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很多人朝這邊看,伊琴琴不敢抬頭。段啟終於回過味來。他拉過女兒,護住,兩眼瞪著伊琴琴,脖子上的青筋抽動著,一副仇恨滿腔的樣子。伊琴琴犯傻了,不知所措。因為她想自己也沒什麼差錯,孩子如此在外丟人,自己管教,不對嗎?所以沒料到段啟會凶怒。段啟真想往死裏抽老婆兒個耳光子,打她個狗血噴頭。媽的,裝什麼富貴娘們?你憑什麼打我女兒?女兒丟你哪家子人了?哼!段啟抱起吸泣的女兒,臉貼住女兒的濕臉,大步流星走出舞場。伊琴琴蠕動著嘴,一個字也沒吐出來。她仍反應不過來,丈夫到底哪來的這麼大火兒,是因為自己抽了女兒幾巴掌?不重呀,我能舍得真打嗎?越想不通越想,結果想著想著便走火人魔了。‘伊琴琴認為,丈夫這是借女兒的碴兒找自己的麻煩,宣泄坐冷板凳的火氣。不是嘛,今天自己隻跟他跳了一支曲子,可那能怪準呢?你沒本事留住老婆,到頭來還要拿老婆泄氣,都是你的理了,還讓人喘氣不?哼,日子剛紅火幾日,你就鬧事,你這是存心不打算往好裏過呀!那好,這回就不慣你這個臭毛病,不過就不過,誰矮誰多少還是怎麼的?一個腦袋兩條腿,都掙份工資,誰怕誰?以往遷就你,是不想把日子過混沌了,想不到你得寸進尺,上了癮頭!告訴你,段啟,我也是盞不省油的燈。今天你在這麼多人麵前折我臉麵,我決不輕易罷休!跟你血戰到底!

這次翻臉,持續了一個星期,看勢頭,再有個十天八日,也打不住。

本來,段啟是不在乎的。繃臉,誰不會,那就繃吧,誰還繃不過誰呀。這年頭,高興沒處學,陰臉子人人會。他做好了持久戰的心理準備,不獲全勝,決不收兵!

可到底還是因為女兒,段啟讓步了。

段啟沒想到老婆這一次會這麼心狠手毒:跟女兒居然也是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回家就乒乒乓乓摔東西,嚇得女兒整日惶惶不安,失神落魄,夜間時常給噩夢嚇醒,找媽,媽告訴她找爸,那樣子仿佛是在對付一個小叫花子。開頭幾天,段啟還能照顧女兒,盡管手腳粗些,還不至於讓女兒吃不上穿不上;漸漸,他支配不開了,上班不是遲到,就是早退,夜裏睡不踏實,白天人就恍恍惚惚,嘴上起了幾個火泡,吃飯也成問題了。

“歹毒莫過婦人心”,這一次段君算是領教了這句話的厲害。

他開始醞釀“解凍”的方法。

咬咬牙,挺挺腰,堅持買菜做飯,接送女兒,洗衣拖地,並主 動征求老婆的口味,飯菜盡量變換花樣,整個兒一個模範丈夫, 每天忙得團團轉。

還是不靈,伊琴琴不買賬。

段啟的招數幾乎用光了,新的還沒學來,嘴上又添了幾個大火泡。

可伊琴琴,就是不妥協。她自覺自己傷透了心,這次不把他治出個名堂來,那是自己無能。你表演吧,看你演到哪一步,大不了離婚,到時你敢提離,我決不喊冤。至於女兒,她則是不得已,沒有辦法。她明白,現在隻有通過冷待女兒,才能鎮住段啟,這是他身上惟一可以征服的弱點。她在心裏向女兒道歉,她女兒大了以後,會寬恕今天自己此舉此為的。忍痛割愛,舍不得孩子打不著狼!優優,你再挺挺,為了媽,媽淨受他氣呀,你什麼時候才能幫幫我呀!有幾個夜裏,她趁丈夫睡著了,偷偷地溜到女兒的小床前,用手撫摩女兒的頭、臉,上身、下身和腳,一遍遍,心碎淚湧。她曾想放棄主動權,為了可愛無辜的女兒。可心底那股火那份冤,偏偏趕來搗亂,她進退兩難。唉,已經走到了這步,半途而廢,豈不可惜!段啟,不論以後怎樣,這筆賬,永遠記在你身上。

段啟,隻要你還有口氣,今生你都得向女兒懺悔,你這是自作自受,老天爺懲罰你!

女兒開始發高燒了。

伊琴琴想:決定勝負的時刻伸手可摸了,再堅持一步,看他怎麼讓我下台階!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男人有時注定淪為日子的奴隸、女人的階下囚和鞭下羊。

“我不對,我該死,我給你認錯。”段啟說。結婚以來,他第一次癟三似的給老婆賠禮。

“你沒錯,你沒老婆也照樣活!”伊琴琴還在堅持。她想:女兒剛病一天,還可以繃繃。

“不為我,就算為女兒!”

“你們父女倆,不是過得挺逍遙嗎?團結得跟一個人似的。”

“我求求你,以後保證……”

“保證什麼?”

“保證……”

“說呀。”

“好賴我是個男人,你這麼逼我,我……”他絕望地瞪著她。

她心裏一緊。別怕他,他在拿話嚇唬你呢。他就要完蛋了,你就要勝利了,伊琴琴,千萬別鬆勁,鬥爭到這一步,你不容易,你損失了多少東西?伊琴琴拚命地給自己打氣。

……一昨日那短暫的柔情與體貼,真的消逝得無影無蹤、無跡可尋了嗎?

“段,有件事,我不想瞞你。”伊琴琴猶豫道,“可又怕你聽了,吃不消,闖下什麼禍。”

“你該相信我。” ,’要是我不相信你,我還會跟你說?”她說,“有個男人,抑掇我跟你離了,完事他娶我。”

“你是什麼態度?”

“我當然拒絕了他。”她說,“沒影的事!”

“這就對了。”他說,“這輩子你跟我,吃香的喝辣的,沒錯兒。”

“怪話連篇。”她樂了,“要是有人慫恿你不要我,你咋辦?”

“這個嘛,很簡單。”他搖頭晃腦,“我就對那位美麗動人可愛苦命的女士或是小姐說:‘您帶指標了嗎?我這兒可沒名額了。”,

“還是有花花腸子。”她說,“你要是喜新厭舊,我先宰了你,完事我和憂優自殺!”

“說來歸去,咱仁還是一家嘛。”

“我比你可靠。”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他吹吹老婆的蜜發,“親愛的,來日方長。”

“小壞蛋。”

“不,是老壞蛋。”他抓起老婆的手,像蕩秋千那樣蕩著。

“你真的不記恨這件事?”

“你要是不告訴我,我記恨什麼呢?”他說,“你應該知道,我這人很自信,也很理智。屬於我的東西,我不去努力,也跑不掉;不屬於我的東西,我豁上命去撈,也是白搭。”

“老棍蛋!”

“打是親,罵是愛,這就對啦。”

“你咋不說打出來的媳婦揉出來的麵呢?”

“瞰,別急,老婆。”他十分認真地說,“以後,我會滿足你這個至高無上的要求。”

伊琴琴倒在丈夫的懷裏。

被人請去吃飯,本是件好事。有一回,卻吃砸了。酒席間,主人拿話奚落段啟,段啟滿肚子辱感。真是他媽的人窮誌短、馬瘦毛長,段啟還吃得下去?擱筷子退席了。老婆不知他被人請去吃飯,他事先也沒跟老婆打聲招呼,老婆把飯菜擺在桌上,死等他。飯菜涼了,熱。又涼了,再次回鍋。

並沒喝多少酒,因心情不愉快,回到家,段啟已是個半醉的人了,眼珠子通紅,舌頭僵硬,撲在老婆身上。老婆並沒多說什麼,將他扶上床,扒去襪子,然後端來溫水給他擦洗,濃茶也泡上了。段啟雖是頭重眼花,但心裏還清楚:除了老婆,還能有誰為他做這一切,即便做了又能像老婆這樣繪聲繪色、輕車熟路嗎?老婆不是客人,也不是牆上的畫。老婆是家庭的基礎,離你最近的人,為你做任何事情都簡捷隨意,沒有詩一般的色彩,更沒有動人的娓娓過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言行舉止,直奔目的,怎麼實用怎麼來。普通人過日子,沒個這樣的實際間題實際解決的老婆,行嗎?都說找個情人挺幸福,碗裏裝著,鍋裏占著,跳躍餘地大。然而情人畢竟是情人,待你再上心,事事也難做到家,因為沒那個基礎。這麼說吧,你就好比一架機器,情人多半時候是使用、研究你的的性能;而老婆卻時時刻刻維修你,保養你,該擦就擦,該上油就上油。

“想吐嗎?”老婆問。

“我沒醉。”他坐起來。

“飯菜都在桌上,能吃口嗎?茶沏好了,給你端來?”

“我下去喝。’他說,“你們還沒吃?”

“等你呐。”

他拉著老婆的手,咽口唾液,心裏沉沉的。

飯桌上,雖沒大魚大肉,但段啟卻感到舒坦,實在,來了胃口。百姓一生,十分之九的日子裏,不就是吃素食、喝清湯嗎?喜怒哀樂,還跑得了五穀雜糧的味道?段啟想哭。

那年春節,段啟因工作走不脫,老婆便帶孩子回娘家了。那年冬天似乎格外寒冷,大年初三那天,段啟給凍感冒了,發高燒。家裏沒人,他在床上躺了一上午。中午時,同事小關來給他拜年,他聽見敲門聲,努力了半天才下了床,扶著牆蹭到門口,打開 門。他頭暈目眩,雙唇幹裂,四肢無力。小關見狀後,問了他幾句,就扶他進了屋。“你等等,我過會兒再來。”小關說。“有藥沒有?”他點點頭。小關去了。下午兩點多鍾,小關又返回來,給他 做了一飯盒水餃。

“趁熱吃吧。”小關說。這是個挺會疼人的女人。

一看見油膩的東西,他就惡心。為了不傷小關一片好心,段啟咬牙拿起筷子。他想,要是老婆這會兒在身邊,他不用說話,老婆便會給他煮碗二米粥,端來一小碟鹹菜……嗬,多美呀,那是過日子,那是享受,那是從精神到肉體的關懷。

段啟吐了。

“是不是油大?”小關急壞了,“那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做。得吃飯,要不沒抵抗力。”

段啟強打精神說:“什麼,也,也不想吃……”

那會兒他多麼需要老婆。他的疼痛和饑餓是普通人的疼痛和饑餓,老婆用眼神,就可摸到那疼痛和饑餓的來龍去脈。

相思,在疼痛與饑餓裏閃爍!

下班時,傾盆的大雨變成了浙漸瀝瀝的小雨。

伊琴琴縮在傳達室裏,探頭探腦。

“一塊走吧,伊琴琴。”花傘下,一個姑娘喊。

“不啦。”她擺擺手。

雨,下著。

伊琴琴有種感覺,她相信自己的這個感覺,這感覺讓她在此站下去。

“他會來嗎?”值班的老湛頭用熟知一切的口氣問。

“準會。”她說。

“我這有把傘,不成你撐回去。”

“他一定會來。”她那時驚奇自己對那個感覺,為什麼那樣固執、堅信不移。

又等了幾分鍾。

“哈,來了。”她興奮得像個孩子。

斜雨裏,段啟高挽褲腿,右手撐黑傘,左手裏拎一個網兜,裏麵盛著水靈靈的水蘿卜和幾個紫皮茄子,一件雨衣搭在肩頭,一步一步向前走著。

“我在這!”她喊。

段啟走過去。

“對不起,去買菜,來晚了。”

霎時,伊琴琴心裏開鍋了,眼睛濕了,她真想衝上去,吻丈夫。

“走吧,憂優一個人在家。”

“嗯。”

回家路上,他問:“準知道我來?”

“嗯。”

“萬一我不來呢?”

“不會。”

“為什麼不會?”

“因為我是你老婆!”

雨,浙浙瀝瀝的雨……

“憑哪一點,這次長半級沒我們家老段的份兒?他比誰少幹了?大過年的都不休息!不遲到不早退,處處以黨員的標準要求自己,一事當前,先替別人打算,夠意思了,你們別淨挑軟柿子捏!告訴你,主任,這次老段長不上半級,我就跟他離了,家破人亡的後果,你們組織上負責!”跟連珠炮似的,段啟他們主任,隻 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

“剛貼出二榜,三榜才定乾坤呢。”主任好聲好氣,“這世上沒 絕對合理的事,你有意見,盡管提,我們再商量,也許欠待了 段啟。”

“明擺著的,就是欠待了!這樣兢兢業業的不給長級,你們長級的大方向對嗎?這年頭,國家重視人才,講究工作能力,不興吃大鍋飯啦。再者說了,就是摳死杠杠,我們家老段也都是鐵打的!”她說,“_上次他沒長我就忍了。”

混中夾理,野中含情,主任碰上硬碴兒了,左右不是。

“這樣吧,你先回去,等我……”

“明擺著的!”伊琴琴死泡,“今天不給個準話,我天天來找,反正我一個婦道人家,有的是工夫。”

主任見過不了關了,一狠心,掏出兜裏最後一個機動名額,段啟長了半級。

“不就是半級嘛,長上了也富不了,長不上也窮不到哪去,你犯不上去鬧。”段啟覺得挺丟人的,往後不好工作。

“你怎麼那麼大方?這不是半級不半級的事,活人就該理直氣壯、不卑不亢。他們沒道理不給你長,是在熊你心腸善。哼,這次放過他們,以後他們還會熊你。人熊人,有癮頭!”

段啟樂不起來。

“你甭怕,以後他們找你麻煩,我去對付,你假裝不知道就行了。如今這年頭,當官的就吃這一套,誰的老婆鬧得凶,他們怕誰。馬善叫人騎,人善被人欺。這年頭你不主動去壞人家,就是大仁大義了,今後,甭跟他們客氣!”

段啟內心矛盾重重,他無法回避現實。

“你當我願去耍潑撒野?沒法子,給逼的!”

“活著真難。”

“才知道?”伊琴琴說,“再難,也得活下去!”

“你說得對。”

伊琴琴知足了。

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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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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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業……

為了感動老婆,為了解救女兒於水深火熱的病中,段啟在好話說盡、無計可施後,一頭撞在了南牆上。鮮紅的血,使老婆驚愕,如夢初醒。

沉重的代價,也許隻為實現一個渺小的目的。

這就是家庭生活!

輕微腦震蕩,段啟住院了。

優憂做了一個甜蜜的夢……

夏日的陽光。

濕潤的海灘。

水天一色的地方,有一隻小帆船,紅色的小帆船,搖搖晃晃。

藍藍的海水,托著優優,像托著失群的小魚。憂憂看見媽媽和爸爸,睡在水底,四周簇擁著翠綠的水草。優憂不明白爸爸媽媽為什麼不在屋裏的床上睡覺,卻跑到了海底,他們不怕淹死嗎?優憂的小心,雖然還無法負重“死”這個字的全部含義,但她明白死是嚇人的,她哭了,醒了。

“媽媽,怕!”

“不怕,媽媽在。”伊琴琴樓住淚汪汪的女兒。

“要爸爸!”

“優優……”伊琴琴痛不欲生。

“媽媽,爸爸什麼時候出院?爸爸會死嗎?”

“就出院就出院,爸爸不會死,爸爸還要跟媽媽和優憂過日子呢。”

“媽媽,過日子是什麼?”

“是……”她說,“是生氣和高興。”

“嗯。”憂憂點點頭,小大人一般。

伊琴琴泣不成聲。

“媽媽,”憂憂又問,“哭鼻子,是不是生氣呀?” “是。”

“那媽媽哭鼻子了,媽媽生氣嗎?”

“生氣。”

“是生爸爸的氣呀?”

“不是。”

“那是生憂優的氣?優優不好好吃飯。”

“不是.憂憂,媽媽生自己的氣。”

“媽媽你別氣自己。”

“憂憂。”

“媽媽,優優怕!”

“可憐的孩子,你為什麼要來到這個世上!”

憂優惶惑地仰視著媽媽。

伊琴琴身心欲碎。

段啟出院了。

他麵如土色,兩眼深陷,但他的精神頭挺好,因為他看見優優並沒有瘦,也就覺得這一切是為了女兒,值得。一場大病下來,他對老婆那股今生今世都不可能消退的火氣,莫名其妙地煙消雲散了,家的溫馨重又浸人他的心裏,他特想幸福地大哭一場。

“段,以後,咱們不許鬧了。”伊琴琴說。

“就是。”段啟深有感觸地說,“勞命傷財。”

“咱們定個懲罰製度,誰鬧,就罰誰。” “對。”

“那你有什麼高招?”她問。

“你先說說看,我想想。”他點燃一支煙。

“不嘛,你是戶主,得你先表態。”

“如今不興戶主這一說了。”

“你還在生我氣。”

“不吵吵鬧鬧,也不叫過日子。”他望著老婆。

“我是說出格的吵鬧,就得罰。沒個製度管著,容易出邊兒。”

“也是。”

“你想出來沒有?”

兩口子你望我,我望你,像在商討一件終身大事。

“打屁屁!”憂優突然說。

段啟和伊琴琴,忍不住樂了。

日子,還得過下去……酸、甜、苦、辣、鹹、澀、麻,你輪著嚐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