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餘曉華為了躲避玉華,在街上遛達到很晚才回到宿舍。打開門拉了燈,床上躺著玉華。玉華有他的房門鑰匙。“遛到那兒去了?”
“上來吧。”
“唔……”曉華答應著卻猶豫著。
“你來呀。”玉華溫柔地喚著他,燈光下她的黑眼睛燃燒著火焰般的光亮。那迷人魂魄的黑眼睛讓曉華終於有了一點勇氣,脫鞋上了床!玉華翻過身摟住他,閉著眼睛說:“我被幼兒園解聘了。”曉華身一哆嗦。他預感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我們離開這個縣城吧?”玉華摟著他的脖子,頭抵在他的腋下。
“到哪兒去?”曉華茫然地問。
“啥地方都行。新疆、西藏,戈壁灘、大草原、蒙古包,你要是嫌遠,到你老家興平也行……”
“還是現實一點吧,去那些遙遠的地方怎麼生活?我們帶不帶戶口?不帶戶口誰給我們工作?我們靠什麼吃飯?到興平去我們能安寧?我老婆死不離婚,我爸我媽能容得下我們……”
“曉華,你太女人氣了,你沒聽說過,好男誌在四方嘛:玉華仍沉浸在她的追求中曉華仰望著屋頂,空寂的屋頂帶給他的思索也是一片空白。窗外不知是老鼠還是什麼動物在跑動,他坐起來豎著耳朵驚恐地聽著。
“怎麼,你害怕了?”玉華冷笑著。
“玉華,”曉華躺下後憂鬱著說,“我們畢竟不是西方國家,什麼都可以為所欲為……”他遲疑著,“讓我們永遠珍藏這美好的記憶吧。”
“說得好聽!”玉華霍地坐起來,“你說得好輕鬆,人的感情就這麼容易消失?”
曉華一臉愁容,“我願意失去麼?可我們不能為了愛什麼都不顧……”
“什麼?”玉華逼視著他,“這麼說你是在玩弄我?”曉華翻過身抓著枕頭忽然嗚咽起來。“玉華,我求求你……你饒了我吧……我實在受不了你的折磨……你讓我死了吧……我不活了……”
曉華還在嗚咽著訴說著,玉華渾身冰冷,仿佛這小屋是一個冰窖!這曾經讓她銷魂、讓她心燙的小屋讓她陷入滅頂之災鄉無法抑止的淚珠從玉華眼眶滾落。她狠狠地罵了句:“你這個騙子,膽小鬼!”
她下了床整理了一下散亂的秀發,準備開門而去。
“你把我房子的……鑰匙……”曉華淚痕斑斑的臉從枕頭上抬起可憐巴巴地看著玉華。玉華從衣袋中掏出一串鑰匙,摘下一個隨手扔在他的瞼上昂苜而去。
晚上十時多了玉華幽靈般地在街頭躑躅。九月的夜晚已有了些寒意,散步的人不多,隻有匆匆的行人和車輛。她不知向何處去更不想回到幼兒園那寂靜的宿舍。董園長還算寬容,給了她半年時間讓她另尋工作單位。她和王江離婚時蓉蓉判給了王江。王江離婚的唯一條件就是要蓉蓉,並以此和玉華僵持了幾個月。為了愛情和自由,玉華終於咬著牙答應了。已經快三個月沒見過女兒了。她騎車幾次去王江家想見女兒,都被王江的媽擋在了門外。王江媽冷冷地說:“蓉蓉沒你這個媽,王家也沒有你這個媳婦!”說著便關了屋門。玉華欲哭無淚,喊道:“蓉蓉,我的女兒,你讓媽見你一麵呀,媽想你了給你帶了好多好吃的東西……”她聽見了蓉蓉在屋子裏掙紮著的哭聲和喊聲:“我要媽媽,我要媽媽……”玉華真是萬箭穿心撲過去使勁擂那門。隻聽見王江媽在院子的恐嚇聲:“你再不滾,我讓狗出來咬你!”
玉華想念父親,可沒有勇氣進家門。她還有什麼瞼去見父親,父親在她的心目中仁蔡而威嚴,從來說一不二,她違了父意如今又落到這步田地,父親不知會生氣到何種程度。父親呀,女兒鍺了,女兒對不住你……玉華在心中默默地說道:女兒完了,隻剩下孤零零的一具屍體了!
東大街一家舞廳裏悠揚著纏綿而又激揚的音樂。不知誰開了個頭,縣城的舞廳一下子就出現了十幾家且都占據著繁華位置,一到晚上那軟綿綿的耿聲便迷醉了街頭。
誰說人生隻能愛一次,真正的愛情不被人理解。
憂傷的歌聲裏充滿情和愛……既然是愛情,就要勇敢地追求;不求理解隻求幸福,讓我們心貼心永遠生活在一起。
那音樂聲像磁鐵般地吸引了她。她正探頭向舞廳裏望,一位高個子青年彬彬有禮地從舞廳門口向她走來。“小姐,跳舞嗎?”
小姐?玉華由不得想笑。我成小姐了?你眼窩瞎了連我的年齡都看不出來?雖然那樣想著她還是身不由己地隨著那育年步入了舞廳的門。
舞廳燈光迷離舞伴翩翩。玉華隨宥那青年步入舞池,歡快地跳了起來。她雖說不上舞姿美,但能從那音樂聲中找到感覺,也許壓抑已久的情怨在刹那間釋放了出來,她的舞姿近乎瘋狂而浪漫,頭顱高揚而目空一切。她立刻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我認得你。你是幼兒園的索老師。”和她伴舞的髙個子青年一進入舞池,色迷迷的目光就沒有離開她的臉。玉華沒有應聲用含蓄委婉的目光回答了他。“你跳得真美。”男青年在得到證實之後,更加放肆地摟緊了她的腰,趁著忽明忽暗的燈光貼緊了她…“你……”玉華生氣地推了他一把。
“怎麼,你這個冷麵美人瞧不起我?”他詭秘地向她笑著,“你好風流,我們到外麵包間房……”
“流氓。”玉華瞪了他一眼,瞼頰飛紅,放開他就要離開舞場。“你等等我。”男青年追上她高聲說道,“你啥事不敢弄呀,假什麼正經?”
男青年的話吸引了全舞場的人,他們的目光都朝這邊注視。玉華低著頭匆匆逃了出去。
什麼東西!玉華罵著,委屈得想哭。街上漆黑一片,路燈熄了。茫茫黑夜何處去?彷徨之際她不知不覺地來到了曙光照像館門口。她繞到後院,扭開了門口的鐵絲在那熟悉的門前停下了。我還來這兒幹什麼呢?他還敢放我進他的房間麼?她一陣臉燒,下了最後一個決心,再見他一麵!她要用最後的溫柔來感化他……她敲響了門。
“誰呀?”裏頭傳來曉華含糊不清的語音。“我。”她壓低著嗓子答著。“我睡上了。”曉華顫聲答道。燈依然沒有拉亮。“你快開門!”玉華幾乎是用命令的口氣說道。她急不可耐地又敲著門。
“玉華,求求你……我們結束了吧……”裏頭曉華幾乎是帶著哭腔乞求道,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玉華咬牙切齒道:“你開不開門,我放一把火把這房子給燒了呀!”
裏頭杳無聲息了。玉華僵在門口,覺得整個世界都拋棄了自己。她頭暈腿軟癱在了曉華的房門口。她的心死了!
玉華蘇醒過來癡癡呆呆地回到幼兒園。她費了好長時間才把看門的老漢喚醒。老漢披著棉襖嘟嘟嚷嚷地從門房出來,“深更半夜地叫啥門?電影啥時都完了弄啥去了這時才回來?”待開了門看見是她時,老漢鄹夷的目光在她臉上掃來掃去,又嘩地關了大門。開了宿舍門拉亮燈,玉華怔怔地坐在床邊。她毫無睡意卻倦乏無力,往日的回憶使得已經麻木的感覺又向她襲來:依戀、悔恨、向往、失落以及從未有過的籐顫……她不知道該怎樣忍受這個不眠之夜,又該以怎樣的精力迎接第二天的生活。她靜靜地坐在桌邊。從抽屜裏翻出那本綠皮日記本憤筆疾書:
婚姻是什麼?是一把鎖子,一個陷阱。人不如狗。狗還有愛的自由和追求,人有什麼?多穿了一層衣裳就加了一層遮差布,倘若把那層衣裳都扒掉誰還笑話誰?
東方女性的悲哀,是否就在於她的堅寧貞操和寧寡中欲?其實員操不過是一頁紙。戥破了就是一塊破布。被壓抑、扭曲了的人性容易被社會接受,表麵上的正人君子其實都窩截著醜惡和卑邶。
現在我才僅得:浪漫的愛情在現實生活中是沒有的,它雖然呈現出閃糴奪目的火花,可隻能是曇花一現。愛蜻不是浪漫,它屬於什麼?愛情的幻彖啊!天下無情數男人,區區可憐蟲。
人活著倆若沒有自由,沒有愛情,那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玉華手抖顫著寫不下去了。她撂下筆時胸腔裏翻江倒海……感到三十年來從未有過的疲累,靈魂也漸漸進入一種虛無飄渺的境界,一生中全部的經曆從幻覺的不同角度交錯出現,領悟了人生的真諦之後那些經曆就變得毫無意義殳她身上軟綿綿地如同飄浮在撲朔迷離的雲團之上,片刻間江平海靜萬物俱寂。一切都消失了,愛情、女兒、家庭、工作……唯剩下迷迷茫茫夢幻一般的世界以及空靈靈的軀體,空靈空的精神和靈魂。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夢,一生的追求化為夢幻,一個恍如仙境的夢。夢醒時分她覺著一生也該到頭了。世俗不容忍她,她就隻有走向消亡與其行屍走肉般地活著,不如痛快淋漓地死去逝去……玉華這個剛強倔強的女性在經曆了一番痛苦的思想折磨後於黎明時分用王江遺忘在抽屜縫中的刮胡刀切斷了自己的右手靜脈血管……一片靜美的秋葉,從生命之樹墜落了。
索夢國在參加了餘下鎮的抗旱現場會後騎車返回縣城。餘下鎮是一個擁有三萬多人口的大鎮,規模僅次於縣城。這裏有五十年代興建的惠安化工廠、熱電廠、儀表廠、線路器材廠、省第一化工學校……馬路寬闊,樓房林立。由於距縣城隻有五公裏,索夢國就沒有坐車。一般五公裏以內的路程,他從不坐車。他是和局上農作物管理科的科長老李一塊去的。老李家在附近的東馬營,午飯剛叫過他說老婆腰疼病犯了,下午想帶她到鎮地段醫院靨病。索夢國就一個人騎車往回走。
剛出了鎮,身後有人喊他。那聲音十分熟悉,他回頭一看,原來是小彤。
“你咋也來餘下了?”索夢國有點驚奇地問。“怎麼,就興你來,不興我來呀。”小彤得意地擠擠眼睛,又補充道,“餘下鎮一個業餘通訊員寫了一篇稿子,我來核實了一下。”
“核稿子打電話把通訊員叫到廣播站不就行了麼?還用得著親自跑一趟?”索夢國說。
“你淨說些外行話。寫稿子的人能說他寫的不真實?”小彤白了他一眼。
索夢國笑了笑,他今天的心情不錯,恰巧又碰到小彤。這是天意安排的吧。
“咱們走哪條路?”小彤騎到了他前頭問。“你說呢?”索夢國回答。
“今兒由我了,那我就決定了,走六號路從澇河岸回去。”小彤也不等他答應,車頭就向西拐了。
“嗨,那太遠了!”索夢國在後頭喊。“我就是要繞得遠一點,想跟你到澇河岸看景呢。”小彤頭也不回地朝前騎著。
“這些日子你生我的氣了吧?”索夢國追上她問。“生了好幾年氣了!”小彤委屈地說,“你這個沒良心的。”
“今天不讓你生氣咋樣?”索夢國和她並排騎了罾路上車輛和行人不多,真是難得的機會。
“說了不許反悔!”小彤說著臉頰上掠過一片紅舉。“那當然了,君子一言嘛。”
到這兒倆人倒沒話了。一直騎到澇河岸上,小彤才下車,瞧著岸邊的景色,舒了口氣說:“今天我才盡興了。”
索夢國也下了車說:“盡什麼興,這澇河岸又比不上海市蜃樓仙台瓊閣,有啥可看的?”
小彤斜他一眼,“你這個局長就缺少發現了,你沒聽過那苜歌,家鄉的山美水也美你瞧岸兩邊祧梨滿園,河裏邊水清悠悠。那水裏頭還有小魚兒呢,你敢不敢和我下去撈?”索夢國笑著說:“你真是個孩子:
“孩子有什麼不好?”小彤歪著頭說,“你難道不是從孩子長大的?我問你,你小時最喜歡什麼呀?”
“拾柴。農民收獲了玉米、穀子之後,我就和夥伴們背著背籠去犁過的地裏拾包穀報穀子根。把根上的土用手掰淨裝過背籠裏,拾滿一背籠背回家去……”
“拾那幹啥?”小彤不解地汀斷他的話。“燒炕、燒鍋。那用手掰土塊的時刻,是我最快活的時刻,就跟解放軍打了勝仗逮住了俘虜一樣……還有,拾滿一背籠往回背的時候,就思量黑了能睡熱炕,能吃白饃……”小彤捂嘴笑起來。
“你笑啥?”索夢國認真的說,“我們哪像你們小時候戴著紅領巾,吃著泡泡糖……”
“時代不同了嘛。”小彤得意地說,“再過幾十年,小孩子們怕要上到月亮上逛呢。”
“傻話。”索夢國笑了。
“那說不定呢,科學在發展嘛。要是苒過幾十年,你瞧會是啥樣子。”小彤自信地說。
“我怕是看不到了。”索夢國不由自主地歎息了聲。“盡說喪氣話!”小彤又瞪他一眼,“你保險能活一百歲。”
“你真是個孩子。”索夢國感歎著,真是年齡的差異哬!“你又說這話了。”小彤有點生氣,“我一聽見你說我是孩子就心煩。”
“實事求是嘛。”索夢國想岔開小彤的情緒,便說,“咱們騎上走吧。”
小彤跨上車子說:“你真掃人興,我還真想下河去撈魚兒呢。”騎了十幾米遠,她回過頭問,“索老師,你上大學時有沒有女同學追求你?”
索夢國沒有料到小彤會問這個問題,愣了愣說:“誰會追求我呀書呆子……”
“你先別隱瞞,等我調查以後再說。”小彤詭秘地一笑,“敢情你追過不少女同學吧?”
索夢國臉一紅他想起了鄭梅,那時鄭梅單純得像一泓清水。想到鄭梅,他的心就沉重了起來。
小彤卻注意不到他的心境,指著河裏一群鴨子說:“你看那鴨子多可愛。”
“在你眼裏什麼都可愛。”索夢國溲不經心地說。“那要看跟誰在一起呢。”小彤掠了一把遮攔在眼角的頭發說,“跟你在一起,就是什麼都可愛嘛。”撒嬌似地。
到一座破殘的橋上,小彤下了車。園田化建設時由於水泥質量差,十幾年後造成橋麵塌陷,隻能過行人,車輛無法通過。小彤站在撟麵上,看索夢國在撟頭站著,就喊他:“你快來看,水裏有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