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落花為土(3 / 3)

黃丫兒在木刻楞前梳理坐騎的鬃毛,她喜歡擺弄它飄然的鬃毛,編成

無數條小辮子。

“噅!”雪裏站突然蹴地,顯現出十分不安。

“你怎麼啦?”主人問它。

咚!咚!雪裏站十分急躁,它很少有這種情緒。黃丫兒頓然警覺,朝遠處望,秋天的臉色像五十歲老女人,粗糙而冷漠,它不會告訴你歹人就藏在自己身體的某個部位。

神奇的雪裏站嗅覺十分靈敏,那一刻一定比一般的狗靈,聞到危險的

氣味——血腥的殺氣。它提醒主人才蹴地嘶鳴。

“姨,有情況。”黃丫兒跑回木屋取槍,對山幺妹說,“出屋你騎上馬

走,往我們事先看好的林子裏跑,不論發生什麼事情,你都不要停下。”

“丫兒,你怎麼辦?”

“別管我,姨趕快騎馬走。”黃丫兒急切催促道。

憲兵隊長見一匹馬猛然衝出院,他愣了一下,而後發出衝上去、可以開槍的命令。此前的命令是捉活的,他要弄清放蠱殺人的真相。目標騎馬衝出來,管他死活不讓其跑掉是關鍵。

幾十個憲兵躥出樹叢,朝衝出急逃的騎馬人開槍。

砰!黃丫兒射擊阻擊敵人,獵槍不停地打響。憲兵數倍與她,一杆獵槍不抵步槍、手榴彈和一挺機槍,結局無僥幸的可能。但是,牽製住敵人火力,給另一個人逃生的機會,她奇跡般地做到了,山幺妹騎馬逃遠,黃丫兒的子彈尚未打光……我們的故事戛然卡殼停了下來,缺乏講述者,司佳慧最後留給我一個問:雪裏站是否跑回木驢台?

4

傍晚,萬鳳山在木刻楞前修理一根棍子,身旁堆著樹的殘枝,他說:

“作家一天沒出屋,我猜你看那東西,”他指司佳慧寄來的U盤,“哦,我

想起一些事。”

我一聽興奮,問:“關於你奶奶的?”

“也算是。”

“什麼算是?”

“我爹。”

“棍子?”

他揚揚手裏棍子是山民的幽默,意為說棍子,萬鳳山父親叫棍子。這時我才細看他手中的棍子,是根有些藝術性的棍子,圖案像斑馬線。我不

知道他在幹什麼。萬鳳山似乎看到我疑問的目光,說:“去掉皮的部分搭上

露水變紅,棍子很好看。”

“什麼季節了,天還下露水?”

“沒幾場露水可下嘍,一夜白露一場霜啊!”萬鳳山說,他要在最後幾場露水裏,也就是在霜到來之前,完成他的彩色棍子創作,“過年時,我用它做燈籠竿,挑燈籠。”

彩色燈籠竿挑起紅燈籠,我能想像出萬鳳山一個人過年的情景。萬家

兩輩人不肯下山,住在木驢台的木屋中,妻子難忍孤獨離他而去。原因我

現在弄懂了,為了黃丫兒守墓,間或守望鬼哭嶺。黃丫兒死後,日本憲兵清楚是有人放蠱,放蠱的人已死,蠱也隨之消失。派來第三批憲兵,他們

倒是沒有死,可是找不到人參。民眾的恐懼感消除需有個過程,誰也不敢

到鬼哭嶺去。盡管這樣,最終日本鬼子還是在投降前挖走人參,至於他們

怎樣弄走白狼山的人參,侵略者掠走難以統計的財富,肉被狼叼走,若幹

年後再追根問底還有什麼意義?

“我奶死後的一兩年吧,耿姓獵戶帶我爹來尋我奶奶,見到一堆白骨……”萬鳳山說起今天想起的一段往事,故事如同一架失事飛機碎片一

塊一塊拚湊起的,“其實隻幾塊大腿骨頭,別的地方被狼叼走。”

“噢?”我疑惑他的說法,怎麼認定是狼?因為它跟人類世代結仇,

前輩對後代說狼不是好東西,所有的壞事一股腦抹黑到它的身上,凶狠印

象很難從人的基因中除去。事實上,山上可能叼走黃丫兒遺骨的動物很多,大到狐狸、獾子,小到螞蟻,它們拖不動可蠶食,一口一口將巨大骨頭啃碎,最後拖進巢穴。

“我奶奶遺骨旁,有幾攤狼屎。”萬鳳山說出有力證據,誰會去跟幾十

年前的當事人耿姓獵戶辯駁,“收起我奶奶僅剩下的幾塊骨頭埋在鬼哭嶺,

他們一家便在這裏住下來。”

“那年你爹幾歲?”

“六七歲的樣子。”萬鳳山說。

我想六七歲的人馬馬喳喳(影影綽綽)記事。棍子能記住一些事情,後來告訴兒子萬鳳山,關於奶奶的經曆敘述來源於此。

“六老頭跟我講過,他見到我爹小時候的情景。”萬鳳山說。

逃匿深山的參幫小六子,不大的年紀成為老冬狗子——多是沒家沒業

的孤寡老人,獨居深山老林——身藏白狼山,來木驢台那天,男孩棍子一個人在木刻楞前玩一隻刺蝟。

“你叫啥名(字)?”小六子問。

“棍子。”

小六子熟悉棍子,當年牽著毛驢送把頭的女兒黃丫兒,棍子還裹在一

張獸皮裏,他問:“姓啥?有大號(大名)嗎?”

“姓萬,我叫棍子。”

哦,對上號。小六子驚喜萬分,問:“你娘呢?”

“在……她來啦。”棍子指下正走過來的耿姓獵戶夫婦,然後去追攆他的寵物刺蝟,口誦的兒童歌謠不是刺蝟是小驢兒:

小驢兒,

跑的快,

一張桌子八碗菜。

叫小三,

拿酒來,

你一盅,

我一盅,

咱倆拜成幹弟兄。

萬鳳山說撫養他爹長大成人的耿姓獵戶夫婦去世後,爹獨自一個人住在木驢台上的木刻楞裏。附近的神草溝誕生了村子,互助組、生產大隊動員他去村子裏居住他不肯,後來一個不知從哪裏來的女人,跟棍子在木刻楞裏製造出萬鳳山。他們像似約好似的在一天夜裏一起死亡。後來村委會動員萬鳳山下山,他同他爹一樣不肯,一直住下來。

“村裏好像沒人知道你們家族的秘密?”我說。

“作家你明白,我奶奶單一是參幫把頭的女兒倒是簡單了,她可是報號單搓的女土匪,哪朝哪代官府放過追殺他們?有句老話說:當一天胡子,怕一輩子兵。”萬鳳山說於是他們就隱瞞與黃丫兒的關係,“你要寫書,寫我奶奶,我才公開承認這一節。”

“有個湘西女子,你聽說過嗎?”

“山幺妹。”

“你知道她的一些事情嗎?”我問。

萬鳳山搖頭,他說:“隻聽六老頭說過,是有這麼一個女人。”

“她的後人在三江出現……”我說。

“噢?”萬鳳山盯著我,問,“給你寄U盤的人?她來過我們這裏。”

說完狡黠地笑,憨厚中的狡黠十分可愛。

“是。”

“她是山幺妹的什麼人?”

“外孫女。”

萬鳳山說那她應該知道一些我奶奶的事情。他問:“她說沒說,我奶奶

怎麼死的?”

“日本憲兵摸上木驢台,包圍了這裏,你奶奶將自己的坐騎給了山幺妹,掩護她逃走。”我說了我的推測,因為司佳慧沒講,“她死於憲兵的槍口下。”我的推理也許與事實不符,黃丫兒可能受傷被俘,受盡折磨後處死,日本鬼子禍害我們同胞方式很花樣很歹毒,譬如憲兵可將黃丫兒塞入山洞的壇子裏——第二批養蠱正在進行中——讓毒蟲一口一口將黃丫兒吃掉,美其名曰:以毒攻毒。我問萬鳳山一件事,“你奶奶平時頭戴一朵花……”

“金質的韃子香。”

“你知道它……”

“那朵金花現在我手上。”萬鳳山道出他的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