蠍子停住了腳步,愣怔怔地看他,表情漠然。

蠍子,你不認識我了?

蠍子還是滿臉木然。接著習慣地用雙手拂開掩了半邊臉的長發,又用中指托了一下厚厚的寬邊眼鏡,疑惑地盯著文平。

蠍子,我是文平。我是眼鏡蛇啊!

眼鏡?蛇?蠍子沙啞地重複了一句。

對方顯然是認不出自己了。文平哀傷地想,這難道是因為自己不再寫詩的緣故麼!

蠍子散淡的目光通過厚厚的鏡片長久地停留在文平的臉上,仍然沒有一絲驚喜或異樣。這種漫不經心的審視頓時使文平感到懊悔不已。

蠍子並不在意文平的表情,繼續沙啞地說,我想到城外去,可是我不知道怎麼走才能走得出去。

文平說,蠍子,蠍子你真的不認識我了麼?我是眼鏡蛇!

蠍子答非所問地說:我想出去,我必須出去!說著他頗費勁地努了努嘴,又用力地將眼球往上翻白,很用力地閉上眼,連眨幾下,接著又很誇張地做了一個鬼臉。這一係列動作的整個過程占時大約六七秒鍾。文平知道做這種表情的人多般神經官能有問題,是一種病態,醫學上被稱為舞蹈性多動性抽動症。蠍子在做完這一係列表情之後,突然對文平鞠了一躬,說,足球比賽開始了,我得走了。

因此,文平終於能夠斷定蠍子已經瘋了。看著長發飄逸的詩人悠悠遠去,文平想,他為什麼不選擇自殺呢!

然而,當文平緩過神來並確認蠍子逝去的方向就是他今晚要去的北方時,他便有些猶豫不決了。這樣跟在一個瘋子的後麵,自己不也是和瘋子差不多了麼!原來寫詩的蠍子也曾經喜愛過足球,這和自己是多麼地相似。這種雷同以及結局對於文平而言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都是出名較早,同是詩人,同是球迷,(或許同樣剛經曆過失去愛情,同樣喜歡李娜的(青藏高原》?)現在又同樣沒有目標地在大街上亂竄……自己難道不也是一個瘋子麼!這一發現使文平的身體在頃刻間變得極度虛弱起來,他感覺頭腦漸漸地脹大而沉重,心髒的跳動有如聲聲鼓點,而周身的血液似乎正凝固變冷,雙腿的支撐力也在下降。過往的行人似乎沒人會注意到文平身體內部的急速變化,他依然站立在街邊的人行道上,麵朝北方,臉上也沒什麼痛苦的表情。這時候的文平很像一尊仿真蠟像,和過往的行人沒有什麼不同,隻不過他靜止不動罷了。

整個過程持續了半分鍾,文平在這半分鍾裏幾乎失去了知覺。半分鍾後,他的身體又現出了活力,他努力活動了一下手腳,覺得有些恢複了,才緩慢地往道邊的鐵柵欄挪去。正當他將整個身體投靠在鐵柵欄上時,人行道上猛然奔過來一個打扮人時的女子將他扶住了。平哥哥,你是平哥哥吧?女子疼惜地攜住他的手,小坤包在她裸露的臂彎下悠蕩。

喘息片刻之後文平迅速地恢複了神智,在這人來車往的大街上被一個年輕女子如此親切地呼喚和如此親近令他又驚又恐。他最先的反應是用力將女子藕節一樣的手甩開,然後警惕地在對方臉上掃視一會兒,問道:你是誰?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女子嘻嘻笑道,這麼說你真的是平哥哥了。你記不得我了?我是阿蓉啊,你家對麵李家的那個阿蓉啊。

文平終於從大腦裏搜索出了以前還是單身漢的時候,對門家確實有一個叫阿蓉的保姆,可是此阿蓉會是彼阿蓉麼?那個麵黃肌瘦的小保姆怎麼會變成一個如此豐腆性感的女子了呢!他如夢人癡語般地喃喃道,你真是阿蓉麼?你怎麼會是阿蓉呢?

女子嫵媚地笑說,其實我是不是阿蓉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就是平哥哥。都七八年了,人還不會變麼?

文平已經沒有理由不相信她了。小保姆也是可以長成這樣一個成熟女子的,女大十八變嘛。他認識她的時候她隻有十六歲的樣子,據說是那個姓李的處長的手下下鄉扶貧從鄉下給帶上來的,她的主要任務是負責照料李的一個約兩歲的孫子。李家除了那個孫子之外,還有患了中風的女主人。小孫子白天由他父母送過來晚上接回去。晚上她的任務轉而照料癱瘓了一條腿的女主人。處長的房子和文平的屋子門對門,對麵屋子是三室一廳,他這邊是兩室一廳,住著兩個單身漢。當時處長大約是五十四五的年紀,出差多,應酬也多,家裏常常隻有女主人和小保姆阿蓉。女主人久病纏身,脾氣時好時壞。發脾氣時罵人的話既髒又毒,偶爾還對阿蓉又扯又擰的,身上到處青一塊紫一塊。一天夜裏,披頭散發的阿蓉敲開了文平的門,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向他哭訴了女主人的歹毒行徑,他才知曉對麵人家的真實內幕。那晚上文平和另外的單身漢室友一起把阿蓉送回去,並措辭嚴厲地把老女人狠嚇了一頓。然而,事隔不久阿蓉就隨主人搬走了,從此不知去向。

這個城市還是太小。文平心裏感歎道。在這條擁擠的街道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他竟然遇上了兩位老熟人,這點很讓他感到恐懼甚至絕望。熟人的眼睛如影子般跟隨著他,無孔不人,無處不在,就如同他的心裏時刻都被那個心愛的女人占據一樣。

文平無法清楚自己是怎麼被阿蓉帶到這個幽暗壓抑的場所的。這裏的氣氛和喧鬧明亮的大街反差巨大,他在一張舒適的靠椅上坐了幾分鍾後才漸漸看見了一些物景。這裏顯然是一間酒吧,薩克斯的樂聲和眾多男女的呢喃低語從不同的角落漫溢出來,濕潤著整個空間。阿蓉在很短的時間內點好了小食品和飲料,身材窈窕的吧女帶著一股濃香飄忽而至,並迅速地點著了一支粗短的紅燭,如豆的亮點在磨砂的玻璃容器中搖曳。

上來的都是冠以各種洋名的東西,法國XO,美國開心果以及提子。口幹舌燥的文平毫不客氣地拿起高腳杯一飲而盡。麵帶微笑的阿蓉又把自己的杯子遞到他眼前。

文平和阿蓉在酒吧呆不到一個小時就又回到了大街上。他似乎很難忍受一個幾乎是與自己毫不相關的女人滔滔不絕地訴說她自己的拉雜事。若是往常的心境,他可能會饒有興味地邊品著美酒邊聽她敘說,但是他現在確實沒這個心情。不過在將近一個小時的談話中,他已明白無誤地得到了阿蓉的幾個關鍵信息。首先是她現在混得不錯,自己買了房子,有了自己的產業,手上沒有百把萬也有十兒萬。其次是她已經成長為一個在男人的狹縫中撈取好處的女騙子。再就是她現在仍然獨身,情感生活時飽時餓。分別後的這幾年她大體從一個小保姆長成了一個自立的女人。當年虐待她的女主人早就死了,男主人李官人在幫助她辦理城市戶口的同時也使她由少女變成了婦人。離開李家後,她在城市邊緣的村莊裏租下了一間小屋,接著開始騙錢過日子。這年頭有許多寄生於城市各種媒體的男女,他們大都靠一張嘴或一副臉蛋謀生。阿蓉原本打算到某個酒樓打工,但住在她樓上的一個男子及時地盯上了她。男子自稱是作者又是記者,發表過一些作品,現在主要靠拉廣告和給企事業單位寫報告文學撈錢過日子。他沒有公司也不掛靠固定的報刊社,卻有一遝各式各樣的記者證,和各報刊社均保持較為密切的關係。阿蓉隻念到初一就因為家裏窮而輟學,雖不能寫什麼作品文章之類,但對作家記者甚是崇拜。因而男子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她招到了手下,成了一名“記者”。在阿蓉之前,男子手下已有多名“記者”,而且以女“記者”居多。她首次出征便旗開得勝,和另一女伴把一家糖廠廠長纏得不耐煩了,廠長終於答應給了一份五千元的廣告。這個廣告經男子與某文學月刊討價還價,最終以三千元的價錢脫手。僅幾天工夫幾百元錢就捏到手了,這種超值的勞動報酬使她認識到從這種門道取錢是多麼地容易而便捷。如遇上隻願意做文字宣傳的單位,則由男子親自上陣或另派寫手。這些寫手又被稱作槍手,他們多是些求財無道的可憐的報刊編輯或者業餘作家。幹不到兩年,她的存折不知不覺地就有了五六萬,而她得到的隻是一個小數目。後來她幹脆炒了老板,自己籠絡兩三個好姐妹出來幹。幾年時間她們就拉到了幾套報告文學叢書,結交了上至省裏各部門頭頭下至各縣的縣官等許多實權人物。再後來,也即是現在的阿蓉已經不幹那種出賣笑容甚至是身體的活了,她現在已是一家美容院的老板,月收人七八千元,整天不是出門旅遊就是健身健美,過著優裕的生活。

小保姆成了騙子當了老板,那張過於粉飾的臉孔已經找不到當年的影子。這種變化更令文平傷感,他很想立刻就撇開她遠去,但剛買過單的她毫不理會他的神情,頑固地跟了上來。此時的阿蓉更像一個妖魔,把企圖逃脫的文平牢牢地摸住了。

兩個沿著街道繼續往北走。大約十一點多鍾了,有一半的店鋪仍然開門營業。街邊流動的攤販在熱情地向路人兜售T恤文化衫或是盜版影碟。書販們扯著嗓子吃喝著幾本暢銷書的名字,其中有《歲月隨想》、《日子》和《不得不說的故事》……文平知道這些販子是為了逃避市場管理人員的監督才出來跑夜市的,他們多是些下崗不久生計無著的工人。極想擺脫阿蓉的文平多次故意停留在書攤跟前磨蹭,裝著專心地翻閱記載明星的畸情隱私的文字。

阿蓉大概好長一段時間沒來這裏了,房間裏彌漫著黴濕的氣味,家具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灰塵。這裏顯然是她的一處間歇性住所,房間不大,有三十個平方的樣子,裏頭有衛生間和很小的廚房。一張蓋著床罩的大床成了這個房間的主體,其他的家具一目了然,小衣櫃、冰箱、梳妝台和一套皮沙發幾乎占據了剩餘的空間。床的跟前順牆根臥著一隻矮櫃,櫃上擱有二十九英寸大彩電、音響和影碟機。很顯然,這是一個真正的安樂窩了。阿蓉一進屋就忙著打開空調,打開前後門窗,然後掀開一角床罩叫正不知所措的文平坐下。

阿蓉在文平不注意的時候換了一件很大很長的印有紅色紫荊花的迎回歸文化衫,露出兩截健美的腿,貼身的內褲和乳罩隱約可見。她毫不理會文平的反應,迅速而小心地用雞毛帚彈去家具上的灰塵,又用拖把把地板拖了一遍,最後才小心翼翼地啟開了床罩。做完了這一切之後,阿蓉才嬌喘籲籲地問他喜歡什麼味道的空氣清新劑,他愣了一下才反問她:什麼是清新劑?她聽了就忍俊不禁撲臥在床上咯咯地笑,抽搐的臀部裸露的大腿令他陷人了窘迫不安之中。這時候他擔心的是她的笑聲會引來鄰居的注意,另外就是這種笑多少有點神經質。

然而,阿蓉似乎不太在意文平的舉動和表情。她從床上爬起來之後就把門窗關上了,嘴裏邊哼著歌邊打開衣櫃找出幾件衣物,對一直心神不定的文平說,身上都發臭了,我先洗個澡,你還是開電視看吧。文平堅持說不想看電視,他隨手拿起一份舊早報,一目十行地瀏覽起來。

洗澡間的門虛掩著,從門縫裏透出一線指頭般粗細的燈光,嘩嘩的水響很容易讓外邊的人判斷出裏邊的沐浴在此刻的進程。這種洋溢著身體氣息的響動使文平更加煩躁不安,他的目光在一篇有關歌星李娜出家削發為尼的報道文章上停頓了一下,但隨即又移開了。活得好好的唱紅《青藏高原》的李娜居然出家了,真是不可思議。若是不喜歡這首歌,文平是不太在意李娜是不是真的會去當尼姑的。

洗澡間的水響已經停止,轉而傳出的是一陣令人心跳的響動,文平能想象這肯定是阿蓉正在穿戴的響聲。一股沁人肺腑的香氣也從這響動中溢出,彌漫整個房間。至此,文平便可以認定這個闊別多年且生活奢侈的阿蓉大概是個風塵女子了。這個判斷讓他忽然生起了一種要即刻離去的念頭,他意識到再呆下去可能會有某種危險。

正當文平扔掉舊早報站立起來欲朝門口走去之時,阿蓉邊搓著一頭濕潤的短發邊啟門而出。她說平哥哥你是不是也要洗一下?洗一洗就涼爽了。該死的熱天!聽到她的話音他隻好停住了腳步,一種不便說明因由的尷尬使他瞬時變得木然。換了一身睡衣睡褲的阿蓉似乎並未察覺到他的神態,繼續催促道:去洗一洗吧。

女人的話有時候是不可違抗的,文平稍微猶豫了一會兒就不聲不響地鑽進了洗澡間,並很響地拴住了門。在赤身裸體接受淋蓬頭的衝刷之時,他緊閉雙目,表情異常痛苦地想:今晚完了。

接下來事情的發展很程序化,阿蓉裝模作樣地和他坐在床上邊看電視邊閑聊。他什麼也不想問,也不想說什麼,隻是默默地聽她說話。

她告訴他,她剛去了一趟張家界回來,沒想到進家遇上他了。她去張家界不是去遊玩,而是去找李娜。她很喜歡李娜的歌,她要勸她別出家,生活那麼美好,幹麼要出家呢。找個好男人過日子不是比出家好麼。但是她沒找著李娜,有人說她到少林寺去了。等她找到少林寺,又聽說她去了峨眉山。她找到峨眉山,人家又說她去了西藏。她追不著就隻好回來了。

她並不是怕花錢,而是追得太累了,想回來休息一下。她說她不會存錢,賺了錢就去旅遊,她要遊遍全國的風景名勝。說著她竟止不住烯噓起來,她說,那個李老頭子也挺可憐的,說不定我會嫁給他的,但不是現在。

文平最是見不得別人流淚,尤其是女人。見她這麼傷心,他的』合頭也跟著一熱,就趕忙摟住她的肩輕輕地擁吻起來。

一陣局促和忙亂之後,電視機和大燈在不知不覺間關掉了,惟有呼呼的空調和暗黃的床頭燈在工作。這時候文平才發現兩個人已經沒有什麼戴掛,也沒有什一麼距離了。阿蓉的身體灼熱而激蕩,一切都似乎在按預先的程序發展。正當他由不安和惶惑轉而自然從容的時候,意識到自己的生命之根是那麼屏弱那麼毫無生氣,他的身體在刹那間又陷人了凝固狀態。在阿蓉起身去翻找東西的同時,他的意識陡然間格外地清醒起來。他快速地穿上衣服,立在床前,等淚眼汪汪的阿蓉撲過來時,他再次輕輕地擁吻了她,他平靜地說,阿蓉我謝謝你,現在不行,我要走了。說著用力將她推開,執拗地朝門口走去。

阿蓉見留不下他,急忙撲過去從身後摟住他,說平哥哥你是大好人,你答應我再來啊!直到他點了頭,她才鬆開手讓他出門。

出到街口,文平真的拿不定主意哪個方向是北了。達鎮警事自殺的舞王

早年達鎮並沒有舞廳,隻有一處間歇性舞場。確切地說,舞場隻是一塊水泥硬地,位於文化館辦公樓和廁所之間,大約隻有100平方米。

天氣好的周末或者有客人來或者個別會跳舞的領導腳板癢了,館長老調(丟)就差人把擴音機和音箱抬了出來,擱在走道的兩頭,再抬兩排凳子,把走廊上的燈換成綠的紅的,音樂一響就可以舞了。

那時候,跳舞是件新生事物。以往的達鎮沒有跳舞的傳統,隻有一些60年代中期以前工作或者讀大學的人跳過嚓嚓和手拉手的集體舞。偶爾談起,他們總是眉飛色舞。

那時候,社會上刮起了一陣強勁的舞風,凡是下級往上邊開會或是上級往下邊檢查工作都要安排舞會,有的領導甚至提出:“會不會跳舞是衡量一個幹部思想觀念開放不開放的標誌。”於是,地處偏僻的達鎮也跟著因陋就簡地舞起來了。

達鎮人能不能跳舞、跳得成跳不成舞的鑰匙掌握在文化館長老調的手中。他在興頭上時,就很容易說:“調!今晚跳舞。”不高興的時候,就說:“跳跳什麼卵舞嘛,調!”

再熟他的人也拿他沒辦法,甚至領導也拿他沒辦法。

老調五十五六年紀,可表格上年年都填48歲,他資曆不淺,許多帶長字號的都曾經是他的學生,因而他可以對他們不以為然。酒上臉的時候,他常說:“調!什麼卵嘛,我看過文件了,縣宣傳部、文化局和文化館是平級單位,都是科級。”

他說:“我們館員和縣長書記一樣大,待遇也一樣,調!”

這話的意思可以作多種解釋,最直接的是館員等於縣長書記,那麼館長就該在縣長書記之上了。

老調並不姓調,調是他的口頭禪。他要抽煙,就把煙卷遞給別人:“調!抽支煙。”然後將煙卷捏一遍,又把煙的兩頭輪番擊在左手的拇指甲上,才劃火燃著。他喝酒很有一手,用嘴吮吸杯裏的酒時可以摹仿四五種鳥的鳴叫聲。有人笑了,他就說:“調!這個算什麼卵,精神好的時候我還能學鳳凰叫呢!”自然,誰也沒碰上他精神好的時候,誰也沒聽過鳳凰如何叫。

以前的文化館是不太被人注意的,現在就不一樣了。到了跳舞的夜晚,老調就親自在一張大紙上寫一個大大的“舞”字,貼在文化館門口的大黑板上,極醒目。老調的書法不錯,那個舞字千姿百態,活蹦亂跳。老調時常站在大黑板旁邊跟過往的人搭腔閑聊。

來人老遠就綻開一張臉,迎過來說:“館長,今晚又有舞會了?”

老調就邊接過來人的煙邊說:“調!建設精神文明不跳舞怎麼行,你說是不是啊?”

當初來的人多數是來看熱鬧的,敢跳舞的人不多,尤其女孩子,邊看還邊捂著嘴笑。

老調看不過眼了,就趕鴨子一樣把幾個靠前的硬扯下來,叫文化館的輔導員教他們跳。輔導員就在一個角落裏背對一排學員教練基本步:一二三,一二三……

後來,文化館還連續辦了幾期培訓班,把一撥又一撥的男女都教會了教上癮了。

學員裏有一個叫李偉雄的在縣醫院門診部管掛號打藥價,他還在食品公司賣肉的時候就和老調熟了。他哥哥是老調早年的學生,因而曾經給老調在肉市上得到不少好處。老調經常花塊把錢就得到一堆豬骨頭或者一副豬下水,夠一家人吃一兩天。後來市場放開,吃鐵飯碗的食品公司被個體屠戶擠掉了,老調的實惠也隨之結束。

李偉雄賣豬肉時練就了一手心算的絕活,經老調推薦,縣醫院就接納了他。對此,李偉雄感激不盡。

達鎮時髦跳舞始初,李偉雄幾乎晚晚到場觀看。後來老調在人群中看見了他,就把他扯下舞池。

李偉雄結巴著說:“我……我來看……看的。”

老調說:“調!看什麼看,上!”

老調親自當教練,教他跳舞,老調左手握住他的手,右手搭在他的腰上,他就像被電麻了一樣咯吱咯吱地笑得彎了腰,滿場的人都朝這邊看。

老調的左手始終沒放開他,說:“調!一下就好了。”

第二次摸腰確實不像電麻了,李偉雄也不大笑了。跳了幾下,他說:“我跳男步。”

老調說:“調!你矮,跳什麼男步?”

李偉雄就跳女步。

老調時常有機會參加各種文化會議,這種會少不了舞,他早就會了,隻不過不想顯露而已。老調懼內是懼出了名的,從農村轉非來的妻子對他盯得很緊。平時他在外邊大聲說話,回到家嗓子就變細軟‘了。

因此,老調隻可以教男的跳,沒有教李偉雄之前,他隻管維持秩序或者放音響。剛搞舞會時,他夫人親眼看見幾對外地來的男女挨得那麼近邊走動邊說笑,回到家就陰著臉說:“你不準跳抱腰舞!”

老調說:“不叫抱腰舞,叫交誼舞。調!”

妻子說:“不管是交誼舞還是交頸舞,男男女女抱在一起就會想到那種事。”

妻子不識字,老調也就不再和她爭雌雄了。

老調教李偉雄跳舞的當晚,他回到家時門被反鎖了。

“調!開門喂―”

“快開門給我!調!”

老調想不明白在什麼地方惹了妻子,心裏窩著火卻又不願大聲嚷嚷。原來,他妻子一直不時在宿舍樓頂上監視,看他是不是也跳舞了。宿舍樓在舞場的南麵,站在頂上可以居高臨下,俯視大半個舞場。老調並不知道妻子是因為他和李偉雄跳舞而懲治他。

他站在門前“調”了20來分鍾,也敲了20來分鍾,仍不見妻子開門,就說:“調!我去找人喝酒去了。”

說著轉身就下樓,這時妻子卻衝出來拽住了他。

得到老調的啟蒙,李偉雄很快跳得上了癮。不過他隻是找男舞伴跳,因為初學時老調不肯讓他跳男步,另外他身材矮胖,其貌不揚,女的都懶得近他。但是,這些不利因素並不影響他舞技方麵的突飛猛進。

那段時間,領導幹部交流使用、崗位交換開始成為時尚。達鎮集“老少邊山”於一地,自然需要從各縣或地直機關提拔一些人來。某銀行行長原是某縣某銀行的副行長,調到達鎮後孑然一身,備感寂寞。他腦子一轉,擲大錢買了一套十幾萬元的進口音響,把大會議室全麵裝修了一番,一個中檔的舞廳就搞成了。

這是達鎮第一間像樣的舞廳,燈光柔和,地板光滑,舞曲清新優美,和文化館露天舞場反差巨大,舞客們紛紛喜新厭舊,撇下老調。

這時候的李偉雄已經是個名副其實的舞棍,不僅三步四步、華爾茲探戈跳得有模有樣,連恰恰這樣舞姿暖昧的舞種他也照跳不誤。40出頭的行長拉不下臉皮到文化館去掃舞盲,就看中了李偉雄這個師傅,願出每晚十塊錢的大價請他出任教練。不出一個月,行長出師單跳,第一批學員也轉人實習了。

有一天,老調到醫院去找李偉雄。老調說:“你幹嗎教他們跳舞?”

李偉雄說:“我教他們的是你教我跳的那幾種舞,我說你是我的師傅。”

老調說:“你真是這麼說的?”

李偉雄說:“不信你去問。”

老調就不惱火了。他告訴李傳雄說文化館準備搞新的舞廳,一定要超過銀行舞廳。

女人們開初隻跟李偉雄學跳恰恰舞,她們一排排地跟著他躍進,扭屁股,擺手,轉身,又躍進,扭屁股,擺手……周而複始。

盡管他身段不怎麼好看,但音樂一起,矮胖的他就在女人們的眼前活靈活現了。久而久之,就有女的要求和他跳舞,領略他的舞技了。

對於李偉雄來說,和女人跳舞隻是一種榮耀,眾多的達鎮的漂亮年輕的女子樂意與他共舞,享受他的舞步使他滿足而自豪。但他更樂意和男人共舞,或許是當初老調教他跳舞跳出了習慣,如今他覺得最投人也最令人眩目的是被一雙強有力的手擁住自己跳舞。

教別人跳舞的時候,李偉雄更願意擔當女伴的角色,讓對方跳男步。這樣,他就很容易享受到那種奇妙的感覺。

在不太長的一段時間裏,達鎮相繼冒出了幾間舞廳,李偉雄像一條趕新水的魚,總是朝新開張的舞廳鑽。財大氣粗的銀行行長為了獨領風騷,在國慶節期間舉辦了一次達鎮交誼舞大賽。李偉雄得到消息,便火急火燎地來找老調,希望他協調一下,把文化館的舞蹈輔導員讓給他做搭檔。

老調雖然對銀行行長搶辦大賽的舉動有所不快,但對其所設的兩千元舞王獎也興趣濃厚,並已和輔導員單獨練了幾節,感覺甚好,準備一搏。於是斷然拒絕了李偉雄的要求。

老調說:“調!女的大把,你隨便找誰不行啊!”

李偉雄就想到了花,花是商店的售貨員,身材小巧,身輕如燕,樂感好,悟性也好。可花卻嫁了一個惡夫,不僅管得厲害,而且時常打罵相加,令別的男人不敢近她。花曾經趁丈夫外出的機會到舞廳去了幾次,李偉雄教過她也和她跳過多次,印象頗深。

想不到花很樂意和他配對。花和顏悅色地告訴他,她丈夫帶車到外地大修去了,十天半月回不來。當晚他們就開始了配合訓練。

大賽不設專門評委,由觀眾投票。原先奪冠呼聲很高的包括老調在內的幾對竟敵不過李偉雄和花,達鎮舞王的稱號落在了他們頭上。

李偉雄有個幹個體裁縫的妻子,不分白天黑夜地在店裏車衣服,從不知道丈夫都在外麵幹了些什麼。大約他當選舞王的一個月後,花拿了塊布料到店裏讓她裁剪才把消息透露給了她。這個消息對於她來說不窗和天外來客一樣意外,她多少也聽說過有關跳舞的描述,但那是風流種們的事情,是屬於俊男靚女的,絕不可能和她那個像豬一樣會打蔚的丈夫聯係在一起。

為了探究個水落石出,那天傍晚李偉雄給她送晚飯時她並不動聲色。到了晚上,她就鎖了店門,回家換了身衣服,然後到舞廳去暗察丈夫的行蹤。

她先去到文化館新建的舞廳,恰好在門口遇上老調,老調說沒見李偉雄來。還告訴她,李偉雄可能在銀行的金銀花舞廳或縣招待所的野玫瑰舞廳或者縣武裝部的長城舞廳。

半個小時後,李偉雄的妻子又悻悻地轉回來找到老調。

老調說:“調!他確實不在這裏,哄你做什麼咆!”

她強調說:‘他們都說他在文化館,而且我都一個一個地找了,就是不見。”

她說:“你讓我進去看看。”

老調說:“行啊!調!”

老調就帶她進去,他掀了一縫布簾領她進到舞廳。她一下就惜了,什麼也看不見,隻聽到很多人低聲地說話,音樂鬼裏鬼氣地如一陣陣喘息聲。

她踉蹌了一下,抓住了老調,說:“我看不見,開燈啊!”

老調說:“怎麼能開燈?調!”

他們在黑裏站了一會,終於曲終人散。她一台一台地巡視一遍,確實不見自己的丈夫。

她回到家,李偉雄已先她回來。

她問李偉雄去哪裏了,李偉雄說去圖書館了,圖書館準備騰一間閱覽室出來做舞廳,叫我去參謀參謀。

她也不再想說什麼了。心裏卻想,達鎮的人都把錢扔給舞廳了,跳舞真那麼好玩麼。

上了床,她睜眼閉眼都想到了跟老調進人舞廳的那個細節,那時候她的心跳得很猛。

從第二天晚上開始,李偉雄的妻子就不再加夜班了,他前腳出門她後腳就跟著出門。 自然,他們奔的不是同一個舞廳。

54天後的一個早上,單位的人接到李偉雄妻子的哀告:李偉雄死了。

公安局一下子來了四部車,一輛臥車、一輛囚車和兩部邊三輪。一路警笛呼嘯,威風八麵。

經院方和法醫共同鑒定,李偉雄是服了過量的安眠藥死的,初步判斷為自殺。

李偉雄的妻子被帶回到公安局協助破案。

公安局:“你知道他自殺的原因麼?”

她答:“知道。昨天晚上他知道我去舞廳了,回到家了我們就吵了一架。後來我就到店裏去睡了。早上起來要送孩子去幼兒園,想不到他……他··一”她竟泣不成聲了。

公安局:“你回去吧。以後別去那種地方!”

幾天後,公安局下令達鎮所有舞廳停業整頓。原因是跳舞引發的治安案件成倍增加,鬥毆、酗酒以及流氓現象日益嚴重。另據反映,近期法院和民政部門辦理的離婚案也隨著大幅度增長。第69號花案

王調研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會成為拘留所的一個住客。

此時是深夜0點32分。王調研坐在木板床上,背部靠牆,雙手互插進袖筒裏,雙腳鑽在被子筒內,滿是皺紋的臉朝窗,目光時內時外,半睜半掩。

屋內有六張床,嚴格地說是鋪了六塊床板,沒有床架,床板上有一張席一床被和一隻枕頭。枕頭沒有枕巾,顏色黑亮,像一塊石頭。被子也久不見光了,發出一股刺鼻的擅臭。

有三張床空著,另兩張躺著一個村漢和一個小青年。他們都已呼呼人睡,仿佛住進了天堂,臉上都現著安逸。在睡覺之前,也就是一個半小時之前,他知道村漢是因“保衛”冬種作物而進來的。村漢有幾畝長勢很好的豌豆苗,卻被村裏的幾頭放野的牛糟蹋了,他一氣之下把那些牛的尾巴全割了。那個大約隻有16歲的小年輕三天前的晚上用墨水把臉塗黑了便在路上持刀行劫,結果人小力薄,金耳環金項鏈搶不到反被那個女的扭住了。

和他們相比,王調研就沒法坦蕩,懾懦了一陣還說不出進來的原因。小劫匪火雞鳴叫般地浪笑了一下,又擠了擠眼,說:“老頭,我估計你調吊挨的吧?”

他無限憎惡地膘了小雜種一眼,對方還朝他做了一個鬼臉。要是往時,他至少會嗬斥他一陣,或者做個動作嚇唬他一下,可是現在的他既沒這個氣力也沒這股威風,真有點虎落平陽挨狗欺的感覺。

好在村漢並沒有笑他,村漢木然地看這一老一少。他是個幹部,在村漢眼裏多少還殘存一點權勢和尊嚴。他從衣袋裏掏出一包抽了一半的劉三姐,用指頭彈出一支,遞給村漢。村漢受寵若驚地接了去。

“好阿伯,給我一支吧!”小劫匪幾乎是哀求道。

王調研給自己然後又給村漢點燃了煙,極誇張地狠吸一口又緩緩地吐出白煙,口匝順舌。他眯著眼觀賞著變得可憐巴巴的小劫匪,心頭湧起一陣快意。

“給我一支吧!進來就沒抽過煙,難受死了。我跪你了!”小劫匪真的骨碌一聲跪在地上。

王調研說:“給你?給你了我抽什麼?”

“我給你磕頭了。”小劫匪一俯身在地上連敲了三個響頭。

這時候王調研有些心軟了,手也順著意念往衣袋摸去,可是又停住了。他無法忘掉小劫匪剛才的嘲諷。

小劫匪見無法感動對方,便惱羞成怒地站起來,喘著氣說:“調你媽!老頭,你簡直不是人!”

王調研似乎出了一口惡氣,繼續用一種耍弄的笑眯眯的表情看他。小劫匪受不了這種嘲弄,邊指著王調研邊惡狠狠地說:“調你媽!老頭,出去了老子叫人下你一隻胳膊!”

小劫匪無心戀戰,蜷縮在髒被子睡了。

王調研也聽說過牢獄裏的犯人們互相欺負的事,沒想到今天就輪到自己感受了。好在這間房裏關押的人不多,而且還有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還算僥幸。

屋內外的燈光都一樣地昏黃,冷風暢通無阻地鑽進來,無聲無息。隔壁的房間偶爾有人說夢話或呻吟一聲,但很快被靜謐的冬夜消融了。

大約四個小時之前,王調研還在達鎮的街道上漫不經心地踱著方步,一些時隱時現的燈紅酒綠映照在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盡管天氣寒冷,但街道仍然熱鬧,行人和各種車輛穿梭往來,熙熙攘攘。他是達鎮曆史的見證人之一。30多年前,達鎮新建縣製,20出頭的他成了這個不毛之地的首批建設者。真如老毛形容的那樣,彈指一揮間,轉眼就是快退休的年齡了。如今的達鎮真是變得讓他眼花繚亂,既無法形容又無所適從。在一些讓他發表看法的場合裏,他真的想說很多發自肺腑的話,但都一律犯糊塗了,想了許久,才大聲地說:“改革……改革開放好嘛。”

或者,王調研會極用勁地將手握成拳狀,直出一根中指咚咚地擊在台上,說:“改革啊!要改革放開,搞活嘛!”

確實,這街道旁邊看得見摸得著的卡拉OK歌舞廳、商店、發廊、酒吧、茶莊、娛樂室幾乎是這幾年突然冒出來的。每天,他都有機會經過這裏,親眼看著這些新鮮的東西一個個地出現。他真嫉妒那些比他年輕的人,包括比他小幾歲的在位的他的繼任人,他們可以以工作的名義在酒樓裏花天酒地。而他這個調研員實際上隻有一張辦公桌了。他曾經身居要職幾十年,轉了好幾個局都是局長,那時候的心思都放在工作上,真謂嘔心瀝血,哪能像現在的官這樣享受哇!小汽車、大哥大、寬房子,沒完沒了的考察沒完沒了的應酬,就連打電話也多半是調情或談私事,以前他們哪敢這樣啊!

“奶奶的,為什麼不早點改革開放呢!”有時候,王調研會忽然冒出這樣的念頭。

每到夜晚,王調研就會被一種奇怪的情緒牽引著,來到風情萬種的街道上。不來溜達一次他是很難人眠的。以前,他也偶爾會搓幾把麻將,但後來那些麻友都覺得空玩沒多少意思,一定要來點刺激的,他不想玩那種,就被排除在外了。

王調研披著舊軍大衣腆起肚皮走在街的右側,走路時他不吸煙,便把雙手插進衣袋裏,袋裏有兩個不鏽鋼球。有時候他會在袋裏握弄,有時就拿出來弄,鏗鏘的金屬聲會讓人誤以為他是個深諳武功的老人。

野玫瑰發屋的玻璃牆上新貼了一幅畫,畫麵上的女郎用雙手反托住一頭瀑布般的頭發,側著身體朝路人微笑,腋前的高聳的乳房沒有多少遮掩。王調研不由地止住步,端詳了一會,屋裏就走出一個穿緊身褲的女郎。

“先生,要洗頭嗎?”

女郎紅顏皓齒,身態嫋娜,聲若鳥語,一種全新的感覺立即攫住‘了他。

“貴嗎?”他有些心動了。

“很便宜的,你先進來看看嘛。”

他在心裏說,去看看吧,人就進了發屋。

屋裏很暖和,一盤炭火燃得正旺,三四個妙齡女郎正在逗耍,有的描眉塗唇,有的吸煙,有的拿撲克算運氣,模樣都性感迷人。請他進來的女郎媚笑著說:“洗個頭吧,同誌,革命工作幹累了要放鬆放鬆,對吧?”

沒等他表態,女郎就把他的大衣脫了,手往靠椅上一指:“坐吧。”

他像個聽話的孩子一樣就坐到了一塊大鏡子前的一張椅子上,另兩張椅子空著。他抬眼看看鏡上的自己,和這發屋的氣氛實在格格不人。

“多少錢?”他還是有些不踏實。

女郎說:“最低消費5塊。”

“這麼貴啊!”

“洗發水很貴的,幾十塊錢一瓶。再說,還要給你按摩呢。”

按摩!這個詞仿佛一聲槍響在王調研的耳旁。他曾經聽到過有關按摩的各種不同版本的故事,許多人津津樂道地描述按摩帶來的種種刺激與樂趣。每當此時此刻,他都假作一副不關痛癢的樣子,但內心卻在暗暗想象那種滋味。

女郎說出按摩這個字眼時顯得非常的輕描淡寫,也許是職業的使然,她說這個詞時就跟他平時說啊啊那樣自然。

王調研很意外地就撞到了他曾經無數次想象過的東西,於是就毫不猶豫地留下來了。

女郎在他的頭發上倒了洗發水後就用一雙染了紅指甲的巧手在他花白而稀疏的頭發上搓揉。王調研明顯地感覺到頸背那個突出部觸到了一沱柔軟的東西,他從反射的鏡子裏看到了女郎那張紅白相間的粉臉,濃眉紅唇的映襯使這張臉生動異常,他還看到了那沱東西的另一邊。他的眼神迅速地被她捕捉到了,她笑盈盈地問道:“先生是第一次來發廊洗頭的吧?”

“唔。”

“你們老同誌要學會享受享受啊,留錢幹什麼呢!”

“我沒有錢呢!”

“你很像大老板,哪會沒有錢?怕我向你借麼?”

“不是那個意思,不是的。”王調研忽然覺得這個女孩很俏皮,就來了興趣,問道:“小姐,你不是本地人吧?”

“你猜我是哪裏的?”

王調研裝著思索了一會,說:“不是貴州就是雲南,好像是雲南的吧。”

“喲,你真聰明。”女郎用指背彈了一下他的額頭,誇張地叫了一聲。

搓過頭發,女郎又熟練地在他頭部的各個穴位和肩上撚捏了一番,然後雙手合掌,輪番擊拍在頭部和肩膀上,發出一種類似蛙鳴的響聲。

“舒服嗎?”

唔。王調研閉起雙眼,凝神感受女郎適度的擊打。不知不覺間,洗發、吹幹的程序已經結束。

“行了!”女郎輕拍他的頭說。

王調研如夢初醒般地張開眼睛,納悶了片刻,說:“不是還要按摩嗎?”

女郎咯咯地笑起來,說:“你真的想按摩嗎?這裏不行。”

王調研好似被騙了一般,嘟濃道:“又說有按摩。”

“喲,老板,按摩才5塊錢啊,你別想吃豆腐啦!”旁邊的一個女郎趁機嘲諷道。

給他洗頭的女郎問他:“你真的想按摩嗎?”

王調研點點頭,說:“我沒按過。”

“你有地方嗎?”

王調研就想到了兒子的住處,兒子外調了還沒搬家,留了把鑰匙給他照看房子。這時候他也想到了她說的按摩的真正含義是什麼了,心跳不由得加速起來。

“我是有個地方,不過貴嗎?”

女郎告訴他總共花不到100塊錢,什麼費都在裏麵了。王調研心想袋子裏放有幾百塊錢,一時還不懂該怎麼花呢。試一次吧!他終於下定了決心。

其實從王調研走進發廊的時刻起他就成了一條遊進釣魚區的魚,他和女郎一前一後走出發廊的時候便是咬住了釣鉤,釣竿則攝在了兩名便衣警察手裏。

王調研和女郎被警察撞開房門從床上捉起來的樣子極其狼狽。因為寒冷,他手忙腳亂地穿了許久褲子,而女郎則顯得從容自然,就像警察不在身邊一樣。

公安局裏他有很多熟人,但他遇到的是兩張陌生的麵孔,顯然都是新手。他真切地看見兩個年輕人用手槍直指他們,沒等他扣好褲子雙手就被冰涼的手銬銬住了。王調研經過短暫的調整之後也變得從容了些,他對兩名年輕的警察說:“我是縣政府的王調研,你們把我放了吧!”

“哼,什麼王調研王釣妞,打‘雞’的一律押回局裏去。走!”甲警察年紀稍大,他不知道調研是什麼官,也不理會他是什麼調研還是釣妞,猛地操了他一下。

王調研又說:“我認識你們李局長、王副局長和劉副局長,能不能叫他們來一下?”

年紀更輕的乙警察說:“你不是局長的表叔吧?啊!告訴你吧,我們局長連他的內弟都不手軟,你別做夢了!”

王調研根本就沒什麼機會見著他熟識的幾個正副局長,兩名警察叫來一輛吉普,把他和女郎押上了車,直接投人拘留所的牢房。

然而,就在他們被關進牢房的半小時後,女郎卻被兩名巡警領出了牢房,不作任何處罰就扭著臀部出了公安局的大門。

平常的夜晚,王調研至少要睡三四個小時,但這一夜他是無法睡著了,冰冷而臭不可聞的屋子以及村漢的蔚聲都讓他不能沉睡。這一夜實在太漫長了,令他有太多的時間來回想逝去的往事和清理淩亂的思緒。當年的呼風喚雨,當年的豪情盛氣,當年的風光紅火都已不複存在。如今竟莫名其妙地被送進這個鬼地方,成為違法犯罪分子之一。人生真不可思議,不可預料!

早上八點多鍾,王調研被原先捉住他的兩個警員帶到一間小屋裏,他知道這是要對他進行審訊了。

“我要見你們局長。”他說。

“又不是什麼冤假錯案,你老人家縹娟證據確鑿,還是少來歪點子吧!”甲警察給自己倒了一杯水,輕蔑地笑道。

乙警察抖動手裏的幾張紙,說:“昨晚那個‘雞’已經招供了。”

王調研沉默了一會,終於無力地說:“能給我倒點開水嗎?”

“可以。”乙警察給他盛了一杯水。

筆錄開始。

問:“姓名?”答:“王青鬆。”

“年齡?,,,,590"......

“你是怎樣和暗娟劉麗認識並勾搭成奸的?”

“你不知道縹娟犯法嗎?”

“你為什麼要縹娟呢?”

是啊,我為什麼要縹娟呢!王調研茫然了,語塞了。能說因為一時衝動、偶然失足嗎?能說是因為可惡的娟妓勾引嗎?能說因為家裏的那個黃臉婆變態、性冷淡,嫌他哮喘、嘴臭、打蔚、有煙味?能說老婆老了幹了癟了,看見電視裏有男女親熱就破口大罵吐口水?能說兒女們都遠走高飛,留下兩老孤獨寂寞難熬嗎?都不好說。

審訊的結果在王調研的意料之中。他本應被罰款5000元,但看在他是初犯和老幹部的分上改罰中以刃元,限十天內交清。簽字並押上手印的刹那間,王調研的目光落在案卷右上角的一排字上,類似文件的編號:(1995)1,字第69號。

邁出屋門的瞬間,王調研的心又倏地沉起來。經濟命脈都把握在老婆手裏,如何能籌夠那筆該死的錢呢!

屋外,陽光很好。王調研抖起精神,快捷地走出公安局的大「1,然後奔向一個小攤。(本故事純屬虛構)你看人家

這其實是一則民間故事的名字。據說這個故事有好幾種版本,其中一種已經廣為流傳的版本是這樣說的:一位年事已高但精神尚可的領導攜夫人到某地視察,當地的小領導覺得有一個養豬場最能反映當地的改革開放成果,於是就安排領導參觀這個養豬場。領導的夫人對那些新引進的種豬的繁殖能力特別對一頭身價上萬美元的美洲公豬的交配能力讚賞有加,不失時機地椰榆了一下領導。受到椰愉的領導聽了心裏很不是滋味,也想要找機會報複一下精力旺盛的多嘴多舌的夫人,就用一句關於良種豬是不是每次都跟同一頭母豬交配的提問回敬夫人。主人的回答是否定的。於是,領導和夫人唇槍舌劍時,都喜歡說這一句話:“你看人家!”

我們無需求證這個故事的真實性,也不必太注重這個版本的故事是不是真的有趣,隻是覺得這個名字可以借來用用,僅此而已。

現在,我們不妨把這個名字當作一塊敲門磚,去敲一敲一個三口之家的門,咚咚咚……啾,門開了。此時是1998年夏天某日傍晚時分。

這個三口之家除了那道豪華的防盜門外,一切設備都相當陳舊。老式的彩電、洗衣機、冰箱,斑駁的餐櫃和飯桌,變形的仿皮沙發,吊扇發出沙啞的呼嘯。初到的客人剛踏人這個擁擠的客廳肯定會聞到一股叫不出名稱的氣味。這種氣味很容易使人聯想到那些老卡拉OK包廂或者舊客車。這些年許多城市的住宅樓流行加房,就是在原來客廳的外麵新加十來個平方的麵積。這樣做客廳似乎大了,但最大的問題是采光不好,光線陰暗,距離廚房和衛生間也更近了。

在近年流行的小說裏和那些老到的寫手的作品裏都極少描述景物,具體什麼原因我們無法探究,但上麵對這個家庭客廳的描述卻十分必要。這麼寫其實有些冒險,一不留神讓編輯覺得惡心了或是覺得畫蛇添足了,那麼這三口之家讀者就無從認識了。

還是說說這三口之家三個可愛的主人吧。

這三口之家由男主人和女主人、小主人組成。男主人即丈夫、父親、小公務員或楊太陽。女主人即妻子、母親、中學語文教師或王一桃。第三個人口是他們共同的兒子,昵稱寶寶。以下文中的男人、丈夫、父親、公務員、楊太陽或女人、妻子、母親、女教師、王一桃等不同的稱呼將會在不同場合、不同時段中出現,但均是指男主人或女主人。

這時候,丈夫和兒子被妻子從裏間和沙發上叫到飯桌邊。剛坐下,男人就拉著臉嘀咕說:“怎麼又是羅非魚,還是清蒸的呢,天天這樣吃法,胃口都變壞了。”兒子卻旗幟鮮明地表示反對,大聲說:“我愛羅非魚,我愛羅非魚。媽媽你為什麼總是買小小的羅非魚呢?刺多多的。”母親沙啞著嗓子說:“我去得晚,大的被人家先買走了,就剩小的。吃吧,吃吧。”男人知道女人說的不是實話,是應付兒子的。可他仍舊對羅非魚耿耿於懷。他先用筷子戳了一小塊送進嘴裏,繼續嘀咕說,“這種魚越小泥味越重,死的就更難吃了。”

女人對男人的挑剔似乎是有些惱怒了,但她並不想立即反駁。以她一個語文老師的聰敏和口才來對付一個裝腔作勢的小公務員不會費什麼大勁。她隻是不想說,課堂上說得太多了。嗓子累了人也累了。

“你那嗓子老是不見好多半是吃這種質量不高的魚引起的。”丈夫說。

女人瘦長的脖頸上很明顯地暴出了幾條青筋,臉色也變紫了。這是她憤怒了的標記,但此時她仍不想搭腔。她正精心挑了一塊魚肋夾到兒子的碗裏,便繼續低頭吃飯。她還是不想說話。

“城市周圍的魚塘汙染嚴重,魚一般都長不大。不過河裏的汙染也很厲害,電視報道說哪裏的一條河魚全都浮了,真是莫名其妙。”丈夫說。

女人總共做了兩個菜一個湯。清蒸羅非魚,炒青菜和豆腐番茄湯。其中清蒸羅非魚或者幹煎羅非魚是她的拿手菜。女人在結婚之前是不會做菜也不必做菜的,結婚後還時常到外麵吃快餐,到後來就不得不親自下廚了。

丈夫顯然真的不喜歡妻子做的羅非魚,同時也不滿意妻子的沉默,他隻把她舀的頭一碗飯胡亂吃完就不再添了,不過他破例喝了一些湯水。妻子和兒子則顯得比往常吃得更細心更有味,尤其兒子,他已不滿足於吃用母親夾送給的那些柔軟少刺的部位,而開始獨自料理骨刺,嚇得母親又驚又駭。

“媽媽,我們買一個大魚缸養羅非魚吧。王絲絲家有個魚缸大大的,有很多魚。”兒子說。

母親未來得及回答,父親就搶著說:“不可以的,我剛看了部片子,南美洲有一種吃人魚,專吃到河裏遊泳的人。不到一分鍾就隻剩一個骨架,那種魚幾乎和羅非魚一模一樣,你不害怕麼?”

兒子邊聽邊睜圓了一雙大眼,盯在父親的臉上,一塊魚肉咬在嘴裏就靜止不動了。

“你怎麼可以這樣恐嚇寶寶呢!”女人真的怒不可遏了。她狠狠地把飯碗擱在桌上,對他怒目而視。

男人說:“確實有一個影片,叫《食人魚》。羅非魚的樣子的確很醜陋嘛,嘴上還有牙齒呢。”

父母親的爭吵令已經陷人僵木狀態的兒子突然哇的一聲,狠狠地將嘴裏的魚噴吐到了桌麵上。

“好了,好了!”女人歇斯底裏起來。“以後不管是什麼魚你來買好了,我才不想買羅非魚呢,我也不想吃羅非魚。整個學校就我一個人下課了還往市場跑,別的老師根本用不著去買菜,人家也不吃羅非魚。”

男人預料不到場麵會變成這樣,兒子變傻了,妻子變得暴躁了。他不想使衝突升級了,他知道妻子的脾氣,她曾經在課堂上痛打過一個學生,原因隻是那個學生連續朝她做了三次怪臉。據說那個學生平時沉默寡言,性情內向,挨打的那天忽然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一上課他就顯得很不安分,不是和鄰座交頭接耳,就是動手動腳。學生的異常表現很快被女教師發覺,於是站在講台上的女教師就及時地向學生發出了委婉的警告。然而,那個受到批評的學生在被教師點名批評之後,不僅不適時停止動作,反而又是眨眼又是努嘴又是搖頭地做了一次鬼臉。這一舉動立即引來了滿堂竊笑。這時候女教師便被激怒得滿臉絆紅,她用教鞭猛拍了下講台,同時大聲警告了那位學生,責令他立即停止這種無聊的行為。隻是包括女教師在內的許多人都預想不到,那個執迷不悟的學生居然再次重複了一次剛剛做過的鬼臉,而且神情自若,絲毫沒有什麼驚慌失措的樣子。課堂裏立刻又爆發出一陣哄笑。女教師真是忍無可忍了,她怒氣衝衝地啟動了單薄的身體,直奔到那個學生的跟前站住,然後對其怒目而視。這時候整個教室都靜止無聲,一切都似要凝固了。那個倒黴的學生在眾目睽睽之下,麵對近在咫尺的女教師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一臉不屑的樣子。同學們都看到女教師雙手橫抱胸前。脖頸上青筋凸現,睜大雙眼一動不動地盯在那個倒黴蛋的臉上。同學們都知道這是女教師憤怒到了極點的一種表示,接下去將是宣布對違紀者嚴厲的處罰。如果事情到此為止,那麼倒黴的肯定是那個學生,但是偏偏在這個時候出現了意外,那個學生以更加誇張的表情再次做了一次鬼臉。和前兩次略有不同的是,這次鬼臉還伴隨有一些細微的響聲,那是臉部器官動作時發出來的。當這種類似狗舔殘湯的聲音響過之後,怒不可遏的女教師便揮起纖掌朝那學生的臉上捆去了。就像她當年對付強占她身體的楊太陽一樣。毋需多說,女教師的這一掌引起了軒然大波,校內校外的各種壓力使她有一段時間處於危機四伏之中。

男人知道,女人距離人們所說的更年期還遠,女人的脾氣是一貫的,她發脾氣的時候是惹不得的。於是,他決定不再議論羅非魚,轉而找一個別的什麼話題,讓氣氛輕鬆一些。否則這樣下去對雙方都沒好處。

為了進一步緩和那種近逼的擠壓感,楊太陽將肥碩的身軀從飯桌邊移到了沙發上。他一手拿煙,一手持根牙簽輕緩地在牙床上戳,一副悠然的樣子。

妻子是一直反對他吸煙的。他原先也不怎麼吸,偶爾吸一支權當做玩,始終癮不起來。真正使他成為煙民是到機關工作之後。其實像他這樣的小公務員在單位裏並不是什麼舉足輕重的角色,他幾乎沒有什麼決定權,絕大多數時間是處長們發話了他辦個手續而已。有時候處長們去吃飯也會帶上他,這樣便有了得到香煙之類禮品的機會。辦事多了時間長了自然也有他自己的關係網,那些關係戶上來辦事或給廳長處長們送大禮時,忘不了給他帶些土特產或煙酒之類的小禮。開始時他急把煙酒分流給在某單位編內刊的過氣文人嶽父大人享用,其實這也是妻子的主意,一方麵孝敬老人,一方麵防止丈夫沾染上吸煙喝酒的惡習。其實楊太陽遠在山區小縣退了休的父親也是個大煙客,逢年過節老人偶爾也會得到一些兒子托人捎去的煙酒。於是問題就出現了,有幾次趁他出差之機,餓煙餓得發慌的嶽父竟親自殺上門來,搜走了他收留給父親的幾條好煙。而且這種行為顯然得到了妻子的慫恿。

一氣之下,他決定開始學習抽煙,以免肥水外流。首先跳出來反對的自然是他的妻子王一桃。女人極力反對的原因有三:一是汙染空氣,別人被動吸煙危害身心健康。二是弄得他的嘴巴很臭,連呼出來的氣都有臭味,令人惡心。三是吸煙屬於高消費,成癮後消受不起。然而,女人的強烈反對並沒有迫使他讓步,反而讓他有了另室分床睡覺的借口。住房本是兩室一廳,後來在廳和廚房的方向加了個小房,成了兒子的臥室。主臥室之外的另一間算是書房,安有一張小床,平時有親戚朋友來往有個臨時住處。為了避免更大的汙染,他順理成章地移出了那張大床。至於口臭,他認為那是女人反唇相譏,早在幾年前他就指出她嘴已不幹淨,時常吐痰,還伴有口臭,因而借故停止了接吻。品嚐過從戀愛到結婚階段的熱吻乃至狂吻的女人知道男人遲早會這樣冷待她,但沒想到會這麼快。此後,她隻能時常懷想當年楊太陽的那種特別而又深情的擁吻,那種吻令人銷魂。在清理過去情事的時候,女人還驚異地發現不知從何年何月起,丈夫已經不再撫摸她那對鬆軟的乳房了。這種冷落對於一個少婦來說是令人難堪而又令人氣憤的。這多少反映出男人的功利心理,男人隻喜歡新鮮的好用的東西。女人不曾想過因為吸煙的問題會引出這麼多不快。關於第三個問題,也就是經濟問題楊太陽更是輕描淡寫,他說到有一天沒人送煙了他就會停止吸煙。他保證說到做到。他的這種許諾讓人無法相信,許多人一旦成癮就無法戒掉,就如同吸毒一樣。於是女人就猜想男人肯定留有私房錢,男人的單位算不上是清水衙門,印發內部資料或者發些表格證件也是可以來錢的。況且,煙酒都有人送了,封包還沒人送麼!雖不會是什麼大封包,小的積少成多也是夠他零花的。男人的工資基本都交給了女人,可從來都未見他歎過手頭緊,總是一副豐衣足食的樣子。

在有關煙的紛爭中,最終的贏家當然是楊太陽。他不僅如期學會了吸煙,把該屬於自己的煙都留給了自己,而且偶爾還膽敢在客廳裏吸,女人也奈何他不得。這種時候敢於嚷嚷幾句的隻有兒子,兒子大聲嚷道:“吸煙危害健康,吸煙得癌症!”接著是一連串的討厭討厭討厭爸爸討厭,然後奔向自己的臥室。那裏有一台14英寸的小彩電,供他一個人欣賞動畫片或者足球。父母親並不喜歡足球,但他們卻有意培養兒子對足球的興趣,期望他將來能踢個甲A甲B之類的。兒子除了討厭父親吸煙之外,還討厭父親的肥胖,時常不分場合地說,阿爸像豬一樣,是豬吃得快才長成這樣的。其實父親還不能算特別肥胖,他1.7米身高80公斤重量,隻不過是褲腰達到二尺八肚皮外突了點。確實是應驗了“人到三十五,肚皮往外鼓”那句話。兒子把他列為肥胖甚至是豬之類無非是將他和瘦條的母親作比較。一般在同一家庭中極少有同等胖瘦的雙親,總是要麼父親胖母親瘦或是母親胖父親瘦。到了中年,這種特征就愈加明顯。兒子時常用羨慕的口吻說,陳柳寧的爸爸瘦瘦的,蒙柯爾的爸爸經常帶他去遊泳,多麼健美啊。

兒子其實不知道他那個當公務員的父親會因為略為肥胖而招致一些有形或無形的麻煩。公務員所在的處三男二女,全是清一色的瘦子。女處長和男副處長不僅身材瘦削,長相也是處裏最差的,若論塊頭論派頭和走路的姿勢誰都不能和公務員比。一些以貌取人的人初次到處裏辦事,幾乎都毫不猶豫地直奔到公務員的桌前,並稱他為處長,弄得他好不尷尬。 日子久了,處長就成了公務員的外號。機關裏叫,熟人叫,到地市縣去人家也這麼叫,有調皮一點的幹脆就謔稱他為楊廳長。在一些場合裏,比如沒有同事在場的情況下,他便采取不置可否的態度,讓旁人摸不清真假。其實,在廳裏或是處裏,論學曆資曆能力公務員早該是處長副處長的料,但黨的陽光就是遲遲沒有照射到他的頭上。一些同齡人要麼當了處室的頭目,要麼下去掛個一官半職單等著提拔了。這種不公正的待遇很讓公務員無奈又納悶:我哪點不如人家了?他不止一次地帶著這個問題向各種各樣的人征詢。

經人介紹公務員結識了一個被稱為黃半仙的人。此人從唯心主義的角度對他的人生運程作了一次全麵的概算,最終得出結論:他若從政,可以官至五品;要是經商則家產千萬;若闖蕩江湖,將成為江南一霸。對於黃半仙的論斷開始時公務員還將信將疑,後來黃半仙把一個事實告訴給了他他就堅信不疑了。黃半仙曾經於十年前預測某縣水電局一名工程師十年後將搬六次家,官至副省。許多人當時都認為黃半仙是癡人說夢,是混口飯吃的騙子。然而,後來工程師的一係列際遇真令許多人大跌眼鏡。工程師沒當局長副局長就當選副縣長,住進了縣長樓。幹不滿一屆,就穩當當地坐了縣委書記的交椅。接下來是副專員、專員,再連幹兩個市的市委書記,第九年真的就上了副省。這件事在民間傳得很廣。至今黃半仙仍時常出人副省家,不時捎回來一箱箱一件件副省家剩餘的貢品供自己享用。據說那位副省對黃半仙佩服得五體投地,從什麼時候搬家、進辦公室,床鋪、辦公桌安在哪裏什麼朝向都由黃半仙指劃,言聽計從。當然,黃半仙成功的例子不勝枚舉,但最能打動公務員的是上麵這個範例。依據測算,公務員如果真的官至五品,那麼套上現在的級別不是正廳也是副廳了。如果真的應驗,那麼別人的那些玩笑就不再是玩笑。為了實現這一目標,公務員和黃半仙成了好朋友。在黃半仙的指導下,公務員千裏迢迢趕回老家重新安葬了自家的所有祖墳,同時也適當調整了房間的布局。他的舉動遭到了女教師的冷嘲熱諷。女教師冊著纖細的手指說:“你都35歲了,還是個副科,哪年才輪到你上廳級呢!別讓人家愚弄了,那個黃半仙油嘴滑舌的一看就讓人討厭。”公務員聽了很不高興,說:“中國的傳統文化博大精深,很多東西我們根本無法知道。鄙薄傳統,輕視一種存在都是淺薄的、錯誤的。同樣,以貌取人,表麵看問題也是淺薄的錯誤的。”

隻有這時候女人才感覺到男人是政治係出來的,口氣大得遠遠超乎他的身份,讓人感受不到平等,這種不平等時常使他們無法交流下去。但是,就這件事而言,女人卻表現得不依不饒。她試圖繼續用事實來擊碎他的美夢,她說:“我隻是說你的時間不夠了,楊太陽同誌。人家有的副省還不到四十歲呢。”女人的聲音繼續像冰雪一樣覆蓋著他。“你都工作十年了,還解決不了一個正科,下一個十年你真能來個四級跳麼?”

男人顯然經不起這番霜打雪壓,主動敗下陣來。他一句話不說,就穿戴整齊出門了。每當此時,他就很想見到小琪。小琪跳舞的姿勢很特別,令人回味不已。

楊太陽感到不舒心的時候,就會想起小琪。現在也是如此,按照往常的慣例,他準又要去見一見小琪了。當然,他們現在的關係已不僅僅是跳舞能夠包容得了的。小琪的一切與妻子相反,這是小琪能長時間地占據他的情感世界的根本原因。妻子瘦削,小琪豐膠。小琪說話的聲音柔和,妻子的嗓門很響而且略帶沙啞。妻子的臉上幾乎沒有微笑,小琪滿臉柔情蜜意。小琪的膚色細膩白哲,妻子的皮膚暗灰粗糙。妻子做愛時一動不動像副道具,小琪風情萬種,熱情奔放……總而言之,小琪的一切,包括言行舉止和身體都令他著迷令他愉悅。而現在的妻子實在令他失望甚至有些厭惡。這種感覺生於什麼時候,他無法說得清楚。因為這是一個細微的發展過程。

我們把過去發生的事情歸還給過去,讓主人公的現時變得更加清晰一些。剛才說到丈夫為了避免衝突加劇想換個話題,便故作鎮定地坐在沙發上抽煙。妻子知道,這是丈夫心虛的一種做派。

丈夫把一截煙灰彈到飯桌上的一小堆魚骨上,說:“胡部長快出院了,你趕緊把個人的簡況寫一份給我,我準備正式跟他說說。”

妻子正在收拾狼藉的桌麵,她顯然沒有從剛才的壞情緒中回過神來,聽到他說話,不禁怔了一下,說:“人家玉萍還沒我嚴重呢,可人家早就走了,我們這是辦的什麼事啊!”

女人說的是她的同事,也患上了慢性咽喉炎,她們同時打的改行報告,但人家沒費多少周折就找到好單位調走了。

男人說:“要是上次送給人家的兩瓶茅台不是假酒,恐怕你走得比她還早。怪誰呢,還不是貪30塊錢的便宜!”

女人顯然被戳中了痛處,敏感地停止了手中的活,盯住男人道:“可當時你也沒反對在那個商店買呀!”

是啊,當時要是自己有點鑒別假酒的常識,或者是表示不同意見,那麼那瓶酒也就買不成了。買不成就可能買別的酒或者送別的禮,也就不至於壞了大事。當中介人傳話過來說,那位原先答應考慮考慮的領導在一次家宴中拿出那兩瓶酒,被朋友看出是假酒而大失顏麵之後,楊太陽就意識到這件事肯定泡湯了。

每當談論起這件往事,夫妻倆就有說不出的悔恨。現在舊事重提,也是他們所不願意的,隻是偶爾在被對方逼急了的時候,才不經意地說出來。說了就肯定會破壞氣氛,引起爭吵,增加仇恨。這不,一場舌戰又將一觸即發。

首先感覺到苗頭不對的是丈夫。幾乎每次都是他充當駕駛員的角色,及時地踩住了刹車的踏板。如果把方向盤交給妻子,那麼汽車的命運可想而知。

“胡部長說了,像你這樣的情況有關部門應當給予考慮。”丈夫又拿出了官員的腔調。這種腔調立即引起了妻子的反感,她說:“這叫什麼話?空話,套話,廢話,甚至是屁話!”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話呢?”公務員有點惱火了。妻子竟然用這種口吻評價他敬愛的胡部長,真的很令他憤慨。

前些日子,胡部長因車禍受傷住院,公務員榮幸地成了少數幾個夜間守護人員之一。每到深夜,他就大模大樣地到省醫院的高幹病房去值夜。

對於許多人來說,能夠到醫院去守護胡部長是一件多麼值得榮耀的事,又是一次多麼難得的機會。公務員和胡部長並不在同一個單位,不同單位卻能夠成為胡部長的陪護人員這令許多人羨慕和刮目相看。胡部長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他發話調誰誰就調了,他說提拔誰誰就極有可能升官,他的權限可以影響到省內副廳以下的幹部。至此,我們大體可以知道他的分量了。胡部長受傷住院後,他的親信立刻遴選了幾個助手組成了一個夜間守護班子。胡部長的親信是一位跟隨他多年的正處級幹部,比公務員僅大一歲,屬於那種躊躇滿誌前途無限的幹部。公務員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結識了胡部長的親信。那是在一個飯局上,親信由於對一位頗有來頭的年輕人出言不遜,結果被人暗中聯手把他整醉了。當時親信的身邊隻有一名親信,很需要別人的幫助。處於中立位置的公務員似乎不怕得罪那幫人,毅然把親信攙扶上車並送回到家。之後,公務員不僅迅速地與親信混熟了,而且還有三次到胡部長家小坐的機會,其中有兩次是把黃半仙引薦給胡部長的。經過幾次交往,胡部長就對公務員有了印象。當親信向部長提出名單時,部長並無異議。

車禍弄斷了胡部長的左小腿骨,因而有較長的一段時間是不能下床的,洗澡、大小便和翻身都要別人料理。公務員身寬體胖,塊頭大,侍候胡部長不存在體力問題。隻是他從小備受寵愛,從來沒有玩過擦屎端尿的苦差,因此,這次夜間陪護的難度是前所未有的。用公務員半是慨歎半是自豪的話語說,這是他人生中對困難極限的一次挑戰。

然而,擔負夜間陪護胡部長的差事盡管又髒又累,但能夠對一個大權在握的人關愛盡忠,能夠和一個可以影響許多人命運的領導在一起很隨意地說話,這對於一個渴望進步,需要職務來改善生存環境的小公務員來說,是何等地重要。同時也是一件很值得炫耀的事。

近些日子,楊太陽時常有意無意地在同事或者朋友們跟前露出倦態。他頻繁而肆無忌憚地打哈欠,搓揉麵部或者打噸。見他這樣,不知內情的人總要問他:怎麼搞的,是不是交公糧交多了體力不支啊?交公糧是男人們對夫妻性事的一種說法。這時候他就故作無奈地笑說,交個屁公糧啊,有個把月都不交了。人家聽了都禁不住要往下問:那幹什麼去了啊,陪領導玩拖拉機還是打麻雀?看見達到了預期的效果,他才漫不經心地告訴他們,胡部長車禍斷了一條腿,住院了。不用多說,多數人都知道胡部長是誰,都猜得出胡部長住院與他的疲倦有很大關係。於是都不由對他刮目相看或者肅然起敬,驚羨之情溢於言表。也有些早就知道底細的人這樣逗他說,你都累成這樣了,還不要求換班?或者說,你老去陪胡部長你老婆沒意見麼?這時候他就底氣頗足地哈哈一笑,答非所問地說,不瞞你們說,有不少人強烈要求去給部長守夜,都被一一擋掉了。

在與胡部長的交往上,楊太陽是自豪的。他知道,靠上這棵大樹,往後的日子肯定會比現在好。不僅位子會比現在高,房子也比現在寬,更重要的是黃半仙的那個預言也將會逐一實現。

隻是,最近的幾天他的心頭不知不覺地掠過一絲隱憂。那就是越靠近胡部長他越覺得自漸形穢,就拿他們幾個守夜的人來說,他的年紀不是最小,級別卻是最低。有個才畢業三年的小夥子已是主任科員了,比他還高一級。另一個發現就是其實胡部長已經老矣,都58歲了。有人私下議論,說其實胡部長已經到點,隻不過他篡改了年齡,加上染了頭發常去美容,樣子才不很老。這段時間,楊太陽注意到,由於傷痛的折磨胡部長的形容變得憔悴了許多,久不染黑的頭發開始露出了原形。這一切,多少使他的心頭蒙上了陰影。他惟一的反應就是在一個深夜裏趁另外一個陪員睡著之機,迫不及待地把妻子想要調動的事告訴給了胡部長。

從這件事上看,楊太陽是無私的,他把妻子的調動問題排在了自己仕途的前麵。有了這點資本,他自然就可以在別的方麵對妻子來硬點的了。不管怎樣,先把妻子調離這個學校,換到一個經濟好點油水足點的單位,日子也不會過得這麼窩囊,吵鬧也將隨之減少,那些臭泥巴的小羅非魚就去他娘的了。安頓好妻子也就是安頓好家,自己的事過後慢慢解決。這些天,楊太陽確實為自己的計策的出台而有些自鳴得意。

人一得意了就容易忘形,說話也就不太講分寸了。女人也是很有脾氣的,智商又高,一句句的很輕易就把他反擊得沒一點麵子。今晚就是這樣,有關羅非魚有關調動的話題都令她不悅,甚至惱火。弄得他一時找不出什麼話來圓場,來取悅她了。

這種女人真是拿她沒辦法,這樣下去日子怎麼過?男人的眼睛盯在屏幕上,不時也往在廚房裏洗碗的女人膘一眼。隱約間,小琪身影便在他的視野裏浮現,時而變成美麗可人的女播音員,時而變成站在廚房洗碗刷筷的女人。

男人的腦海裏忽然跳出了離婚這兩個字眼。這兩個字在這個時候跳出來使他的心頭不由地一顫。他知道,他是不可能離婚的,吵歸吵,鬧歸鬧,吵鬧之後會重歸於好。從大一到現在,他和女人的吵鬧誰也記不清有多少次了。每次雙方都以他的忍讓與沉默而告終。她已經習慣了這種處理衝突的方式,以她的性格和脾氣,倘若他提出離婚,會鬧人命的。況且還多了個寶寶呢。許多已婚男女選擇離婚來解脫自己,解決矛盾,人家可以這樣,他卻不可以,這就是人和人的不同。

頭上的吊扇呼呼地旋轉,楊太陽無奈地朝電扇看了一眼,他忽然覺得越坐屋裏的空氣越懊熱,汗都淌到胸口的凹處了。他不明白這個夏天為什麼這般熱。專家一會說是厄爾尼諾,一會又說是拉尼娜,莫衷一是。現在他隻想早一點到胡部長的病房裏享受冷氣,去早了還可以看到一些前去探視的高官。這麼想著他就拎了換洗的衣服進了衛生間。

在往身上擦香皂的時候,衛生間的門板突然咚咚一陣驟響,同時傳來兒子叫喊:“爸爸,電話!爸爸,電話!”

父親不得已開了一條縫,說:“吵什麼,爸爸洗澡。”

兒子說:“你的電話,是個男的。”

“你就說爸爸正在洗澡。”

兒子跟著對話筒喊:“我爸爸正在洗澡。正在往身上擦香皂。一會他還要送我去學畫畫,知道吧?你們別叫他出去,你們是壞蛋!”擦肩而過―又名情人

大約還在一年多以前,毛加還不時兜售他的論點:情人等於高級妓女。

無疑,他的怪論遭到了一些朋友強烈的譴責和奚落。

講出這種話,不知底細的人還以為毛加是個情場老手,而且吃盡了女人的苦頭。其實不然。

毛加的這個結論是從閱讀大量的書籍及報刊得出的。無數的例子和事實使他對情人問題有了這麼獨到而偏激的認識。

在此之前,毛加隻有一個真正的情人,那就是妻子。

毛加還有個習慣,就是喜歡把妻子叫做愛人。一說到自己的妻子時,開口閉口就說“我愛人”。

他的這種叫法自然也招致了另一些朋友的反感和譏笑。

“為什麼不能叫愛人?”他總是忿忿然地質問。

朋友就問他:“你愛你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麼?”

毛加說,這有什麼關係。

“那麼,你愛黨愛祖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