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剩下的三個土豆給了他,還沒等他伸手接住,不知是誰狠狠地打了我一個嘴巴,我沒站穩,頭磕在門上,登時開了個大口子,嘴裏的血和頭上的血一齊順著臉往下淌……一九六九年啊,插隊的往事,不堪回首!在那被扭曲了的歲月裏,一群被拋棄在荒郊野外的未成年的孩子們,能掙紮著活過來,真是不易!
我想陸潔夫不會忘記那個不該被忘記的年代吧!如果他忘記了,就不配再活著!我對小鳳說:“走,我們現在就去找陸潔夫!”
十四
我萬萬沒料到,坐在豪華的京華外貿公司總經理室裏等著我的,不是陸潔夫,而是張處長!張處長正坐在沙發上抽煙。飄忽不定的濃濃的煙霧已經包圍了他,使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梁子,你辛苦啦!”從語氣裏,聽不出是表揚。
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後悔不該先打電話通知陸潔夫。可為了不撲空,事先打個電話也是應該的呀!想不到,陸潔夫的手真快,幾乎是一放下我的電話,就撥通了張處長的電話。張處長能搶在我前麵,是因為他有車。
果然,張處長說:“走吧,有話車上談去,這裏不方便!”張處長突然出現在我麵前,肯定是有重要的原因。我一時猜不透是什麼原因,站著沒有動。小鳳從背後捅了我一下,我這才說:“好!”張處長已經站起身來:“我知道,你是來找陸潔夫的,為了了解孟娜打胎的事。你已經找過了他妹妹,你還要找他爸爸,你已經打電話跟秘書約好了,對吧?找了他爸爸,還要找他媽媽!如果他沒離婚,你還要找他老婆!你要問的人到底是誰呢?你呀,你怎麼這樣死心眼,非盯住陸副部長家不可?難道你不認為陸副部長家也是受害者嗎?虧你還是一位有經驗的偵查員……”幾句話,說得劈頭蓋臉的。可他的臉上,卻依舊充滿著我熟悉的笑。
不等我回話,張處長又說:“走吧,有話車上說去!”我隻好走。白跑了一趟,連陸潔夫的影子也沒見到。張處長的車就停在門口不遠的地方。我進門時怎麼就沒注意呢?一上車,張處長就對司機說:“回局裏!”車子立刻發動了。
張處長坐在了前排座位上,我和小鳳坐在後排座位上。大家誰也沒說話。車開出好遠,張處長才說:“我知道,你牛勁兒一上來,就聽不進我的話,可我都是為你好啊!就是當著小鳳的麵,我也是這麼說。我給你交過底兒,我再三提醒你,沈局長等著要訊問記錄,沈局長等著要訊問記錄!可你就是當成耳旁風,跑這兒跑那兒,就是不訊問陳浩。放著現成的犯罪嫌疑人不訊間,鑽頭覓縫地到處跑,你讓我拿什麼向局頭交代?”
我幾次要開口,都被小鳳拉住了。也好,就先聽聽張處長的。可是,當我要聽張處長的了,他卻笑著對我說:“你說說吧,跑了不少地方,都有什麼收獲?”我說:“調查結果表明,陳浩的作案動機存在疑點。所以這樣講,有以下幾個方麵的問題……”張處長打斷我的話:“先不要說問題,我看,結論不是‘作案動機存在疑點’,而是‘陳浩沒有作案動機,陳浩不是殺人凶手’。這樣講,是不是更符合你的想法?”
“我現在還沒有這樣的想法。但有幾個疑問必須找到答案!否則,我也不排除你說的這種結論。”張處長哼了一聲:“梁子,我不得不說,你太認真了!這是你的優點,但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也是你的缺點。”我反問道:“明明存在問題,為什麼不認真對待呢?”張處長笑著點點頭,顯示出寬宏大量的氣魄:“好!我同意你的觀點。你回去以後,把你認為是問題的,都一一列出來,提供給準備接替你的同誌參考。”
我沒聽清楚:“什麼,接替我?”張處長回過頭來:“是的,接替你……”他的話還沒說完,隨著一聲刺耳的刹車聲,他的整個身子就像一堵倒塌的牆,衝擋風玻璃撞去。我一把拽住了他。原來,車到了十字路口。紅燈亮了。
張處長穩了穩神,說:“你看,紅燈亮了,這是停止的信號。你的工作也告一段落,周平同誌將接替你,完成對陳浩的訊問!”猶如晴天霹靂,當頭炸響。可是,很快的,我就冷靜下來了。我用不著問什麼。因為我知道為什麼。
張處長冷冷地說:“如果這時候,我說讓你去北戴河休假,你會覺得我做得太過分,盡管你的確該去北戴河休假了。現在·一怎麼說呢?不單是去休假,還有比休假更重要的任務需要你去完成。當然這不是我個人決定的,而是局裏決定的。部裏要在北戴河召開一個小型的偵查工作經驗交流會,局裏決定派你去參加!你在會上,不但可以結合對‘傍晚敲門的女人’——歐陽雲的案例,談談自己的工作體會,而且還可以通過交流,向到會的其他偵查員學習,把他們的好經驗帶回來!”
看我不說話,張處長就把頭扭回去,繼續說:“當前,偵查工作與從重從快、嚴厲打擊的戰略部署,有著不小的矛盾。總的講,是工作量大,人手少,進度慢。一個案子查來查去、拖拖拉拉的,總結不了案。拘留所裏早就關不下了,可該送出去判刑的就是送不走,這樣下去怎麼行?”張處長絮絮叨叨地講著。我隻看見他的嘴巴在動,根本沒聽清。終於,他的話講完了,人也講累了。他使勁兒地打了個大哈欠。
我問:“交流會什麼時候開?”張處長嘟嘟嚷嚷地說:“還有兩個多星期……不過,你還得準備發言材料啊!所以,局裏決定,你明天去北戴河休假!”
我愣了一下:“明天?”張處長笑著點點頭:“是的,明天,你到了休假地,先冷靜冷靜,把心從孟娜案件上收回來。然後,認認真真地準備一份發言材料,送局裏審查、修改,最後定稿打印。兩個星期,時間並不富裕,你還得抓緊啊!到時候,我也去開會,我會提前去北戴河找你的。關於孟娜案件嘛,這一段時間的工作,你很認真,也很辛苦,很有成績。也許有的人不太理解你。可是,我理解你!你也應該理解我!好啦,有什麼話,我們到北戴河再長談吧!”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感到很委屈,我』自裏有說不出的難過。眼看著車子已經開進了局裏,等待著我的,是工作交接。我心裏又有說不出的惱火!
我大叫一聲:“張處!”這一聲叫,把張處長和小鳳都嚇了一跳!張處長回過頭來,呆呆地看著我。我也呆呆地看著他。他顯得蒼老多了,再也不是我當初跨進刑偵處所見到的那個精明強悍的張處長了。他怎麼老得這麼快呢——深深的皺紋橫七豎八的,把一張本來就黑的臉分割得像一塊老樹皮;因為缺覺,兩眼布滿血絲,眼角上還掛著眼屎;幹裂的嘴唇上起了一層白膜,白膜上裂著血口子。這些天,他沒少跑腿,也沒少操心啊!我突然覺得,張處長也怪可憐的。他身為一處之長,上有局長管著,下有科長盯著,也不易啊!麵對著這張蒼老的、疲倦的、暗淡無光的臉,我還能對他叫、對他吼嗎?
我叫不起來,也吼不起來,我隻說:“張處,陳浩的作案動機,的確存在著疑點!”張處長收回凝固在臉上的笑,鄭重地點點頭:“我明白你心裏要說的話。你把可疑點都一一列出來,下班以前交給我。明天,你就放心地開會吧!”
車停了,門被打開了,我下了車。張處長突然伸出手來,緊緊地握住我的手——這個動作來得那麼突然,使我如觸電般全身顫抖了一下。
“梁子,如果我有什麼話說重了,刺傷了你的心,請你原諒了!我所以說得重,完全是為了引起你的注意,讓你別太感情用事!幹我們這一行的,一個,心要硬;再一個,就是要聽上頭的招呼!好了,不說了,因為事情太多,明天我就不去車站送你了。小鳳,你代表我去送送吧!”
張處長說完,轉身走了。我和小鳳默默地走向訊問室——沿著兩旁沒有窗戶的又窄又直又長的走廊。以前,我一直不明白,在對偵查員和犯罪嫌疑人來說,都同樣充滿了緊張特殊氣氛的環境裏,在這通往訊問與被訊問、抗拒與反抗拒的交戰陣地的路上,為什麼要修一條這樣兩旁都沒有窗戶的走廊呢?
現在,我隱隱約約感到有了答案:之所以要修這樣一條走廊——是為了讓犯罪嫌疑人不看兩旁而照直走下去,也是為了讓偵查員不看兩旁而照直走下去——照直!前麵,來到了訊問室。小鳳慢慢地從皮包裏掏出了厚厚的訪問記錄薄,還有她那個神秘的小藍本。她紅著眼圈兒,默默地把這些東西遞給我:“所有疑點,都記在上麵了。”我接過來,感到小鳳的手在微微地顫抖。接到手裏的本子,竟顯得這麼重,沉甸甸的,我的手也忍不住顫抖起來。我咬咬牙關,對小鳳說:“訊問陳浩。”小鳳吃驚地瞪大眼睛:“什麼?”
“訊問陳浩!”
“現在?”
“現在!”
十五
陳浩被帶進來,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麵。才兩三天的時間,他瘦多了,簡直像變了一個人。
我一指座位:“請坐!”陳浩沒有坐下。我也沒有一定讓他坐下,因為我的時間不多了。我說:“陳浩,因為我要去外地開會,從明天起,將由別的同誌接替我。”陳浩一下子愣住了,就像我從張處長那裏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一樣。
我說不清他臉上的複雜的表情,也道不明我心中的複雜的情感。陳浩坐下了,主動地坐下了。我說:“陳浩,在我臨走前,有幾個問題要問問你。因為時間不多了,希望你能對我講實話!”說到這兒,我有意停頓了一下,注意陳浩的反應。陳浩沒有答話,隻是一動不動地緊盯著我。我接著說:“你應該相信政府,也應該相信我,你隻有說實話,才對解決自己的問題有利,你明白嗎?”陳浩點了點頭。
我突然問:“你愛陸珊珊嗎?”聽上去很突然,但我卻想了很久。我覺得這應該是我要問他的第一個問題。這個問題,顯然出乎陳浩的預料。他半天也答不出來,而且,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靦腆。這靦腆,是那麼純真!
我又說:“這有什麼不好回答的?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我話音剛落,陳浩就說:“愛!”我點點頭:“為了她,你能獻出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嗎?”陳浩不假思索地:“能!”我又問:“那你認為她也愛你嗎?”陳浩想了想,說:“愛!她對我說過,她愛我!”天啊,真難以想象,陸珊珊是以怎樣出色的演技,在陳浩麵前扮演了一個溫順純情的姑娘,才使得陳浩如此愛她,也如此信任她的“愛”啊!
我又問:“你們是不是準備結婚?”陳浩仍然很肯定地說:“是!我們是準備結婚!珊珊說,她家同意了。她媽媽還親自給她開了同意我們結婚的證明呢!我跟我媽媽也講過了。”看他說得那麼自信,我不由得在心裏歎了一口氣。
我問:“你去過她家嗎?”陳浩搖搖頭。我又問:“那你見過她父母嗎?”陳浩仍舊搖搖頭。都沒有!我看著陳浩,心裏為他感到難過。
“如果陸珊珊家不同意,你打算怎麼辦?”
“不可能!珊珊說她家同意!她媽媽寫的證明我也親眼見到過。如果……如果……退一步說,如果她家真的不同意,我也不會乞求的!我愛的是陸珊珊,不是她爸爸,也不是她媽媽,更不是她們家的金錢、地位!我愛的是陸珊珊這個人!隻要她同意,就行!如果她不同意,那我就主動吹、立刻吹!可是,現在情況不是這樣……”
我點點頭,表示明白他要說而沒說出來的話。我又問:“那你們打算什麼時候領結婚證呢?”陳浩說:“這還說不準日子,因為領了結婚證,就是夫妻了。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珊珊說她還沒有找到工作,等找到了合適的工作以後,再定日子!我同意她的意見,我等著她!”
我問:“你們倆是什麼時候認識的?”陳浩答:“要說起來,年頭可多了。以前,我們是一個學校的。那時,她剛剛上初中……”
我接過陳浩的話茬兒:“當時學校工宣隊裏有個大麻子欺侮她,被你揍了一頓。有這事嗎?”陳浩一愣,馬上又笑了。真不知道他笑什麼,他還能笑得出來。也許,他又回憶起當時那個大麻子抱頭鼠竄的狼狽相吧。
“是的,有這回事。從那以後,我和珊珊就認識了。我因此被分配到雲南種橡膠,她去車站送我。汽笛一響,她哭了,我也哭了……打那以後,我們就再也沒聯係過,而且我根本想不到還能有回北京的這一天!可北京城到底也沒有把我這個北京人忘記,最後還是把我給找回來了。後來,我上了夜大,想不到在夜大又碰上了珊珊,真是喜出望外!從這以後,因為天天見麵,我們的接觸就多起來。當我知道她還沒結婚時,心裏不知怎麼的,萌發了對她的愛。可是,我從沒對她表白過。因為,因為……。…她是高幹子女,而我呢……我們的社會地位有天壤之別,我想,這完全不可能,不要自我折磨了。頂多,能交個好朋友,可別有非分之想。所以,我就時時處處小心地約束著自己,從沒有對她流露過半點感情。後來,還是她主動向我表白的!她說她愛我,要跟我結婚……”
我立刻打斷了陳浩的話:“陸珊珊是什麼時候向你主動表白的?”陳浩連想都沒想:“今年三月九日。”他記得可真清楚!不但有年、月,還有日!三月九日!孟娜打胎是三月十一日。
“也就是說,是在孟娜打胎的前兩天?”因為我的問話轉得突然,又使陳浩措手不及。他支吾了,一下子低下了頭,那神情,好像在大庭廣眾下,當場被人揪住了偷東西的手。我不讓他有喘息的時間,追問道:“你和孟娜是在什麼時間、什麼地方認識的?”陳浩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小:“去年十月,在北圖……”聲音盡管很小,但他說的這一句卻是實話。我提高了嗓門:“認識後不久,你們就發生了性關係,是不是?”
陳浩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了:“是。”我間:“你們發生了幾次性關係?”陳浩不回答,頭壓得更低。我又重複一遍:“回答我的問題。你們發生了幾次性關係?”
“好幾次。”
“第一次發生性關係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點?”
“記不清啦。”
“你以前還跟哪個女人發生過性關係?”
“從沒有過。”
“既然隻跟孟娜發生過性關係,那麼,第一次的印象是你一輩子也忘記不了的,怎麼會記不清了呢?在這個問題上,你不要隱瞞,你也隱瞞不過去,因為你曾經向你們單位政治處坦白過,對吧?”
“去年十一月五日,在我家……”
“到底是在你家,還是在孟娜所住的玉淵潭十七號?”
“在我家!”
陳浩堅持說是在他家,這與孟娜對牛主任所說的仍舊不統一。我沒有停留在這個疑點上,繼續問:“你跟孟娜發生性關係,是怎麼想的?”陳浩半天沒回答。我追問:“你是不是真的愛她,跟她談戀愛呢?”陳浩搖搖頭。
“回答我的問題!”
“我也說不清楚。反正就是發生了性關係,我們沒有談戀愛。”
“那你在檢討中,為什麼又稱你與孟娜是談戀愛呢?”
“那是為了應付檢查才胡說的。”
“而實際上你和孟娜根本沒談戀愛,是嗎?”
“是的。我隻跟陸珊珊談過戀愛。”
“那你怎麼解釋你和孟娜之間的關係?”
“都是我不對!我跟孟娜發生性關係是錯誤的。錯誤全在我這兒!全是我不對!”
“那孟娜又是怎樣看待你們之間的這種關係呢?”
“孟娜也沒有把我們的關係看成戀愛關係。”
“你跟陸珊珊準備結婚的事,你告訴過孟娜嗎?”
“告訴過。”
“孟娜有什麼想法?”
“沒有什麼想法。”
“那你打算怎麼處理你與孟娜的關係呢?”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想,跟陸珊珊一結婚,一切就會結束的。”
我突然問:“陸珊珊知道你和孟娜之間的事嗎?”陳浩搖搖頭:“我沒告訴過她!我不想讓她知道。事情已經過去了,我不再找孟娜就行了。為什麼要把這件事告訴珊珊,讓她傷心呢?”乍聽上去,這倒與陸珊珊所稱“她從不知道陳浩與孟娜的事”吻合。但陸浩夫總跑不掉吧!
我抓住陳浩的話頭,問:“那你把這件事告訴誰了?”陳浩說:“誰也沒告訴!”我幹脆點出來:“也沒告訴陸潔夫?”這是一個要害的間題!陳浩立刻垂下了眼皮。
“你告訴陸潔夫沒有?”
“沒有。”
“你講的是實話嗎?” ”是。“
“你認識陸潔夫嗎?”
“認識。”
“什麼時候認識的?”
“十五年前就認識了!”
“什麼?”
“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陸潔夫、陸珊珊和我都在一個學校。我打了那個大麻子工宣隊以後,他認錯了人,非說是陸潔夫打的,要整陸潔夫,把他重新分到最苦的地方去。我堂堂一個男子漢,不能讓人代我受過!我就站出來,承認是自己打的。當時,我並不認識陸潔夫,也不知道他與陸珊珊是兄妹關係。當然,那個時候,我也不認識陸珊珊,隻是看不過去,打抱不平!”
噢,原來,那個差點兒被大麻子冤枉了的男生,就是陸潔夫!十五年前,陳浩在學校裏不但挺身救助了陸珊珊,而且還挺身救助了陸潔夫!因此,本來可以留北京的陳浩,被分到了最遙遠最艱苦的雲南邊疆……·一切都明了了!
我站起來,走到陳浩麵前:“陳浩,十五年前,你敢於承擔責任,挺身救助了陸潔夫兄妹,那件事,你做得對!可現在,人命關天,你不能糊裏糊塗地代人受過!是誰的事,就由誰來承擔。因為眼下的事,與十五年前的事,性質完全不同。你應該實事求是地回答我的問題!要講實話!”陳浩點點頭。
我又間:“你和孟娜的事,到底告訴陸潔夫沒有?”陳浩仍舊一口咬定:“沒有。”我不由得有些火了:“那孟娜是怎麼打的胎?”
“去醫院打的。”
“哪個醫院?”
“公安醫院!”
“誰領去的?”
“我!”
“你?”
“我!”
“你表姑是市婦產醫院有名的醫生,你曾介紹過單位裏的人去她那裏生產;你本人在北醫三院也有很多熟人,有的還是你的老同學。你為什麼舍易求難,偏偏去公安醫院呢?你難道不知道那是公安係統的醫院嗎?”
我拿出過硬的依據,看他怎麼解釋!不料,陳浩卻說:“是孟娜提出去公安醫院的,她在那裏有熟人。”孟娜說的——死無對證!好啊!陳浩的假話,不但說得流暢,而且口氣強硬。這真讓我失望!他為什麼要不顧一切地拚死掩護陸潔夫呢?這不是在十五年前啊,陳浩!我搖搖頭,坐回原處,借這個動作,來平息自己難以抑製的激動!
“好,陳浩,我們談得夠多了!你講的哪些是真話,哪些是假話,我想你自己心裏最清楚!我再提醒你,講哥們兒義氣得分場合!在這種時候,為了哥們兒義氣講假話,你會吃虧、會後悔的!而且,我還提醒你一句:你把他當哥們兒,他會不會把你當哥們兒呢?你為他豁出一切,他是不是也會為你豁出一切呢?也許,你不會後悔,你也不怕吃虧。為了有所得,不怕有所失。我也不勉強你,也不揭穿你——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們的時間不多了!下麵,我繼續提問,希望你能如實回答!”
陳浩點點頭,仍舊是點點頭。陳浩,我不是然你點頭,我要讓你說實話啊!說實話,懂嗎?我的的確確沒有時間了啊!
我盯住陳浩問:“九月十五日上午,你幹什麼去了?”陳浩愣了一下,沒有回答。“還用想嗎?”
“去醫院看牙。”
“你說說看牙的經過。”
“早上,我到班上請了假,就去醫院看牙。看完牙,我又趕回班上。”
“你幾點鍾到班上請的假?”
“八點來鍾。”
“請了假,就直接去醫院了嗎?”
“我間你,你請了假就直接去醫院了嗎?” “是。”
“你講的是真話嗎?”
“你不敢痛快地回答問題!這說明你心裏很矛盾。在前麵關於孟娜為什麼去公安醫院打胎,怎麼去的,你已經講了假話,我沒點破你。但你心裏已經不踏實了。現在,你又準備講假話!你以為你自己做的,隻要你不講,別人就不知道嗎?事實上,你並沒有直接去醫院!你從工廠出來以後,先去的哪兒,幾點鍾到的哪兒,然後又是幾點鍾離開的,再去的醫院;你幾點鍾到的醫院,幾點鍾掛的號,掛的多少號,幾點看的,哪位醫生看的,拿了多少錢的藥,幾點鍾從醫院離開的……這些,我們全都掌握!你是自己講呢?還是等我揭發你?”
沉默,長久的沉默。我知道這些話的分量,對這個沉默有準備:“陳浩,我給你時間考慮。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你不是一個愛講假話的人。相反,你是一個敢作敢當的人!你做過的事,還要別人來說嗎?”
“我自己說!”
“你說吧!”
“我說了,你也不會相信!”
“那要看你說的是不是事實,是不是還事實本來的麵目!”
“好,我說!九月十五日上午,在去醫院之前,我去找孟娜了!”一句話,如炸雷當頂,使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他真的去了!
我努力抑製住難以抑製的衝動,問:“你是有準備去的嗎?”
“是,有準備。”
“有什麼準備?”
“就是借口去醫院看病,請個假,其實是為了找孟娜。”
“你的意思是說,九月十五日上午,看病是假,去找孟娜是真?”
“是的。”
“你去哪兒找孟娜了。”
陳浩一字一板地回答:“玉淵潭十七號樓!”啊,玉淵潭十七號樓!這是我想要聽到的,又是我不願意聽到的。可是,陳浩說了出來!張處長,這回你該滿意了吧?陳浩啊,陳浩,你為什麼要自己毀了自己呢?
我問陳浩:“你是幾點鍾到的玉淵潭十七號樓的?”陳浩的語氣,就像在講述平常事一樣:“大概是八點半過了吧……”不錯,確切地說是在八點四十分!
下麵的問題,是很要害的:“你找孟娜幹什麼?”
“我,我有話跟她說!”
“什麼話?”
“好多話,好多好多話。”突然間,陳浩的目光失神了。他的嘴唇仿佛抑製不住,又仿佛是在吃語。他用幾乎微弱得聽不見的聲音,在重複著“好多好多話……”他陷人了沉思,情不自禁!他已經忘記了自己是坐在訊問室裏。
就在訊問室裏出現了暫時的寂靜之後,我突然提高了聲音問:“你見到孟娜時,跟她說了嗎?”這是一個對本案最關鍵的提問。在陳浩陷人沉思時,我突然有意提高聲音發問,為的是讓他沒有準備,在倉皇之間,吐出他本來想隱藏的話。
然而,他的回答,卻叫我大吃一驚:“我沒見到孟娜!”
“什麼?”
“我沒見到孟娜。”
“你沒見到孟娜?”
“沒見到。”他回答得如此沉著。這回,不是他沒準備,而是我沒準備。
“你到底去沒去玉淵潭十七號樓?”
“去了。”
“那你為什麼沒見到孟娜?”
“因為我沒上樓。”
“你沒上樓?”
“沒上樓。”
是這樣……
“你是不是去找了孟娜?”
“是。”
“那你為什麼沒上樓?”
“我……我想來想去,覺得跟她講不清楚,也安慰不了她。所以,盡管來到了十七號樓前,在樓下轉了兩圈兒,最後,還是沒上樓去見她!”
“你講的是真話嗎?”
“我知道,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不僅你不信,誰也不會信!可是,我的確沒上樓,隻是在樓下轉了兩個圈兒,又掉頭去醫院了。”陳浩說完,很坦然地看了我一眼:“我要說的,就是這些。這就是事實,信不信由你!”
這個口供,是我始料不及的!但,一經陳浩說出,又似乎合情合理。可是,現場上明明留有陳浩的指紋和足跡,這又做何解釋呢?
我說:“陳浩,隻要你說的是事實,我就相信。但是,我問你,你到底有什麼話要跟孟娜講,又感到講不清楚;你到底要安慰她什麼,又感到安慰不了呢?”陳浩長歎一口氣:“我……我想對孟娜講,我為什麼要跟陸珊珊結婚;我想安慰她,安慰她什麼呢?我自己也說不清。總之,我想安慰她。我覺得她很可憐!她是一個可憐的姑娘,一個不幸的姑娘……”
從陳浩的深沉的話語中,我預感到他所要講的話,正在接近本案的核心部分。“陳浩,你為什麼覺得孟娜是一個可憐的姑娘,一個不幸的姑娘呢?你為什麼產生了要安慰她的想法呢?”
“因為,她過早地失去了父母,也過早地失去了社會對她應有的愛戴和尊重。我們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呢?隻有天才曉得!但是,我的確從心眼裏愛她!她令人愛!她值得人愛!想一想吧,在這個世界上,她是怎樣忍辱負重、度日如年地一天天熬過來的啊!她的學校,她的同學,她的周圍的人們,都知道她和我……懷孕打胎,還冒充有夫之婦,被醫院雙雙抓住。在咱們這樣永遠也挖不掉封建主義老根的地方,這樣的壞名聲,對一個未,附創鬥牡燦垠術弧具比v f mmoi+-"j In!現在,我又要和陸珊珊結婚 了。世人一旦得知此事,那麼,在不斷潑向孟娜的汙泥濁水中,又要加上這樣一盆髒得不能再髒的黑水——她被人拋棄了!她被人甩掉了!她被人玩夠了,玩出孩子,打了胎,又像穿破了的襪子一樣被人扔掉了!人言可畏啊!從古至今,多少人死於可畏的人言?已經經不住任何打擊的孟娜,再遭此重重一擊,她還能有勇氣活下去嗎?頭一天晚上,我去過孟娜的住所,我剛剛向她講了我準備跟陸珊珊結婚的事,她的臉色就變了……”
聽到這裏,我突然打斷了陳浩的話:“你說什麼?頭一天晚上,你去過 玉淵潭十七號樓?”
“去過。”
“也就是九月十四日晚.上?”
“是的。九月十四日晚上。”
“你還記得是幾點鍾嗎?”
”很晚了,至少也有十一點了。是她打電話約我去的。她說,她有話要 跟我講。我想,深夜找我,一定有什麼急事,我也正好要告訴她,我準備 跟陸珊珊結婚的事,我就去了。我接到公用傳呼電話的時候,已經快十點 半了。趕到玉淵潭十一七號樓,少說也得有十一點了……”
看陳浩收住了話頭,我輕聲地追問:“你趕到後,孟娜對你講了什麼?” 陳浩搖搖頭:“不,她什麼也沒講,隻是呆呆地望著我,望著我。我問她, 你找我要講什麼?她說,她本來有好些話要對我講,可一見到我,又覺得 什麼話也沒有了。我仍舊追問她想對我說什麼。她說,她見到我以後,真 的沒什麼可講的了。還說,她……她就想看看我!可是,我覺得她心裏有 話!她就是那麼坐著,呆呆地望著我,像一個掉進井裏的人仰望著井口伸 下來的救命的繩子。我看她不講,我就把準備跟陸珊珊結婚的事告訴了她。 我說珊珊她媽媽已經開證明同意我們結婚了。孟娜隻是聽著,什麼也沒說。 可我的話沒講完,就再也講不出來了。因為,我看見她的臉變得慘白,慘 白!就像一張紙,一張雪白的紙!我當時後悔極了,我覺得不應該在這樣 的時候,毫無準備地向她講這件事!我講得太突然,要解釋的,要安慰的, 都還來不及說,可是,我已經不能再講下去了……我恨我自己!我恨我自 己……我不應該那麼匆匆忙忙地向她講這件事……可是,不講也包不住啊! 不講也躲不開啊!”
我站起身,倒了一杯水,遞給陳浩。陳浩接過水,定定地看著手中的 玻璃杯:“謝謝!我的確渴了。”他說著,喝了一大口,然後又定定地看著 手中的玻璃杯:“那天晚上,我也感到心裏像著了火似的,口渴得要命,就 順手拿起放在床頭櫃上的玻璃杯,裏麵正好有半杯涼水,我一口氣喝了下 去,這才感到心裏好受一些……”
“慢著,”我打斷話茬兒,追問道,“你還記得那是個什麼樣的玻璃杯嗎?”
“那是孟娜自己用的玻璃杯,上麵有小藍花的。當時我心裏熱得太難受了,也顧不得是她的杯子了,拿起來就喝……”陳浩說的這個帶小藍花的玻璃杯,正是那個留有殘毒的玻璃杯!難道這一切,不就是現場所以留下了陳浩的足跡和指紋的原因嗎?我相信自己的判斷!我看了小鳳一眼。小鳳也看了我一眼。無言的對視,使我更加認定了自己的判斷。
我問陳浩:“那後來呢?”陳浩沉思著:“後來,孟娜仍舊什麼也沒說,隻是默默地看著我,好像我是一個陌生人!我看實在太晚了,隻好起身告辭。她沒有像以往一樣送我到樓梯口,隻是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地看著我。我又返回來,隻見她的臉上全是淚!全是淚!我來到她的身邊,可是她卻伸手推了推我,說走吧,你走吧!我現在隻想一個人靜靜地待著。我知道她心裏有話,她心裏有話! 自從我們認識以來,我總感到她心裏有話!回到家裏,我一夜沒睡,孟娜的一雙充滿憂鬱和淚水的眼睛,總是在我麵前閃動著。她要對我說什麼呢?她又為什麼不對我說呢?第二天,也就是九月十五日,我決定一早就去看看她,並且重新向她解釋解釋我與陸珊珊的事。於是,我就借口去醫院看牙,先跟班上請了假,然後就騎車趕到了玉淵潭十七號樓。可是,來到樓前,不知為什麼,我又失去了勇氣,我覺得自己解釋不清楚,也安慰不了她!我心裏模模糊糊的,眼前也模模糊糊的。我在樓下轉了兩個圈兒,不時抬頭盯住她的窗口。我希望那窗口突然會露出她的臉。而且,那臉上再也沒有憂鬱和悲傷!可是,我失望了’,那窗口一直緊閉著。我又想,也許她昨夜失眠了,此刻剛剛進人夢鄉,還是不要打擾她了,讓她靜靜地睡吧·,……在現實生活中得不到的,往往能在夢中得到。如果她在做夢,就讓她做下去吧!哪怕是夢,隻要她能得到,隻要她能快樂!就這樣,我悄悄地離開了十七號樓。我萬萬想不到,就是在這天早上,她一夢不醒,永留夢鄉!我後悔,我真後悔!我當時為什麼沒上樓去呢?我對不起她!對不起她!她有話要對我說,可她沒有說出來啊……”說到這兒,陳浩便咽著,說不下去了。淚水擠滿了他的眼睛,滾動著,閃著晶瑩的光,可是,始終也沒有掉下來。
我問:“陳浩,除了你沒上樓以外,你還有什麼事是對不起她的?”突然,陳浩像一個孩子似的大哭起來:“我什麼也對不起她,什麼也對不起她啊!我不是殺人犯,我沒有殺她!可我什麼也對不起她啊!她真心愛我,可我不愛她邏我不是不愛她啊,我是不能愛她啊!我不能愛她啊!因為我心裏已經有了陸珊珊!你們把我槍斃了吧!你們讓我死吧!我願意到她已經去的那個世界裏找她!我要聽她講她沒來得及講出的話,我要向她解釋我還沒來得及解釋的一切……”
陳浩的聲音,已經完全啞了!他躬下身子,雙手使勁兒捂住眼睛,肩膀像拉風箱似的抽動著,抑製不住的淚水從他的指縫間淌了出來,頃刻間,在他那顫抖的手臂上衝出幾道閃光的溪流。我不再問了,我也再問不出來了。小鳳不再記了,她再也記不下去了。在這時候,在訊問室窄小的屋子裏,隻有陳浩在哭!他大聲地哭著,仿佛麵對空無一人的曠野;他大聲地哭著,仿佛要把一生的淚水都在這一刻間傾倒出來!
十六
下班以前,我來到張處長的辦公室。我向他談了對陳浩的訊問情況,並且把訊問記錄遞給他。我告訴他,我剛剛去過陳浩家附近的公用傳呼電話,負責傳呼電話的段大爺向我證實,九月十四日深夜,的確有一個年輕姑娘打電話找過陳浩。電話是段大爺傳呼的,段大爺同時證實,陳浩接過電話後,就騎上車走了,那樣子急匆匆的,像有什麼急事。
我的彙報,使張處長大吃一驚!不過,他並沒有表露出來,隻是一個勁兒地點點頭,還不時地“啊、啊”著。可從他的眼神裏,我看得出來,他遭受了沉重的一擊。我最後說:“張處,根據訊問情況和我已掌握的調查結果,我認為陳浩不是本案的凶手!我提請處、局領導考慮,對本案進行重新偵查!”這一下子,張處長沒有點頭,也沒有“啊”。
我盯住張處長:“張處,我還有一個請求!”張處長不動聲色地看著我。我說:“我請求留下來!”張處長沒有言語。我又說:“我請求留下來,哪怕再留一個星期!”張處長終於開口了:“梁子,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不過,我提醒你不要感情用事。這隻是初次訊問!經驗告訴我們,一切狡辯和謊言,在初次訊問中的表現最生動,也最逼真!”
張處長站起身,背著雙手,踱到窗口,朝外望著。我等待著他的答複。可是,他卻說:“梁子,我理解你此時請求留下來的心情,我相信你的能力。如果依我的想法……不過……局裏已經決定的事,我們還是遵照執行吧!在任何時候,‘遵照執行’都不會犯錯誤。你應該明白……”
我說:“我完全明白!因為我對陸副部長一家的調查太深入了,使沈局長感到不安!”張處長立刻打斷我的話,漲紅了臉叫道:“你知道你在講什麼嗎?你不是三歲的小孩子!我不允許你再繼續講下去。這裏是辦公室,不是公園!”
在我的印象裏,喜歡微笑的張處長如此大發雷霆的時候並不多,我不好再說什麼了。張處長降下了聲調,走我麵前,伸手拍著我的肩膀,臉上重新露出我熟悉的笑容:“梁子,我這樣做,都是為了你好!你也應該明白呀!你要相信領導,也要相信我。同時,對接替你的周平同誌,你也要相信才對!你把對此案的全部疑點都列出來,我們會認真對待的。你明天還是放心地走吧!”
我知道,請求留下來已經毫無希望,張處長不可能動搖沈局長的決心。我看見辦公桌上放著一本當天的電話記錄,上麵寫著:“水利電力研究所政治處牛主任電話:水利電力研究所決定開除陳浩的公職,為此征求我們的意見。”
下麵有張處長的親筆批示——“沒意見。”我拿起電話記錄,問:“張處,你同意開除陳浩啦?”張處長點點頭:“人是他們的,不是我們的,他們有權利開除。我們最好不要插手。當然,他們一定要尊重我們,征求我們的意見,我個人表示沒意見。”
我忍不住說:“現在案情出現了明顯的變化,陳浩很可能不是殺人凶手。我們是不是可以向水利電力研究所提出意見,先不要匆忙開除陳浩,等最後結案了,陳浩的確有問題,再決定開除也來得及嘛!”
張處長連想都不想:“你呀,你累不累啊!真是奇怪,竟然為你訊問的對象操這份心!這完全沒有必要!退一步說,就算陳浩不是凶手,可憑他以前的錯誤,人家也有權利開除他。我們管不著!而且,不瞞你說,我在簽署意見之前,特意給牛主任打過電話,牛主任告訴我,開除陳浩是他們黨委會上全體通過的,處分書都打印好了,聽說已經發給陳浩的母親了。我們還有什麼必要說多餘的話呢?全市這麼多職工,每天都可能有人被開除,難道你都管得過來嗎?”的確,我管不過來。我再說什麼都是多餘的。我真不知道,陳浩的母親是否能經得住這樣一次又一次的打擊。但是,對這個案件,我決心管到底!
第二天,我來到火車站。送行的小鳳對我說:“梁警官,你整理的有關孟娜案件的疑點,我已交給張處了,你放心去吧!有什麼事,我會打電報告訴你的!周平是我哥哥的同學,從學校到現在,他們倆一直很好!我會讓哥哥提醒他秉公辦事的。”
我忍不住笑了:“想不到,你也學會走後門拉關係了!”小鳳說:“不用學,自來會。如今,走後門比什麼都管用!有關係比什麼都重要!”
我說:“車快開了,我沒時間跟你談關係學的重要性了。我相信周平同誌會秉公辦案的!如果有機會,請你哥提醒他,不但對陳浩的現有問題要一一核實,對他的前科問題,也要一一核實,因為這一切都是相互關聯的。你轉告周平同誌,這個案件,我並沒有甩手!”
小鳳狡黯地一笑:“我已經知道你沒有甩手了!”我吃了一驚:“為什麼?”小鳳朝站台對麵停著的列車一指:“那不是開往北戴河的,而是開往內蒙古的!在我們分手之後,我想,你一定會出人意料地登上那列火車的!”
我又吃了一驚!小鳳笑道:“別害怕,我不會給你貼大字報的!”好厲害的姑娘!
十七
知我者,小鳳也。
送孟娜去公安醫院打胎的,明明是陸潔夫,而陳浩卻一口咬定是他自己所為,這是為什麼?陳浩與陸珊珊明明已經“談上了”,陸潔夫卻親自出麵,為孟娜聯係打胎之事,全然不站在妹妹一邊,這又是為什麼?陸潔夫為孟娜聯係打胎的事發生在今年三月,而她與妻子彭玲離婚,也發生在今年.三月,這難道隻是時間上的偶然巧合嗎?他與彭玲為什麼要離婚呢?
我打電話通知陸潔夫,準備去找他談話,可他馬上就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張處長。結果,我連他的麵也沒見到。這到底是為什麼呢?一連串的為什麼,都牽扯到陸潔夫。對陸潔夫,我必須進行全麵的調查了。可是,我在北京對陸潔夫進行調查,實際上已經不可能了,剩下的途徑,就是去內蒙古訪問彭玲。
距離北戴河的會議,還有兩個多星期。我想,這個時間足夠我去內蒙古訪問彭玲和準備會上的發言材料。想不到,我的一切計劃,都沒逃脫小鳳的眼睛。她真是個人精!
一路風塵仆仆,我終於見到了彭玲。當我見到彭玲時,我為她過早的蒼老而感到震驚。無情的歲月,是怎樣折磨著這個才三十多歲的女人啊!她的兩鬢己經添了白發,額上木刻般的皺紋又深又密;一雙失神的眼睛,布滿了血絲;兩隻千瘦的手就像兩段枯樹根!說她還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婦女,已經沒人敢相信了!
彭玲告訴我,她也是剛剛從北京來的。她是把兩個該上學的孩子送回北京讀書去了。她說,這給她全家人添累了。
“我也實在弄不過來了!”彭玲苦笑裏帶著幾分淒涼、幾分苦澀。
打從陸潔夫調回北京,兩個半懂事不懂事的孩子就一直由我一個人帶著。白天上幼兒園,晚上接回家。說起來平淡,但一個女人帶好兩個孩子,同時又要完成好本職工作,的確不易。我每天早早起來,給兩個孩子穿衣服、洗漱,收拾屋子,然後推著自行車送孩子去幼兒園。早晨忙得顧不上吃早飯,中午一個人做什麼吃的都發愁,一天到晚瞎湊合。就這樣,一天天忙碌著,從沒喘氣的時候。特別是去年夏天,事不湊巧,我的姑父又得了重病,腦溢血,下肢癱瘓。他是紡織廠的老工人。當年我能從插隊的地方抽到紡織廠來,全靠他幫的忙。現在他有病了,身邊又隻有一個退休的姑媽照顧,我怎麼能不管呢?可是,我身邊又有兩個孩子,不能去醫院陪住,我就每天幫他取牛奶。兩個孩子總是站在陽台上招手喊:“媽媽再見!早氛兒回來!”就這樣,每天如此。拿奶回來後,看見兩個孩子還眼巴巴地站在陽台上等著,我老是心酸,心酸得掉淚!兩個孩子可真懂事!我趕緊上樓,煮好牛奶,帶著倆孩子一起去醫院送奶。然後,再送倆孩子去幼兒園。冬天,天氣冷,兩個孩子懶得起床,又不會穿衣服,早上要浪費好長的時間。才肖不注意,她們就會感冒、發燒。
真是黃鼠狼專咬病鴨子,我越是忙,越是添事。兩個孩子先後得了水痘,渾身上下都起了包,連鼻子眼兒裏都是紅包。白天上醫院看病,晚上還得給她們煎藥。幼兒園不能送了,怕傳染給別的孩子,我隻好請事假在家帶著她們。兩個孩子鬧騰得厲害,夜裏癢得叫。我就整夜地不睡覺,給這個撓完了給那個撓。撓起來還得小心,不能撓破了。後來,她們全身都塗滿了紫藥水。我老是不上班,扣工資不說,我還有一攤子化驗的事要做。怎麼辦?想來想去,就決定把倆孩子鎖在家裏去上班。我把火柴、藥品、刀之類的東西收拾好,然後把倆孩子反鎖在屋裏,自己去上班。開始,兩個孩子不知是怎麼回事,還以為我去取牛奶了。我走了好長時間也不回來,她們這才明白是我把她們丟在家裏了。兩個孩子一齊哭喊:“媽媽!媽媽!”隔壁的郭奶奶聽見了孩子大聲的哭叫聲,趕緊跑過來。因為我在門外加了鎖,郭奶奶也進不去,隻得在門外跟孩子們講話、講故事,哄她們好好待著。等我回來後,兩個孩子一起說:“你幹什麼去了?好長時間不回來,我們一直叫你,都哭了!” 當時,我也感到對孩子太狠心了,抱著她們哭了一陣子。後來,我隻好給她們一把鑰匙,讓她們開門,讓她們去郭奶奶家待著,托郭奶奶照顧一下孩子。兩個孩子剛剛好,我又病倒了,因為我一直休息不好,每次剛剛打個睦睡,孩子又要尿尿,往往整夜整夜地不能睡,終於病倒了。
我就這樣,熬過一個月又一個月,熬過一年又一年。我想,再熬一下,等陸潔夫想辦法把我們調回北京就好了。可是,他不但一去不返,還竟然提出跟我離婚!我有思想準備,料定這件事會發生的。自從他爸爸被放出“牛棚”,準備重新安排工作,他的心就不在我這兒了……
說到這兒,彭玲歎了口氣。
我間:“當初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彭玲搖搖頭說——
我不願意再提當初,我也不願意再想當初。那個時候的陸潔夫,可不是今天這樣的大經理。他背著“狗息子”的沉重包袱,成天牽拉著腦袋,唉聲歎氣的。一開會,他就蹲在牆角裏,連在地頭吃飯他也躲得遠遠的。我很同情他。
有一次,正是春忙季節,在地裏幹活時,他不小心把鋤頭撅斷了。事有湊巧,剛好有一個富農,把玉米脫粒機給弄壞了。當地的革委會主任就抓住這兩件事上綱上線,說是“階級敵人破壞抓革命促生產”。結果,開了上千人的批鬥大會。會上,當場就把那個富農打斷了氣,把陸潔夫打得昏死過去,往柴堆上一丟,就不管了。我那時是赤腳醫生,看他躺在那兒,像個死人,渾身上下被打得沒一塊好地方了,胳膊也給打斷了。我很可憐他。散會以後,我就主動為他包紮、上藥。為這個,有人說我“劃不清界限”。可我想,就算他出身不好,可他也是一條命啊!我是赤腳醫生,能見死不救嗎?不管別人怎樣說,我照樣給陸潔夫垠藥、喂藥、定時換藥。他的胳脾打著夾板,行動不方便,我就幫他做飯,還一勺勺地喂他。他很快恢複了健康。我們之間就這樣產生了感情。
那個時候,擂隊的知青,除了幹活,就是幹活,生活枯燥得沒法說。於是,傳小話就成了業餘文化活動。特別是誰和誰好啦,沒影兒的事,能舌風一樣傳開來。革委會主任特別找我談話,說如果我跟陸潔夫“劃不清界限”,那赤腳醫生就不能當了,就讓我下地勞動。其實,我早就明白他的意思。他培養我當赤腳醫生,目的是讓我嫁給他的瘸弟弟!我時他說:“我就是愛陸潔夫,下地就下地!”說完,就下了地,跟陸潔夫一道在大太陽底下掄鋤頭,一搶就是幾年。
那個時候,真是苦。地裏累了一天,讓太陽揭下一層皮,回到家裏,連生火做飯的力氣都沒有了。啃兩口玉米餅子,就算一頓飯。可我們從不叫苦。因為我們在一起!隻要我們互相看一眼,笑一笑,什麼苦啊,累啊,全都飛到九霄雲外去了。我們從沒想到過能再回北京,以為世道永遠不會變了,我們永遠紮根在內蒙古了。而且,說實話,當時我們的思想真的被改造過來了,認為修理地球是最神聖的使命!我們甚至都視那些留在北京的同學,認為他們是無所作為的“蓬間雀”,而我們才是翱翔在廣闊天地裏的“大鵬鳥”。我們的心裏充滿幻想。這時,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又掀起“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裏吃閑飯”的運動,連居民也遷到農村了,這就更堅定我們紮根內蒙古的決心。我們結了婚,後來,又有了孩子……誰想到,一夜之間,林彪倒了台,“四人幫”也完了蛋,我們這裏的革委會也散了攤。象征權力的大紅公章,用小繩拴在原革委會辦會室的房梁上,誰願意蓋誰就蓋,誰有路子誰走!形勢的發展急轉直下,插隊的同學們紛紛回了北京。可是,陸潔夫的父親還沒有徹底解放,我們回北京沒路子。眼看著大片的土地又荒了,昔日的知青宿舍成了黃鼠狼和編蝠的家。我們才感到上山下鄉不過是一場大鬧劇,我們全都成了政治運動的棲牲品。於是,我們也打算離開這塊親手耕耘過的土地,另謀出路!我姑父幫我聯係了紡織廠,去紡織廠總比搶鋤頭強。可我怎麼能丟下陸潔夫呢?我跟姑父講好話,又讓姑夫帶著我四處送禮,想辦法在紛織廠裏為陸潔夫安排一個落腳之地。終於,他的工作有了眉目。
就在辦理他的調動時,突然,有一天,他接到了家裏的來信,說他爸爸解放了,準備重新安排工作,還要提拔當副部長!陸潔夫像瘋了似的,又哭,又笑,躺在地上打滾!周圍的人都說,這下子我們全家都有希望了!後來,他要走了,要回北京了。我抱著他大哭一場。陸潔夫說:“玲玲,你別哭,我在北京一落下腳,就讓爸爸把你調回去,你等著吧!”我信了他的話,我等著!一等就是幾年!這期間我隻收到過他的三封信,一封比一封短。我想去北京找他,可孩子太小,路費也不足。我咬咬牙,還是等。終於把他等來了,可是,我明顯地感到,他再也不是從前的陸潔夫了,不是在大太陽底下掄大鋤的陸潔夫了!他變了,看見孩子,都沒笑臉。我問他調回北京的事,他愁眉苦臉地說,他這回調回去,他爸爸都挨了批評。還說,北京的戶口現在很難落,往後的日子得長期分居。
我不是個傻瓜,我心裏跟明鏡似的。我透過他假模假樣的愁眉苦臉,看清了他的一顆變了質的心——黑心!我知道他後悔跟我這個淘糞工人的女兒結了婚,我知道他想甩掉我。我彭玲不是一個沒骨氣的女人。我拿出當年對革委會主任的口氣,響當當地時陸潔夫說:“你不要說了!我們的結合,不過是曆史造成的誤會!”看我一針見血地戳穿了他的假象,他慌了手腳,敷衍幾句,又溜回北京了。一去,就再也不回來了。今年三月,我跑回北京,找到了他,麵時麵地問他到底想怎麼辦,他終於說出來,要跟我離婚!還說,這都是為我著想。他還說,想要兩個孩子。哼!都讓他把好話說盡了!他那個媽,哼哼呷呻地躺在床上裝病,還拿出一百元錢給我。呸!我就是俄死,也不要陸家的錢!兩個孩子,是我的骨肉,誰也別想要。他陸潔夫忘了本,黑了良心,還配要我的骨肉?我當初真是瞎了眼啊!
說到這裏,彭玲苦笑笑,用手撩起額頭上垂落下來的幾根頭發:“你看,你看,我這是怎麼了?好像是在憶苦大會上發言似的……”
望著彭玲那過早蒼老的臉,我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我想安慰安慰彭玲,卻不知從哪兒安慰起;我想向她表示自己的同情,卻不知怎麼說!
我環顧著這間低矮、陰暗、牆皮剝落的老屋,眼前不由得閃現出鋪著猩紅的地毯、掛著帆船形水晶吊燈的奢華的京華外貿公司的總經理室。
同在一國的土地上,差別竟如此之大!
我雖然沒見過陸潔夫,但,我已經認識了他!
我間彭玲:“你知道孟娜嗎?”彭玲點點頭:“知道,她是陸潔夫的表妹,外國語學院的。她長得很漂亮,是校花!可我隻見過她一次,就是在三月份去北京的時候。我在陸潔夫家無意中見到了孟娜。我是無意的,但我卻感到孟娜是有意來見我的。而且,我還感到她的眼睛後麵,好像還有一雙眼睛!她似乎怕見我,又似乎急於見到我!我感到她有話要對我講,她臉上的表情極不自然!其實,我們不過是初次見麵!”
我追問道:“後來,她對你講過什麼嗎?”彭玲搖搖頭:“她什麼也沒講。也許是因為陸潔夫一直在旁邊盯著吧!當時我曾有過猜疑,孟娜長得這麼漂亮,是不是陸潔夫跟她好上了,所以要甩掉我?不過,我很快又打消了這個想法。我覺得自己這樣毫無根據地猜疑,是對不起孟娜的。陸潔夫忘恩負義,薄情變心,完全是他骨子裏的壞水決定的,我不應該因此而恨他周圍的一切人!”
我點點頭,又問:“你跟陸潔夫是三月份離婚的嗎?”彭玲說:“是的!本來我還想拖一段時間,看陸潔夫到底能壞到什麼程度!後來,我還是決定馬上去辦離婚。我不離婚,隻有自己受罪!因為陸潔夫要去美國了!”
我一愣:“什麼?去美國?”彭玲也一愣:“怎麼?你還不知道?當時他怕我繼續留在他們家鬧事,親口對我講的。他說離不離隨你的便,反正我很快就去美國留學了。說不定,我就定居在美國,永遠不回來了,你自己看著辦吧!他還說,等他在美國定居後,他父母也該離休了,那時,他把父母也接到美國去養老享福。他還說,現在有權有勢的,在國外都有大把的錢。十家有九家的孩子都出國了,隻有傻瓜才留在國內受窮。為了證實他講的是真話,逼我馬上離婚,他還把他去留學的全部批件拿來讓我看了!我一看,知道這家夥不但對我變了心,對自己的祖國也要變心,跟他還保留關係幹什麼?我把他媽媽給我的一百元錢往桌子上一甩,就跟他去辦了離婚手續。我們就這樣離了婚。根據我的要求,法院把孩子判給了我,由陸潔夫負責孩子每月的生活費……”
我打住彭玲的話頭,問:“陸潔夫說過什麼時候去美國了嗎?”彭玲吃驚地反問:“怎麼,他還沒走嗎?”我也吃了一驚:“大前天我還跟他通過電話呢!”彭玲皺緊了眉頭:“我記得,他不是九月中旬走,就是九月下旬走。反正是九月份走,沒錯!”得知陸潔夫要在本月出國,而且很可能一去不返,我立刻決定返回北京,馬上把這一情況報告張處長,不管他知道還是不知道。因為孟娜案件,必須對陸潔夫進行麵對麵的質問,他還不能走!
十八
當我頂著一腦袋瓜兒的汗珠子趕回局裏時,正巧在門口碰上了小鳳。她又驚又喜地尖叫道:“啊,梁警官,你已經回來啦!真是捷足先登!”聽她那語氣,瞧她那神采,難道她有什麼喜訊要告訴我嗎?小鳳撇撇嘴,故意引而不發。
“唉,打電話就是找不到你!我剛剛去郵局給你拍了電報,想不到你比電報還要快!”
我一下子變得像個急著要看看禮物盒裏到底裝著什麼禮物的孩子:“小鳳,你快說說,到底是什麼喜訊?”小鳳笑道:“看你急的,回去再說!”我一把拉住她,連聲說:“好小鳳,就求求你快點說吧!”小鳳這才止住笑,壓低聲音說:“陳浩已經被釋放啦!”
我一下子愣住了:“真的?”
“真的!"
“真的?!”
“我幹嗎騙你呀!”
“什麼時候放的?”
“昨天下午放的。”
這消息來得多麼突然!這消息來得多麼振奮!我盼這消息,盼得好苦。可當它突然來到的時候,又簡直不敢讓我相信!一路的疲倦,一路的煩惱,一路的憤慈,瞬時煙消雲散,瞬時雲散煙消!如果說,這個時候世界上有一個最幸福的人,那麼,這個人就是我!我為陳浩感到高興,也為陳浩的母親感到高興!
我緊緊握住小鳳的雙手連連搖著:“小鳳,你快說說,你快說說!”小鳳笑道:“我不是都說了嗎?”是啊,她都說了,她都說了——雖然隻有一句話!
我和小鳳一道向局裏走去。小鳳說:“我知道你急於想了解陳浩為什麼這麼快就被放了,其實,在陳浩被釋放時,連他自己也不明白是為什麼。周平隻是按張處交代的,簡單地告訴陳浩,說你可以回家了,對你的懷疑已經解除。可是,陳浩不走。他大聲地問,告訴我,孟娜究竟是怎麼死的?周平隻能這樣回答他,這個問題以後會調查清楚的。可陳浩卻說,我進來糊塗,出去得明白!不告訴我孟娜的死因,我永遠不出去!直到周平忍痛說出他實在不想說的話,陳浩才哭著走了。”
我問:“周平說什麼了?”小鳳道:“周平告訴陳浩,你快回家吧,家裏還有很多事等著你去做……你母親……已經去世了!”’
“啊!陳浩的母親去世了?”小鳳沒有再言語。她隻是默默地看了我一眼。我承受不了她的這一眼,因為她眼裏全是淚!刹那間,陳浩的母親那淒厲的哭叫聲又在我耳邊響起。我實實在在地感到這個苦了一輩子、窮了一輩子、拚命掙紮了一輩子的老人就站在我的麵前,用那一雙像烤焦了的煙葉似的多筋的老手,拉住我,一聲連一聲地哭著說:“我求求你,求求你們……放了浩兒吧!放了浩兒吧!他不會殺人,他對錯了門戶,對錯了門戶啊……”
那模樣,令人不忍看。那哭聲,令人不忍聽。可憐的老人啊,像一張殘破的荷葉在寒風中搖曳,像一棵枯萎的茅草在冷雨裏顫抖。她的心,已是千瘡百孔;她的命,已經死過數次!終於,她帶著一顆千瘡百孔的破碎的心,帶著她的愛,帶著她的恨,永遠、永遠地離開了這個她苦熬了一輩子的人世!臨走時,她也沒能再看一眼孝順的浩兒;臨走時,她也沒能再叫一聲孝順的浩兒。
我想問問小鳳,老人是哪一天去世的。可是我問不出來。我也不必再問。因為,我已經知道老人是死在陳浩被放出來之前!
我沒有再說話,低著頭和小鳳一起走進了大樓,沿著兩旁沒有窗戶的又窄又直又長的走廊,朝訊問室走去。我不明白為什麼要朝訊問室走去。因為那裏並沒有人等著我去問話。不,應該說有——那就是我!我應該怎樣訊問自己呢?我回答不出來!我朝前走著,沿著兩旁沒有窗戶的又窄又直又長的走廊。
我覺得自己的腳步太慢,太慢!我覺得這又窄又直又長的走廊太長,太長!當一個人走在這又窄又直又長的空蕩蕩的走廊裏時,他顯得多麼渺小,又多麼孤單啊!
小鳳終於告訴我,就在我走後的第四天,陳浩家的鄰居——一名女大學生,突然把一盒錄音磁帶交到了刑偵處。這盒磁帶是從郵局寄到陳浩家的。因為地址上隻寫了鐵路住宅多少號,而沒有寫明是鐵路第幾住宅多少號,所以,盡管磁帶是在九月十四日從本市寄出的,可在本市鐵路所屬的五個住宅區裏轉了一圈兒,最後轉到陳浩所住的第五住宅區時,時間已經晚了好幾夭!
寄出這盒因地址不詳而在路途中耽誤得太久的錄音磁帶的人,正是住在玉淵潭十七號的孟娜!因為有了這盒錄音磁帶,使孟娜的死因大白!
陳浩的這個非常精明的女鄰居,幫助陳浩的母親簽了字,從郵遞員手裏接過貼滿了改投簽的郵單,立刻去郵局取回了這盒錄音磁帶。她沒有直接交到公安局,而是先拿回家聽了一遍。當她通過錄音磁帶,得知孟娜並非死於陳浩之手時,她抑製不住內心的衝動,立刻把這件事告訴了被無情的打擊折磨得臥床不起的陳浩的母親。老人聽罷,大叫了一聲:“浩兒,你受委屈啦!”就昏厥過去。等鄰居們七手八腳地把她送進醫院時,醫院卻非要先交出一萬元錢押金才準住院搶救。三折騰兩折騰的,錢還沒湊齊,老人早已斷了氣!
孟娜的錄音磁帶被交到處裏以後,張處長一聽完,馬上向沈局長做了彙報。第二天,沈局長就下令釋放陳浩。同時,指示刑偵處不準向外界透露有關錄音磁帶的事。說到這兒,小鳳瞅了我一眼:“這是什麼年代了?紙裏能包得住火嗎?難道這個女大學生就不會告訴陳浩?甚至,還有這樣的可能,她為陳浩轉錄了一盒!我們能封鎖得了嗎?”我同意小鳳的意見。
我問小鳳:“陳浩解除嫌疑、無罪釋放的事,通知他所在單位了嗎?”小鳳說:“通知了,周平還特別囑咐他們單位派人來接回陳浩。”我問:“他們來接了嗎?”小鳳搖搖頭。
“怎麼?沒接?”
“沒接。”
“為什麼?”
“他們說陳浩已經被開除了。”
“事實不是已經證明拘留他和開除他,都是錯誤的了嗎?”
“是啊,周平也是這樣向他們解釋的。”
小風接著將她調查的情況介紹了一番——
照你臨走時的囑咐,對陳浩的前科等問題,我們也做了深入細致的調查。所謂他“曾參與複製、傳播淫穢錄像”的事,純屬冤枉。當時的情況是,他受朋友之托,順路把一個書包轉交給朋友所指定的人。他根本不知道書包裏裝的是淫穢錄像帶,轉交後就走了。後來,案子發了,參與複製、傳播淫穢錄像帶的人被拘留了。為了爭取從寬處理,他們胡亂揭發了一批所謂“同夥”,裏麵就有陳浩。就這樣,陳浩糊裏糊塗地被抓了進去,關了幾天,實在問不出個所以然,又給放了出來。而有一些真正參與複製、傳播淫穢錄像帶的人,因為是高幹子弟,公安局連碰都沒碰一個。可陳浩的罪名卻怎麼也洗不清,走到哪兒背到哪兒,背到哪兒就臭到哪兒!管人事的人動不動就是一句話:他進過公安局!底兒潮!
關於陳浩與外國女人有不清楚關係的問題,我們也去隆福寺的灌腸鋪做過調查。原來,那一次的情況是這樣的:日本某電視台的中國節目組要錄製一部介紹北京風味小吃的節目,經介紹來到灌腸鋪。剛好,陳浩在裏麵吃灌腸。為了拍攝得更有生活情趣,日本電視導演通過翻譯的幫助,請陳浩做臨時群眾演員,與兩位日本姑娘一道吃灌腸。正在拍片子的時候,被路過的水利電力研究所的助理工程師向左看見了。當這件事從向左的嘴裏再傳到牛主任的耳朵裏時,就完全走了樣,成了口吐大雁! 中國的有些知識分子就是這樣可憐、可悲、可恨!
至於說陳浩在以前當工人時曾打過架,甚至要殺保衛幹部的事,經調查了解,聽了更是令人可笑! 當時的情況是,這個保衛千部對一個偷拿公物的青年大打出手,陳浩看不過去。因為這位保衛幹部就經常偷拿公物,而沒人敢咬聲。陳浩對他說:“偷拿公物雖然不時,但你也不能動手打人呀!”邊說邊上去拉這位保衛幹部。因為陳浩穿的牛仔褲沒係皮帶,一拉架,褲子有點兒鬆,他用手一拉褲子,保衛幹部就說他要掏刀子,大吵大鬧地要把陳浩揪到派出所去。
根據以上情況,我們耐心地對牛主任講,水利電力研究所應該考慮重新恢複陳浩的公職。可是,牛主任卻冷冰冰地說,等黨委討論後,再給我們回話。今天上午,他來電話了,說:“開除陳浩是黨委集體討論通過的,同時也是報公安局同意的,黨委認為沒有必要再改了。現在社會上沒工作的人多得一抓一大把,哪兒管得過來呢?為了對本所全體工作人員負責任,黨委認為開除陳浩是對的!”周平跟他講道理。你猜他說什麼?他說:“你們公安局要認為陳浩是好樣的,就把他留下來當警察吧!”你看,這像話嗎?
這的確不像話!可是,他卻有這樣說的權利。我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盡管這似乎已經超出了偵查員工作的範圍,但我還是決定,在訊問室坐下來喘口氣之後,就去水利電力研究所找牛主任談話,直至說服他們撤銷開除令,恢複陳浩的公職。
眼看著來到了訊問室,我問小風:“孟娜的錄音磁帶現在在何處?”
小鳳道:“本來,你是聽不到了的,因為張處讓我今天務必把它整理成文字,然後上交到局裏。他說這是沈局長的指示。他還說,在整理錄音期間,未經沈局長批準,任何人也不能隨便聽。既然你趕回來了,那我就犯一次錯誤吧!”
我瞪大眼睛:“怎麼,磁帶就在你手裏?你看這關係學重不重要?”小鳳點點頭:“要是不開後門,什麼事也辦不了啊!”小鳳打開訊問室的門,從保險櫃裏拿出一盒磁帶,雙手遞給了我。這是一盒黑色的TDK錄音帶,在A麵的節目欄裏,寫著一行娟秀的小字:B小調第六交響曲《悲槍》
我的手不由得顫抖了一下。我的心不由得顫抖了一下——啊,《悲槍》!這是柴可夫斯基生前的最後一部作品!一八九三年的十月八日,柴可夫斯基完成了這部作品,並題了上《悲槍》的標題,把它交付出版。七天之後,他就與世長辭了。這位音樂大師把對生的強烈渴望,把對往昔美好時光的甜蜜回憶與死的必然到來引起的悲歎,把對人生的有限與天地的無限之間永遠不可調和的矛盾的感慨,都寄托在這部最後的充滿了悲槍的憂鬱的交響曲中。
我把磁帶輕輕地放進錄音機,緊跟著,錄音機轉動了。然而,我聽到的卻不是《悲槍》的第一樂章中,那由大管吹奏出的宣布死亡的來臨是不可避免的徐緩而沉重的歎息!我聽到的是一個年輕姑娘發自內心的泣訴——這聲音,是那麼縹緲,像來自遙遠的天國;這聲音,是那麼沉鬱,像來自深邃的地下。
陳浩,當你聽到我的聲音時,我已經離開了這個對我來說痛苦多於歡樂的世界!我帶著美麗的五光十色的幻想來到這個世界上,然而,這些美好的幻想,卻被無情的世界撞得粉碎!今天,當我再一次聆聽了柴可夫斯基的在死神麵前表現出巨大的冷靜的《悲淪》之後,內心的憂傷已經使我不能再控製自己!
生命固然可貴,但當它已經失去了存在的意義時,還不如死!在生與死的麵前,我決定選擇死!隻有一死,才能解救我孤苦的備受折磨的負罪的靈魂!
陳浩,我所以要把我短暫的一生中最後的話留給你,是因為自從我的雙親死於唐山地震之後,在這無邊無沿的天地之間,隻有你才是我唯一的親人!請原驚我用“親人”這個詞吧! 因為我再也找不到比它更確切的詞來表達我對你的愛,盡管我不配愛你,不配!
在我就要準備用人類發明的、對扼殺人類的性命最有效的藥物來結束我自己的生命的時候,陳浩,我多麼想再看你一眼,我多麼想再叫你一聲。可是,我不能!不能!我害怕看見了你以後,會動搖我對死的選擇!我害怕聽見你的回答,會萌發我對生的渴望!
陳浩,當你聽到我這最後的聲音時,你不要流淚,你不必悲傷,你應該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因為——我不值得你流淚,我不值得你悲傷,我對不起你,就是死一千次也時不起你!
去年冬天,當我在北京圖書館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怎麼也想不到,半年以後,你會成為我的棲牲品! 因為我的打胎,害得你忍辱負重。幾個月來,你在眾人的白眼下,度日如年地過著低人一等的日子。助理工程師的考核付之東流,大會小會讓你低頭檢討;你背著在中國可以說是最難聽的處分下放到工廠,整天牽拉著腦袋幹著比別人多出兩到三倍的髒活累活。可是,你卻從沒有理怨過我一句!
不管是什麼時候,你見到我,臉上總是帶著笑。隻有我知道,你的笑裏包含著多麼難言的痛苦和委屈。你我之間,本來清白得像天上的白雲。別說懷孕打胎,就連手都沒有互相碰過一下!可是,你卻默默地、默默地背著最壞的名聲,默膚地、默默地迎著最惡毒的嘲諷!
我明白你為什麼要站出來代人受過,我明白你為什麼要背負罪名、忍辱偷生。這一切,全出於一個“愛”字——你愛陸珊珊!你曾說過:你懂得愛是何物,愛,就是為所愛而棲牲。為了你的所愛,你已經作出了最大的棲牲!你愛陸珊珊,真誠地愛。為了她,你不顧一切;為了她,你獻出了一切!可你不明白,你至今也不明白,你被人蒙在了鼓裏,你被人裝進了圈套!把你蒙在鼓裏、把你裝進圈套的不是別人,正是十五年前你在學校裏挺身救助過的陸珊珊和陸潔夫!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的話——因為你愛陸珊珊愛得太癡,太癡!你信陸潔夫也信得太癡,太癡!你跟我一樣啊,愛得太癡,信得也太癡,我早已經從你身上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
讓我在臨死前告訴你,不,讓我以死來向你證明——奪去了我處女貞操的不是別人,正是你所信任的陸潔夫!那是一個使我永遠難忘的、永遠戰朵的漆黑的雨夜!我掙紮,我哭,我喊,可我怎麼也逃不脫他的野獸般的兩隻大手!我的美好的一切,都被這兩隻大手撕得粉碎,粉碎!
第二天,我痛不欲生,準備一死了之。可陸潔夫卻跪在我的麵前,打著自己的嘴巴,磕著頭乞求我饒恕他!他說他是真心愛我,還說他和彭玲感情不和,正辦離婚,等離了婚一定跟我結婚。還說我們這是親上加親。他媽媽也哭得淚人似的,說看在我死去的雙親的麵子上,看在他們供養我讀完了大學的情分上,讓我饒過陸潔夫這一回!他爸爸也說,如果陸潔夫不履行諾言,離婚後不跟我結婚,他就跟他斷絕父子關係!就連陸珊珊也站在我的一邊,說她哥哥一定會說話算話,還勸我說,家醜不可外揚……
自古紅顏多薄命啊!可憐我孤身無依,可恨我心軟如泥——我竟這樣癡心地相信了陸潔夫,也癡心地相信了他們道貌岸然的一家人!
我對陸潔夫說:金銀富貴我不求,但願你心似我心。陸潔夫對天發誓,指地為盟,說一辦完離婚手續,立刻跟我去登記結婚。打這以後,他得寸進尺,一而再,再而三……終於使我懷了孕。他選擇了公安醫院為我偷偷打胎,想不到事情竟然會敗露。醫院堅持讓男方到場作證,而這時恰巧彭玲也來到北京找陸潔夫。陸潔夫為了保全自己的名聲,也為了順利地與彭玲離婚,他急於找一個人去醫院代他受過!
可這樣丟人的事,有誰肯去呢?誰要去做了,就會一輩子洗不清自己!在陸潔夫束手無策的時候,陸珊珊向他說出了你。陸潔夫立刻認為,你是最合適的人選。陳浩啊,可憐你一片癡情,竟被這一對忘恩負義的兄妹所利用!
就在陸潔夫準備找你談話、騙你代他受過的前兩天,他指使陸珊珊主動向你表白了愛情。之後,兄妹倆一齊開口,請你出麵幫這個忙,說事成之後,陸珊珊就和你去登記結婚。你重的是一個“愛”字,不顧一切地接受了他們的擺布,去醫院替陸潔夫承擔了罪名。從此,厄運再次降臨到你的頭上……
當然,你並不知道究竟是誰使我懷了孕,陸潔夫不會向你講真情,陸珊珊也不會向你講真情。你至今仍被蒙在鼓裏,以為我真的如陸潔夫兄妹所說,是跟他們的好朋友、一個現役軍官未婚先孕。你至今仍認為,你不過是出於同情和理解,幫助了一個不便出麵的現役軍人。
陳浩啊,你忍辱負重,以如此昂貴的代價換取陸珊珊的愛,就像我以知此昂貴的代價換取陸潔夫的愛一樣!你以為你要換取的真能得到嗚?你以為陸珊珊真的愛你嗎?不,你錯了!就像我錯了一樣!我一直癡心地等著陸潔夫,一直等著他與彭玲的離婚。
我曾經為自己盼望著陸潔夫早日與彭玲離婚,而在內心深處感到對不起彭玲。我為此特別去看過彭玲。當我看到她那過早蒼老的模樣,心如刀外!我恨我太自私,我恨我太無人性!可我已經是陸潔夫的人了,舍此別無選擇。我對不起彭玲,可我終於沒臉向彭玲表示自己的內疚!
當陸潔夫與彭玲真的離了婚之後,我這才發現,我受騙了!陸潔夫選擇的再婚對象,根本不是我!就在我有了身孕,不能再滿足陸潔夫的獸欲時,他又投入了京華外貿公司女董事長於麗飛的懷抱。於麗飛的爸爸是一個在美國成了大資本家的前國民黨少將。陸潔夫身為負責外貿進出口業務的副部長之子,正是貪心不足的於麗飛父女在國內垂釣的對象;反過來,於麗飛和她的爸爸,也正可以滿足陸潔夫包括出國在內的所有奢望。
他們的結合,完全是符合雙方最大利益的結合。於是陸潔夫毫不擾豫地拋棄了我,就像拋棄一塊用過的桌布!
天蒼蒼,野茫茫,天地之大,能包羅萬物,可我卻有身無處躲,有理無處說!周圍的人們誰不知道我是跟你懷的孕!我有何麵目又驟然指出一個陸潔夫?縱然有臉指出,也說不清,道不明。在這個人言可畏的社會裏,最後吃虧的隻有我。
我恨陸潔夫,更恨我自己,我永遠也不會饒怒我自己!
現在,一切都將過去;現在,一切都將結束。我萬念俱灰,麵對死神,坦然如歸。本來,我可以膚默地死去,但我唯恐因此連累了你。我已經連累了你,我不能再連累你!
我不放心你對陸珊珊的癡情,害怕你將來會受不了無情事實的打擊。陳浩,離開陸珊珊吧! 因為她並沒有愛過你,她不值得你愛,不配你愛!她是一個骨子裏極端自私的充滿狂妄的人,可表麵上卻能裝出溫順純情的模樣。她在舞台上演戲,她在生活裏也演戲。她的高超的演技蒙騙了你,使你看不出她的真麵目,因而你才一個心眼兒地愛她,愛她!
現在,讓我來揭穿吧,一切都是編局——陸浩夫和陸珊珊將在最近一同飛往美國!幫他們辦留學、為他們留學提供一切保證的,正是於麗飛的爸爸。於麗飛已經先一步飛到美國去等候陸潔夫兄妹了。陸珊珊此去美國的真正目的,就是要找一個大弄子洋人,在美國定居。
這就是事實真相!這就是我最近千方百計地探知的陸家的絕對機密!
陳浩,請原諒我,這一席話會刺傷了你的心,這本是我最不願意的——因為,我愛你!在你為我受過的日子裏,我真正地了解了你,也真正地愛上了你!
你還記得那一天晚上嗎?你送我回家,我說:“陳浩,我愛你!”可你卻假裝沒聽見。陳浩,那是我的真心話啊!盡管我知道,這已經不可能。盡管我知道,我根本不配。可是,我還要說:陳浩,我愛你,愛你!在這天地之間,隻有你才值得我愛!你不要對我.點頭,你也不要對我搖頭,就讓我帶著這樣一句夢幻般美好的話,離開這個令我心碎的世界吧……
永別了,浩,請你多保重!
愛你而不配你愛的孟娜於九月十四日。
孟娜的聲音消失了,在這個曾經錄過《悲槍》的磁帶上消失了,在這個狹窄而陰暗的訊問室裏消失了,是回到了遙遠的天國,回到了深邃的地下?緊接著,一個由歎息、下行旋律及不穩定的和聲組成的樂章的主部驟然響起來,表現出悲哀、嚷泣和絕望的呻吟——啊,《悲槍》!
這是《悲槍》的第四樂章,也是全曲的最後一個樂章!在三部曲式B小調的哀怨的慢板中,一個飽受生活折磨的將要死亡的人的心靈,又重新麵對自己。它力求迎接最後一次冷靜的思考,最後一次痛苦的感情,最後一次精神的集中,最後一次悲哀的歡樂……
啊,這《悲槍》的最後一個樂章啊!你為什麼,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刻出現?你為什麼,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刻奏響?你為什麼,為什麼……在這最後的樂章接近尾聲的時候,啪噠一下,錄音機按鍵跳起,音樂戛然而止。
我知道,錄音磁帶的A麵已經轉到頭,應該翻過去接著聽B麵了。可是,我沒有再翻動磁帶,盡管我還沒聽到最後的一個樂章的尾聲。那集中表現悲劇形象的主旋律,依舊在我的腦子裏繼續奏響著……
小鳳突然說:“梁警官,現在,陸浩夫和陸珊珊已經登上了飛往美國的班機。”
“什麼?現在?”
“對,現在!”
“張處知道嗎?”
“他知道不知道我不清楚,可沈局長知道。因為簽證科的小劉告訴我,今年三月份,是沈局長親自幫助陸潔夫兄妹倆辦的出國護照。”
“原來是這樣……”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
我拿起話筒,裏麵傳來張處長顫抖的、嘶啞的、疲倦的聲音:“在通往候機樓的路上,陳浩用菜刀……把陸潔夫殺啦!”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啊,什麼?陸潔夫死了嗎?”
張處長聽出了是我在接電話,他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在對我喊:“梁子,是你嗎?你自己跑回來啦?好吧……對陳浩的訊問,仍舊由你負責,直到……直到法院把他槍斃!”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什麼也聽不見了。不,我分明聽見了,聽見了沉重的悲哀的由大管和銅管吹奏出的和聲——那是《悲槍》的最後一個樂章的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