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夢國的目光在女兒的烏發上停留了片刻。大學畢業前夕在鄭梅住的宿舍裏,鄭梅在他跟前說了句:“夢國我好恨你。”然後她就低下頭,把那頭烏發栽在他麵前。他恍惚著瞧了它許久,終於把那烏發攬在了懷裏……
“爸,你太苦了。”玉華抬起瞼,仔細地看著父親多日未理胡須的臉,“你找個人吧。”她喃喃著。
“爸老了。”索夢國把目光移向床上,歎息了聲自從園田化建設開始以來,他終日奔忙,身心疲憊。工作時的激情讓他忘卻了自己,無暇考慮屬於自己的那一方感情世界,現在女兒坦露的
表白,隻能引來一聲歎息。半年多來,他真的感到自己蒼老了。“爸我給你織件毛衣。”玉華瞧著父親穿了十幾年的毛衣已經綻開幾個洞,語調顯得十分傷感。
“玉華。”索夢國突然想起女兒的婚事,“你和毅號最近怎麼樣?”
女兒的臉上閃過一絲陰影。“還是老樣子。”
“作為父親,我不勉強你的婚姻。”索夢國抓住了女兒瞼上的陰影,“但人生在世,有時也免不了要忍受委屈,古人講忍者為上,能忍則忍。你們再過一段日子,也許中間的裂縫能夠彌合……”
“爸你別說了:玉華抬起手在眼角抹了一下。“你們真的過不到一塊?”索夢國似有些動心了。女兒能這樣固執地堅持要離婚,想必是有苦衷的。要是連女兒的苦衷都不能理解,那麼他這個作父親的就未免太殘忍了。他總不能為了索家的名聲把女兒撂在火坑裏不管。唉,索家能這樣從他開始一輩輩地繁衍著離婚的悲劇麼?想到這兒他的心情就沉重起來。
“爸。”玉華低下頭,“要是能湊和過,我不會難為你。我知道媽的事叫你夠傷心的了,我也不想叫別人背後指戳你,可我……”她捂著臉,聲音有些哽咽。
聽著女兒發自肺腑的話,索夢國長歎一口氣。女兒鐵了心要離婚,作為父親難道能睜著眼叫女兒在感情上受折磨?難道讓女兒愁白了頭,糟踏了青春?他在膝蓋上支起了頭。想著活個人咋這麼難腸,兒女小盼著長大,長大了七事八事跟著都來了,叫你躲都躲不開。
“爸,我知道你心不好受,可我也是沒辦法了呀……”玉華捂住了臉。
索夢國抬起頭,仔細地端詳著女兒那頭烏黑的秀發,想著罷罷罷,人各有命,婚姻由天,生瓜吃了不甜,籠子的鳥不自由,是禍是福由女兒去吧。“就那樣吧,到了法院可不要吵吵鬧鬧的,叫人笑話。”他又補充了一條:“不過,得給我保證,不管跟上誰,是瞎是好,再也不準離婚了!”說畢他胸部一陣隱痛,感覺到這屋子太壓抑了。於是,他揮手去讓玉華休息,玉華含淚點著頭走了。索夢國看著女兒的背影,又長歎一口氣,出門轉去了。體育場的籃球賽剛剛散場,一大群人從體育場那邊騎車過來,自行車鈴聲響成了一片。
轉到五七市場口,索夢國聽見一堆人在說話,其中還好像有徐善北的聲音,心想徐主任在哪兒幹啥,就走了過去。
五七市場是專門賣肉的一條巷子,巷子南高北低,被茂密的樹枝和葉子遮掩著。巷子中間那盞昏黃的路燈把巷子照得幽深而迷糊。
索夢國和徐善北打了聲招呼,徐善北從那堆人中出來。索夢國問他咋還沒睡,他說剛看罷球賽回來走到這兒聽說這巷子誰家兩口子打架,男的把女人打得滿瞼是血,女的掄著菜刀把男的一條胳膊給砍傷了,剛才巷子的人才把兩口子送到醫院去了。
“我剛才聽這些人說這兩口子結婚五年了,打了五年的架,兩口子都性子暴,動不動就是刀子斧頭。就那還守在一起不離婚。”徐善北說。
“不離婚也許有不離婚的道理。”索夢國說:“離婚要那麼容易,那咱這國家大概剩的家庭就沒有幾家了。”他的語氣中明顯含有一種無奈和淒涼。
“夢國你咋了?”徐善北跟索夢國在一塊從來都是談工作,現在索夢國抒發了幾句對人生的感慨,想到他是不是想起了鄭梅,便關切地問道:“你這感慨是由鄭梅而來的吧?”
索夢國搖搖頭,“都過去十來年了,還發那感慨吃得多了?”他就吞吞吐吐地說了女兒玉華要離婚的事。
“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徐善北歎口氣道:“我大兒媳婦在屋也整天跟我老婆白一陣瞼紅一陣瞼。我回去一問各說各的理,好像都有理,叫我也沒辦法,真是清官難斷家務事。有心把大兒分開過,老二在安康又離得遠,分開過怕人笑話。在單位上班煩人,回去又煩人,叫人不知到哪兒尋個清靜處。”索夢國笑道:“那還不容易,當和尚。”
“和尚也有和尚的難處呢。人隻要活著,就無法超度。”兩個人說著說著又談到工作上去了。徐善北告訴他省農業廳下午來了個電話,說是確定終南縣為省上的生豬飼養基地,叫趕快把縣上的有關資料報到省上。索夢國說那明天上午就安排。這當兒巷子那盞路燈滅了,兩人就散了。
索玉華和沈毅號離婚的日子是農曆四月八。“四月八,遨娘家”。索玉華沒有遨娘家,而是遨了法院,縣法院位於北大街中側的城隍廟街,解放後城隍廟拆除,在原址修建了法院,後公安局、檢察院也建在此街,便改稱政法路。兩天前索玉華讓人給沈毅號捎去了一張紙條兒,上麵寫著:“周一上午八點,法院門口見。”
索玉華和沈毅號“馬拉鬆”式的離婚持續一年多了,越是久拖未判,索玉華就越是認為這樁婚姻的無聊。她不厭其煩地一次次給沈毅號捎條子,一次次地光臨民事庭。
八點鍾,玉華就靜靜地站在了法院門口。她的裝束引人注目:紅毛衣,黑褲子,頭發高高地綰起,加上她氣度不凡的摸樣,尤其顯得風韻嫋娜。上班的法院幹部都詫異地注視著她。來法院汀官司、鬧離婚的人要麼神情沮喪,要麼蔞萎縮縮,衣裳揀舊的穿,地方挑旯旮站,那有這樣衣著時髦、婷婷玉立地站在法院門口的。然而詫異是幾秒鍾的事,他們等著上班,就急匆匆地走進大門。
沈毅號到法院已是八點二十了。和玉華相比,他倒真有些神情沮喪、萎萎縮縮了。一見玉華他愣了下,心頭湧上了一絲淡淡的悔意。難道他就真的和她生活不到一起,命中注定要分手?是她的錯,還是他的命?這樣的念頭折磨他已經不止十次八次了。他來不及多想了,玉華昂首挺胸走進法院大門。
民事庭的幾個幹部剛剛打掃完衛生,他倆是民事庭的“常客”了。其中一個矮個兒、四十多歲的人頭也不抬的說:“在那邊凳子上等著。”然後他收拾桌子上的文件,收拾完才坐下來點燃上班後的第一支煙。這位名叫姬展平的法庭幹部接待玉華和毅號十餘次了,因此他無需向對方索要雙方單位的介紹信。離婚的案子他經手了無數件,可還從來沒有這件令他迷惑不解。每次來,女的隻說一句:“我要離婚”;男的也隻有一句:“我沒意見。”這情景不像是離婚來的,倒像是開會表態發言。與那些哭哭鬧鬧,甚至到了民事庭還撕扯不休的離婚夫婦比較,他們的韌性和耐力是罕見的。而在這韌性和耐力之後又隱示著難以訴說的隱秘。他敏感的覺察到這隱秘正是導致他和她離婚的根本因素。一年來,他力圖解開這隱秘。這念頭多少有些出了他的工作範圍,不過他有這個權力和條件。也許他要探究的不僅僅是離婚本身,而是更廣闊的社會學內容了。
“原告,請複述你的離婚理由”。姬展平例行公事,連他都覺得乏而無味。
“你已經問多少遍了,還有必要再問嗎?”索玉華的回答平靜安祥,瞼色如一泓清水,又如一片枯花。
姬展平又轉向沈毅號,“被告,你能談談離婚的原因嗎?”沈毅號沉默著,雙手十指插進自己的頭發深處不說話。“那究竟是為什麼為什麼?”姬展平正視著他倆忍無可忍而又無法不忍。索玉華的黑發雖然綰著但仍然飄逸溢彩,黑眼睛時而頤盼時而迷離。那黑眼睛如果出現在電影裏或者大街上公園中,說不定會令他動心。但此刻他沒有那樣的心境,也產生不了那樣的情緒他隱約地感到那黑眼睛裏含有某種令人難以捉摸的神秘感,那其中有幽怨也有失落。他又注目沈毅號,他嘴唇緊抿,目光溴淡,要麼雙手鬆散地置於腿麵,要麼就是插進長長的頭發之中。姬展平覺得興味索然而又意境奇妙,在這對離婚的夫婦中間一定發生過普通人們難以理解的事情,否則麵對離婚就不會如此平靜而沉寂。他拿起筆沉思了片刻,覺得自己無法達到那更深層次的願望,這樁案子他精疲力竭了。於是他眉頭一皺,飛快地簽發了離婚證。
索玉華和沈毅號如釋重負地拿著離婚證書走出了法院。天空無雲,陽光燦爛,街巷空礦。他們相對了一霎那,都想說句什麼又都什麼都沒說,於是各奔東西。
索夢國和前妻鄭梅正進行著一場嚴肅的談話。索玉華推開門看見久違的母親不由怔住了。鄭梅坐在低凳上,中年發胖的身軀依然不減玉華印象中的風韻,顯示出成熟婦女的魅力。縣城不大,玉華時不時地就碰到母親,但她總是目不斜視昂首挺胸而過,從不正眼瞧母親一眼。她恨她,視她為下賤女人,發誓今生永不理她。
“玉華,你媽回來了。”索夢國尷尬地對女兒說。而玉華卻傲著頭從父親和母親中間的空間穿過,拉開自己小屋的門走進去呼地關了門。
鄭梅盯著那小門苦笑了。她看看索夢國,也是一副尷尬的樣兒。咎由自取。她有愧於這個家庭,也有愧於女兒。她離開家時玉華才十二歲,正是需要母親進行青春期誘導的年齡。她悔那一步的閃失,恨自己那意誌的脆弱,真是一步錯步步錯。在她念高中二年級時,辛崇輝就瘋狂般地崇拜著她,紙條兒常常就出現在她的書包裏,令她瞼紅心顫。她並不反感辛崇輝,那一米七五的個頭加上清秀的麵容令他傾心,隻是在她上大學後認識了索夢國後才感覺到辛崇輝氣質上的弱點,便毫不猶豫地愛上了索夢國。而辛崇輝卻不甘心,死心地等到二十七歲才和農村一個姑娘結了婚。也許命中注定她和辛崇輝該有一段姻緣,辛崇輝在縣農修廠當了幾年工人又調到縣肉食公司,和鄭梅在一起了。這樣鄭梅就終日陷入辛崇輝的糾纏之中,無人在場時辛崇輝癡癡地看著她,隻說一句話:“我不會白白地等待。”他沒有越軌的舉動,卻更使鄭梅感到一種壓力和恐慌。三十五歲,正是女人性欲熟透的時期,她無法抗拒辛崇輝那癡情的目光。在一個月終結帳盤點的夜晚,已經當了公司主任的辛崇輝把她攬在了懷裏。他渾身顫抖,激動不已,而她也似乎觸摸到了一顆遙遠而近在咫尺的靈魂。抗拒是表麵的,虛溈的,她就淌下了淚偎在他的身上……那時,索夢國正在睹家灘接受名義為“整修”,而本質是勞動改造的集訓。
索夢國眯縫著眼打量著鄭梅。她眼角布滿細密的皺紋,風韻猶在但枯容漸至。他猜不透鄭梅此時找他的目的,懺悔?懷舊?一切既然都過去了,他的心也荒漠一片,壓抑著激情和身體上某個部位的欲求。鄭梅進門時,他有些恐慌,似乎是他欠了她什麼情,做了對不起她的事。盡管他內心裏恨她,但表麵上絕不會傷害她。他從不願傷害任何人,那怕是他的仇人,生來欲就的忍讓寬容使他想不出報複別人的言語和行動。鄭梅畢竟是他過去的妻子,他就更不會冷言諷刺或者惡言辱罵了,反而卻像迎接一個普通的客人讓座讓水。而鄭梅一進門似有千言萬語,時而雙手捂麵,時而端詳屋子中的一切發愣。
鄭梅該說什麼呢?一切都明明白白而又含糊不清。辛崇輝和她結婚剛過五年,就又愛上公司一位剛來的中專女學生。女學生瘦瘦的瞼盤兒,細高的個兒,腿修長,風一吹會飄逝了似的。她說普通話,是個西安的女娃。那普通話迷住了辛崇輝,在終南縣城,那標準流利的普通話宛如春風細雨,叫辛崇輝領略到天地的寬闊和美妙。他中邪般地圍著那姑娘轉,竟然在鄭梅夢中醒來時還開著收音機學說普通話。鄭梅惡心極了,照著那半張半合的嘴就是一巴掌,然後捂上被子痛哭不已。辛崇輝好耐性啊,居然學會了流利的普通話,討得了那姑娘的喜歡,向他暢開了純潔而成熟的玉鉤……幾夭前的一個晚上,辛崇輝正式向鄭梅通牒:離婚!
玉華甩門進了小屋之後,索夢國和鄭梅就中止了思想的交流和語言的交談。兩人的目光在狹小的空間繞來繞去,最終相對在一起了。鄭梅低聲說:“我走呀。”索夢國什麼也不說就站起了身。鄭悔開了門匆匆走了。索夢國望著她的背影關了門。
玉華從小屋出來冷冷地問:“她弄啥來咧。”索夢國責備女兒,“你怎麼能這樣說話?從生命學來說,她是你的母親。”玉華不屑地哼了聲,“在我心中,她早已死了。”
“你一”索夢國不能容忍女兒詛咒鄭梅,他嚴肅地說:“越來越不像話了。”玉華不吭聲了,稍停了會她才告訴父親和沈毅號離婚的事。雖然是頊料中的,索夢國還是吃了一驚,“什麼時候來?”
“今天。”玉華淡淡地說:“要看離婚證嗎?”索夢國用冷滯的目光看著玉華沒有任何表示。玉華今天離婚,鄭梅偏巧找上門來,難道是他命運中的偶合?鄭梅是來乞求他的寬恕,還是含有其他成份,他無法說清。女兒離婚了,鄭梅回來了,作為家庭的婚姻天平,是不是一頭掉了個砝碼,那頭卻添了個砝碼呢?
索夢國剛上任,就組織人到海南島去育種。赴海南島育種的人馬是由縣種子公司技術員任誌昆領隊的。任誌昆最頭疼的就是春節那些人都想回來過年。每年十月到第二年四月,是海南島育種最佳的時節,可是關中人戀家過年的意識是那樣強烈,一過“暗八”就神不守舍,整天念叨老婆娃,沒結婚的就想爹想娘想夥伴,沒到臘月二十,十幾個人都走光了。他一個留著咋幹事於是也就惴惴不安地回來了,等候索夢國的批評。索夢國倒安慰他一番,叮嚀他這回事前說好,春節不回來,多選些沒結婚的小夥子去。任誌昆也就安心過了個年,“二月二,龍抬頭,家家戶戶吃豆豆”。按關中的風俗年就過完了,任誌昆找索夢國彙報說人已經選好是不是馬上就走。索夢國突然想起申華,便讓任誌昆去韓家坡。
任誌昆在韓家坡找到申華時,申華正在牲口圈裏起糞。當他聽說是索夢國指名要他時,高興地抓著任誌昆的手說:“去,去,索老師讓我去,挨刀子下井都去!”知青生活已使他十分厭倦,極想換一個陌生的環境。任誌昆說還要跟大隊、公社商量,申華就帶任誌昆到大隊管知青的韓全有家,最後在地裏找到了。韓全有從衣兜裏掏出包穀豆豆邊吃邊說:“大隊沒啥意見,得給公社老梁說:“老梁人才難找呢,兩人一直在公社等到半後晌老梁才回來。老梁一聽愣了半天才說:“去海南島?這可是個大事情,出了事我咋交代?”申華忙說:“老海南島還是咱中國管的,能出啥事?”老梁斜他一眼,“那地方可不是耍的,我害怕你從那兒跑到蘇聯去呢。”任誌昆笑著說:“蘇聯在北邊,海南島在南邊,隔著幾千裏路呢。”老梁一本正經地說:“想跑,不會坐飛機?”任誌昆和申華一時白了眼。老梁蹲在地頭抽開了煙。申華急得冒汗,用乞求的口氣說:“梁叔,你開個恩吧。”老梁一聽見“叔”字,模樣才放鬆了,口氣也軟了。“申華,叔是關心你,為你負責任呢。這樣吧,你叫縣知青辦給我來個條兒,我也好拉手。”申華連聲道謝,歡天喜地跟任誌昆走了。
縣上事好辦,索夢國給知青辦打了個電話,條兒就到了申華手中。申華抽出一天時間和知青戰友告了別,激動和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我的天,你不走不說,一走就是天邊邊。無涯海角就在海南島喲,你真有福氣。”跟申華在一起插隊的宋林羨慕的幫他收拾鋪蓋。
“海南島的姑釋野得很,小心把你吃了。咱們這兒是小夥追姑娘,那裏是姑娘砠小夥,一不小心就把你壓爬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