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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索夢國一走進這個年輕少婦的心裏,就讓這個少婦魂不守舍。她幾乎想不到這個男人和她有年齡上的差異,隻感到和這個男人相見恨晚,要是早三年認得,她一定毫不猶豫的爬在他的肩上,倀在他的懷裏,尋求那屋梁和大山一般的依托和依靠。當她得知索夢國離婚仍是單身一人時,她的心裏變化就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髙度,感情投入就有點肆無忌憚。在夢中,她真的就爬在他的肩上,躺在他的懷裏了,夢中醒來,連生打著鼾聲,她卻運入非非,幻想著一種神秘的組合……多少個夜晚,她爬在廈子的窗頭聽他那淶沉悠長的鼾聲,恨不能撕了那窗戶鑽進去,睡死在他身邊。每當這祥的念頭閃現,她就哆嗦,自己是個險人,能配得上人家那有學問、有本事的幹部?她為自己的想法羞恥,於是就離開窗頭,坐在睥子的石頭上,望著天上的月亮或者星星打開了盹……索夢國走了,回縣上去了。他走時竟然跟她連聲招呼都不打,光跟連生握了握手,目光瞅了一下正屋的窗子申她爬在窗後眼睜睜地看者他用自行車綁著鋪蓋出門了——他把自己的靈魂搬去了。她酸心委屈傷感焦灼,她哭都無淚了!

雪娃坐在王家坡的井台上心亂如麻卩連生傻了般的在井台上立著看秋麗拔那一枝黃枯的野花,半句安慰話也沒有,雪娃心一橫,連牙都沒顧上咬,就一縱身跳進那口井!

索夢國在組織部報到之後第二天便到縣革委會報到上班。縣委和革委會同在一個大院,革委會在前院,縣委在後院,中間隻隔了個花園。這也是古老的縣衙所在地。清朝時縣衙正堂為三間兩進大庭,前後進有木柵所隔,正堂後有二堂,懸匾額題“聽槐列柏”四個大字,乃邑令楊玉章所書。大堂側、後院即為縣衙機關之所在。正堂前有一條五十米長的林蔭大道,大道兩側有看守所、班房、獄神廟。大道東側有十多座關帝廟、一座土地祠,到民國末年時關帝廟、土地祠成為地方軍警房。現在那些古老建築均已毀,被一排徘平房所替代,而院子中幾十棵柏樹槐樹仍在大院為幹部們遮風擋雨……

索夢畫先到前院東二排找縣革委會胡景林主任,胡主任不在,他便進了和胡主任隔兩間的主管農業的副主任徐善北的辦公室。徐善北正在埋頭看文件,見他推門進來就粗喉嚨大嗓子說道:“哎嗒老索你真急,前天發文今天就上班。”徐善北五十歲剛出頭,原是公辻的黨委書記,和索夢挺熟。”

徐者北大個子紅檢鏜,一張口就是順門溜,類似於趙樹理筆下的李有財,在終南縣笑話不少。比如在澇上公社當書記時號召群眾及時夏播,他在幹部會上講,“一早百早,百早百好。早種一天,早收十天;早種十天,早收百天\會場上忽然笑成一片,他繃著瞼問:“笑啥呢,有啥好笑的?”旁邊的人俯近他的耳朵說:“老徐,包穀生長期一共才百天,早收一百天不就剛種就要收了?”徐善北這才明白過來,紫紅了瞼笑道:“剛才說的不算,是我老徐胡諞;早收十天是經驗,早收百天胡扯淡。”說完又歸了正題。從此,在澇上他便落了個“早百天”的綽號。不過徐善北在幹部群眾中威望很高,大家都敬重他,那綽號私下裏互相逗笑可以,在徐善北當麵從來無人提及。

索夢國說:“徐主任,今後我就受你指揮了,你不要給我穿小鞋呀。”

徐善北哈哈一笑,把索夢國的肩膀一拍,“我說你這個索夢國,說起話來真個鬼姓徐的要給你小鞋穿,到了陰間也成不了鬼。”逗得索夢國也笑了。

諞閑歸諞閑,說到正經事,兩人都嚴肅起來。徐善北先談了農業上目前的幾件主要工作:秋收、秋播、引水蓄水、普查土壤……接著就談農業局的現狀,原先的局長退休了,兩個副局長配合不好。“不過也不是什麼原則問題。你去了之後,要調解他倆的矛盾,把農業上的事抓好。”最後他說:“有你去,我就放心了。“兩人又談了縣上其他方麵的一些情況,這中間不時有人來請示工作,到十點鍾索夢國才離開徐善北的辦公室。

索夢國緊接著就來到農業局。局裏有七八個人,隻有兩個人他認識,一個姓楊,一個姓崔,兩個人和他打了招呼,另外幾個人得知他就是新來的局長,都汄真地打量著他。“梁局長和胡局長呢?”索夢國問那姓崔的:“梁局長到地區開會去了,胡局長人剛還在。”姓崔的回答索夢國坐下來翻閱著桌上的文件、雜誌,一屁股坐到十二點。局裏的幹部一看新上任的局長那個認真勁,也都不吱聲,辦公室靜悄悄的。

接下來的幾天,索夢國分別和兩個副局長談了話,又召開了一係列會議研究了局上的工作。之後又馬不停蹄的帶著人下鄉檢查“三秋”,期間又抽空到了幾個老朋友處坐了坐,忙得不亦樂乎。一天晚上,索夢國踏進了縣科委的院子。科委在城區以外的灃京路上,周圍沒有建築,也就顯得空落。大門裏隻有一排平房,大門和平房中間隔著四五米寬的距離。縣城裏他在大學時的同學除了鄭梅外就是屈博了,屈博現在擔任縣科委副主任,由於老婆孩子都在鄉下,因此他晚上在機關住宿。屈博是縣上有名的筆杆子,也是文革中屈指可數的幾個右派之一。文革中終南縣“走資派”不少,右派分子卻寥寥無幾他當時是縣委宣傳部的一名小幹事,一夭淨說些掛不上串的怪誕話,說是反革命言論吧,又夠不上申比如造反派押著走資派戴著高棺子遊街,他就在圍觀的人群中說道:“資本主義真不是個東西,害的人戴那麼高的棺子。還是社會主義好,都是光葫聲大襠褲。”聽說那兒拆了廟砸了文物,他就晞噓:“稀奇稀奇真稀奇,和尚廟裏和稀泥,文物都是擋路的絆腳石,革命革出了滿地紅。”造反派明——他對文化革命不滿,可從他的言論中又抓不到什麼把抦,於是稀裏糊塗給他定了個右派。前年他摘掉了那右派帽子,意外地戴上了頂官帽一科委副主任。這個委其實是個虛設,隻有四個人,都是有些文化水平的,養魚養草,吟詩作畫,倒有一點“文殊院”的氣築。

屈博辦公室的門半開著,索夢國沒敲門就進去了。“夢國,黑咧沒事了?”屈博正伏在桌上畫畫,抬起頭道。“你還有閑功夫畫畫兒?”索夢國注視著那幅畫。畫麵中央是一隻龜,正悠閑自在地伏在岸邊看著水中的群魚嬢戲……畫名是一句成語:閑情逸誌。

屈博讓索夢國坐下,說道:“你是忙中偷閑,我卻是閑中偷忙,無事了畫畫寫字,休心養性。聽說你又回了農業局,我還沒顧得看你呢,你倒先來了。”

“你躲進小樓成一統,那管春夏與秋冬。”索夢國和屈博向來說話都很隨便,從無什麼頤忌。

“這也是咱的福分,世間之人有忙得連屁都沒功夫放的,有閑得抱一堆石頭到河裏洗的,有忙人就有閑人,忙閑忙閑,這也是辯證的統一麼。”屈博一開口就講理論,怪不得縣上人都把他歸入“理論派”。縣上的幹部,大抵分為兩類,一類是“務實派”,幹工業、搞農業、經商的,這一類人大多與經濟工作打交道,注重實際不求務虛。索夢國就屬於這一類人。另一類是“理論派”,搞宣傳文化的,幹教育的,還有的雖然幹著經濟工作但善於對縣上工作評頭品足的。屈博算得上這一派的代表。六十年代初屈博剛從大學畢業分配到縣上工作不久,當時團中央一位負責同誌的秘書來終南縣搞調研,在全縣的幹部會上大講人口多的優勢。他的理論是:人口越多生產力越發達,社會越進步。屈博聽著聽著就忍不住了,寫了個條子傳到那秘書手裏。條子上寫著:“謬論!人口愈多生產力越過剩,越能產生眾多的低下的生產力。科學技術才是第一生產力。”那位秘書看後惱羞成怒而又無理反駁,講話草草收了場揮袖而去。臨走對送他的縣委書記說:“我這觀點講了一路還沒人敢反駁呢,想不到你們終南縣還有大秀才呢。”他的話不知是褒是揚,縣委書記不知可否隻好一笑了之。

屈博泡了兩杯茶,問到索夢國上班後的情況,索夢國說:“還湊和,——你能說湊和就說明很可以嘛。”屈博點燃一根煙道:“這一下你就可以大展身手了,這幾年你把專業沒撂,搞的幾個品種效果很不錯,也算把名堂幹出來了,那像我整夭禾所事事,混了個嘴頭子還淨招人嫌。”言語之間有些自愧自歎:“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麼。”索夢國記起當年他寫給團中央那位秘書的話,“你那高見折服了多少人,連團中央那位秘書也驚詫呢。現在你又千的是科委的事,不正可以大有作為嘛。”索夢國說完笑了。

“你老同學也會笑話人。”屈博歎道:“科委一沒經費,二沒人,出差報不上車費,連文件都打印不起,想買個打字機,幾百塊錢寫了個報告都一年多了,詢纊下米肩來第一生產力也無法生產了,屈博發了一陣牢騷又幽默起來,”沒審了倒好,清心省事,養生之道也。

索夢國明白屈博是在無奈的自嘲,便安慰他道:“別著急,饅侵來。”

屈博深深抽了一口煙,慢悠悠地從口裏吐出個煙圈兒來,注視著桌上畫的那幅畫,不慌不忙道:“我有急的啥?心要如天平,稱物時物忙而衡不忙,物去時即懸空在此。隻恁靜虛中,正何等自在!”

索夢國的目光也落在畫麵上那龜身上,“看來你對龜還有些興趣呢。”

“那自然了”,屈博說著從書架上取下幾卷畫,展開來讓索夢國看。畫的都是龜。其中一椹幾十隻龜布滿畫麵各展姿態。那畫的名字為“龜趣圖”。屈博站在一旁說:“作畫的人各有所好,鄭板橋擅長畫竹,徐悲鴻長於畫馬,因此都馳名中外。我屈博自然不敢與他們相比,不過是以龜寄情罷了。”他說著站起來指著那畫上的龜道:“你看那龜背如堅石,頭尾腳卻能縮進伸出,任何動物也奈何它不得,那一種動物能有此自我保護的功能?我這個人的缺點就在於缺乏自我保護的能力,如果能傢龜這樣頭尾腳該露的時候露,該縮的時候縮,何嚐會當作右派批判?”索夢國一笑道:“看來你也想學得油滑一些了。”屈溥歎口氣道;“人這東西怪就怪在有時候想追求一種活法,又從骨子裏厭惡那種活法。有時候呢,畫著畫著入了神我就覺得自己也變成龜了,有時候呢畫著畫著腦子一想到有些投機鑽營、苟旦偷安的人和事就恨不得一口咬碎了那龜,你說怪不怪?索夢國顯然被屈溥這番話打動了,不由皺眉沉思“也正因為如此,”屈溥繼續說道:“龜的地位一落千丈,從古代的神一下子落到世俗社會中的卑物王八,明人小說中把忘了禮、義、廉、恥、孝、悌、忠、信者稱為王八,其實王八的王是從忘記的忘字演變而來的。”

索夢國插話道:“我倒覺得把龜稱為王八實在是冤枉了它。我不同意你所說的它的頭、腳、尾能縮能伸是投機鑽營,苟旦偷安,它隻是一種本能上的自我保護,與品行毫無關係。我倒是欣賞它的甲如堅石,忍焊負重精神。”

“這一點倒有些像你的精神。”屈博哈哈一笑,“咱們不談龜了。你現在又到了官場不可能像我這樣追求一壺清茶一張報的自在。古人有言做官的都是苦事,為官的原是苦人。老同學知道你的脾性,一工作起來就沒了命。聖人能做到胼手胝足、勞心焦思,唯天下之安而後樂咱們不是聖人,還是把自己看重些,不可操勞過度,太苦了自己。旁人做官可能玩得油,沒苦有樂,你是做不到的。所以更要保重自己。”

索夢國回答說:“在其位就得謀其政,要叫我敷衍塞責,良心上怕過不去。”

“這就要難為你了,不過我還是勸你進一步當退兩步,三思而行啊。”

索夢國不敢苟同屈博,隻好緘默。

屈博知道索夢國這位老同學的性格,也就再不深說了,換了個話題道:“你回縣上見沒見過鄭梅?”索夢國搖搖頭。

“她跟辛崇輝過得不怎麼樣。她到我這兒來過兩回,很有些後悔的樣子。”屈博說。

索夢國一愣他想再聽得更詳細些,可又怕傷了麵子,於是冷冷的說:“人各有誌,好也罷歹也罷都是人家的事,跟我索夢國無關。”

屈博見這個話題引不起索夢國的興趣,就不再說了又拿出幾幅畫讓索夢國看,索夢國讚許了一番便告辭走了。

關中人過年的意識濃於南方人和北方人,這不是指隆重而言,而是心理上對年的虔誠和重視。臘月初八到二月二,漫長的兩個月裏吃耍玩樂,燙熱的炕頭盡可以從早睡到黑,從黑睡到明。縣城街道穿得嶄新的男女老少操手閑逛。

也有難以消閑的人們,警察就厲於這一類。正月初七,王江剛上班,所長李憲章就把他叫去了。李所長四十多歲,四方瞼,濃盾毛,滿臉胡須荏荏。“小王,馬村有個婦女叫人販子弄到河南去了,你和吳軍去一趙河南。”沒等王江答話,他又說:“明兒一早就走,搭火車去。”

剛從李所長辦公室出來,門房的小劉喊他接電話。王江拿起電話,是哿母王海的聲音,他對王江說咱媽病了,叫王江回去看看。王江放下電話剛準備出門,電話鈴又響了,小劉又喊住了他。怎麼這麼多的電話,王江便支上自行車進了門房。“江,你有空嗎?”是一個女人的溫柔的聲。王江聽出是索玉華,心裏有點發毛,忙說他現在要回家去。“那……我晚上在鹽庫鐵路邊等你。不見不散。”王江飛快地騎車子出了景家巷。巷口有一個女瘋子穿得花枝招展臉上抹紅正在路上唱秦腔戲:“奴為你,起早摸黑把活幹,你狠心趕走奴娶下小妾……”一群人圍觀看著聽著,一個個客滋滋樂悠悠,還不停地鼓掌加油!王江知道這女人——她是縣城北街人,為婚姻瘋了幾年,整天在縣城不停地走,走累了就站在一個地方唱。王江心想,瘋子有什麼好看的,真是吃飽了沒事幹拿瘋子取樂。他晰夷地看了眼那群人,騎車經過鍾樓朝西奔去。他家在祖庵,道教聖地重陽宮就在那兒,離縣城二十裏路。半小時左右,王江就進了家門。媽在炕上躺著,嫂子獵獵說堡子的醫生和公社的醫生都看過了,燒退不下來,叫趕緊給縣上送。王江問咱大呢,嫂子說出去借錢了。王江心有點難受,叫嫂子快去叫大回來。一會,嫂子跟大回來,王江給架子車上鋪了些麥草,一條被子半鋪半蓋,拉著媽就上路了。臨走,叫大把門看好。

王江拉著架子車,嫂子推著他的自行車。路上人流不斷,走親戚的,送燈的,賣燈籠的。賣燈籠的人用兩根棍或竹杆把各種式樣的燈籠串起來綁在自行車後座上。“三十的火,十五的燈。”正月初五一過,各式各樣的燈就上市了。

關中人愛耍燈。自薛剛反唐以來,關中各地每年正月十五元筲節都要舉辦燈籠會。其實漢代時西安元霄節就有夜裏放燈的習、俗,隻是到了唐代才盛行。那時“月光燈火滿京都,香車寶輦隘通衢”。唐睿宗在安福門外建造的“燈輪”,高達二十丈燃燈一萬盞,天上月明如晝,地上彩燈似海。“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天上人間,相映成趣。

終南縣的燈籠市在西街,賣燈的人都往那裏趕。沿途,各種燈琳琅滿目,爭奇鬥豔。盤折形、鬥形、心形、葫蘆形、鍾形、鏈花形……有的用紙裱糊,有的則用紗、絹、絲。按習俗,初一到初五,下輩人給上輩人拜年;初六到十五,則是上輩人給下輩人送燈,也叫“擰燈。”

王江無心觀賞造形美觀的燈籠,拉著架子車走得很快,光看路,不抬頭。嫂子臘臘不會騎車子,推著攆不上他。到了南關醫院,門診上一查,是肺炎,要住院。王江回派出所向出納老李借了二百塊錢,安頓母親住了院。然後他去木材公司找哥哥王海。王海在公司當頭兒。王海正在跟人說話,一見他就問咱媽啥病。王江答了,就遲疑地說:“所裏讓我明個到河南出差:王海問能不能請幾天假,王江有些為難。王海就說那好你走你的,他和臘暗輪著照看媽。王江說哥你多操心了——王海一笑說咱媽又不是旁人。中午,王江給媽和嫂子送了飯,又給嫂子留了些零花錢。下午他把手頭的幾個案子給李所長交代了,又準備了些出差要帶的東西。天剛黑,他正要去醫院,突然想起玉華的電話。

去鹽庫那路沒路燈,王江心急騎得快,幾次差點跟人碰上。到了鐵路邊,玉華推著車子在那兒等他。月亮這會兒才從東山頂上爬出來。

“把你一天忙的……”玉華迎上來,“我等你二十多分鍾了。”鐵路邊有一片水潭,潭邊有一根電杆。玉華把車子靠在那電杆上。“我媽住院了,我明兒個還要出差……”王江推著車子說。居高臨下,他望著鹽庫院子的那盞燈,心裏好虛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