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加說,怎會不愛。

“那麼,他們也是你的愛人。對吧?”

毛加眨眨眼,說:“反正,老婆就是愛人,愛人就是老婆。”

毛加有時也給報紙寫點稿件。有一次,一家報社舉行年終舞會,通知要求各人自攜愛人前往參加。結果,廣大通訊員惟有他把妻子帶去了。

他此舉被傳為一時笑柄。

然而,把妻子視為惟一愛人的毛加卻發事了。毛加愛上了妻子以外的另一個女人。確切地說是毛加有了情人。

毛加是在情人丈夫單位的大院裏被那個男人痛打之後而被別人知道的。

當時毛加騎著野狼125毫無顧忌地進人情人丈夫機關的大院裏。然後支起摩托,一手提大哥大,一手拎頭盔,大搖大擺地向38棟3單元走去。

他沒有注意那個在樓前車房門口低頭修輛破單車的漢子。

就在他剛要踏上樓梯的時候,隻覺得耳邊有異樣的聲音傳來,來不反應,左肩上就被重重地擊了一下。

他哎喲一聲慘叫的同時,迅速轉過身來,一看,原來襲擊者正是情人的丈夫。他手裏拎著一把中號的活動扳手,對毛加怒目而視。

毛加剛要說點什麼,對方的扳手就朝他的頭部橫掃過來。他下意識地將頭盔擋過去,扳手擊中頭盔,發出一聲脆響。

剛緩過神來的毛加厲聲喝問:“你要幹什麼?”

“打死你!”對方說。“打死你這條狼!”

“打人是犯法的。”毛加說。

對方倏地一抖擻,扔掉扳手,撲向毛加。

整個過程不到一分半鍾,毛加已被放倒在地上。情人的丈夫如武鬆打虎般騎壓在他的身上,雙手狠命地夾住他肥粗的脖頸。而毛加則用手提電話機猛擊對方的胳膊和腋下。

當情人的丈夫被一些過路人和鄰裏拽起以後,狼狽不堪的毛加才吃力地從地上爬起來,一邊用手撫摸著紫紅的脖頸,一邊罵罵咧咧地離開那裏。

事後,毛加多次地對熟人們解釋說,他不是打不過那家夥,而是不知怎麼使不上勁,糊裏糊塗就被打倒了。

一向很迂腐也很本分的毛加居然有了情人,而且還被打了,這件事自然地就成了新聞。

人們的興趣頃刻間就集中到了他們這對情男情女身上。

情夫毛加和情婦原本都在一個大單位裏工作,具體地說都是在旅遊局下屬的單位。在互相認識以前,他們隻是彼此聽說過對方的名字,偶爾碰麵,但誰也沒特別留意過對方。

如果沒有一起去北京學習的機會,他們或許不可能認識,即使認識也沒有這麼深刻。在國家旅遊局那個長達三個月的骨幹培訓班中,他們是來自同一城市的惟一一對學員。

毛加說緣分真是沒商量。當他聽說有個女的一起北上學習時,就有意不讓她知道自己出發的口期,還有意提前一天出發。但當他進人硬臥車箱,放好行李,又把妻子送走以後,才發現他這個中鋪的對麵是一個有些麵熟的女人。

目光初次碰撞的時候,他們都微怔了一下,似乎都覺得在哪裏見過麵,卻又記不起來了。於是都點頭一笑之後便各自躺下。

在睡著之前毛加的腦子曾幾次搜索記憶,但都沒能想出對麵中鋪的女人是誰。

次日早,六次特快在長沙停留。毛加起來洗漱,見她坐在窗邊吃康師傅碗仔麵。他又朝她點頭笑笑。

一路上他們也偶爾交談幾句,但都是一些沿途的風物話題。諸如道口燒雞其實味道也不怎麼樣之類的對話比較多些。更多的時候她是被下鋪的一位戴眼鏡的男子叫去做對玩撲克牌,而毛加卻抱著金庸的《鹿鼎記》漫慢品味。

在北京站下車的時候,毛加見她有兩隻行包就想幫她拎一隻,卻被下鋪戴眼鏡的男子搶先了一步。他還注意到男子已和她交換了名片。他知道自己在女性麵前的魅力.確實有限,因而也就不太計較這些,徑自大步流星地朝出站口走去。

毛加料想不到會在一小時之後再見到她。在驚詫之時,兩人都意識到彼此都是一個大單位的同事。這時候她也就能夠叫出了他的名字,他也叫起了她的芳名陸茵。

兩個遠離單位和親人的男女一起相處了三個月,在一般人的想象中都會想該發生了一個什麼樣的愛情故事,但他們都平靜地回到了夏天的南方城市。更令人不解的是,從北京回來之後他們的來往極少,即使見麵也隻是隨便聊幾句而已。

如果時空到此凝固,那麼在毛加和陸茵之間就不會發生情愛,也就不至於發展到大打出手的地步。問題的因由來自毛加的妻子。

有一天毛加8歲的兒子無意中指著一張照片對母親說,陳師師的媽媽是爸爸前麵那個阿姨。

毛加的妻子開始還不太留意,還順口說毛毛別亂說。受了委屈的毛毛為了證明自己沒亂說,就把照片伸到母親眼前,說你看你看,這個不是麼?誰亂說了!

這是一幀過了塑的八寸彩色照片,近百人的大合照。是毛加參加學習班結束時的留影。毛加的妻子曆來對這種古板的合照方式不屑一顧,所以一直沒有注意這幀照片。

當她從對兒子的審訊中確認了丈夫前邊那個少婦就是兒子的女同學陳師師的母親時,她簡直氣得全身都發抖了。

令她憤慨和震驚的是丈夫從來沒向她提起過這個女人。他們可是在一起呆了三個月的啊!

一對熟識的男女遠離單位往北到那樣一個充滿浪漫情調的城市一起“學習”三個月,這其間讓人想象的餘地實在太多。如果毛加事前說過或者在信上提到一句,都會讓人好受一些。

如果他沒有鬼為什麼要提前走一天,回來的時候也不通知她去接站……這些疑點都使她無法平靜。

她是一個在小鎮裏長大的女人,雖然頗有姿色,卻改不了小鎮女人的脾性,凡事都喜歡用小鎮的思維去思考去行動。

這天晚上,毛加因談成了一樁生意而多喝了兩杯,興衝衝地回到家,迎接他的卻是漆黑的屋子。才9點多鍾妻子就關燈睡覺了。

毛加對這異常的情況並沒有足夠的警醒,依然是照樣洗了澡再看體育新聞和股市行情,然後才小自翼翼地推開臥室的門。

往下發生的事是一般家庭的吵鬧事件中常見的方式。毛加先是發現妻子衣鞋不脫地撲在被子上低聲抽泣,他剛要問個緣由,她就坐將起來拿出那張大照片,然後連珠炮似的審問。

當他聽出了是怎樣一回事時,就輕鬆地解釋說他們沒有什麼,一般同事而已。

有些事一些人越看得輕薄越不在意,另一些人卻看得越重要越疑惑。這件事也是如此。

毛加輕描淡寫的解釋遠遠不能滿足妻子的嫉恨。她的吵鬧聲和哭聲以及甩物件的聲音迅速升級起來。

毛加估計這麼高分貝的吵鬧已足以讓整幢樓和前後樓的一部分人聽到。要是以前,他就毫不猶豫地製服她,阻止她發出這麼大的聲響,但現在他是貿易公司的經理,他不想鬧大。

這場爭吵以毛加的忍讓和離開而結束。他去看了一場通宵電影。

接著又發生了幾次不大不小的爭吵,主題還是和前次一樣。毛加雖然深感無聊又無奈,卻毫無辦法。他惟一想到的是後悔當初不該娶這樣一個小鎮女人。那時候他在小鎮插隊,然後在那裏工作了一個時期。

毛加妻子的吵鬧使周圍輿論對毛加和陸茵的那三個月引起了興趣。多數議論認為,如果沒什麼事毛加的家裏不會先鬧起來。這種推測極有道理,社會上許多醜聞都是從內部泄露的。

這件事最使毛加感到不安的是冤枉了陸茵,他從內心裏深感內疚和抱歉。他想陸茵肯定也聽到了這些無聊的議論,一定會對她的為人產生了誤解。他想他應該也有責任向陸茵解釋一切,並向她當麵道歉。

這種心理驅使毛加決定約陸茵出來單獨談談。

令他感到欣慰的是陸茵似乎不太受輿論的影響,在接到毛加的電話之後並沒有拒絕他的邀約。在某個夏日的夜晚,陸茵如約來到城市街心花園的一座雕塑跟前,等候他的到來。

生性多疑的毛加的妻子在多次吵鬧之後,忽然改變了戰術,由明爭變成暗鬥。她已經幾次跟蹤毛加,但都沒有什麼重大發現。在她將要失去信心的時候,卻有了新的情況。

這個夜晚她坐在一輛出租摩托上一直跟在毛加摩托的後邊,來到街心花園。當陸茵的麵孔出現在她的視線中時,她體內的血液迅速地狂奔起來,心髒加快了節奏。

這個夜晚對於毛加和陸茵以及毛加的妻子三者之間的關係可以說是發生了質的變化。這種變化在毛加的妻子以母豹一般的速度撲向陸茵之後就開始了。

在這場意外的襲擊中,陸茵的眉角被指甲抓破了一個口子,鮮血泅漫了她半邊的臉孔。動手傷人的毛加的妻子被巡警製服而後當場釋放。毛加在妻子的謾罵中擔當起了救死扶傷的角色,把受傷的陸茵送到醫院去包紮。

這一事件促使了毛加有更多的機會與理由時常去探望陸茵,同時也使他對自己的妻子增添了憎惡。

陸茵是一個缺少愛情的寂寞的女人,丈夫是一個政府機構的秘書,女兒已經十一歲。因工作的關係她丈夫經常伴隨領導走南闖北,即使在家也是日加班夜加點,生活中沒有一絲閑情和浪漫。她和他在戀愛和結婚的過程中平常無奇。這一切使她強烈地感到生活缺少色彩,渴望愛情生活的充實與刺激。

一個月色朦朧的夜晚,毛加和陸茵終於來到公園的深處,加人了露水情侶的行列。他們時常相擁出進豪華歌舞廳酒吧和咖啡屋,盡情而肆無忌憚地尋歡作樂。

與此同時,毛加與妻子的關係幾乎進人了冷戰狀態。他更多的時間是在外頭跑生意拚命賺錢,休閑時間幾乎是和情人陸茵一起度過。每次回到家隻是和兒子說話,對妻子則不再有什麼好感。

許多事情一旦發生了就連事主都沒辦法控製,毛加和陸茵的愛情就是這樣,更何況他們並沒有想過要收斂一下。老是在街頭草間恩愛他們已覺得不能滿足,於是很自然地把情愛的場所轉移到了陸茵的家裏。

陸茵的丈夫在單位是個小角色,卻可以住上三室一廳的房子,兩口子住一間,女兒一間,還有一間書房。毛加第一次以叔叔的身份出現在情婦家裏就立刻取得了情婦女兒的好感。那天是情婦女兒的生日,恰好情婦的丈夫出遠差,毛加給生日的孩子送去了生日蛋糕和一架日產的雅馬哈電子琴。優厚的生日禮物使天真的孩子喜不自禁,她還埋怨自己的父親從來沒有給她送過生日禮物。為了籠絡孩子的心,毛加還時常攜帶情人母女出人酒樓,讓孩子品嚐佳肴美味,甚至到外地度周末。

好到這種份上而且投人了這麼多的情感和財物,毛加自然有著自己的如意算盤,那就是和陸茵結婚。陸茵是個溫柔善解人意的女子,雖然貌不驚人卻很能讓他產生好感乃至情愛。不像自己家裏那個小鎮女人,不僅生性多疑斤斤計較,還時常惹人生氣影響身心健康。

當初毛加產生這種念頭並不是主觀臆想或者一廂情願。他從情人對她丈夫的評價中已經得到了某些令他深受鼓舞的信息。當女人在別的男人麵前不住地控訴自己丈夫時,表明她也已經能夠接受那個男人了。這一點連沒有多少情場經驗的毛加都能領會得到。

在毛加被情人的丈夫痛打的前幾天,他終於以五萬元的代價使妻子同意離婚,並打了離婚報告。他是在取得陸茵的首肯之後才這麼做的。

然而,在他們這對情人之間過於主動過於癡情的毛加實在沒有料到他們的情愛會發生變故。

被打之後的幾天裏毛加就陷人相思不能相見的煎熬之中。他多次打電話到陸茵的辦公室,都說她沒來上班。這時候他真後悔沒有給她家安個電話或者配個BP機,如今他不可能直接上門去和她幽會。或許她也遭受到丈夫的毒打,正在家裏養傷呢。

毛加終於想到了陸茵那個可愛的女兒,他特地到她就讀的學校門口等她,然後讓她把密信交給她的母親。這樣做實在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利用孩子傳遞信件很冒風險。其實他給情人送去的是一張日場電影的入場券。

女人終於如期出現,但隻和他在雅座上呆了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就撇下毛加走了。

在她離去後的一段時間裏,毛加的神智一直處於呆滯的狀態,銀幕上險象環生的打鬥都沒能把他吸引去。

此後兩天,毛加都沉浸在一種痛苦與折磨之中。一封情人的親筆信函通過郵局送到他的手上,這個幾天前還令他神魂顛倒的女人在信上說她實在無法背叛屬於自己的家庭,她丈夫在發覺她的醜行之後並沒有太多地責備她,也沒有懲治她,顯示出了男子漢的寬容與忍讓,因而她不忍心和他離婚……女人的信使毛加有如墜人無底的深淵。

他的第一反應是撥通了情人丈夫的電話,告訴他一些他與情人偷情的情節。其中一個細節描述說:不久前的一個夜裏,他到他家過夜,不料他半夜歸來,慌亂之中他從陽台翻人他女兒的臥室,女孩並不驚駭,她母親從門外把情夫的外衣褲扔進來,然後才去開門。女孩很從容地把衣服遞給他穿,還朝他做了一個鬼臉。就在他進入衛生間淋浴時,母女倆把他送出了房門……毛加把這類細節說給對方的目的是想讓對方憎恨自己的女人,然後離婚。他還故意渲染了他們相處的一些細節。

放下電話之後毛加就腰別匕首騎著野狼125直奔情人家裏。女人在打開門的瞬間就後悔了。

剛進入那間他熟悉的房門他就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摟抱她吻她,但幾分鍾過去女人一點反應也沒有,如死屍一樣任由他動作。這種反常的情況使毛加從沉迷中猛然醒過神來。

這時候毛加似乎已經頓悟到眼前的情人已不再是以前的情人了。但他並不死心,他不相信曾經山盟海誓死去活來的情人真的已經變心了。為了檢驗她對他的情感,他倏地跪在她跟前,然後拔出匕首,璞的一聲插在大腿_匕殷紅的鮮血立即染濕了刀口邊緣的牛仔褲。

女人被他的動作嚇壞了,哭叫著撲向他,說讓她再考慮考慮。當下替他紮了傷口,恩愛一番後讓他離去。

整天之後毛加終於得到了情人的消息,她告訴他到一家新開張的酒店去聚會。他如約前去,神情陰鬱的情人站在門口迎接他,並把他迎進了一個叫秋香屋的包廂裏。

使毛加驚異不已的是包廂裏還有一個濃妝豔抹的似曾相識的女人。女人給了他名片的同時自稱是電視台婦女熱線欄目的主持人。看到這個情景,毛加忽然覺得大腿上的創傷一陣劇痛。

接下去的情形可想而知。在長達幾小時的會晤中,主持人用猩紅的口齒和中聽的國語給他上了一堂又一堂生動而又無法反駁的政治加倫理道德課。陸茵似乎已有了充分的準備,當著主持人的麵逐一地把他買送她的禮品紀念品清點給他。他仿佛走人了一段遙遠而混沌的曆程中。

“毛加,真不好意思。”情人向他大方地伸過手來。

他手上的金戒指很醒目地映人他的眼簾,他指著她的手說:“這隻戒指好像也是我買的。就留在你手上戴著做個紀念吧。”

在她局促之際,主持人堅決地製止道:“不行,你們不能藕斷絲連!”

女人欲離去時,毛加忽然想起,包廂費也應一分為二。好好玩玩

1999年5月14日上午8時,旅遊者老皮和同伴張飛出現在深圳深南大道一座老酒店的大堂時,大約近百名南腔北調的男女正鬧哄哄地擠在一起。這些人有的戴帽子有的沒戴,有的拎著統一規格和顏色的旅行包,有的沒有。老皮知道,眼前的這些人都是要出國旅遊的,這個有點老舊的酒店便是其中的一個中轉站。

由於還沒有找到自己的團隊,老皮心裏便有些不踏實。他差張飛去看看誰是瑞安假期的領隊,自己便站在大堂的一角用目光研究眼前的這些男女。和許多精力旺盛的男人一樣,老皮的目光先是在那些有可能成為旅伴的女人中間遊移。他發現,在這近百人的旅遊者中間,那種適齡的可供開發的對象寥寥可數。而且,大凡年輕點的有些姿色的女人幾乎都有男人相伴。顯然,人家都是派對來的。老皮多少有些失望,他曾經在一些文學作品中和現實生活中得知有人會在旅途中發生豔遇。於是在開始這次旅行之前便從心底裏生起了一些期待。然而,這僅僅是一種小小的期待,這種期待也僅僅是一種習慣―男人的習慣而已。在得知老皮要到港澳泰旅遊的消息後,一些過來人便紛紛給他們出謀劃策,惟恐他們虛度此行。當然,說得最多的是泰國的風情了,神秘的人妖、消魂的泰國浴,還有令人神往的芭提雅……賭友們則希望他們能到葡京賭場去一顯身手。其實人們並不知道,在這些躍躍欲試的旅行者中間,隻有老皮和張飛是在例行公事,或者說是在出一趟公差。一個掌握他們命脈的協會為了創收而把他們推上了這次旅途。盡管單位的財政不是很好,但為了不得罪人家以免惹來麻煩,老皮和張飛咬咬牙還是來了,順便也圓了一次出國夢。本來,出國旅遊是那些有閑錢又有閑情人的專利。不知從何時起,總有一些好事者在利用他們的嘴皮和筆杆不停地煽動和蠱惑人們出門旅遊,好像中國人袋裏的錢已經脹得要裂了似的。立場堅定的老皮還從來沒上過當。老皮是那種本分而又持重的人,不輕易被人哄哄就上當了。當然,這次是迫於無奈,是個例外。

張飛還沒回來。老皮的目光又被那些人頭上的帽子吸引過去。他以前在很多場合都會看到這種帽簷長長的遮陽帽,或紅或白或黃或紫。老皮想,怎麼就沒有綠的呢?要是有人戴上綠帽子出遊就好笑了。在老皮眼裏,再精明的人,一旦戴上這種帽子就變得傻乎乎的了。這是一種屬於孩子和老年旅遊者的帽子。戴上它,然後鴨子似的跟在老師或導遊的後麵,聽他們介紹胡編的神話和故事,這是多麼地可笑。現在,老皮之所以有些心神不定是因為他跟前的這些人戴的都不是瑞安假期的帽子,他還摸不透那些沒戴帽子的是不是瑞安假期的。他的目光不得不從女人們身上和那些五顏六色的帽子上移開,去尋找自己的同伴張飛。

張飛雖然三十出頭了,但天生一副娃娃臉,再理個小平頭,加上有點多動症,總讓人覺得他大學還沒有畢業似的。這不,老皮派他去找領隊,找瑞安假期的人,他竟溜到什麼地方去了。

陸續有人邊叫喚邊搖動小旗子把屬於自己的人帶出了酒店大堂。最後隻剩下三十來個神色有些迷茫的男女,這時候老皮才看清楚這些人都既沒戴帽又沒拎統一包的,顯然處境和自己一樣。張飛瞎轉了一會,回來說還不見領隊。正納悶間,大堂裏的人忽然挪動起來。走在前頭的幾個衝出大門繞過花壇小跑著奔向一輛中巴,後麵的人不明不白也跟著撒腿奔跑起來。大堂瞬間空無一人,老皮見勢不妙忙催促張飛連奔帶跑跟了過去。

好不容易擠進中巴,老皮他們還沒站穩,把在道口的一個戴眼鏡的瘦子就瞪眼問:“你們是哪個團的?”

老皮聽了就有些來氣,脫了瘦子一眼,說:“不知道。”

“你們是海南的吧?”瘦子繼續操著湖南口音審問。

“廣西,瑞安假期的。”張飛答。

瘦子哦了一聲,扯著嗓子喊:“下麵開始點名,廣西兩個,老皮、張飛……,,

老皮如釋重負。瞎貓撞中死老鼠,終於上對了車,找到了領隊。要是不跟上來,說不定這個狗娘養的領隊就把他們拉下了!拉下來了豈不是走不成了!霎時,老皮忽然生出一種受到愚弄後的憤怒。

點過名,發了護照,接著才發給包和帽子,兩樣東西都是紅的,印有瑞安假期的字樣。老皮有些耿耿於懷地說:“剛才在大堂為什麼不發?我們都差點掉了隊。”

領隊沒好氣地說:“剛才太忙,沒時間發,現在發還不是一樣麼?”接著他又扯高嗓子說,“好了,有些團員還沒認識我,我介紹一下,本人姓王,是我們這個旅遊團的領隊。你們叫我王導就行了。”

這時候老皮認真端詳眼前的王導,他的第一感覺是王導很像某個台灣三級片的主角。單單的,瘦瘦的,頭發上了摩絲,耳朵有點像蝙蝠的耳朵,粉白而薄。老皮忽然對瑞安假期把三十多號人交給這麼個瘦弱而草率的王導感到有一絲的不安。

香港回歸祖國差不多兩年了,但人境的手續依然繁雜,足足折騰了兩個多小時,老皮他們才從皇崗口岸進人新界。似乎全團的人都沒有出人關的經驗,包括王導在內,如果沒有來接應的香港導遊指點,情況會更糟。在手機上的中國電信信號即將消失之時,老皮忽然想給家裏打個電話。就在這個念頭生起之時,手機卻先響了起來。他一看來電顯示,便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這是來自南寧新都大酒店的電話,老皮一看便知道。首先他判斷那裏絕對不會住有他的朋友或熟人。其次他判斷肯定又是該酒店公關部的李小姐打來的。這個酒店的李小姐在這段時間裏一直騷擾老皮,她一再說服老皮購買他們的貴賓卡。李小姐始終先人為主地告訴老皮,他是他的某公司的朋友常總介紹加人新都貴賓俱樂部的,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成為新都的貴賓,名額是十分有限的,這一天的名額隻有你老皮和某銀行的行長或者某公司的老總,雲雲。李小姐真的賽過快嘴李翠蓮,容不得插嘴就居高臨下地告訴老皮,他隻要交1888元就可以享受到新都免費住一晚和到新都吃飯打折的待遇,並說馬上派人送合同過來,立即就過來。李小姐每次打電話都是從容不迫,都是步步緊逼。開始時很讓老皮有些招架不住,都差點答應讓對方拿合同過來了。但機警的老皮還是沒能讓對方得逞,都及時地把對方堵在她的辦公室裏。不過,李小姐是頗有耐性也很能死纏濫打的,她有時會換成別的小姐或者先生,反正他們有的是時間,時間就是金錢。後來,不知辦公室的誰把老皮的呼機手機都告訴了他們,這樣,老皮真的是在劫難逃了。其實,李小姐們窮追不舍與老皮的優柔寡斷有關,他既不想為這點小錢和人家翻臉,又不想讓人家磨兩下嘴皮就得到便宜。總是跟人家玩迂回戰術或者緩兵之計,總是讓人家感到有那麼一點希望,總是讓人家覺得火候不到追得不夠緊。於是就一直騷擾不斷。有時候老皮甚至認為自己做人一直不怎麼成功就是心太軟。來自新都大酒店的電話打到第四次的時候老皮不得不接了。又是李小姐的聲音。李小姐說:“老皮你在哪兒啊?你老不在辦公室,今天把單簽了吧,好不好?”老皮說:“不好。我出差了。”李小姐問:“你騙我,你現在在哪裏?”老皮說:“我在香港。”李小姐說:“你騙我。你又說沒錢又老說出差。”老皮真的不想和她磨嘴皮了,就生硬地說:“不信就算。”說著關掉了手機。

進人香港來的大巴座位鬆活多了。香港的導遊開始用夾生的普通話介紹他自己,介紹行程,介紹香港。這位香港的導遊姓郭,約1米8的個頭。四十出頭年紀,膚色偏黑,臉上一直堆滿了職業式的微笑。

老皮早已對香港的地貌地圖滾瓜爛熟,這些知識得益於’97回歸媒體的大量宣傳。盡管如此,當大巴行進在快速車道上,綠樹和高樓從窗外快速掠過時,他便莫名地興奮起來。老皮是第一次這麼近地接觸香港、呼吸著香港的空氣。他都是四十的人了,才第一次來到被譽為東方明珠的香港,真是久違了。

郭導的微笑繼續著。他說當他知道我們中間的多數成員來自湘潭、來自毛主席的家鄉時,他感到很榮幸。能夠接待來自毛主席家鄉的客人他很有福分很有運氣。他幾句話便把一幫湖南人撩得忘乎所以了,他們有的毫無顧忌地把檳榔渣子吐到車上,有的則欲把心愛的檳榔送幾粒給郭導。其實,還在深圳等王導的時候老皮就注意到有一些說湖南話的人邊說話嘴裏邊不停地咀嚼什麼東西。開始他以為是嚼香口膠或泡泡糖之類的玩藝,但當人家叭叭地把那些嚼剩的部分吐到地上,黑乎乎一攤一攤的很像西洋鴨的糞便時,他才知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檳榔。

奉承一番湖南同胞之後,郭導話鋒一轉,說:“你們都是有大福的人,來得正是時候。今天是母親節過後的第四天,香港的首飾優惠期是前一周後一周。我特別向大家推薦一種叫時來運轉的墜子,這種款式的墜子是用白金和非洲名貴鑽石特製的,裏邊有一個會轉動的兔子,意味著兔年時來運轉。這種款式的首飾剛剛拿了歐洲的國際大獎。香港人都喜歡這款首飾,經濟危機之後希望有個轉機,有個好運。母親節商家特意打了八折,很合算啦。”

立即有人問:“那個時來運轉多少錢啊。”

郭導輕鬆地說:“不貴,原價3888元,現在不到3000,當然是港幣了。”

大家聽了都低聲議論起價格問題來。郭導繼續微笑道:“這個價不是我賣,是商家賣,我隻是把你們帶到那裏,買不買由你們定。來香港其實沒什麼玩頭,就是買東西,香港是世界有名的購物天堂,價格很公平的,尤其是珠寶和黃金。”

老皮早就聽聞香港的黃金成色不錯,而且價格適中,款式又多又好。不過,他一向對黃金沒有太大的興趣,他認為金銀珠寶是屬於有錢人和女人的,男人們玩這些東西顯得沒文化又俗氣,戴金手鏈套大貓眼的不是暴發戶就是足球明星,沒什麼可學的。老皮還聽說香港的導遊很會掏遊客的腰包,直到你掏空了還欲罷不能。因此,從一開始老皮就以謹慎的姿態觀察郭導的言行。果然,狐狸一般的郭導僅用路途上僅有的幾十分鍾就把許多人的購買欲煽動起來了。

郭導輕描淡寫地介紹了沿途的一些景致之後,又以專家的口吻說:“你們很多人是第一次來香港吧,接著還要去泰國,去那邊看看人妖、風流風流可以,可是千萬別在那裏買黃金珠寶。那邊黃金成色不夠,容易退色,珠寶方麵還容易買到假貨。這兩天我們要安排足夠的時間帶大家去看看,想買就買,該出手時就出手。”

單從郭導的言談舉止上看,老皮認為他更像一個廣東導遊。在後來的接觸中,郭導的身世差點證實了老皮的判斷。郭導自稱他並不是地道的香港人,他其實是一個印尼歸僑,六十年代初從印尼回到福建,後來還下鄉插過隊,七十年代末他才遷居香港。

上午11點多鍾,大巴穿越港九海底隧道抵達香港島。午餐在中環一個不起眼的餐廳進行,進到裏邊,老皮驚奇地發現,滿滿一個大餐廳坐的全是內地的遊客。就連那些跑堂的都是內地去的黑工,他們都一言不發,顧客要什麼卻都心領神會。

香港的陽光亮得令人目眩,高聳的大廈在豔陽下變幻出刺眼的光芒。郭導一聲令下,大巴繞過馬會巨大的跑馬場向淺水灣駛去。按照今天的行程安排,人港後暫不住宿,先遊淺水灣和海洋公園,晚飯後觀香港夜景,然後重回九龍和新界交界處的郊外小鎮旅店住宿。這樣的安排,郭導肯定是費盡了心機。

如果不是上了張飛的當老皮這一天肯定過得平淡無奇。

在遊覽海洋公園的時候,張飛不知從哪裏拐來了兩位同團的河南大妞,都三十多歲的樣子。這兩個大妞是瑞安假期中的七個河南人之一,其他五位都是六七十歲的老同誌。顯然,她們肩負著照料幾個老人的重任。為了敘述上的便利,我們還是把兩個河南大妞分為A大妞和B大妞吧。

有時候,旅途上的人是很孤獨的,即使是在香港這樣的地方。老皮也意識到,這十日遊今天才剛剛開始,盡管旅程上安排了許多景點,但僅僅看景是不夠的。兩位大妞的到來,多少讓老皮感到一絲慰藉:這十天總算有些色彩了。盡管她們並不很有吸引力,盡管這些天不一定能幹點什麼,但是人家畢竟是異性、是女人啊!

男人的弱點和通病就是在女人麵前逞能,老皮也不例外。張飛把兩個大妞帶到老皮跟前的時候,他們正好遊到瘋狂過山車旁邊。隨著舞龍甩蛇般的急速運動,一條鋼鐵巨龍在軌道上下翻飛,乘坐在上邊的男女因刺激而哇哇大叫,那銷魂奪魄的尖叫聲響徹整個公園。在進人公園之前,善良的郭導告誡說,他以前帶的團裏有人坐過山車尿濕了褲子,好狼狽。就有人問郭導,為什麼會尿褲子。郭導耐心地解釋說,太刺激,太有快感,那個開關就打開了。那人還是不明白,說:“如果是快感,那為什麼不是別的東西噴出來,而是尿飄出來?”郭導忽然一陣浪笑,說“人家是個女的”。老皮認為,肯定是郭導瞎扯。但是小便失禁現象應該是存在的可以成立的。

老皮原先隻是想看一下那個導致乘客小便失禁的怪物,不料,張飛竟提議試一試,並且這個動議正中兩個大妞下懷,她們也跟著嚷嚷。眼看自己成了極少數,老皮也不好公開跳出來表示反對,就嚇唬兩個大妞說:“你們沒有聽郭導說嗎?這個東西很嚇人呢!”

其中那個年紀大點的A妞說:“這樣才刺激哩,就是死也要試一次。”說著她就把包塞給老皮和B大妞,伸手拽住張飛。“我們先上。”張飛不由分說便跟她過去。恰好空車駛來,兩人並排坐到一起,扣上安全裝置,又滑走了。隨著一陣陣驚叫聲,過山車在老皮跟前瘋狂舞動起來。他正看得目瞪口呆時,張飛他們已經滑到跟前。

“怎麼樣?好玩麼?”

“怎麼樣?刺激麼?”

老皮和B大妞連聲問道。老皮生怕他們受不了刺激,生出什麼事來。而B大妞則急於了解他們的感受。因為激動,張飛的臉色略為發青,他強顏笑道:“真過癮,太好玩了。”而A大妞的眼裏竟擒滿了淚花,語無倫次地說:“刺激死了,刺激死了。”出乎老皮意料的是,他身邊的B大妞突然把手上的東西往張飛的手上猛塞,然後迅捷地跳上座位,命令似的朝老皮喊:“你還愣什麼呀,快來啊!”不由得老皮猶豫,張飛也說:“沒什麼大不了的,你不上準後悔。”

不容老皮多想,他人已坐到B大妞旁邊,工作人員二話不說就啟動安全裝置扣到他身上。張飛幸災樂禍地擠眉弄眼道:“你們的手要抓到一起,不要憋,要大聲喊。”

這大概是老皮這一生中最漫長最難熬的一分鍾了。他覺得整個人一會被拋人深淵,一會躍上雲端;一會頂天,一會倒地。因為巨大的恐懼老皮一直沒敢睜開雙眼,待到過山車停穩,他才慢慢地睜開眼睛。首先傳人他耳鼓的是張飛占大便宜後的哈哈大笑聲。這時候老皮才發現自己的手和B大妞的手還緊緊相握,B大妞顯然也被震傻了,起身時還有點搖搖晃晃。

年屆四十且患有恐高症的老皮經過瘋狂過山車的體驗之後,就斷言世上沒有什麼娛樂比這個更刺激了。開戰鬥機也不過如此,蹦極也不過如此,賽車也不過如此。總之,就那麼一分鍾,似乎所有的味道都讓他嚐遍了。

老皮始終料不到郭導會玩這麼一手。第二天剛上大巴,一番寒暄過後,郭導話頭一轉,說:“亞洲金融危機把香港害得很慘,你們都看到了,現在來香港旅遊的遊客大多數來自中國大陸,沒有祖國大陸的支持,香港恐怕就挺不住了。今天除了中途去黃大仙寺燒香之外,全天帶你們購物。你們多買一點東西就是對香港多支持一點。香港繁榮不繁榮全賴全國人民的支持啦,拜托啦。”

聽完郭導一番話,老皮鼻子哼了一聲。他想不到郭導會給大家來一次愛國主義和愛港主義的教育,通過思想政治工作來向善良而毫不設防的遊客們伸手。

大巴在九龍的大街小巷裏穿梭了一會,然後在一處較為僻靜的街道邊停下。郭導指著路邊一個門庭冷落的珠寶店告訴大家,這就是昨天他說的那種“時來運轉”的專賣店。郭導接著宣布:“大家在這裏購物,時間一個小時。”

這是一間門臉平常得像普通商店一樣的珠寶店,要不是門上有一個賊頭賊腦的攝像頭,絕不會有人把這樣的地方和珠寶兩個字連在一起。老皮他們遲遲疑疑地跟在大家後麵魚貫進人那個窄小的門洞時,郭導已經把一群熱情高漲的湖南人領到了櫃台跟前,開始觀賞那款神奇而高貴“時來運轉”了。

幾十個人的湧人,使得隻有幾個平方米的空間變得愈加擁擠。昏黃的燈光,汙濁的空氣,加上湖南人高亢的嗓音,老皮忽然感到一陣胸悶。他隻瞥了一眼拿在別人手上的“時來運轉”,就逃也似的欲到門外去,可是,原先還活動的門卻死死地關掉了。他被告知是電子門鎖上了。經過一番交涉,店方怕他太張揚,差人悄悄地把老皮和張飛放了出來。門外的街邊上,幾個同樣對珠寶不感興趣的河南老人已坐到街坎上,都一臉的茫然。一位肥頭大耳的戴著人造茶色水晶眼鏡的老者在不停地用大白兔毛巾擦汗,看到如此可憐又可愛的老人,老皮沒忘上前調侃一番。

“局長,你不買一個‘時來運轉’回去玩玩嗎?”老皮微笑著上去搭汕。

老人有些吃驚地盯住老皮問:“你怎麼知道我是局長?”

老皮說:“一看你這派頭就像個局長嘛。”

“尿,俺現在不是局長了,退了。”老人有些悵然,“就是買那個尿玩藝俺也不能再當局長了。”看著老人一副罵罵咧咧又無限惋惜

的樣子,老皮不由得感到有些自討沒趣。

附近沒什麼像樣的商店,張飛建議去書報攤看看。兩人一起過去隨便翻翻,不覺大開眼界:香港的雜誌真是辦絕了。磨了差不多半個鍾頭,看得攤主都有些不友好了,兩人才分別買一份報紙回來車邊繼續磨時間。

果然有人上了郭導的圈套,來自湖南的幾位少婦和官員都買了不少首飾,一個叫胖子的小老板還買了一對鴛鴦墜子,都是“時來運轉”係列的。回到車上,胖子自己帶了一隻,另一隻則套上了他那個可愛的女伴頸脖上。大夥在車上等了近十分鍾,郭導才笑容滿麵從珠寶店姍姍而來,車裏有人低聲嘀咕說人家郭導在後頭拿提成呢。

拜過黃大仙,老皮受張飛慫恿去算了一卦。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煞有介事地看了老皮的簽後隻送給他兩句話:“你這個人不宜賭博;九月份你最好再來找我一次。”這個小半仙怕老皮不信,趕忙從抽屜裏拿出一隻勞力士手表,稱這是三明市一個副市長送給他的,原因是他給那位官人準確地說出了過去和未來,人家感激就送給他了。老皮聽罷,一笑了之。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頗讓人費解,明裏暗裏一再表示不拜金不買金的老皮居然在謝瑞麟金店裏向金子舉手投降,他一口氣竟買了差不多三千元的金子。謝瑞麟的金子太完美了,所有的遊客到了那裏似乎都失去了理智,近似瘋狂地往那裏擲錢。人們仿佛被錢壓抑了半輩子,到了這個地方不吐不快。張飛的自控能力更差,到了滿眼都是黃燦燦的地方,他的腦子裏便都是女人了,老婆女兒(盡管尚幼),母親嶽母,還有情人若幹,但凡關係非常的女人均人手一份。

真正讓老皮大開眼界的是那幫湖南人。經過兩天的接觸,老皮大體知道,他們當中的許多人是湘潭各縣市或城區的工商局長,餘下就是胖子他們和兩個不明身份的中年女人。老皮注意到胖子的女人原先手上已經戴了兩枚戒指,脖子上的金項鏈也很粗,在那節白哲的頸脖上光彩奪目。還有女人的耳朵―女人喜歡把長發鬢起來,打一個髻,發髻上插一根銀替,看起來很古典很雅致,實際上她是在展示那兩隻可愛的打了六個洞且塞滿貴重金屬的耳朵。老皮和張飛都認為,胖子的女人是整個旅遊團的女人中最上分的一個,要是少了那些珠光寶氣,那絕對是一個有品味的女人。

郭導導遊的項目遠沒有結束。大巴士幾經周折,在一個倉庫區停了下來。郭導說:“免稅商店到了。”他還告訴大家,這裏的免稅商店是專為大陸旅遊者開的,一般香港居民不能進來。照相機、攝像機和各種高檔家用電器應有盡有。老皮他們像一條遊蛇跟在郭導身後鑽進一座大倉的底層,裏邊光線幽暗,通道七拐八折,令人想起那些凶險的港片。在一個樓梯口,站著兩個看熱鬧的香港同胞,他們用狩獵者觀看獵物般的目光注視著鑽進門洞的大陸遊客。一個說:“看啊,又一群豬仔人籠了。”另一個說:“嘩,好肥啊!”香港同胞說的是粵語,來自廣西的老皮和張飛聽得一字不漏。

直到下午4點多鍾,老皮他們才被帶到尖沙咀的另一個旅遊產品商店流放。雖然被告知是免稅的而且可以憑票免費喝飲料,但許多人似乎都膩了。河南的兩個大妞把局長和幾位老者安頓好,就過來邀老皮他們去逛大街。還有差不多一個鍾頭,老皮他們欣然應允。

在回旅館的途中,郭導用一種依依不舍的語調說:“香港的遊程暫告一段落,明天你們要去泰國了,我當然很想陪你們過去,但是我沒有這個福分。希望大家回來後再好好玩一玩。現在,有件事要拜托大家一下,我們師傅為大家服務了兩天,很辛苦,但是他一直沒有什麼要求,他不好意思開口,隻好由我來幫他開口了。他保存有我們旅遊局特製的慶回歸紀念品鑰匙扣,鍍18K金,很漂亮的,貨不多,隻有二十套供應。也不貴,每套一百塊港幣。”

司機把一個盒子交給郭導,頗意外的是,大家都不願再討價還價,不一會就分個一幹二淨。

晚上,張飛盤點了錢物,驚詫道:“我隻剩不到兩千塊錢了。”

他拿的是公款,兩個人的費用主要靠他那裏開銷。出來之前聽說每人隻準帶五千塊人民幣出境,老皮和張飛聽信了這種謠傳,就沒帶多少錢出來,帶來的也差不多換完金子了。好在老皮多了個心眼,在皮帶裏藏了二千塊錢,但老皮不想把秘密告訴張飛,就嚇唬道:“好啊,這點錢還想玩泰國玩澳門?”

張飛哭喪著臉說:“你也不提醒我一下,否則我也不會買這麼多首飾,我真該死。”

老皮見他一副後悔莫及的樣子,忙安慰道:“車到山前必有路,到了泰國和澳門去賭一把,撈回來就行了。”

出來之前,張飛的計劃中有一項是要買幾粒真正的偉哥,作為送給哥們的禮物,但是現在這個計劃顯然擱淺了。

第二天剛上車要去機場,郭導和王導遲遲不見上車,大家議論紛紛。約摸過了十來分鍾,才見兩人麵色嚴肅地上來。王導環視一周,高聲問道:“住A312和B008是哪幾位?”

大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麵麵相覷了十幾秒鍾,又低聲議論了十幾秒鍾,才有人指出是河南的兩位老局長和湖南的兩位局長。四個人都不知幹錯了什麼事,都做出一副既糊塗又委屈的樣子。

原來是這兩個房間昨夜都收看了有料電視,還沒有付費。盡管導遊事前再三告誡大家不要無意開啟有料電視,否則要付較高費用。導遊私下說,這種電視有兩種功用,一是看三級片或猛片,二是可以召三陪小姐。因此老皮他們都一再告誡自己不去動那排神秘而罪惡的鍵。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住A312的竟是兩位六十來歲的老者。那兩位13008的湖南局長都是三十四歲,大家似乎還可以理解。盡管兩個房間的人都否認使用了有料電視,都說是操作上的失誤,但後來還是乖乖地去補了幾百塊港幣。

從高度現代化氣派的香港新機場起飛,航空公司的寬體客機真是舒服極了。略為不太自在的是老皮和張飛兩人的座位離得好遠,老皮夾在一群粗鄙的湖南人中間,聽他們高聲談笑,看他們猛嚼檳榔。張飛雖坐在湖南人的邊緣,卻和那兩名湖南婦女挨到一起。兩人隻好戴上耳機邊聽音樂邊假寐。

然而,該發生的情況還是發生了。當老皮被笑眯眯的日本空姐拍醒時,他在左顧右盼之中發現,鄰座的胖子和另一位局長已喝得醉眼迷蒙。他問胖子哪來的酒,可愛的胖子指指前邊通道上的飲料車,又拍拍自己鼓囊囊的褲袋,原來他的兩邊褲袋各塞了兩小瓶酒,顯然是一些外國產的威士忌。胖子見老皮好奇的目光,說:“你要不要?”老皮知道他是要他也帶走那些精美的小瓶子,就搖搖頭表示不感興趣。老皮還注意到,臨到曼穀時,胖子已偷拿到六瓶小威士忌,其中兩支被他的女伴塞到大腿根的絲襪裏。另一邊的張飛也有奇遇,他鄰座的中年婦女用過午餐後便把那套精美的不鏽鋼餐具塞進坤包,收拾餐具時,日本空姐顯然不會使用索要餐具的漢語,隻是向她笑眯眯地做著手勢,弄得坐在一旁的張飛一陣麵紅耳赤。幾天後,老皮在澳門也看到一幅類似的圖景:那天吃早餐後,來自河南的那位戴著茶色眼鏡的儀表堂堂的局長也在別人不注意的時候,悄然把兩隻餐具收進了袋裏。

曾被亞洲金融危機整得奄奄一息的曼穀很大,空中突兀著一些怪模怪樣的半拉子高樓,半途而廢的高架橋像一條條巨莽肆意地把曼穀切割成若幹片塊。旅遊大巴從高架橋下到地麵,車流突然變得阻滯起來。泰國導遊是兩個小夥子,領頭的叫小黃,另一個叫小張,都是潮州過去的第二代華僑。小黃還有個泰國名,叫烏龍。烏龍到了湖南人嘴裏就變成了烏侖,他們覺得新鮮有趣,都烏侖烏侖地叫喚。

烏龍自稱黃導,有兩種含義,可以是黃導遊,也可以是黃色導遊,隨你怎麼理解。在後來的幾天裏,老皮他們才真正地領略到黃導的黃是如何的黃,先岔開不說。旅遊大巴在曼穀的大街上走走停停,似河流中的孤島,老皮他們很快就煩了。烏龍說:“這幾天大家要忍耐點,曼穀的交通是個老大難問題,誰也解決不了。將來我當總理了就不會這樣。”

烏龍講了兩個故事。從前有泰國兄弟倆去打工得了二十五泰株,可是兩人怎麼分都有一個人多拿一蛛,分不下,隻好找一個華人幫忙。華人幹脆自己拿了五殊,剩下二十鋒就可以平分了。從此以後,兩個泰國兄弟一旦分配不均,就來找華人當裁判。

“烏龍,那個華人就是你吧?”老皮說。

“不,那個華人是我祖父。現在的泰國人可沒那麼笨,明後天你們就知道了。”烏龍的普通話很流利,加上一副伶牙俐齒,給人一種既精幹又狡猾的感覺。

烏龍的另一個故事很黃,說得女同胞都低頭紅臉的。最難為情的要數河南A大妞了,她的旁邊長得酷似她的七十歲老頭就是她的父親。老人聽了不怎麼樣,A大妞就不行了。

大巴進入市中心,天已漸黑。吃過中泰合一的自助餐,老皮他們又爬上大巴。到了晚上,車流似乎通暢了一些,但車速依然快不起來。走到半路,老皮的肚子就開始隱隱作痛,他的第一反應是要鬧肚子了,因為剛才吃了不少生製的泰國菜。老皮剛吃過抗瀉藥,跟著就有幾個也嚷嚷肚子出了問題,並大聲催促烏龍讓司機快點開車。

幾個鬧肚子的痛苦的表情並不能打動烏龍,他顯然已經熟視無睹,繼續用調侃的口吻說:“你們要忍一忍,晚上去洗個泰國浴就好了。大家注意了,今晚上先生們想運動運動的就找小張,他會帶你們去。想輕鬆輕鬆的女士就找我烏龍,我也會帶你們去。”

“流氓!”不知是誰嘀咕了一聲。

老皮原先也曾有過到泰國來體驗愉快領略異國風情的念頭,可是這場因食物引起的水土不服和腹瀉使他的計劃泡湯了。在曼穀的幾個夜晚,他都是傻子一般地坐在電視機跟前看泰國電視,試圖破譯一句泰語,但沒能做到。他對泰語的感覺是柔軟而有些酸味。沒什麼毛病的張飛終於打熬不住跟小張去洗了泰國浴,他是背著老皮去的。回來後,老皮看他一副吃飽喝足的樣子心裏就起疑,老皮決定嚇唬他,讓他招供。老皮說:“電視上有個艾滋病患者死了,樣子很慘。泰國是世界艾滋病的高發區,我們上衛生間都得小心點。”

張飛佯裝鎮靜,剛才進來時的神色卻悄然變了,說:“沒那麼嚴重吧?”

老皮說:“聽說艾滋病毒可以潛伏好幾年,一般不會馬上發作。”

張飛不願再聽下去了,一聲不吭就鑽進衛生間實施淋浴,許久不見出來。聽見那一陣緊似一陣的水響,老皮心裏忽然湧起一陣莫名的快意。

在擁擠緩慢的曼穀轉了兩天,瑞安假期旅遊團分別遊覽了泰皇宮、泥公河、鱷魚湖以及珠寶中心、毒蛇中心和皮革加工中心。老皮他們所到之處,幾乎都是南腔北調的中國遊客,他們的到來並且慷慨地掏錢令那些經過專門培訓的泰國谘客眉開眼笑。導遊烏龍和小張的任務是把老皮他們帶進那些景點或者商店,至於遊客買不買東西並不影響他們的小費。因此,每次從吃飯的地方或景點、商店出來,烏龍就會告訴一些好奇者他們得了多少小費。

在皮革中心,老皮還是經不住谘客的笑臉和鼓噪,買了一根皮帶和一對錢包。張飛兜裏的泰株和人民幣已所剩無幾,每到一個地方都不怎麼久留就溜了出來。有一次剛從餐廳出來,張飛突然說他好想回家。

芭提雅是老皮他們進人泰國之後導遊說得最多的一個地名,也是令大家神往之地。這天吃過午飯後,老皮他們就離開曼穀,準備去芭提雅。烏龍剛說了一個關於胡須的下流笑話,就突然變了一副臉孔,大聲宣布收繳在芭提雅旅遊行程之外自費項目的款項,約合每人360(〕泰1*,相當於1300元人民幣。如此高的額外收費令所有的人沉默不語,後來還是一幫湖南人先一陣竊竊私語,再後來聲調越來越高。在前麵的王導再也沉不住氣了,大聲地和自己的老鄉爭執起來。一向老老實實的幾個河南老人顯然也受不了這個氣,跟著大聲嚷嚷起來。眼看這些天像鴨子一樣聽話的一車人都炸開了鍋,烏龍急忙命令司機靠邊停車,威脅道:“行程安排在芭提雅沒什麼玩的,如果你們不願看自費項目,那就天天呆在酒店裏睡覺吧。”

“行程裏不是安排看人妖表演了嗎?”有人問。

“還有看大象表演和珊瑚島。”

烏龍變得聲色俱厲起來,說:“那也隻有一個晚上和一個白天的活動,還有兩上晚上和一個白天我不知道怎麼安排你們玩。我都是帶大團的,人家和我關係好,才給我留了好座位,你們這麼做不是掃我烏龍麵子麼?人家不會向我索賠麼?”

此時的王導更像個當年的日本漢奸,裝腔作勢地要求湖南老鄉給他個麵子,做好表率。然而,局長們也不是省油的燈,一個說要投訴,一個說是強奸民意,一個說是先斬後奏,一個說導遊吃回扣。搞得王導氣呼呼地坐在那裏不敢吱聲。

雙方對峙了半個小時,烏龍最終先軟了下來,說:“我都說嘛,什麼都好,一講到錢就傷感情。不講錢就烏龍好,一講錢什麼話都出來了。這樣吧,參加自費項目的自願報名,愛看什麼就報什麼。陰陽秀,氣功表演……”

老皮既不想讓烏龍弄得太難堪,又掂掂自己的錢包,隻好替自己和張飛買了乘亞曆山大遊輪夜遊逞羅灣和跳傘兩個項目。

漂亮的旅遊大巴又開動了。或許,職業道德和駕駛技術都不錯的泰國司機並不知道這些中國人在爭執什麼,他隻會一言不發地把老皮他們帶到美麗的芭提雅,又把他們帶回曼穀,而他自己則在大巴的行李箱裏度過每一個懊熱的夜晚。

香港的郭導沒有到機場迎接老皮他們,是郭導委派的一個朋友把大家接到了酒店。錢包癟了,老皮和張飛在香港隻買了兩份報紙和一頓快餐。還有幾個錢,他們想到澳門試一試手氣。

(本故事純屬虛構)

計劃生育三題

在過去一段時間裏,小縣城的幹部們總說:“農村工作千難萬難最難的是計生工作。”說這話,是因為他們都嚐夠了搞計劃生育工作的滋味。

到後來,國家陸續製定了有關法律,上級又頒布了《計劃生育管理條例》。有了這些專用的法律武器,幹部們都成了執法者。法律是所向披靡的,老百姓深知法律的厲害,很多疑難問題都迎刃而解了。如今,幹部們又都說:“現在的計生工作老百姓自己搞也能搞得好了。我們可以緩一口氣啦。”

不曾想到,上極忽然有一紙紅頭文件下來,明令凡生有兩個孩子以上的幹部職工,男的45歲以下,女40歲以下,一律施行絕育手術。

一些適齡幹部霎時都傻眼了。平時隻會用電筒亮別人,如今也得往自己的臉上照,革命革到了自己的頭上。不過,困難是難不倒人的。這裏,就給你說說那個文件下來之後,小城發生的幾則故事。證 據王海彪剛走進辦公室,就看見辦桌上擱著一封公函。他湊近一看,心就猛烈地跳了一下,信是縣計生委發來給他個人的。不用開看他就可以猜出裏邊的內容。

那天聽傳達文件,王海彪就敏感地覺得局長的目光老是朝自己這邊縹來。盡管他裝得很自然、漫不經心的樣子,但仍然強烈地感到那目光在照射他、穿透他。局長那土味很濃的官話字字句句都在敲擊著他的心。

這是什麼政策?政策怎麼可以這樣蠻不講理?王海彪激動異常,大聲地嚷嚷,企望得到同事們的共鳴,但大家都顯得不那麼關心這些問題,因為局裏幾十號人隻有他王海彪一人符合文件規定的條件。別人老的都老了,年輕的都沒人生兩個孩子,就惟獨他處在刀口邊的位置上:四十三歲多一點。這年頭許多人都很注意別人的年齡,隨口就能說出誰誰該退了,誰誰又過了重點培養的時限。有好事之徒還用小本子記著別人的年齡和出生年月。 自然,王海彪的年齡也是很有透明度的。若幹年前,當他再婚的時候,他就出人意料地宣布過自己的年齡,盡管有許多人不太相信,卻也認同了。

王海彪曾經去找過局長論理。局長是個五十七八年紀的老頭,遇事不露聲色,城府極深。那雙凹陷的眼睛透過鏡片不停地審視著唾沫飛揚、滿麵通紅的他。聽他咆哮一番之後,才慢悠悠地說:“這個我就不好做主了,年齡這種東西怎麼可以隨便改呢,現在的人啊,連母親生自己的時間都可以更改,這個……這個……唉!”

他自知理虧,說不過局長,就悻悻地退了出來。這幾天,他是在棲惶中度過的,想到自己身上的某個部位將要挨上一刀,他就有許多說不出的懊喪和迷惘。他和前妻已經有兩個孩子了,那個沒良心的騷貨去跟別人時,竟連一個孩子也不肯要,說孩子長相像他,就全留給他了。他當然不能再和別的女人生兒育女了,他也不願意再去找麻煩事來幹。再婚的時候,現在的年輕的妻子明知道他的情況,仍然願意和他結為伉儷,共同撫養孩子,並且表示不違反國家的計生政策。這樣的妻子,他王海彪能忍心叫她去替代自己做結紮手術麼!

容不得再猶豫仿徨,計生委的函件真的下來了。不看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他憎惡地將信封撕揉成團,扔進廢紙簍裏。

下班回到家,他就看見瘦子老葉坐在那裏等他。不用說明來意王海彪就知道老葉找他幹什一麼來了。

老葉有三個孩子,老婆在農村,也是符合這次文件杠杠的人。見他回來,就苦笑道:“你看見計生委那個通知了吧?”

王海彪點點頭,默然地把衣服脫下,扔到裏間床上,然後坐在老葉旁邊的沙發上,一句話不說。

“這不是又搞一刀切麼?”老葉大聲嚷,“我老婆都42歲了,還是放不過我。你說,你說我還能怎麼樣呢?吠!”

“怎麼樣?怕你老葉離婚再找個嫩的喚!”王海彪說著哈哈大笑起來,笑意有些惡毒。

老葉哭喪著臉,說:“我保證不生了也不行,計生委那個豆沙喉主任說,幹部就更應該嚴格執行文件。媽的,看來是逃不脫了。離5號隻有三天啦!”

二人曬笑怒罵了一會,妻子何慧已做好飯菜,王海彪的兩個孩子也放學回來了。老葉要走,被王海彪拉住,留下吃晚飯。

王海彪從酒櫃裏拿了一瓶桂圓蛤蟻酒,啟開,說:“來,給你補點血氣。”

老葉拿開杯子,說:“我吃飯,我喝不了酒的。”

王海彪笑道:“你這家夥早就腎虧了,走路像雞啄米樣的。來吧!”

老葉拗不過,隻好接住了。

一杯下肚,老葉原先灰暗的麵皮變成了紫紅,話頭也鬆活了。“其實,我老葉也不怕手術,說不定還變胖了呢,人家閹雞閹豬不是讓它們肥麼?嘿嘿。”

王海彪心裏暗罵了他一句,嘴上卻說:“再來一杯,免得過兩天在手術台上你頂不下來。”

何慧填道:“你揀點好聽的說不行麼?”

王海彪渾濁的目光瞥了妻子一眼,徑自倒酒。

“其實,我也是想通了。”老葉呷了口酒。“我有三個息了,不做手術也不行,何況我是個股長哩。來,幹!”

兩人把杯裏的酒幹了,王海彪欲再斟,老葉卻擋住了。“不,不喝了,喝過籠傷身體的,隔呢―”

王海彪正處在酒興上,見他不喝,未免有些掃興,就硬拽過他的杯子,邊倒酒邊說:“你這人也是,既然想通了就該多喝點,來來,寧可傷身體不可傷感情嘛,何況是補酒呢!”

酒過三巡,老葉整個人形變得像個患多動症的孩子,手腳不停地又撓又蹭,麵部的各個部位無規律地抽動起來,連笑聲也似火雞打鳴般地脆響悅耳。老葉醉酒了,王海彪的心裏忽地生出一陣快意。

“啼啊哩哦……哦··一海彪你……你這家夥也乖……乖過頭了,現在自……己整著自己了吧?哈哈!原來你……你是比我大3歲,後、後來和小何結、結婚了就和我老葉一樣大……大了!”

王海彪猛愣了一會,看看妻子又看看老葉,連說:“醉了,醉了,成什麼男人,喝這點酒也醉!來,我送你回去!”說著,硬拉起老葉,攙扶走了。

夜裏,何慧不高興地說:“原來你是騙了我一次啦?”

王海彪說:“別說得那麼嚴重嘛,當時也是為了照顧你的情緒,所以才這麼做的。”

“情緒?有情緒我就不嫁給你了。”

王海彪歎道:“唉,知己莫如妻啊,難怪人家說理解萬歲。怎麼樣,人家逼我去結紮了,你幹脆再‘理解’我一次算了吧?”

何慧彈坐在床上,嚷道:“噢,你是想讓我去替你挨那一刀哇?做夢!”說著將被子拉蓋在頭上,躺倒不再吱聲。

“嘿嘿,我是說著玩的,哪好意思讓你去替我受這份罪呢?剛才送老葉回去轉回來的路上,我已經想到了妙計,你要聽麼?”

“不聽!”

何慧依舊佛然。

第二天,王海彪請了假,去向不明。

第三天下午,也就是文件期限的前一天,王海彪又出現在機關大院裏,他手提公文包,挺精神地朝縣計生委走去。他來到主任辦公室,不跟主任打招呼就哦地拉開皮包,將一些蓋有印章的紙條一一展現在主任跟前。

女主任一聲不吭地把那些紙條閱覽過了,眉頭一揚,又將那些紙條擱到他跟前,說:“不行!”

“為什麼不行?”

“不為什麼,不行就是不行!”

王海彪怔了一會,臉上急速地變換著顏色,忽然轉成一副媚態:“哎哎,陳主任,你能不能包涵包涵一下……”

主任鼻子裏哼了一聲,雙眼嗦了他一下,操著豆沙喉說:“虧你想得出來!”

她又冷笑道:“你連你老婆的那點覺悟也沒有,告訴你吧,她已經去做手術了。”

王海彪整個人僵直站著,手裏的紙條顫栗著。

原來,那些紙條是他花費心機去弄來的地、縣兩級醫院出具的有關證明他陽痰的證明。犧 牲

麻束原先隻是一個普通的鄉村老師,在離鄉鎮三十多裏的一個村子任教。剛剛從縣師範畢業的時候,管分配的人問他對分配有什麼意見,他說沒意見,就是想去遠一點的偏僻一點的地方,將來再憑自己的本事到縣城來工作。

聽了這話的人都說麻束狂妄,縣城的學校從地區師範、省師院畢業的還用不完,於是就把他分到了那個隻有十來戶人家的小村。

三年後,一家青年文學雜誌刊用了一篇署名麻束的小說,叫《媽媽的布頭帕》。始初並沒有人注意到是小學老師麻束作的,都以為是同名同姓。

後來,中央級的《小說選刊》又選載了這篇小說,但是仍然沒人會認為作者就是小學教師麻束,因為小地方極少有人閱讀純粹的小說,也就沒人會注意到作品之後的“作者簡介”。

把麻束推出來的是鄉郵電所的鄉郵員,因為兩張稿費單都經過他的手送給麻束。麻束會寫小說的名聲就開始在縣內外傳揚。一次,縣委書記在地區開會,被地區文聯主席扯到一邊,通報了麻束的事。文聯主席說本省一年裏至多有三篇作品上選刊,本地區以往的空白還是麻束填補的。主席還說這樣的奇才如果縣裏不用地區就毫不客氣了。

書記回到縣裏,就差宣傳部長和文聯主席親自去找麻束核實情況,不到半個月,麻束就坐到了縣文聯的辦公室裏,實現了他原先的誓言。

連麻束自己也不會想到,他的整個人生悲劇就從此開始了。

和他共同扮演悲劇角色的人物是一位迷戀文學的少女,這位少女是個初中三年級學生。女學生在給麻束寫第一封信就說,她非常崇拜作家,從小學開始就背唐詩讀名著,甚至到了如癡如醉的地步。當她在圖書館讀到他那篇《媽媽的布頭帕》時,既激動又苦惱,激動的是本縣出了一個才華出眾的作家,苦惱的是“作者簡介”裏的單位地址含糊,隻寫“某鄉村小學老師”,無法聯係,雲雲。麻束看了以後也感動異常,還給她回了信。

少女最初的情感隻是出於對文學的崇拜與迷戀,以至發展到連同麻束這樣的作者也劃入了她的崇敬之列。 自然,麻束也是把她當成一個普通的文學愛好者而對她鼓勵並加以培養的。

至此,讀者或許會提出疑問了,這一切和那個計劃生育文件有何相幹呢?

和許多生活中的故事一樣,後來情感發展的程序是少女愛上了麻束,麻束也愛上了少女。這本是意料之中,但這時候麻束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

麻束是獨子,家居農村,隻有母親一個親人。家境使他不得不早些結婚,娶個媳婦來照料母親,於是,就在他畢業的第二年就倉促地和一個村姑成親,緊接著是生兒育女,不亦樂乎。

如果那個村姑是個賢妻良母,或許麻束就不會愛上少女。偏偏村姑生性惡毒,時常和婆婆吵鬧,偶爾還動手動腳,弄得母親每見麻束就痛哭流涕,甚至想死。麻束本來就和村姑沒什麼愛情可言,加上她又是這樣虐待自己的母親,惱怒之下就去法庭申訴離婚。

後來的情況可想而知,一部分的輿論是同情麻束的處境,但卻不明確支持他離婚,這部分輿論主張他好好地調教她一頓,就是用武力壓服她。麻束心想自己好賴也算是個知識分子,使用武力未免有些粗鄙,於是就沒有采納。更多的輿論是強烈地譴責麻束。有人稱他是陳世美;都說如果夫妻沒有情感怎麼會生出兩個孩子?也有人說他剛發篇把小說就嫌棄農民妻子,思想品格太差;自然也有人注意到了他和少女的關係,他們來往密切,在他的幫助下,她還在地區報上發表了幾篇作品,少女肯定是麻束提出離婚的重要因素。這種明顯的傾斜使法官失去了主見,事情就擱了下來。

妻子見法庭沒有判決離婚,更加有恃無恐,繼續虐待母親。這時候原來的少女已長成了一個大姑娘,在一家商場當售貨員。姑娘因當初過分地迷醉於文學,結果高考落榜。就業幾年她還是不曾考慮婚嫁,業餘還是繼續堅持文學創作,還是時常去文聯請教麻老師。於是,她很自然地被牽扯到麻束的離婚案裏去,成了第三者。

麻束的妻子膽子愈來愈大,打夠罵夠了他的母親忽然就想到了另一個弱者,她終於殺到商場來。這一天那個愛好文學的女售貨員正站櫃台,想不到一個惡婦雙手叉腰站到櫃台跟前,怒氣衝衝,一口一個爛地高聲大罵,吵鬧聲迅速地吸引了許多圍觀者。都說有內才的人口才不好,果真如此。女售貨員驚嚇得麵色如紙,羞得無地自容,哪有還嘴申辯之力!惡婦越罵越潑,終於越過櫃台將她騎在身下,並用五爪輪番抓劃她那張俏麗的臉。

這場戰事砸爛了櫃台,造成了一定的經濟損失,更為嚴重的是造成了極壞的社會影響。女售貨員的領導們認為,她的存在有辱門風,敗壞社會風氣,就一致決定把她開除了,因為她還隻是個合同工。

麻束最終能夠結束這場倒黴的婚姻,是因為他的妻子逼死了他的母親,母親受氣而自殺了。他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原先的女售貨員激動萬分,找到他說我們結婚吧。這時候他才發現她原來很俏麗的臉上布滿了指痕。冷靜之後他就拚命地拒絕她.他不想讓她去應驗那些無聊的議論。但是事情並不像他所想的那樣,這時候她已經深愛著他,愛得無法自拔。

麻束終於被她刻骨銘心的愛所感動,終於接受了她。

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她和他去做了婚前檢查,讓醫生為她證實了自己以往和麻束交往隻是因為文學而沒有去充當所謂的第三者。

新婚的晚上,麻束莫名其妙地哭了一次。因為冷落了他很久的宣傳部長和文聯主席光臨了他們的婚禮,他猜想肯定是妻子的婚前檢查證明帶來的一種附加效果。

有了婚姻關係之後,麻束的妻子就該叫小王了,因為她叫王虹。

不久,小王懷孕了。這次懷孕是得到允準的,她是初婚。附帶條件是麻束必須去做絕育手術,他沒有二話。

然而,形勢是不斷發展變化的,政策亦然。幾個月後的某一天,那個文件下來了,按照文件精神,雖然麻束做了手術,但已不能再生。

得到消息後麻束頹喪無比,他想他和小王應該有自己的愛情結晶,沒有孩子怎麼對得起小王呢!有人說如果他的前妻願意讓一個孩子重判給她,那麼情況或許會鬆活一些,但怎麼還會有這種“如果”呢!他也想到了離婚,讓小王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可是,據說法律是不允許懷孕的夫婦離婚的。

麻束整天悶悶不樂,經常醉酒。政策是嚴肅的,接下來的情況更壞,他被停職了。這種事情誰也保不了他,有關部門警告說,如果不盡快采取措施,他們將受到嚴厲的處罰。

至多被開除公職,或者被判徒刑;至多被沒收一切財產;至多……麻束橫下了一條心。這麼想著,他反而感到輕鬆灑脫,像卸去了千斤重擔。

麻束做出一種死豬不怕滾水燙的姿態,開始去販豬骨和牛下水,整日往返於好鎮之間,居然也能撈個每天四五元錢票,比寫東西來勁。

一日,麻束拎著一掛牛雜回來,準備全家飽餐一頓,卻不見小王的影子。孩子遞給他一封信。信上,小王告訴他,她去省城引產去了。

麻束愣了一下,突然晦地吼一聲,將牛雜慣出門外,兩條街狗呼嘯而至。

隻是,麻束從此不再寫小說了,他調到縣文化館,專門管放武俠槍戰豔情恐怖錄像片。先 進

梁嫂早些年在國營食品公司賣豬肉。那時候實行供應製,先是每人每月半斤肉,後來是一斤,一斤半。市場開放後,食品公司經營每況愈下,梁嫂就退了出來,在十字街口賣酸東西。

梁嫂的酸東西很假,卻做得很有味道,也很賣錢。她以極便宜的價錢,買來木瓜蘿卜,切成片,用滾水泡一會,再撈上糖和醋,還加少許味精,個把小時就可以上攤,吃起來和人家泡製幾天的一個樣。

還在每人每月供應一斤豬肉的時候,梁嫂就用職務之便,搞到了一個在醫院當醫生的丈夫。那醫生人長得白淨,長相也出眾,戴副眼鏡,人稱李四眼。他身材瘦條,卻很能吃,吃來吃去吃到了一個賣豬肉的胖老婆,失去吃肉優越性以後,後悔也來不及了。

幾年前李四眼調到縣衛生局工作,現時當局長的呼聲很高。那個文件下來之後,他當場就拍胸口說:“上級的政策是正確無比的,我是黨員,應該帶頭執行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其他態度暖昧的人聽了他這番表態,都紛紛表示了態度。

回到家,李四眼對梁嫂說:“上級有文件下來叫我們有兩個孩子的夫婦去做手術。”

梁嫂說:“叫兩公婆都去麼?”

李四眼說:“當然是去一個。”

“我們保證不生也不行?”

“當然不行。”李四眼麵露難色地說,“你知道,我這幾年胃不太好,經常痛。過幾天又要跟局長去廣州出差……”

“得了吧,說來說去你是想推我去。你們男人鬼得很。我不去,我生兩個女兒容易麼!”

“你體格好嘛。”李四眼口氣很低。

“好,好個屁!我割了你去找別人了我怎麼過?哼!”梁嫂斜起一張肥臉,氣喘如牛。

“你……你怎麼想象力這樣豐富呢?話越說越難聽。實話告訴你吧,我很有可能當上局長,當局長就有可能當縣長。萬一我做手術了身體真的吃不消還當成什麼官嘛!”李四眼有些來氣了。

梁嫂聽了這些,態度就軟了下來。心想丈夫越吃身體越差,夫婦倆明顯陰盛陽衰。她生的兩個都是女孩,聽人家說這是女方身體比男方強健的緣故。她嘴裏不服,心裏卻時常有些愧疚。況且,如果丈夫真的當了官,她不也是有一份榮耀麼!

“好吧,明天我去。”她說。

李四眼想不到這麼快就把梁嫂說通了,便有些激動,伸出雙手就想摟她親熱一會,她卻扭身走開了。

他有些興味索然,望著女人肉顫顫的身體,心底裏又浮出些許快意。

第二天一早,梁嫂第一個躺到了手術台上,執刀的是另一個曾得到過她的實惠的張醫生。

梁嫂的行動迅速被傳為佳話,縣長在一次大會上還口頭表揚過她呢。

時隔不久,李四眼真的撞到了官運,榮升局長。當天夜裏,又一次對梁嫂動情,說了兩句感激她的話。

不料,梁卻曬曬一陣浪笑,笑夠了,才拉亮床頭燈,將刀口捏出一團紫肉,問四眼:“你看出什麼嗎?”

李四眼說:“有什麼好看?是刀口。”

“再看仔細點。”

李四眼戴好眼鏡,將鏡片貼近了刀口,還是看不出有什麼異樣。

梁嫂伸出香蕉般大的手指,戳在他的額頭上,慎道:“虧你還是個醫生,告訴你吧,我叫張醫生隻劃破了一層皮。”

李四眼大愣,喃喃道:“你……你……”

梁嫂笑了。“這年頭,誰不防誰,自己留一手呢!夫妻也是一樣。”

李四眼啞然。他料想不到自己這個賣酸東西的老婆也會和他來這手。

上麵所述的故事,隻是小城眾多故事中的極少幾個,隻因為一些主人公都曾得到領導和民間的讚揚或批評,故記敘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