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3)

第五章

婚宴持續到下午五時,十六道菜一一上盡,末尾是糯米做的甜盤子,取婚姻甜蜜美滿之意。玉華一天滴水未進,隻象征性地嚐了一口臊子麵和黃酒,已是饑腸空肚疲累難支,宴席一聲便爬在了炕上。王江媽一掀門簾便拉瞼走了。新媳婦頭天進門;哪有大白天睡覺之理?

晚上便是鬧洞房了。臘臘擔當了給洞房鋪炕的角色。這個角色由新郎家中身體好兒女多的中年婦女擔當,預示新郎新娘多子多福。民謠道:鋪床鋪床,兒孫滿堂。先生貴子,再生女郎。福貴雙全,永遠吉祥。臘獵邊鋪花褥子邊念民謠。結婚睡褥子,有娃了睡光席,這幾乎成為當地普遍的習慣。娃娃愛尿床,尿在席上熱炕一晾就幹了,因此生娃後的炕席上一片焦黃斑斕。

關中婚禮最高潮是鬧洞房。新婚伊始每個新媳婦都要過這一關。“新婚三日無大小”,黃昏之後平輩的、晚輩的、同學、鄉黨、朋友紛紛擁入洞房,想出種種遊戲讓新郎新娘當眾表演,以逗笑取樂。這與其說是新郎新娘的喜慶日子,不如說是一切相關人們的共同節日。

隻有這種場合人們被壓抑的原始心理才能充分發泄。對主人家來說,不鬧不發,愈鬧愈發,因之一般農家對鬧房時的出格行為也就心安理得的接受。鬧洞房的節目五花八門,隨著時代的變遷,從喝和合茶、打傳堂卦發展到“按電鈴“、“摸虼蚤”、“摘黃爪”……甚至讓新郎當眾吮吸新娘的奶頭,或新郎新娘在眾目睽睽下摟著睡覺。那形式就十分粗俗了。

王江的夥伴們讓他和玉華“開火車”。形式為新郎盤腳坐在炕上,新娘抱住新郎的腰坐在後頭,新郎“嗚嗚”地學火車叫,新娘的腰前後晃動似火車搖動狀。玉華死活不幹,王江的夥伴們便一擁而上死拉活拽把玉華往王江身後拉。忍耐一天的玉華終於控製不了惱怒的情緒,冷著瞼發開了脾氣,把炕上的枕頭朝鬧房的人扔去,誰知他們不僅不惱,反而抱住枕頭呐喊起來:

“新郎抱著新娘,親嘴嘴,吃果果,黑了睡覺捺摞摞,前後搖,上下晃,進洞洞,出槽槽,憋住氣,勁使圓,尻子底下燃燃燃,一年要個胖娃娃,兩年要個乖女子……”

這段方言是當地農民對新婚之夜性生活的極盡渲染和描述,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對新婚夫婦性生活的啟蒙和技藝的傳授,是在經曆了性經驗後總結出來的。這也是鬧洞房的主題和高潮。對毫無性經驗的新郎新娘來說,在他們既渴望又懵懂的心理上無疑是一種啟示和鼓劻。但這種粗俗的表達方式卻使玉華無法忍受,她怒不可遏,聲嘶力竭地吼了聲:“滾!都給我滾!”正在興頭上的小夥子們愣住了,他們鬧了多少洞房,新娘子脾氣再壞,也不至於讓他們滾蛋。他們的即興表演正在興頭上,玉華的態度給他們

熾熱的情緒潑了一桶涼水。他們也忍無可忍,怒不可遏了,於是齊聲喊道:“走!耍不起了,咱們走!”他們怏怏而去,把尷尬留給了王江和玉華。

王家的人在屋外陪著笑瞼,捧著煙再三挽留,甚至前擁後擋,可無濟於事。鬧洞房最忌諱鬧房人半途散夥,那不僅是對主人的冷落和瞧不起,而且以後永遠可能不登他家的門了。對鄉俗的冒犯褻瀆甚至影響到整個家族的名聲,在村民中處於孤立無援的地位。這一點,王家人不會不懂得。因此當鬧房人散盡庭院冷清下來時,王家人悶著頭呆呆地坐著、站著、蹲著:好一會王江他媽吼了起來:“結婚,結個屁婚,給咱把仇人都結下了!”王江他大把旱煙鍋給地上一摔,手摟著頭給牆上一靠,“咱羞咱先人咧,咱先人在墳裏耍怪呢。”他靠在牆上還是哆嗦,幹脆走到案板前拿起一摞碗一那是預備半夜給鬧房人下臊子麵用的,朝腳地扣去,隨著剌耳的聲響,他衝出了門。王江媽早就憋了一肚子氣,一看平時三棍打不出一個屁的老漢發了脾氣,也氣得顫抖,把靠牆的一捆韭菜用腳踩得稀巴爛,拐著小腳出門了。王海一看事色不對,朝臘暗使了眼色,臘獵便走進洞房對炕上睡著的玉華道:“咱這堡子就是這鄉俗,常言道入鄉隨鄉,瞎好就是這一陣子,尿泡打瞼,也不興躁,發的啥脾氣。這種場合,瞼放厚些,心放整頓。西安城牆也幾丈厚呢。你倆睡你倆的覺,該咋還咋,窗子苫嚴門關緊!”說完裝出一副笑瞼掩上了洞房門。

王江的情緒沮喪到了極點,頭一天就弄成這局麵,以後咋有臉進這個村子進這個門?他連枕頭也不枕,蒙頭便睡。玉華渴望的新婚之夜鬧得雞犬不寧,神鬼不安,那被壓抑了一年之久的性欲剛剛複蘇,就被鋪天蓋地的暴風雨澆滅。她狠狠地抓起枕頭朝炕下扔去,也蒙頭而睡。

嶄新的被窩裏玉華淌下了委屈的淚水。新婚之夜,她經曆的兩個新婚之夜遭遇竟如此相似。她覺得自己又墜進了黑暗的深淵,粉身碎骨、魂散魄滅了……。

索夢國和局上的小譚、縣廣播站站長吉年政和廣播站的一個姑娘一行四人騎自行車到縣西南的萬寨公社查看小麥苗情。

廣播站在縣委大院自成體係,兩層小樓和兩排平房被一個圓形的磚門及圍牆圍著,和大院其它部門隔開。廣播站歸縣委宣傳部,論級別算個副科單位,下管各公社廣播放大站。終南縣的廣播事業是從解放後起步的。五〇年建立無線電收音站,五八年縣廣播站成立,一些公社成立了廣播放大站。到七十年代初,各村都通了廣播,家家戶戶都安了喇叭。縣上、公社的文件、通知往往都是廣播傳到全縣各個角落。

園田化建設經過兩年多的苦戰已呈雛形,主幹路新墊的土還沒有壓實,四個人騎一會推一截。澇河上正在修橋,他們扛著自行車涉水上岸。上岸後穿上鞋,索夢國對吉年政說:“你還記得不,那年我帶了幾個烤紅薯,過了河咱倆一人吃了一個。”吉年政六五年也在農業局,因寫得一手好文章調到廣播站。“才十來年,咱倆看著都老了。”索夢國感慨道。那一直沒說話的姑娘在一旁抿嘴笑了。“索局長,你才四十幾歲就老了。”

“四十幾歲還不老?”索夢國笑著,“比起你們來,我倆就是老漢了。五十知天命……”

“宿命論。”那姑娘打斷他的話。

“人事就是天命”。吉年政插話了,“比方說咱四個人同時過這條河,這就是天命安排的”。說完他幽默的一笑。

“這女娃是啥時調到廣播站的?”索夢國問吉年政。一路上,他隻頤著和吉年政說話,根本就沒注意到那姑娘。

“去年冬就來了,怎麼你沒見過?”吉年政說。“索局長眼中那會有一個小廣播員的地位。”那姑娘笑了笑。“這姑娘嘴還挺厲害的:索夢國回頭對吉年政笑著說,又轉回頭問那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王小彤。”那姑娘爽快地說。“哦,小彤。這名罕很不錯嘛。”索夢國說。吉年政告訴索夢國小彤原來是萬寨公社的廣播員,是借調到縣廣播站當廣播員的,今年剛二十歲。

四個人說笑著上路了,沿途察看著麥情。冬春幹旱少雨雪,麥子分孽不好,麥苗稀疏顯黃。十點多,他們到達萬寨公社。萬寨靠山,轄區內河流多,沙石地占了一多半,灌溉條件差,隨處可見裸露的田塊。公社革委會主任靳誌超和農技幹部接待了他們、帶他們到幾個村轉了轉。在黃灘村他們和正在育棉花秧子的群眾交談起來。

“你們隊有多少棉花麵積?”索夢國問一個五十歲的婦女。那婦女回答一百七十畝。索夢國又問收成咋樣,她說,“甭提收成了,去年一畝打了三十幾斤,還不夠化肥錢。咱這兒都是滲水地,棉花又受不得旱,還能有個好收成。”其他幾個社員也圍上來,“你們是縣上的幹部,咋成夭瞎指揮。”靳誌超想阻止他們,索夢國說:“我們下來就是搞調查的,有啥話叫他們說完。”幾個社員倒沒話了索夢國說:“上級給咱縣上分配有計劃指標,這個大家要理解。”那幾個社員說理解咋不理解,就忙開了他們的活兒。索夢國回頭對靳誌超說你們公社也是實際情況,縣上回去研究一下。“反映多回了,都不頂啥。”靳誌超毫無表情地說。

“還不是害怕丟官。”那五十多歲的婦女頭也不抬地說。“胡扯些啥!”靳誌超變了瞼色。

離開那幾個社員,他們又轉了幾個村子便晌午了,靳誌超想引他們到公社吃飯,王小彤忙說:“到我家去吃。”小彤家在梁家莊,他們也正好在梁家莊村頭。靳誌超哈哈笑了,“你看我把小彤給忘了。好,今個兒就吃小彤她媽做的飯。”小彤的家是兩間土瓦房,在村子最南頭。“晌午吃啥呀?”小彤的媽幹瘦精神,說話間已圍上了一塊藍大布圍腰。

“吃攪團吧。”索夢國說。

“給縣上幹部吃攪團,咱還嫌人笑話。”小彤媽說:“吃幹麵。”

“就吃攪團。在縣上老吃不上,還真個想吃呢。”索夢國征求吉年政的意見,“咋樣,想不想吃?”

吉年政幽默地說:“攪團是咱縣的縣粹,聽說皇上都吃了上頓想下頓呢。”

小彤媽還想說啥,小彤攔住了,“媽,索局長愛吃攪團,咱就打攪團。”

母女二人在鍋台前忙開了。大鍋裏添了多半鍋水,灶下火苗呼呼燃著。小彤拉風箱,小彤媽將瓦盆中用涼水包穀麵粉拌的稀麵糊倒進滾開的鍋裏,用勺攪了幾圈,麵糊就稀釋成薄粥狀。小彤再使勁拉風箱,粥燒滾後小彤媽一手抓起包穀粉向鍋中撖,一手拿麵杖不停地攪動,十來分鍾後攪團熟了。小彤停了風箱把火苗壓小,讓攪團在鍋中溫著。

攪團打好了再燒“漿水”。漿水是家家戶戶都要泡製的酸菜,用白菜、芹菜、蘿卜葉等均可泡成。小彤媽燒開了芹菜漿水,舀上半碗湯汁,再舀一大塊攪團放在碗中,湯裏加油潑辣子,紅白分明,似豆腐腦兒,香味四溢。

攪團碗擺了一桌,小彤招呼他們落座。索夢國四下瞅著,問小彤:“咋不見你大?”小彤瞼刷地白了。靳誌超用腳蹭了索夢國一下耳語道”那年修周佛路死了。”索夢國尷尬地吱唔著:“小彤,

我……”

小彤忍著淚說:“索局長,我不怪你。”幾個人圍著小桌端起了碗,攪團是軟的,外涼內燙,軟、滑、香、辣,吃時十分暢快,不必咀嚼囫圇吞下,一碗下肚頭上便冒汗水。愈辣愈開胃,不大功夫索夢國就吃了三碗。吉年政則一氣吞了五碗還不罷沐。他慢慢道來:“攪團,攪團,越攪越團,做不對路就成了稠疙瘩,稀了筷子夾不住,這火候、麵水比例都難拿握哩。小彤,你媽真是打攪團的把式呢。”

小彤媽遠遠地坐在一旁瞼紅道:“你這他叔,笑話我呢。”

“實事求是嘛。”吉年政不緊不慢道:“啥時把你請到廣播站做飯,天天打攪團,一月給你三十塊錢工資。”

“這屋裏的雞豬還離不開我呢申要不嫌的話,我把雞豬也吆到你們那兒去。”小彤媽笑道。

幾個人都笑了。唯獨索夢國沒笑,他還為飯前問的那句唐突話後悔。

飯後稍歇了一會,幾個人和小彤媽告別到了靳誌超的辦公室。靳誌超談了當前農業上的一些事,最後談到群眾當前生活問題。“全公社百分之四十左右的群眾缺糧,眼下青黃不接,希望縣上多撥些救濟糧。”

“救濟糧民政局管,我們回去給他們反映一下。”作為農業局長,群眾缺糧他很不安。

下午,在回縣的路上索夢國對吉年政和小彤說:“你們能不能發個稿子,報道一下萬寨公社不宜種棉花和群眾缺糧吃的事?”吉年政說:“這反麵的報道搞不好要惹麻煩。”

“實事求是嘛。”索夢國說:“群眾糧不夠吃的事,今天沒頤上看,你們再下去核實一下,如果確有其事,你們不用擔心,稿子我們局上搞,出了問題我擔著。”

吉年政給“激”起來了。他說:“頭割了碗大個疤疤,豁出來這站長不當了。稿子我們寫。小彤,回去就寫稿子……別急,明天再到萬寨來一趟。”

第二夭下午快下班時,索夢國正在和胡副局長商量棉田化肥分配方案時,吉年政滿臉汗來了。胡副局長一看吉年政急急火火的樣子,以為他倆有啥急事就要走。索夢國說不礙事你坐你的,胡副局長說我上個廁所就去了。吉年政這才開口了,說他到萬寨的曲家堡、大尚村幾個村看了看,群眾的確存在著缺糧吃的情況。他拿出本本念了十幾戶,有的差兩個月,有的差一個月,有的眼下就借錢到“河北”(渭河以北的涇陽、三原一帶)買糧,索夢國沉默了一會說:“今黑你們就編發,明天廣播。”

吉年政是個麻利人,回去就安排王小彤執筆,自己又做了些修改,第二天早飯廣播站的頭條新聞《種棉花群眾叫苦,缺糧吃社員餓肚》以本台記者報道的形式播出了。這篇廣播稱在廣播入戶實達到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終南縣引起了震動,當天下午徐善北就把吉年政叫到了他的辦公室。

“老吉,那篇萬寨的稿子是誰寫的?”徐善北劈頭就問。“是我寫的”。吉年政不慌不忙地說。“真是亂彈琴!”徐善北一發脾氣順口溜就出來了“反麵情況搞內參,黨的原則不知曉?要都喊叫沒糧吃,咋個分配救濟糧?”緩了口氣他又說道:“還有種棉花的事,上級的指令性計劃咱縣上有球辦法?萬寨種不成,其他公社就能種?要都看樣子,局麵咋收拾?給上級咋交代?”徐善北口氣雖然嚴厲,但看吉年政在那兒站著,就擺擺手讓他坐上。吉年政坐上後他才說了句:“彈琴彈不到點上,放屁放不到向上。”

吉年政這才知道這個漏子捅得不小,幸虧有思想準備,便解釋道:“萬寨種了多年棉花,產量都是三四十斤,最低還打過十來斤,連肥料錢都不夠,群眾情緒大得很。向上反映了多回,就是沒人管。我們想通過廣播引起重視。缺糧吃的事,我們隻是想客觀地報道一下,況且廣播槁最後還是號召社員群眾諒解國家困難,發揚艱苦奮鬥精神,以自救為主解決饑荒。”

“說的再好聽也不頂啥!”徐莕北依然拉著瞼抬高了聲音:“這篇稿子反麵影響很不好!你們廣播站要寫出檢討交到宣傳部。怎麼處理等研究後再說。”

吉年政還想再說什麼,看徐善北沉著臉看開了文件,就走出去了。他來到索夢國的宿舍兼辦公室,那裏人很多,煙霧燎繞的,就想退出去。索夢國看見他問有啥事?吉年政說沒事就拉上門走了。

下午下班時,索夢國來到廣播站。吉年政正悶在椅子上抽煙,見他進來就說:“這下把亂子弄下咧。”他把徐善北和他的談話敘述了一遍就不吭聲了。“那事我承擔責任。”索夢國說:“那夭我說過了,出了事我擔著。”

“老索,我不是害怕擔責任。我是想和你商量一下怎麼對付這件事。”吉年政皺著眉,“看來不光是徐主任,恐怕龔書記也發火了,不然徐主任不會那麼凶。徐主任那人你還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