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正常狀態
從收發室回到通聯科,喬文臉色灰蒙蒙的,呆在椅子上像個木頭人。剛才他去收發室,是看下午三點來鍾送去的一揮子明信片發沒發走,因為他幹了件天大的荒唐事。
“送報紙的來過了?”喬文推開收發室的門就問,目光溜向窗台,那裸子明信片不在了。
正在分報紙的胖女人說:“來過了,剛走一會兒。”
喬文知道那抓子明信片被郵差拿走了,可還是本能地問了一句:“我的那些明信片,都拿走了吧?”
胖女人扭過頭說:“拿走了,有事嗎?”
喬文有氣無力地說:“噢,沒事沒事。”
回到科裏,喬文點支煙,沒滋沒味地吸著。這時門被推開,社辦的小玉捧個紙箱子進來,發放明年台曆,科裏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圍過來挑台曆。等大家挑完了,喬文還坐在那兒發愣,小玉就問他喜歡哪一種,趕快挑,他不耐煩地說隨便隨便吧,惹得小玉收了臉上的笑容,往他辦公桌上隨便扔了本台曆就走了。
喬文還在想那張明信片,直在心裏問自己是吃錯了藥,還是缺心眼?
那張不該寄出的明信片,寄到了石家莊,收件人叫張右前,像喬文一樣,也在一家企業報社供職。喬文是那年在一次經驗交流會上認識他的,此後未斷聯係。然而前年夏天,張右前死於腦出血,喬文得信後,寄去了二百塊錢。去年年底,他扒通訊錄給四方朋友寫明信片時,寫到張右前那兒,他還沒犯傻,沒像今年這樣不知張右前死活,心裏還感歎了一番。
我這究竟是怎麼了?喬文想,這陣子是不大對勁,說話辦事老是出岔,前幾天鬧出的那個笑話,也不比今日給工友寄明信片“遜色”。那是上星期四下午,喬文去副刊部送一封讀者來信,當時屋裏隻有校對小劉在。小劉是一年前調進報社的,還是個未婚姑娘,平時愛穿寬鬆的休閑裝,喜歡打乒乓球,曾跟喬文配過混雙對,在社內比賽中拿過亞軍。小劉活潑,在社裏很有人緣,男女見了她,都是“小劉小劉”地叫著,小劉走到哪兒都能攬出一股子活氣。
“喬老師。”那天小劉正在看清樣。
“送封讀者來信。”喬文坐下說,‘他們呢?”
小劉活動著脖子,笑道:“都到職工之家打球去了。”
到年底了,社裏也不怎麼強調紀律了,上班時間打扛球下下棋,不會被總編拎耳朵。
小劉說:“喬老師,最近是不是老泡股市呀,怎麼不見你打球了?一會兒去打打?”
這時電話鈴響了,喬文一回身接起:“你好,請問找哪位?誰?嗯……一”他想想說,“對不起,這兒沒那個人,你可能打錯了。”放下電話,問小劉,“今年春節,你回家嗎?”
喬文知道,去年春節,小劉沒回滄州,而是約了幾個同學,蹤到哈爾濱看冰燈去了。
“嘀鈴鈴……”
喬文望一眼電話機,猜想跑不了還是剛才那個男人打來的,接起一聽,真就是那個聲音。
“麻煩您給找一下校對的劉瑩。”對方客氣地說。 喬文皺起眉頭,下意識地望著刁劉問:“刁劉,你們校對科有叫劉瑩的嗎?”
小劉先是一愣,跟著紅了臉,難為情地說:“喬老師,你這不是逗我玩吧?”
喬文還沒反應過來。
小劉過來要了話筒,跟對方說起來。
喬文這才如夢初醒,臉一下子熱了,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小劉草草地打完電話.,臉上挺不得勁地說:“完了完了,白叫你一年多喬老師了,你居然不知道劉瑩是誰。”
喬文汕笑說:“看你,逗你玩呢。”
“得了吧,你剛才那表情是逗我玩?”小劉仰起頭,故作痛苦狀說,“唉,活到這份上,好沒勁好悲哀喲!”
喬文一個勁地在心裏咒自己該死,這個洋相出的,叫人家小劉多下不來台。“小劉是劉瑩小劉是劉瑩,劉瑩是小劉劉瑩是小劉……”喬文在心裏炒喃豆似地念叨著。
劉瑩泄口長氣,衝他吐吐舌頭。
“酶!”喬文一拍腦門。
劉瑩摸起一個卷筆刀,套在右手小拇指上,嗽嘴道:“‘晦’一聲就完了?哪那麼便宜,你得請客賠罪。”
喬文像找到了台階下,說:“請請請,晚上就請。”
劉瑩嘿嘿一笑說:“光請我不行,副刊部的人,你都得帶上。”
喬文自知虧理,不好討價還價,說:“行行行,副刊部的人,我今天一網打盡!”
劉瑩直直腰,低聲道:“喬老師,不是我敲你竹杠,副刊部的人一直惦著宰你一把,你知道為什麼嗎?”
喬文搖搖頭。
劉瑩說:“他們都說你炒股發了,屬於先富起來的人了。我今天這是給你一個‘放血’的機會,你總得叫大家心裏平衡平衡吧?”
喬文心說發個狗屁,淨造謠,這陣子給套得眼睛都綠了,哆哆嗦嗦進退兩難,愁還愁不過呢。可他又不願跟小劉訴苦,人家今天給自己遞來這話,也是沒把自己當外人看,怕自己被同誌們孤立起來,於是打腫臉充胖子說:“發了發了,該請該請。”
往下,話題就扯到了炒股上,劉瑩心裏癢癢得像在長草,就把剛剛電話的事忘到了後腦勺兒,纏著叫喬文指點指點她怎麼炒股,她也想膛股市,正愁摸不著門兒。
喬文也沒客氣,就內行似地講起來,越講越來神。
小劉沒聽出任何門道不說,倒比原先還糊塗了。就在喬文歇口氣點煙時,抽冷問:“喬老師,晚上你在哪兒請呀?”
正在興頭上的喬文,揚起怔臉,瞧著小劉無話。
晚上,在漁港酒家,喬文請大家熱鬧了一場,破費了四百多塊錢不說,還喝了個“風吹楊柳”,回家後跟愛人嬉皮笑臉,叫愛人好一頓數落。
社裏分年貨了,科長樂嗬嗬地招呼大家下去領,人們邊議論今年年貨的成色邊往外走。
“走哇,你這一下午丟什麼魂了?”科長過來說。
喬文說:“累,就是累。”
“走吧,下去一領東西就精神了。”科長笑眯眯地走出屋。
喬文彈彈煙灰,衝科長的後背說:“嗯,這就下去。”
喬文想,今年的年貨,分不出花樣來,還不就是些凍肉雞瘦帶魚小蝦仁什麼的,沒個鮮活味,都是填肚皮的貨,所以就不急 著下去領。
喬文在煙缸裏擰煙頭時,忽然想起一件事,就緊忙給電視台 打電話,催要節日電視節目表。
“請問林虹在嗎?”喬文說。
“啾,您稍候。”
喬文望一眼窗外,天色灰嘰嘰的。
“您好,請問哪一位?”
“你好林虹,我是喬文,節目表排出來沒有?”
“我昨天上午就給你傳過去了,怎麼你沒見到?”
“沒有哇。”喬文說,“誰接的?”
“一個女的,好像是那個登記來稿的馮大姐。”
“噢,”喬文點點頭,“那好吧,回頭我問問她,沒準她忘記給我了。”
“還有別的事嗎?”
“沒有,那謝謝了,再見!”
掛斷電話,喬文心裏不大痛快,心說馮大姐也真是的,收了傳真也不及時給自己,她是知道自己在等那個節目表的。
樓道裏亂哄哄的,科裏人都滿載而歸,嘮嘮叨叨對分到的東西都不是滿意的臉色。
“馮大姐,昨天上午,電視台給我的傳真你收了吧?”喬文不冷不熱地問。
馮大姐放下懷裏的紙盒箱,喘著粗氣說:“嗯,昨天上午你不在。”
“那給我吧。”
“怎麼,你沒看見?”馮大姐吃驚地說,“節目表我壓你玻璃板底下了。”
喬文低頭看玻璃板。
馮大姐嗅著手走過來,指著他的辦公桌說:“這不是在這兒壓著呢嘛,你怎麼愣看不見呢?”
喬文換了臉色說:“看我。”
“就在眼皮子底下你都瞅不見,你可是眼大無神呐!”馮大姐喋喋不休,把對今年年貨的不滿情緒,都宣泄到了喬文身上。
喬文窩囊得夠嗆,咬著後槽牙盯著玻璃板底下的節目表,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對這張節目表視而不見。“節日節目安排表”這七個二號黑體字,醒目得直往起跳。他搖搖頭,心想這一天都亂套了,自己像是個沒腦子的人,醜態百出。
科長湊過來,說:“小喬,這陣子股市大盤指數不上揚,是宏觀上的事,你犯愁又有什麼用?炒股就是有風險,心理承受力弱可不行。唉,還是想開點吧,下樓去把年貨領上來。”
喬文沒吭聲,他討厭科長的陰陽怪氣,他覺得科長樂於在別人的沉默中玩深沉和關懷。
馮大姐接過科長的話茬:“我說科長,咱小喬是誰,小喬的腦子還有個比?誰賠,咱小喬也賠不了呀!小喬,你說大姐沒胡謅吧?”
又有人續馮大姐的話:“喬文,都說你今年沒少賺,這都年底了,你還不請同誌們出去坐坐呀。”
“人家小喬跟副刊部的人有感情。”馮大姐努努嘴。
一喬文一肚子氣,但嘴卻閉得挺緊。
科長一臉笑,打圓場說:“我說你們就別泡小喬了,小喬是那種小器人嗎?他要是豐收了,你就是不讓他請大家,他都不幹。小喬,快下班了,趕緊下去領東西吧。”
喬文想給科長一拳,但卻給了他一根煙。
下班回家路過醫院大門口時,喬文看見一個截肢乞丐,縮在那兒正向行人乞討。喬文下了自行車,他今天的心情教他格外 憐憫這個乞丐,他對乞丐的不幸有種無法言狀的衝動。他掏出 錢包,抽出一張伍拾元的票子,俯身放進那隻破碗裏,乞者翻眼 看看他,給他連磕了三個響頭。他重新騎上自行車,向家騎去。
進家後,喬文見愛人正翻箱倒櫃地找著什麼,上小學的兒子見了他就嚷餓,他沒好氣地衝愛人說:“還不做飯,瞎忙什麼?”
愛人驚虛虛地說:“你就不能去做?我找點東西。”
兒子不幹了:“媽,我不吃我爸做的飯,不好吃。”
愛人瞪著兒子說:“起什麼膩?要是沒了我,你就一輩子不吃飯了?”
兒子梗梗脖子,委屈得紅了眼圈,抬頭望望父親,甩手進了另一間屋。
喬文沒心思跟愛人爭吵,換了鞋脫了衣服,準備做晚飯。然而愛人那一頭熱汗,叫他起疑心,他盯著愛人的眼睛問:“你到底在找什麼?”
愛人避開他的目光,一屁股坐到沙發上,檢討的口氣說:“我下午從咱家的活期存折上取了一千六,後來不知怎麼就把折子弄沒了。”
“那取的錢呢?”喬文問。
愛人嘟味道:“錢沒丟。”
“你取了一千六,那折子上還應該有五百四十吧?”
愛人抹把額上的汗說:“對對對,是你說的這個數。”
“那你在家裏翻什麼?”
“那賬號抄在一張照片後頭了,我記不清放在了哪兒,明天得去辦理掛失。”愛人貓聲貓氣。
喬文背著手說:“放哪了,你說放哪了?”
愛人問:“是你收起來了?”
喬文哼道:“放我腦子裏了。”說罷念出一長串數字。
愛人驚訝地望著他,說;“那賬號你都背下來了?”喜過後又生懷疑,“我說你不會記差吧?”
喬文這時感覺很好,賣弄道:“差了,差了換腦袋。行了行了,趕緊做飯去吧。”
愛人鬆口氣,抓住他親了一口,說:“電腦,電腦,你這腦袋是電腦,比586還厲害!”
喬文一笑,在愛人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說:“瞧你剛才那個樣子,還嚇死誰呢。”
愛人在門口回頭說:“臭美樣,忽悠你兩句,就又找不到北了。”
這頓晚飯,愛人做得用心,四菜一湯,一家三口吃得很幸福,尤其是他們的兒子,呼呼啦啦吃鼓了小肚子。
夜裏上床後,喬文睡不著,又耐不住寂寞,推了推將要人睡的愛人,把這一天裏出的荒唐事繪聲繪色地講了一遍,還問愛人他是不是得了什麼怪病。愛人迷迷糊糊地說:“什麼怪病不怪病的,我看是你愁股票愁的,等哪天大盤指數一上來,你就正常了。”
喬文翻翻身說:“晦——”
“幾點了?睡吧。”
愛人說完就睡著了。
喬文望著漆黑的屋頂,嘟膿了句什麼。
過日子沒了心情
冉濤住一樓,兩室一廳,住一樓的還帶個院子,一室那麼大。其實住一樓的家家都有這麼一個院子。那年分房,冉濤除了可以要現在的一樓,也有資格要頭頂上三樓那套兩室一廳。當時冉濤為要一樓還是三樓,跟愛人池娟斂俄得直酸臉。池娟說一樓三樓都不咋樣,冉濤說那就等明年分二樓吧。池娟一呱嘴說你少抬杠,一樓跟三樓比我相中三樓了。沒聽人說嘛一樓潮二樓美三樓隔三岔五沒有水。冉濤說沒有水怎麼活?還是要一樓吧,有院子咱可以種花種菜。池娟說住一樓下大雨讓我挨淹呀?三樓!冉濤歎口氣,說爬三樓多累,還是住一樓進進出出方便。池娟衝他一句,你七老八十了是怎麼著?哼,你甭跟我玩心眼,你是想你媽你爸進出方便吧!池娟的父母都不在世了。冉濤不愛聽這話,臉色變了,想惱,可試著壓了壓火,就沒發作起來,心想跟她磨嘴皮子沒勁,就說行,三樓!池娟笑起來,說這還差不多。等拿到鑰匙,池娟卻不幹了,說不是三樓嘛怎麼成了一樓?冉濤如願了,就不理睬池娟,抽著煙望天。池娟臉發白,說我不搬不搬就是不搬!冉濤不疼不癢說,愛搬不搬,不搬拉倒!池娟磨蹭了一個星期,見整個單元裏就剩下自己家沒搬了,沉不住氣了,搬!池娟想要的三樓,住進一對新婚不久的夫妻,池娟不認識他們,隻是聽二樓的人說男的在局機關勞資處,女的在醫院財務科。
此時正值春暖,種花種菜剛好。冉濤原本是打算種點什麼的,可是被池娟折騰得沒了心情,就想明年再說吧,明年栽兩棵葡萄樹。
日子過起來,單元裏的人進進出出,自然要打招呼。池娟性格外向,不說不聊不痛快,個把月下來,她跟單元裏的人就有說有笑了,尤其是跟201的中年女人,混得更是近乎,今兒去看人家窗簾,明兒去看人家沙發,也把人家領來看她的梳妝櫃和壁飾。一天晚上,池娟在被窩裏逐個給單元裏的女人打分,冉濤犯困,嗯嗯地想睡。等到池娟打到三樓女出納身上,迷迷糊糊的冉濤睜開眼,莫名其妙地來了精神頭,順著池娟的話茬說,也是,算不上漂亮,頂多七八分吧!池娟對女出納似乎也有興趣,話就繞在了女出納身上,說你感覺到沒有,她不招人煩。冉濤說,是不招人煩,挺清秀含蓄的。池娟伸來一條腿,揣瑞冉濤,說嗬還挺會用詞呀!冉濤動手動腳,說即興發揮。池娟索性鑽進冉濤被窩,拎著他的耳朵說我看你是挺喜歡她,當初你該不是把我相中的三樓讓給她了吧?冉濤侃道,還真叫你猜著了,說不定哪天她就把你換了。池娟格格地笑起來,說瞧你那德性,除了我,誰還能看上你?再說了,我看她丈夫要個兒有個兒要樣兒有樣兒比你強一百倍!還臭美呢,指不定哪天他把你擠兌“待業”了!冉濤嘿嘿地樂,心情格外好,捉了熱乎乎的池娟壓住……
池娟懷孕了,再不叫冉濤碰身子。冉濤比從前忙多了,洗衣做飯收拾屋子,買胎教磁帶買《育嬰大全》買孕婦睡衣,累得冉濤 常常是蔫頭聾腦,說話都省著字眼兒。大肚子池娟,把自己嬌得 不行,管你冉濤累蒙了還是累熊了,想啥時候支使你就啥時候支 使你。冉濤臉上稍有不痛快,她就嘮嘮叨叨說冉濤不疼她不愛 她。有一次冉濤跟幾個活得膩膩歪歪的朋友喝酒,晚上回來晚了,進家後見池娟縮在沙發上哭哭啼啼,以為池娟出了什麼事,上前去緊問。池娟推他,還哭出了長音。冉濤不想惹她,怕她身子出事,哄著說,好好好,我不對我該死,我以後天天晚上在家陪你,行了吧?池娟抓過冉濤一隻手,捂到肚子上,說你知道我們倆多害伯嗎?你以後真的天天晚上在家陪我?冉濤壓抑,煩躁,但此時此刻又不能流露出來,打著酒隔說,我不騙你,好啦上床去吧。池娟扭促,說你把我們娘倆抱上床嘛……
早早地起來給池娟煎蛋煮奶,冉濤的兩個眼皮直打架,身子軟得像少了幾根骨頭。窗外晨色清透,樹葉油綠。冉濤一晃,再站定時就看見了窗外一團白,兩眼下意識地睜圓。女出納跑步回來,邊擴胸邊往單元門洞裏走,一張臉紅嘟嘟的。冉濤一下子快活起來,心說她不漂亮可是不招人煩。這時爐灶上吱吱啦啦響成一片,奶撲出來了。這時冉濤心情好,忘了關火,感覺爐子上正綻開一朵潔白的大菊花,他興奮得直撰拳頭。喂,什麼味?奶撲了吧?池娟在臥室裏叫喊。冉濤一哆嗦,眼中的大菊花就沒了,慌慌張張去關火。是不是撲啦?池娟又喊。冉濤轉開磨磨,理虧地說,沒事。緊忙拿抹布收拾殘局,顧不得燙手。不是沒事嗎?池娟在冉濤背後說,冉濤嚇了一跳,支支吾吾打馬虎眼。池娟硬邦邦地說,想什麼呐?討厭!冉濤尷尬,說我一會給你衝杯奶粉。池娟哼了一聲,說我才不稀得喝破奶粉呢,我不吃飯了!說罷甩手進了臥室,關上門,倒在床上。冉濤癡呆呆挺在廚房裏,像是被人盜了魂兒。媽個x!冉濤心說,要不是衝她肚裏有孩子,誰欠誰呀,我他媽憑什麼要裝孫子?大不了散夥,離 了誰不能活呀!蛋早已煎得了,溫在鍋裏。冉濤摘下圍裙,搓搓 鼻子,咬著後槽牙去叫池娟起來吃早飯。池娟犯輩,犯倔,犯渾, 冉濤憋不住了,說你想怎麼樣?池娟坐起來,瞪著眸子說,你想 怎麼樣?冉濤氣得直顫,說你太過分了!池娟一咧嘴哭開了。冉濤摸電門的心都有了,齒縫間擠出咯叭咯叭的響聲。
又到了春暖花開的季節。一天冉濤趴在陽台上,恍恍惚惚的目光在自家的院子裏遊蕩。院子裏沒種花沒種菜也沒栽葡萄樹,光溜溜不再是冉濤搬來時的模樣。隔窗望去,鄰家院子裏滿地拱出嫩芽,蹲在地上伺弄嫩芽的人問冉濤怎麼不種點啥,荒著多可惜。冉濤苦苦一笑,說明年種,今年沒心情。那人又問,夫人快生了吧?冉濤說快了。那人再問,你想要男孩還是女孩?冉濤說無所謂。那人直起腰,甩甩手,說這就對了,男孩女孩到時都指不上。說罷衝冉濤吐吐舌頭,說咱們倒是大老爺們兒,看看咱們自己就看到了日後的兒女。冉濤麻木地說沒勁。那人挺傷感,說湊合活吧,明知養大了都是白眼狼,可又不能不養。人啊,天生是賤骨頭!冉濤嘟峨了一句什麼。這時天上飄下幾片蒜皮,冉濤本能地擰著身子探出頭,往上張望。上麵是藍藍的天空。冉濤抿抿唇,鬼使神差地進了院子。那人的院子也接了幾片蒜皮,那人衝上沒好氣地說,缺德!冉濤似乎沒聽見那人在說話,他直勾勾的目光盯著三樓的陽台,他的心情驀然開朗,他想天真藍真大也不知天上有沒有人……
池娟生了,生了個男孩。做了父親的冉濤,心情又好起來,不嫌家中這陳舊那沒意思了,看哪兒哪兒新鮮,從兒子的啼哭聲中尋到了生活的樂趣,對池娟也不是帶搭不理了,而是樂意聞她身上的奶味,喜歡聽她為兒子設計未來,願意看她護理兒子時一驚一乍的表情。這時節家裏還有一個人——冉濤的母親。老太太七十多歲了,身體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耳朵有點背,眼角上總是掛著哆目糊。老太太牙口不好,吃東西淨吃爛乎的。最得意把幾樣剩菜倒一起燉,粘粘嘰嘰的讓池娟看了直惡心,冉濤 看了也倒胃口。兒子出生後的二十天頭上,池娟說冉濤有件事想跟你說,又怕你不理解。冉濤抱著兒子,哦哦哦地悠著。冉濤說什麼事你說吧。池娟說你看咱媽手腳不利落不說,還不講衛生,解完手不衝池子不洗手,多味!最要命的是經常看見她撰完鼻涕就去煮奶瓶子,我怕細菌……冉濤皺著眉頭,他想媽是老了,叫媽回去也好,在這吭味吭詠累出個好歹來,到時沒法交待。再說池娟也是個沒準的人,說不定哪天會為雞毛蒜皮的小事跟媽翻臉,夾在當中的自己,幫誰不幫誰呀。趁池娟現在臉熱,叫媽走正是時候,媽那麼大歲數了,憑什麼非要伺候池娟?媽一生坐過五次月子,誰伺候過媽呢?老太太走了,冉濤又忙碌起來,又有了吃不住勁的感覺。冉濤要出差,池娟不同意,一來二去兩人就說僵臉了,池娟放下懷裏的兒子,不示弱地說,老婆孩子房子你少哪一樣了,這個家怎麼你了?告訴你我可不是你的襯衫,你想扔就扔。誰還不知道你們男人是什麼,哼!這時兒子哭了,池娟朝瞼一陣青一陣白的冉濤說,還愣什麼神,給兒子弄水去!
有時,夫妻倆也說些輕鬆的話題。一天晚飯後,兒子睡了,兩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池娟說,哎你說三樓的女出納怎麼沒孩子?是他們不想生呢,還是他倆誰有毛病?冉濤說是暫時不想要吧。池娟說你看她一點都不顯老。冉濤說她皮膚可能好,池娟說,我發現你特待見她。那天我在廚房,看你在門洞口跟她嘮了半天,你臉上好幸福喲!冉濤說你瞎擺話什麼,倒是每次見了她心情愉快是不假。池娟嘖噴噴說肉麻。繼而又間,照這麼說你看見我就心情糟糕唆?冉濤嘿嘿一笑,攬過她一條腿橫在 自己的雙腿上,說那是兩碼事。池娟肩膀一仄,頭偎進冉濤懷裏,聲調羞羞答答地說,你想不?冉濤身上一陣衝動,他都記不 清有多少個月沒跟池娟那什麼了。
三樓的女出納離婚了,三樓的房子女出納一個人住著。女出納每天還照樣上班下班,還跟沒離婚那時一樣。一天,二樓的中年女人來串門,兩個女人聊到了三樓女出納身上,冉濤的屁股在沙發上就沒抬起來。池娟問為什麼離婚。中年女人說不太清楚,不過聽我那口子說好像是男的提出離婚的,我想是男的有外遇了。池娟掃了冉濤一眼,冉濤假裝沒看見。池娟饒有興趣地對中年女人說,也有可能是她不會生育。中年女人覺得池娟的說法有道理,便不住地點頭。就在這時,忽聽隔壁傳來男女爭吵聲,聲音越來越高,幾句髒話這邊聽得真真切切。再後來,乒乓聲響了一地,像摔了什麼東西,跟著就是女人要死要活的哭罵聲。冉濤起身去了廁所。中年女人很尷尬,坐不住了。中年女人走後,冉濤和池娟也都無話。
又是栽花撒種子的季節,冉濤的院子裏還是老樣子,隻是椅角音兄裏比去年多了一些塑料袋、枯樹葉和廢紙什麼的。冉濤趴在陽台上,見隔壁那人在挖坑種什麼,他想這家夥倒是年年有心情在院子裏鼓搗點東西。冉濤笑笑,心想衝他那次跟老婆吵架摔東西的脾氣,真難相信他有伺候院子的耐心。陽光明媚,無風。冉濤扭身抬頭朝上望望,上麵有幾件衣衫,黃的白的淺粉的……
一晃,兒子就進了幼兒園。
池娟發胖了,穿衣也不再挑三揀四,甚至連眼影和口紅都懶得塗了,還變得婆婆媽媽神經兮兮,打起兒子來往死裏打,親起兒子來又啃又咬。冉濤好像也見老,抬頭紋都有了,整天價心煩意亂,在家看電視,出去就喝酒,喝高了進家就胡說八道又哭又笑。池娟便數落他,說三十好幾的人了,官當不上,錢掙不到,黨人不了,瞧你混的,你愁不愁呀?有喝酒的土夫去巴結巴結領導,琢磨琢磨上哪去掙點外快,叫我們娘倆也好有個盼頭!冉濤搖搖晃晃去睡覺,覺裏有夢,夢裏有快樂,偶爾還有三樓的女出納,她清秀含蓄……
冉濤拎了兩塑料袋鯉魚回來。冉濤跟池娟說是單位裏分的,一人一份,我他媽又順手操了一袋子。說畢得意又討好地把魚遞給池娟。池娟接過,進廚房就扔到了地上,說偷一袋子破魚就美成這樣,俗氣,能成什麼大氣候?冉濤吊下臉,想理論幾句,可膘一眼地上的魚,舌根就軟了,窩火地想,你他媽算什麼東西,少跟我玩正人君子!我偷袋魚俗氣,那你從單位往回扛拖布就不俗氣了?整個兒一個變態!冉濤掉頭出了屋,把兩袋魚甩進垃圾箱,然後摸出煙點著,站在那兒一口接一口地抽著。
轉眼間就人秋了,冉濤當上了副科長。池娟高興壞了,說人得對自己有信心,下一步抓緊入黨,不人黨你猴年馬月也升不上去。池娟很陶醉,覺得一個陽光燦爛的明天就在眼前了。池娟說冉濤你好好幹,等混到副處級,咱就能住進三室一廳了。哼,你同學小劉哪一點能跟你比,可他住進了三室一廳。憑什麼,憑人家會來事會伺候領導。你以後得改改,別老窮橫,活沒少幹結果啥也撈不著,個性太強了領導不喜歡,適當地也去拍拍馬屁,往領導家勤跑著點,不掉價,哪個當官的沒當過孫子?冉濤很衝動,說我憑什麼就住不上三室一廳?池娟打氣說對,就得有這個信心。
想幹出成績的副科長冉濤,幹著幹著就跟科長尿不到一個壺裏,跟主任還拍過兩次桌子,主任就找茬拿下了他的副科長。丟了副科長冉濤並不在乎,說勾心鬥角你坑我騙沒勁,中國人活得太累了!池娟見冉濤沒爬上去不說,還丟了副科長,心氣兒一下子就散了,說冉濤天生就不是當官發財的料,這輩子窩囊吧!冉濤聽了也不發脾氣。他習慣了麻木了,覺得不把事當回事活得還輕鬆點。無聊時,扛扛兒子或是拽拽兒子的小雞雞也是一種解悶的樂趣。
一天下班回來,冉濤無意中發現身邊一輛女式坤車沒鎖車。他認識這輛車,騎它的人是三樓的女出納,便鎖好自己的自行車,再拔出坤車的鑰匙,走進樓門洞,一口氣上到三樓,叩響女出納的家門。女出納打開門後,冉濤一陣緊張,說這是你的自行車鑰匙吧?落車上了。女出納臉一紅,說謝謝你了,我這人就是好丟三落四。冉濤笑笑,說不客氣。女出納也笑笑,說進來坐會吧。冉濤沒客氣,進了屋。冉濤這幾年來還是頭次到女出納家。進了客廳,女出納問他是喝茶還是喝咖啡,冉濤說隨便。冉濤四下張望,他覺得房間收拾得簡樸明朗,似乎沒有多餘的東西。呷了一口咖啡,冉濤的心情妙極了,就想生活其實挺有味兒的。那天冉濤在女出納家坐了二十幾分鍾。在這二十幾分鍾裏,兩人倒也沒說多少話,女出納問他前天他們單位裏是不是有一個姑娘死了,冉濤就說對。女出納說再怎麼著也不能想不開呀。冉濤點點頭說對。女出納莞爾一笑,似乎有些靦腆。冉濤不想說話,也不好意思看女出納,他覺得坐在這個陌生的環境裏瞅瞅窗外瞧瞧地麵看看屋頂很快活。
池娟已經回來了,坐在沙發上,臉沉著。兒子在他的小世界裏不知在玩什麼。
冉濤心虛地問池娟怎麼不做飯?池娟冷冷地說你去哪兒 了?冉濤怕說實話招惹不必要的麻煩,就說剛下班,單位裏有點 事。池娟騰地站起來,說你放屁,我回來時就看見你的車子在外 麵停著。冉濤心說壞菜,怎麼把車子的事忘了,這下算是有口難 辯了。池娟咄咄逼人,說你到底去哪裏幹見不得人的勾當了? 冉濤麵紅耳赤,吞吞吐吐。這時女出納把門敲開,池娟強做笑 臉。女出納說剛才冉濤把自行車鑰匙落她那了。池娟接過冉濤的自行車鑰匙,說進來坐會兒吧。女出納說不了你們忙吧。
池娟把車鑰匙往地上一摔,說原來你真在偷雞摸狗,你這個流氓!冉濤直抖手,說我沒有我跟她……池娟跑進臥室,撲到床上大哭。這時兒子手持一把塑料大刀衝出來,用刀尖指著冉濤,嚴肅地說,爸爸你欺負我媽媽,你去哪裏耍大流氓了?死了死了的我一刀捅死你。冉濤哭笑不得,衝兒子舉雙手投降。
過了一個多星期,池娟才給冉濤好臉。冉濤這幾天表現出色,有飯局也不出去了,連池娟換下的內褲他都主動洗掉。那天池娟看他晾自己的粉色內褲,說你這不是也會溫柔體貼嘛,早幹什麼去了?冉濤心裏酸溜溜的沒吭聲。
又是一春。冉濤跟池娟說今年咱們院子裏種點什麼吧?你看種點什麼好呢?池娟朝屋頂燎一眼,說種點心情吧,也不知有沒有這種花草,長出來後清秀含蓄。冉濤的熱乎心又涼了。如今“心情”二字,成了池娟打哈哈奚落譏諷冉濤的話柄了。冉濤說你別沒事找事,不想過就吱聲!池娟嬉皮笑臉,說我這人不吃激,你倒想!冉濤說沒勁!池娟說咱是沒勁,咱哪能有人家有勁呢?
三樓的女出納又結婚了,結婚不久就搬走了,聽人說跟丈夫去了唐山。
女出納消失以後,池娟像去了塊心病,不再成天盯著冉濤了,也極少往冉濤辦公室打電話套消息,衣食上對冉濤也關心起來,也有心情為冉濤設計穿戴了。晚上,還動不動就女人味十足地膩乎冉濤。
夏季裏的一天,冉濤到院子裏曬被子。太陽像個大火球,噴 來灼人的白光。冉濤揚著臉,愣怔怔地往上望,額頭上往下淌汗· 珠。池娟趴在陽台上欣賞風景一樣看著冉濤,看夠了說,嘿,找心情呐?冉濤動了一下。池娟又說,小心烤化了。要我說呀,當初她一個人那會兒,你就該衝上去,那樣不就一輩子有心情了嘛!冉濤抹把汗,進了屋,心平氣和地跟池娟說,我要離婚!池娟樂了,說要不說你有病呢,早不離晚不離,你現在離有什麼用,她都飛了。冉濤又說,明天上班你去開信吧。池娟一哆嗦,感覺很不好,望著臉上除了汗再啥也沒有的冉濤,害怕了,就拉住冉濤的一隻手,說其實我沒別的意思冉濤,我這人就是破嘴子,我叨叨啥你別往心裏去行不?真的冉濤,往後我不再氣你了。冉濤揚起頭,說晚離不如早離。池娟哭了,硬咽道,你是不是……冉濤鎮靜地說,離了,我這輩子再不找了,夠夠的了,我自己過!
首長秘書
天都黑了,秘書鄒雲還在副部長蘇南的辦公室裏等著,蘇南正在跟部長談事。這時電話鈴響了,鄒雲過去接起。那邊一開口,他的耳朵就分辨出對方是魯姍。鄒雲溜一眼門口,說:“嗯,聽出來了,蘇部長在部長那兒談事呢。”魯姍是蘇南的第二任夫人,兩天前她隨一個訪問團去了美國。鄒雲問:“都順利吧?”魯姍笑道:“還好!”鄒雲說:“蘇部長也挺好的,你不用掛念。”魯姍說:“你那麼會心疼他,我還操什麼心。哎,你也挺好吧?”鄒雲說:“還行。”
放下電話不久,蘇南就回來了,笑嗬嗬說:“等煩了吧?”鄒雲趕緊迎上去,接過他手中的杯子,“蘇部長,剛才魯姍打電話來了,您正跟部長說事就沒叫您。”蘇南點點頭說:“她有事嗎?”鄒雲道:“就是給您報個平安,問問您身體。”蘇南注視著眼前跟隨自己多年的秘書,想想說:“幹到明年初,我就‘到站’了。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的事,我是該安排安排你了。小鄒,說說看,你現在有什麼選擇?”鄒雲神色似驚非驚,隻是目光有些捧不住蘇南的臉。蘇南要退下來,鄒雲早有思想準備,他知道蘇南在退之前會給他安排好退路,但隻是沒想到會這麼快。他鎮靜了一下,看著蘇南說:“蘇部長,我聽您安排。”蘇南換了一臉笑:“你呀——”跟著站起來看了看窗外,“好了好了,這個事今天就先說到這兒吧。小鄒,東升那邊,都打好招呼了吧?”鄒雲忙說:“蘇部長,都安排好了。”蘇南說:“八千萬,究竟是給一局還是二局,我想讓你多操點心,鍛煉鍛煉嘛,這是個機遇。等從東升回來,我要聽聽你的看法。”鄒雲這回沒吃透蘇南的意思,但他還是點點頭。蘇南說:“不早了,你先回去吧。”鄒雲走後,他放鬆了神經,疲倦的目光鋪在寫字台上。“東升,八千萬!”他自言自語。
東升是座小城,離北京百十裏路,部直屬工程一局和二局的大本營就紮在那裏。多年前,一局和二局本是一個局,後來被一劈兩半,都是因為當時分管這個局的副部長肖承山一句話所致。當時肖承山要堆起兩座“山頭”,能扔到桌麵上打滾的說法是局長李漢一和書記袁坤不挽手,幹脆分兩攤叫他們比著幹吧。大家心裏有數,知道他肖承山不喜歡知識分子出身的李漢一,得意穿過軍裝的袁坤,因為肖承山也是軍人出身。分了以後,肖承山承包了一局,蘇南的身影墜上了二局,一局和二局從這時便開始了窩裏鬥。兩座山頭對峙,彼此都明白打通地方關係很重要,能有效地製約對方,於是你拿房子、液化氣罐親工商稅務銀行,我用招工名額基建工程貼公安法院檢察院的關係戶,搞得誰邁步都哆哆嗦嗦,東升城的人可占了大便宜。不僅如此,在係統外競爭工程時,兩個局也是你捆我,我綁你。尤其是袁坤,有一次爭紅了眼,竟不惜賠本去幹,惹得部裏怪話不少,蘇南跟肖承山的關係也搞得挺僵。去年肖承山退了下來,一局移到蘇南手裏,開始蘇南有心再把兩個局合二為一,但始終沒有下手,原因是肖承 山退下來後沒閑著,三天兩頭往東升跑。今年一開春,肖承山犯心肌梗塞去了,部長在一次會後對蘇南說:“老蘇,一局和二局的 事,你琢磨一下,拿個方案出來。”到了真要動手時,蘇南也挺犯 難,兩大攤子,十幾萬人,動起來哪是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的事,兩 套班子擺弄不順,亂起來不好收拾,所以蘇南一直在等合適的機 會。如今機會來了,這機會是蘇南自己創造的。
明年準備上馬的東北原油輸送複線工程,總造價一億八千萬元,其中一億的工程量,通過招標都有主了,一局和二局也投了標,但都沒中。餘下那八千萬工程,部裏準備用來搞最後一次指令性扶貧工程。幾個副部長都有分管片。都惦著把八千萬扔到自己的自留地上,而蘇南想得到八千萬的心情,卻是比任何人都急。他明白憑自己手中的權力,硬把兩個局捏合起來不難,但他認為那樣幹不聰明,況且他打算借合並來安排鄒雲,所以說合並必須要有一個很好的借口撐著才行,而拎著八千萬到東升去就是最好的借口。於是討要八千萬的工作,會上會下他做得都很積極,部裏幾個主要負責人都知道他明年就要退下去,在大小會上也就不跟他硬爭,蘇南在會下也做了不少工作,最後還是部長一句話,蘇南如願以償,總算把八千萬捏到了自己的手中。
鄒雲到家後,喝了碗綠豆粥,就倒在了床上。雖說這次他揣摸不透蘇南在八千萬上是刮風還是下雨,但有一點他似乎感覺到了,那便是蘇南有可能把自己放到東升去,他那會兒在辦公室裏說的一番話,就是給自己的一個暗示。鄒雲翻翻身,把兩隻手墊到頭下。他自問:去東升後,將會扮演一個什麼角色? 自己一個正處級秘書,能頂替李漢一還是袁坤?正想著他愛人小瑩在客廳裏接了一個電話,小瑩放下電話走進臥室說:“小蘭打來的,她後天到京。”小蘭是鄒雲的小姨子,剛剛離婚。鄒雲坐起來,搓把臉,搖搖頭說:“我要是不走,到時跟你一塊去接她。”小瑩點點頭。又有電話來,鄒雲去接,是袁坤打來的,詢問蘇南明天的日程有沒有變動,鄒雲說沒有。袁坤說:“我這頭都準備好了。”鄒雲想想說:“袁局長,蘇部長明天下去,也就是轉轉,不會拍什麼板,你得沉住氣。”袁坤笑道:“八千萬有你老弟托著,我就已經有了四千萬的底。”鄒雲打哈哈說:“我要是蘇部長,八千萬都給你。”袁坤又道:“蘇部長能住我這裏嗎?”鄒雲反問一句:“你說呢?”袁坤笑起來:“不過明天中午,我要露一手。對了,明早你們幾點出發?噢,八點鍾,好好好,再見!”
鄒雲跟袁坤的特殊關係,是從那年在田城家被當地老鄉攔截發展起來的。那次鄒雲代表蘇南去慰間袁坤的一線職工,車在離宿營地老遠的地方,被一群怒氣衝衝的老鄉攔住,大嚷他們的魚塘被破壞了,少賠不行,口口聲聲讓車上官大的人下來說話。當時鄒雲臉色緊張,因為老鄉手裏都裸著鐵鍬鎬頭什麼的。袁坤遞來一個眼神安慰他,對圍上來的老鄉說我官大,有什麼話咱們慢慢談,隻是這車你們不能扣留,車上裝著搶救危險病人的藥品,得馬上走。趁老鄉們犯愣這工夫,袁坤一扭頭說:“我說鄒大夫,不趕緊去搶救病人還等什麼?”鄒雲猶豫,袁坤又道:“我在這跟農民兄弟聊聊還會有事?快走吧沒事。”司機暗中神神鄒雲,叫他上車。關上車門司機說:“鄒秘書,咱們得趕緊回去喊人,把大推土機弄來幾台才能鎮住這些人。”待一個小隊的人把袁坤搶回來時,袁坤成了泥人,小隊長罵罵咧咧說袁局長被狗東西們推到水渠裏去了。袁坤臉上還有幾道血印子,鄒雲一問才知是被一個老太太抓的,鄒雲很過意不去。當晚殺到縣裏喝壓驚酒,鄒雲成了縣裏一夥人圍攻的對象。袁坤豁出去了,鄒雲的酒全部代勞,拚得縣裏的人都成了大舌頭。回來的路上,袁坤堅持不住了,下車靠住一棵老楊樹哇哇大吐,苦膽汁都吐出來了,鄒雲一邊給他捶背一邊想:袁坤這麼做不論圖什麼,都讓自己感 動。同樣,通過後來的交往,袁坤也很看得起鄒雲。去年“十· 一”,袁坤差人給鄒雲送去一桶甲魚,那意思很明顯,是想通過鄒 雲的手,感受一點蘇南的溫暖。轉天,袁坤接到離任副部長肖承 山老伴打來的電話,說老肖這次住院是治小病,叫你掛念不說,還讓鄒秘書送來六隻大甲魚,袁局長你對老肖是真有感情呀,怪不得他那會兒老提你的名字。袁坤當時不知道老領導住院,更沒料到鄒雲會這麼做,尤其是事後,鄒雲壓根兒就沒跟袁坤提起過替他送人情的事。袁坤想鄒雲是個有心人,交情一到位,一些事就容易辦到家了。袁坤前前後後替鄒雲安排了十幾個關係戶,也提了一些他關照過的人。而鄒雲也沒少在蘇南麵前替袁坤吹熱風,袁坤兩次出國考察,鄒雲都幫了大忙,另外鄒雲還利用各種關係,幫袁坤攬點塞牙縫的工程。
八月的清晨,陽光一開跑,就散出了熱氣。
烏亮的奧迪駛出京城,盤上高速公路,箭一樣射向東升。他去接蘇南時,蘇南看看左右間鄒雲:“犯車癮了?”鄒雲替他打開後車門:“蘇部長,您請上車!”上車後蘇南問:“你在駕校學了幾個月?”“滿期。”鄒雲給蘇南當貼身秘書前,就在大橋駕校裏拿到了駕駛執照,以後他就經常給司機放假。“別走神!”今天坐鄒雲開的車,蘇南似乎有點擔心。鄒雲回了一句很微妙的話:“老人家,我敢拿您開玩笑嘛!”蘇南欠欠身子,回味著他這句話,心情一下爽朗起來:“走吧!”
鄒雲的車子開得很穩,蘇南感覺很舒服。不經意間,蘇南發現鄒雲的黑發裏藏了幾根白發,心裏泛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奧迪輕輕搖了一下,鄒雲超過一輛本田。蘇南瞥一眼車窗外,心想把鄒雲安排到東升,也算是對鄒雲的愛護和重用了。蘇南深吸了一口氣,緩緩打開額上的抬頭紋,從秋野裏縮回目光,沉浸在往事之中。他對鄒雲感興趣時,鄒雲還僅僅是個一般的秘書。那年鄒雲被評為部機關優秀秘書,在他的事跡材料中,千支筆芯這一細節被人津津樂道。鄒雲在一年內使用了幾千支舊圓珠筆芯’,他用這些廢物串編了一個兩層厚的椅墊,一時傳為佳話。那天蘇南路過鄒雲辦公室時,見一屋子人正在喊喊喳喳,就走了進·去。看過筆芯椅墊後,蘇南說:“嗯,不錯。”鄒雲的名字,就從這時候印在了蘇南的腦海裏。至於說他對鄒雲由好感到喜歡,則是因為一樁不起眼的小事。一次蘇南要到坑西工程局視察,貼身秘書因拉肚子不能離京,辦公廳主任來征求蘇南的意見,問能否找個秘書臨時頂一下。蘇南想想說:“那個小鄒在家吧?”就這麼著,鄒雲成了蘇南此行的貼身秘書。在坑西視察期間,蘇南在一個二級單位的會議室裏,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煙灰缸。會議室的牆壁上有“損壞公物照價賠償”的字樣,但蘇南沒注意到。返京後的某一天,蘇南無意中在一家很有影響的報紙上,看到一篇題為《煙灰缸的故事》的文章,文章中講的那煙灰缸,正是自己在坑西打碎的那一個。文章署名金蓓蓓。事後蘇南一了解,方知鄒雲在離開坑西前,說服了死活不肯收賠償款的領導,替自己交了一個煙灰缸的錢。那位被說服的領導很感動,請來當地一個小有名氣的女記者寫了這篇文章。這以後不久,蘇南的貼身秘書提升了,鄒雲順理成章跳進了這個空坑。在腳印踩腳印的日子裏,鄒雲善解人意的能力,令蘇南都不敢相信他還是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
一輛銀灰色新款奔馳追上來,飄飛似的超過奧迪。鄒雲活動了一下脖子,心想到東升後,得叫龔餛給做做按摩9鄒雲心裏明白,蘇南會去醫院的,中藥浴和保健按摩他很喜歡。想到龔現,鄒雲就想到了許多往事,他曾在這個女人身上作過文章。那年蘇南下來看病,意外與龔餛邂逅,鄒雲當時就站在一旁,他感覺這位身段修長的女人,比自己大不到哪兒去。龔混告訴蘇南,她是半年前從原水調過來的。那天回病房後,蘇南情緒不錯,跟鄒雲說他是十幾年前在原水大會戰指揮部認識的龔琅,那時的 她還是個毛丫頭,整天在醫療隊裏嘰嘰喳喳。再往下,蘇南講了一大堆有關龔現的笑話。這以後蘇南再見龔餛時,龔餛當上了副主任,負責幹部住院部這一攤工作。龔現對蘇南和鄒雲表示感謝,那一刻蘇南看著鄒雲,心裏有數了,風趣地說:“小龔,部裏要是評選十佳伯樂,我想你一定能投小鄒一票。”
蘇南這一生,走得也是坎坎坷坷,尤其是前年那場大火,險些把他一生的榮譽燒光。東港油庫是蘇南的安全責任承包點,前年七月裏的一天,油庫東4罐遭雷擊起火,傷亡數十人,有關部門派下了聯合調查小組。事故起因的說法很不統一,有說天災無奈,有講主要領導安全意識淡薄是發生這場大火的主要原因。蘇南沒堅持住,進了東升職工醫院。他很內疚,他在病床上等待組織對他做出處理。這時節部裏有了傳聞,講上頭可能要把蘇南挪出京城,去一個邊遠省份的一家虧損大企業掛閑職。就在蘇南無力回天的時候,鄒雲把一份《東港油庫事故調查分析報告》及時送到有關部門。蘇南對這場大火責任的擔待麵一下子被“報告”縮窄了,命運出現轉機。鄒雲為這份五萬餘字有理有據的鑒定分析報告,花費了大量心血。他先是在事故現場搞第一手資料,先後跑了氣象局、礦山機械局,以及有關的研究所、設計院、金屬設備檢測中心、地質勘察大隊等單位,千方百計搜集各種數據,然後在油庫又走訪了二十餘人。記得他駕車返京那天,是一個雨夜,進京後鄒雲又開始了新一輪串跑,什麼校友熟人老關係,能用上的人他都用上了,最後請出多位資深的專家學者,用科學眼光透視起火原因,最終討到了“進口避雷針設計安全係數不符現場地勢陡度是造成東港油庫失火主要原因”的科學鑒定不說,還牽出了一樁降低進口設備質量標準、收取外方公司賄賂的大要案。鄒雲去東升接蘇南出院那天,蘇南讓病房裏的局長、處長、院長們先出病房,他要用官場上敏感的禮儀告訴那些人他對鄒雲的“隆重”謝意。出病房時,蘇南還有意讓鄒雲走在他前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