裏卻又開始運轉了起來。足球是什麼東西,連妞都愛得不睡覺了,還控製不住老跺腳。足球真的值得讓女孩子也那麼癲狂麼?他看看新婚的妻子已經安睡,便攝手攝腳地摸下來,掩上門後打開了電視機。從那個夜晚開始文平就對足球有了好感,而那個其貌不揚的阿根廷人馬拉多納的表演更是讓人如癡如醉。也是從那時起文平就暗暗摸緊拳手要締造出一個新的馬拉多納。他想他雖然老了,不能踢球了,但他可以有個兒子,有兒子就可以讓他踢球,就可以把他開發培養成馬拉多納第二。文平把這個想法告訴給妻子時,她卻對他嗤之以鼻。她說她家三個姐妹都生了男孩,她不想再要男孩,男孩又跳又鬧,喜歡惹事,她真真正正地想要個女孩。妻子公然和自己唱反調使文平感到非常不愉快,在她身上找不到共同語言他就再也不願意和她談足球和馬拉多納的話題了。為了報複妻子的不合作態度,文平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和樓上的兩位女孩混熟了。她們盛情地邀請他到她們那裏一起看球,一起談論馬拉多納、荷蘭三劍客和意大利、世界杯。他發現兩個女孩不僅熱愛足球,還喜歡一邊看球一邊喝啤酒,而且兩個人的酒量出奇地大。她們在地板上擺有幾包帶殼花生和牛肉幹,牆邊上擱著一箱藍帶啤酒,幾隻空酒瓶東歪西倒地躺在地上。一個叫周冰的女孩邊高舉酒瓶邊說:歡迎你的加人,兩個女孩自己看球很沒味道。另一個叫張然的女孩已經有了些醉意,挑釁地對文平說,你們中國男人像驢一樣真沒品位,你看人家老外,跑起來整個一群純種馬,多動感啊!文平心裏暗想這女孩不是性饑渴就準是個寫詩的,往後要離她遠一點。

文平在那個酷熱的夏天認識到了足球的樂趣。此後的幾年中他把那個黑白相間的圓東西當成了至高的寵物倍加珍愛。如果不是女兒的降生,那麼足球會繼續成為他惟一的寄托。女兒的出現是妻子的勝利,同時也粉碎了他要締造小馬拉多納的美夢。對此,女球迷周冰認為,一般同樣年紀的夫妻生男生女的比率是四比六,如果丈夫比妻子大五歲以上那麼就變成了六比四。因為文平和妻子都是同齡人,他隻有十分之四的勝數,因此不必為此而哀傷。再說出現足球天才的概率幾乎是百萬分之零,他們即使是生個兒子也未必是會踢球的料,或許不是腿短便是無力型的,哪能和外國那些純種馬比呢!周冰的一番勸導自然使文平的心情輕鬆不少,但他熱愛足球的溫度並沒有降低,照樣是每有轉播必看,足球類報刊成了他最親近的讀物。歐洲幾大聯賽和世界上的大小球星幾乎占據了他的整個業餘時間的腦袋。

迷戀足球的日子很美好,女兒也在文平美好的心情中漸漸長大。這段時光裏文平的整個身心都投注在電腦―足球―家庭這三點一線上。而在這三點當中,足球是使他大喜大悲的惟一根源,他的脾氣因球而時好時壞,令人難以捉摸。如果不是妻子通達寬容,內戰就會頻頻發生,說不定已經是家破人散了。聰明的妻子知道丈夫是個性情不太穩定的人,因而想要讓他放棄某種愛好並不是什麼難事,問題是一旦他不愛好足球了又該讓他愛好別的什麼好呢!這年頭世風日下,許多男人都或多或少地沾染上了種種惡習,要是文平染上其中的一種那就完了。因此,妻子一直為了解決他的愛好問題而大費心神。其實,妻子試圖不讓他愛好足球還有一個不可告人的原因,就是讓他盡早遠離樓上那兩個女球迷。年輕的男球迷和女球迷時常泡在一起即使是沒發生什麼事也讓人難以理解。雖然她堅信丈夫愛這個家,也不是那種尋花問柳的花花公子,但共同語言和愛好一致是很容易讓人走到一起的。頗有心計的妻子並不完全是個足球盲,文平的偶像馬拉多納什麼時候尿檢呈陽性,私生子的狀況如何,什麼時候惹是生非她都一清二楚。她往往會借題發揮,不餘遺力地抨擊這位多事之星,把他說得一文不值。偶像星光黯淡,加上中國足球的表現每每讓球迷傷透了心,在經曆了無數次的失望之後,文平終於正式決定與足球斷絕一切關係。在宣布這一決定的當晚,他和樓上的兩位女球迷邊喝著葡萄酒邊相對而泣,他們一致同意選擇以醉酒的方式來共同埋葬令人傷心的狗日的足球。周冰表示自己將在短期內盡快和一位退役舉重冠軍結婚。而張然則聲稱她已喜歡上了釣魚,準備參加市裏的釣魚協會。為了哀悼那段持續了五年多的足球愛情,那天晚上文平在半醒半醉中獨自走了半個城市的街道,直至天明。

文平花了大約一個半小時的時間走到了十字街口。他爬上了人行天橋,站在橋上,先是舉目向東眺望,又轉身向南遙望南天,就在他決定向北方走去的時候,他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個人是文平在擦肩而過的瞬間認出來的。他朝他迎麵走來,步子不是太快,有點悠悠的,他沒有認出文平,而文平卻認出他來了。文平差一點就要叫出聲來,他想呼喊他的大名,但稍作猶豫便把他放過去了。或許那人根本就不是那個大名鼎鼎的蠍子。

文平已經有許多年沒遇上蠍子了。有傳聞說他多次離婚,後來娶了一個大他二十歲的富婆。有的說他下海經商,沉沉浮浮,整天被債主追殺。也有人說他因搞非法出版物被關進了牢獄,正在監獄裏編牆報呢。總之,有關蠍子的傳聞很多,莫衷一是。事實上文平已經有六年多時間沒見到蠍子了,有關蠍子的傳聞都很零碎而飄忽。蠍子是一名詩人,而且屬於先鋒的那一類,曾經和顧城、舒婷以及西川、廖什麼武的等人稱雄詩壇達數年之久。文平知道並熟悉蠍子是因為文平曾經也是詩人。還在大學讀書的時候,數學係學生文平是一個瘋狂的詩歌愛好者。他對詩壇的熟知遠勝於自己的專業,全國各地有百餘名大小詩人都和他保持聯係,本城的皇冠詩人蠍子更是他崇拜的偶像。那時候,文平不僅是本城十幾所大學的驕傲,也是國內為數不多的著名校園詩人。如今,誰都不會想到文平曾經出版過三本詩集,更不會想到他曾經以眼鏡蛇為筆名名噪詩壇。十九歲那年,他的一組歌頌昆蟲交配過程的詩歌最先被詩壇看好,京城某大學的一位詩評家親自撰文評價,稱“校園詩人眼鏡蛇已經聆聽到土層深處軟體動物噴射生命的聲音,從而把握到了進人詩歌聖殿的鑰匙”。省內詩評家更是把他和蠍子相提並論,共稱詩壇雙毒。第一本詩集《騷蟻》出版時,詩人眼鏡蛇還是一個大二生。大三期間,眼鏡蛇傾盡一年中的才氣全都用來歌頌植物、水稻、玉米、野葛藤、水藻以及果實……無一不是他靈感觸及的對象,結果反響更加強烈,多家出版社主動上門獻媚,爭奪詩集《鳥叮過的果子》的出版權。第三本詩集叫做《雙眼皮的金屬》,出版之前他就想好了,要請在中文係就讀的女友惠子寫序。惠子是中文係的頭號刁’女,寫散文寫出了小名氣。係裏的青年教師和眾多的才子們都把她視若明珠,但她卻偏偏喜歡上了數學係的文平。中文係的師生們嫉妒有加,卻一時奈何他不得。才女惠子爭奪戰的最終吃虧者還是沒有多少根底的寡不敵眾的文平。一個極其普通的周末之夜,校園詩人眼鏡蛇和才女惠子毫無顧忌地在足球場寬闊的草地上享受生命的樂趣時,幾支屬於保衛科的手電便從不同方向合圍而來。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就此戛然而止。

真正使文平遠離詩歌是在他畢業兩年後的一個夏天,京城一個和他書信往來甚密的年輕詩人在未有任何暗示的情況下,不明不白地就臥軌自殺了。悲痛欲絕的文平還發起一個規模不小的募捐活動,所獲的四千三百多元錢全部如數寄給了臥軌者遠在農村的父母。從一個天才詩人之死聯想到數年前的那場愛情大戰,文平蟠然醒悟到生命的脆弱和江湖的險惡。於是在一個雷雨交加之夜,他把自己大學時代的心血之作―三本詩集和眼鏡蛇這個名字一起扔下波濤洶湧的江中,並指天發下毒誓永遠退出詩壇。曾經叱吒詩壇的詩人眼鏡蛇從此銷聲匿跡。脫胎換骨的電腦操作員文平結婚生女甚至迷戀足球都是後來的事。

悵然若失的文平目送蠍子的背影消失在人行天橋的另一頭兒,然後向北走去。

城市的北方拓展得更遠更寬,這點很令文平亢奮。他知道跟前的這條大道更遠的地方連接著通往另一座城市的高速公路。再遠,文平就不太知道了。這條街道彙集了這個南方城市的精華,聳立兩旁的商業區和金融區的高樓大廈組成了這個城市最為瑰麗堂皇的風景。麵對絢麗的燈火和寬闊的街道,文平突然因興奮而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又嗅到了和那個他心愛的女人在一起時的那種玄妙的氣息。當這種久違的氣息在他的思緒中開始彌漫開來之時,蠍子再度出現了。詩人蠍子這次是從文平的身後趕來,然後超越到他的前麵去了。蠍子顯然不是為文平而來,他在繼續邁動和剛才一樣的步伐,旁若無人地往前走。若不是那頭披肩的長發和戴著一副寬邊眼鏡,文平是不敢認定跟前的這個人就是蠍子的。蠍子的出現令他感到短暫的納悶:他不是往另一個方向走了麼?現在又為何也往北趕了?不管怎樣,蠍子的再度出現使他萌生出了要和他聊聊的念頭。他快步趕向前去,衝到蠍子的身邊大聲喊:蠍子,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