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到點子上了!”索夢國站起來,“抓流通服務體係建設是當務之急,也是長遠戰略。不光是隊伍,還有服務設施,比如建冷庫和縣內的專業市場,回去和位局長再具體商量一下怎麼個搞法。”稍停了會他又說,“要注意和位局長處好關係,工作中你是配角,配角就是配角,到位不越位。位局長年齡比你大、經驗多電話鈴聲再次打斷了索夢國的話。接了電話他說道:“小申,想不想去韓家坡看看,我在那兒三年,你在那兒五年。這些年我總覺得欠的人情太多了,說真的,那茅庵、農場、菜園子,那練太極拳的愜意還真的讓人留戀呢。現在那兒種了一千多畝花椒,這會兒正是綠蔥蔥一片呢。聽說韓連生那小夥搞了個紙箱廠紅火得很,還買了個桑塔那車。”索夢國問申華,“你知道不?”
“知道。也把難腸受紮了,為辦廠求爺爺告奶奶,裝孫子當乞丐……”申華正說著,徐善北來了,他就起身了。
徐善北一年前動了一次右眼白內障手術住了九個月院。出院後一下子消瘦了許多,精神也差了。索夢國看老領導來了忙把他讓到沙發上。
徐善北說:“夢國,這下子農業這攤事我就放心了。說老實話,我雖在人大那邊,可最關心的還是農業。這對農業的感情到死也斷不了。”
“我沒啥本事,以後還得靠老領導多關心指點呢。”索夢國謙虛地說。
“唉,人大也就那麼點權力。縣委點戲,政府唱戲,人大看戲,政協評戲。幹事還得憑政府呢,人大隻有看的份兒,想千事也由不得你。你好好幹,那邊我分管農業委員會,心還是要操的。”徐善北忽然歎開氣來,意味深長地說,“夢國,我把你虧了。”
“虧啥來?”索夢國不解地問。
“你甭哄我,我啥都知道。”徐善北認真地看了索夢國一眼“咱們這些人受孔孟之道影響太深,把個道德傳統看得比神比命都重要,該想的不敢想,該做的不敢做,活活把人從生憋到死,真是可悲可憐。”
索夢國知道徐善北為何有感而發了,他也就不再吭聲、不再追問了。事已至此,他還有什麼可說可問的。老領導不點破他和小彤那件事,自有老領導的難處。其實,有些事,永遠不要點破才好,一點破就如白開水一樣沒味了。
換屆選舉之後的平靜使得終南縣人又陷入平庸而忙碌的曰子。生老病死、升遷落敗早已習以為常,短時間的或悲或喜或怒或樂都不過是人生和政治太過於集中的表現,而大部分歲月裏人們隻有依賴平庸和忙碌來填充。沒有了平庸和忙碌,就人生講缺乏意義,就政治而言也失之平衡。唯有平庸和忙碌人們才能更有時間尋求心態的寧靜,也才得以更有精力去填充某種失落或由於激動和喜悅帶來的精神枯竭。
由於公務纏身,索夢國和申華一直沒機會去韓家坡。直到七月下旬的一夭兩人一同下鄉到了橋上鄉,才有了機會。那天恰逢韓連生紙箱廠新辦公大樓落成舉行慶典之日。一進廠門是一個園形水池,中間置假山噴泉,廠門左側是新落成的四層辦公樓和舞廳、餐廳,門窗是一律的鋁合金。樓前花坪綠地紫藤繚繞……
聞訊索夢國和申華到來連生從辦公樓迎出來。“你們來得正好,我正發愁清不到官場的人呢。”
“我們是不請自來,不速之客。”索夢國說。“哪裏,縣長大人公務繁忙,不敢驚擾。”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
會議室裏已坐了一圈人,縣鄉鎮企業局的劉副局長也在座。眾人一聽縣長來了都鴉雀無聲,待看清是索夢國和申華時,認識的人都上前打招呼,會議室又暄鬧起來。
隨著鞭炮聲典禮開始了。連生介紹了廠子的情況,主管工業的副鄉民講了話,鄉鎮企業局劉副局長講了話,鄉信用社的麻主任也講了話。索夢國沒想講話,可眾人不依,也就講了幾句。最後主持典禮的鄉工業辦主任宣布剪彩開始:“請索縣長、劉局長和申局長剪彩。”申華忙搖手示意他不上去,他覺得在這種場合露頭露臉的有些炫耀的味道,特別是在他昔日插隊的地方就更有點恐慌不安了。連生見他推辭就笑道:“申局長,莫非小看你老哥咋的?”申華無奈隻好起身走了上去接過一個姑娘遞過來的剪刀。
典禮結束後,連生在廠裏的餐廳招待了客人。送完客人他對索夢國和申華說:“走,到屋去坐坐。”
連生已拆了舊房,在原處蓋了五間兩層樓。一樓是客廳、餐廳、廚房、衛生間和連生夫婦的臥室、儲藏室,雪娃和孩子們都在家。雪娃忙沏茶倒水,秋麗端水果瓜籽。雪娃在給索夢國倒茶時有些不自然,索夢國仿佛覺得她的手有些抖,他也就不自然起來。十多年過去了,他和她還都無法忘卻那段讓他們眷戀、遺憾的往事。隨著歲月的流逝,在經曆了人生各種體驗之後,索夢國就越發感到那段神秘的歲月是他一生中難以忘卻的。他願讓自己和雪娃那如一泓清水般的感情永生保持著,成為他終生離不開的甘苦劑。
索夢國接雪娃的茶杯時觸著了她的手指。他的手在那手指的溫熱上停留了幾秒鍾,一切的一切就都通過兩隻手的短暫接觸表達出來了。
半下午多了,雪娃要去張羅飯。索夢國說不吃了,他和申華再到坡上花椒地去看看,晚上還要趕回去開會呢。連生說:“當個官真不自在,白天的事千不完,晚上還要加班。好吧,我到廠子去看一下,雪娃是副會長,叫她陪你們去看看。”
站在牛頭山腳下俯視那成片的花椒地,索夢國問雪娃:“今年的收成估計咋樣?”
雪娃自信地回答說:“沒麻達,比去年起碼增加一半的產量。”
“弄協會的事連生沒意見吧?”
“咋沒意見,還不是成天嘟囔我把娃沒經管好,把屋沒拾掇整齊。管他呢,他就是那人/說著笑了。索夢國和申華要上車走了,雪娃走到索夢國麵前說:“啥時把嫂子帶來耍呀,天熱了咱這山根下涼快。”
索夢國回道:“隻要你不嫌,有打擾你們的時候。”
“就怕你不來呢。”雪娃也意味深長地說。“索伯伯,申叔叔,再見!”秋麗甜甜的嗓音在小車旁響起。車開了好長一截,申華還在回頭望著那漸漸遠去的牛頭山。他忽然想到如果不是這韓家坡,不是那牛頭山,他現在不知會是啥祥兒呢?沒有韓家坡,也就沒有他的海南島育種,也就沒有農技中心他此刻不知會“漂”到什麼地方呢。那四年多的知青生涯對他來說真是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啊!
索夢國也許累了,靠在背上閉目休息好久沒有說話,直到小車駛上筆直平坦被青杉護衛著的六號路,他才不緊不慢地對申華說:“小申,讓小劉把車往西開到澇河那兒,從澇河岸回縣上。”申華明白索夢國此時此刻的心境,他知道索夢國是想看看女兒,當然索夢國的另外一種隱情他就不知道了。
車沿著澇河岸開到西郊公墳那兒,索夢國讓車停下,他下了車徑直朝公墳那兒走去。申華和司機小劉不忍心驚動索夢國,就站在車旁靜靜地向那邊注視——索夢國佇立在女兒墳前。墳頭已長滿小草,盛夏的小草已不再似春日般的綠意盎然,顯得枯萎無力。夕陽的餘輝呢,就照映得墳頭一片桔紅,在索夢國失神的目光中似女兒燦爛的笑臉。他時喚著玉華、玉華——
他朝著墳頭深深地鞠了一躬,挪動步子朝岸邊走來。小車又啟動了,索夢國臉色陰鬱,好久都沒有說話,前邊是那片竹林了。哦,小彤!那純潔、清朗而又多情的女神啊!如今縱有萬千愁情,又該對誰說呢……他在心頭默默地念誦著那個神秘的名字,淚水就悄悄地掛在眉梢了。從他當選了副縣長的那一刻起,他就越法感到失落和孤獨。我是踩著那純潔的姑娘的淚水走上這副縣長的位子的麼?我他媽的是個正人君子還是個無恥的小人?我寧願不要這副縣長也不願失去小彤。但現在明明是當上了副縣長而失去了小彤,這是怎麼搞的?這就是不可抗拒的人生麼?
竹林一晃就過去了,而索夢國的心境卻久久難以平靜。失去了小彤,他將終生悔恨。
通往縣城的澇河橋到了,小車掉轉方向駛上二十多米寬的水泥馬路。眨眼間縣城就到了。當小車駛入西門時,西門口正在修建龜形大轉盤。索夢國突然回過頭問申華:“小申,你知道龜城的故事麼?”
申華對索夢國的問話心領神會。他回答道:“從梁家墳的龜到陂湖的龜,終南縣世世代代都在龜的影子下生活著,不知是禍是福?”
“福禍相依。”索夢國若有所思地說,“人生本來是平平常常的,可一旦被某種神話渲染點綴,就變得撲朔迷離了。這是人生的一個喜劇呢,還是一個悲劇呢?可有時,人們總希望有一種物質之外的力量,並且被它迷惑住,這種超自然的力量在我們生活中無時不有,無處不有,虛虛實實、真真假假,沉潛、滲透和積澱在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或者一個人的精神之中,並且長久地發揮著獨特的影響,主宰著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和一個人的靈魂。”他轉過頭問申華,“你說呢,申華?”
申華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小車已駛進了縣政府大門。
後記
圓了《龜城》的夢,我即將邁進四十周歲的門檻。四十周歲標誌著什麼?按普通人的活法,是黃土埋了半截了。我是個也隻能算個普通人,那麼人生的半截子就過去了。四十年蒼桑歲月,對人生、對事業我都傾注了滿腔心血,在血跡斑斑中掙紮四十年來我未敢奢求什麼,一切都隨遇而安,聽之任之,隻貪了文學這一件事。對人生來說這是非常可悲的,也是極其痛苦的。
《龜城》是我四十歲以前生活積累、人生體驗和藝術追求的全部總結。我不敢說它達到了怎樣一個高度,但它絕對不是迎合讀者的市儈小說或者稱之為“金錢”的小說。它融入了我四十年的思索,蘸滿了我四十歲的心血。這其中的辛酸和痛苦隻有我自己清楚。“一番番春秋冬夏,一場場酸甜苦辣”。電視連續劇《西遊記》的主題歌是我此刻心境最恰當的反映。在人生道路的追求上,在實現自我價值的奮鬥中,在為文學、藝術獻身的過程中,我領受到了孤獨者的滋味。這個世界很精彩,我卻很孤獨。我隻能說這樣的話,再也沒有更合適的機會說這樣的話。孤獨是我心靈深處的一道美麗的風景線。守住孤獨,就是勝利!內心裏一位飽經憂患的哲人提醒著我。我願向喧鬧的塵世裸露我全部的心靈,可惜做不到也無法做到。既然失去了很多很多,既然半截子都過去了,那就仍然孤獨著吧。這是我人生的全部內涵該談談《龜城》的寫作了。構思是從一九九二年冬夭開始的。我喜歡在冬天構思,北方寒冷的氣候非常適宜於冷靜的思索。起初寫了四五萬字,終因自覺乏味而擱筆了。真正又拿起筆就到了一九九三年的秋天。曆時四年四易其稿,才有了今天這個模樣兒。時間說短也不短,說長也不長。因為完成它全部是在繁忙的工作之餘,其痛苦和艱難可想而知。這四年是我四十歲前的最後衝刺,我要為我的四十歲劃上一個完整的句號申這中間我犧牲了許多,我不願提及。因為我問心無愧也從無憾言。
《龜城》融入了我的哲學、美學、社會學、文學的全部思考。作為文化學、人類學的背景出現在我的這部作品中,就遠遠超出了世俗的觀念。龜在我們中華民族的民族史上,在我們這個孔孟之道統治著的國度,自有它不同尋常的含義,當它融彙進人的精神世界中時,就既有積極的一麵也有消極的一麵。在“龜城”這個背景下生活著的人們,不可避免地滲透和映射著它的魂靈,也無法躲避它的“圍剿”和侵蝕。這就是我們這個民族的特色和所形成的優劣之勢。我們這個民族太沉重又太堅韌了,誰也無法輕而易舉地拋棄她踐踏她。她所特有的精神和品行構造了中國的脊梁,也構造了中華民族的魂靈。身為這個民族的一員誰也無法超度,否則將會粉身碎骨,一敗塗地。
索夢國就是以上所言最好的明證。他不乏超人的才華和負載人生的力量。但他活得太累了。他對待工作、事業、人生、家庭、愛情的認真程度令人驚歎,他一生追求的和所依糧的精神境界是那麼宏大而又那麼狹小,在自我價值的實現中,在維護自我形象的奮鬥中,他保持並堅守了一份難能可貴的素質,並為此付出了巨大的犧牲。籠罩在他人生道路上的陰影禁錮了他的靈魂,應該獲得的東西,被他輕易而痛苦地拒絕和拋棄了。愛情,人生誰都應該獲得而且必須獲得。它不僅僅是繁衍人類的手段,更重要的它是人生價值和社會進步的體現它本身所逭含的道德、真理非常人所能認識。嚴格說,索夢國是一個悲劇式的人物,從世俗的眼中看他成功了,從人性的角度看他失敗了。而他的成功和失敗就集中地體現了中國的國情。站在曆史的高度看,他隻能算個悲劇人物。在“龜城”這個天地裏,無疑他是一個極具代表性的典型人物。
受“龜城”影子生活著的人物,何止索夢國一個,沈大堯、楊孟昌、韓連生、沈毅號、索玉華、王小彤、徐善北等等,無不被那影子所籠罩、所桎梏。沈大堯在作品中占的篇櫥不多,但他的一生都沒有擺脫龜彩的影響和束縛,他晚年靈魂無著時仍然尋求自我價值的表現是對“龜城”的極大安慰和諷剌!韓連生的奮鬥過程同樣不可避免的帶有民族的個性。他的命運和追求,他的感情和性袼都和“龜城”息息相關而索玉華和王小彤兩個女性想掙脫那影子而最終失敗。他們失敗的結局就是我們這個民族太沉重太堅韌的寫照。就連叱吒風雲的龔文宇臨將退休時其精神境界也不得不回歸“龜城”。
龜城是一個象征,不僅僅是終南縣、關中地區的縮影,也是我們這個民族的畫傢。它的形成過程是幾千年的民族文化所積澱的,並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因此它沉重而堅韌也就不足為奇了。我熱愛我四十年生活過的這塊地方,熱愛在這塊地方生活著的人們!這是就感佾而言的。如果用批判的目光來看它又沉澱著太多的劣性,如不能真實地、藝術地表現這種劣性那將是我們這個民族的悲哀。我不否認這個民族的精華和優點,我永遠像兒子—樣孝敬和愛戴她,因為我畢竟吸著她的乳汁、攀著她的脊骨活了四十年,但作為藝術作品,如果不能超越她,否定她的不足,那她也將會惝惴不安而滿顏羞愧。
關於《龜城》的缺陷,由於近距離的審視生活,對人物和事件的把握可能失之於局限,文化曆史及風情民俗同人物命運的融和也可能弱了些。這些,有待於在下一部作品中予以提高。
說文學是愚人的事業或是神聖的事業,都不足以代表文學的概念。我也不可能給它下一個確切的定義。反正對於我它是魂靈,是生命的全部。沒有它我就成了一具死屍。我這樣說是出於我的固執和偏見,但我是一個真誠的人,做人和做事一樣的真誠。當我誕生在這個世界上時,真誠二字就融入了我的整個肉體。我把這份真誠獻給了世上所有的人,獻給我無比熱愛又為它犧牲了許多的文學事業。冬日的深夜和夏日的正午,都有一種聲音在召喚我、鼓勵我:拿起筆來!
再說就顯得多餘了。借《龜城》出版之際,坦露我的心跡是我非常愉快的事情。我有過不足,但請善良的人們相信,那都是由於我獻身了文學的緣故。請諒解我的不足和缺陷,並衷心地關心我、支持我、給我愛、給我力量!
謹在此向關懷過我,給過我鼓勵和溫暖的人們以深深的窣謝,也向曾被我冷落過、疏遠過的親朋好友以誠摯的歉意!我有著一顆支離破碎而渴望溫暖的靈魂!再見,朋友們。
作者一九九八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