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鎮山傳說

山不在高,有仙則靈。熊膽山被這句老話一罩,就有了曆史痕跡,筋筋骨骨上架著的傳說,還有凹在歲月深處的故事,都變得有滋有味了。尤其是這會兒咀嚼,別是一番感覺呀!

每次從熊膽山寫生回來,我都要跟朋友們說,有工夫去熊膽山轉轉,靈氣難尋啊!

真的,你們去趟熊膽山吧,名山上有的東西,熊膽山上有,名山上沒有的東西,熊膽山上也有。熊膽山現在還沒出名,等哪天被開發熱鬧了,你再去尋我說的那種感覺,就難了——那裏的陽光,那裏的色彩,那裏的溪水再純淨,到時候準得給遊人的氣味攪渾了。

那年初探熊膽山,是給一種糟糕的心情憋去的。因為那次原本是奔的老山湖,可是在老山湖呆過三天,帶來的一腔興奮,就在心裏眼裏枯萎了。也不知興致敗在了哪裏,要說這裏的娛樂內容,不缺啥不說,那也是樣樣都搞活了——衣敢少穿錢敢多掙的小姐,除了不陪藝術不陪窮光蛋,別的東西都能陪,隻是陪深了陪淺了,得拿鈔票管著。挪地兒吧,去個遠地兒生地兒試試,於是就搭了班趕早的長途客車,聞著旱煙和酸汗味往北紮下去。

山路崎嶇,雲霧繚繞,鳥影忽隱忽現,風在潔淨的陽光裏,悠蕩出仿真的抒情笛音;茸茸的山表,瞅去清鮮舒展,想必柔軟得很,誘人生發追憶遠夢的心情,真想飛撲到上麵去,盡情地打上幾個滾;在這個色彩純度自然得無可挑剔的地方,成人偶爾尋個童夢,能喚醒兒時的一些趣根。現實人的記憶庫,都變異了,寧願儲存些與權與錢與色與私利連搭的事情,沒有油水的往事,誰還願意留存?占好夢美夢的地方呀,是負擔!

人類今朝奪大千世界多多,明日大千世界必向人類討要多多,不說這是報應,起碼是個生態平衡的理吧!

路曲車繞,思緒給搖甩遠了,好賴剛離題,一扯就複位了。

再說那天過晌,長途客車休在了一個街相陳舊的地方,一問司機,是到了古溝鎮,終點了。下車東看西瞧,頓覺此地房屋簡陋,周圍的幾張麵孔,像小商小販,倒是不見奸刁油滑之色,渾身上下都厚著憨勁兒,北方的山裏人,淳樸得典型。山就在腳旁,向山頂望,得狠仰頭,想省勁兒不行。

也就是一條街的光景,卻叫個鎮,怪有趣。我被這個鎮逗樂了,於是笑聲惹來幾個兜賣山貨的孩子,模樣還都健康,隻是怪髒的。這裏人講話,聲調炸硬,音兒不拐彎,那衝勁,像是他們一生下來就啥都不缺了‘孩子們很快就猜出了我是個畫畫的,當了稀罕物,探東問西,彎指頭敲擊我背上的畫夾,攪得我身旁塵土騰騰。幾個身著舊衫的長者走來,都笑得跟見親戚似的。

站在當街,受著清涼的山風,跟古溝鎮的老人和孩子們你一句我一句逗笑話,山裏山外的信息一嫁接,就都開眼界了,感覺享受到了人生的輕鬆。直到我肚子餓得不行了,才被一個跟我叫大哥的男孩,領到了一家昏暗的小吃鋪,叫了一碗野山蘑煮麵,呼呼啦啦吃出滿嘴聲響,男孩瞅著我不住地樂。我說小老弟,你也來一碗吧,真好吃。男孩直搖頭,眼睛睜得鼓鼓的,糙紅 的臉蛋上掛著泥點子,使得他笑容別樣,另類抒情呢!

填飽肚子,一身肉就抖不出勁兒了,發懶。於是抹把嘴,喚來店家結賬。一遞一回,錢上事辦利落了,才讓店家一支煙,並不急於起身,邊抽邊聊。男孩嘴快,揭了我底。店家一笑道,噢,塗抹營生。

我一驚,心說這店家看著像沒文化,誰知肚裏有貨,話一出口,就叫你感受到了閱曆的厲害,這種人鎮人,突然、實鑿,防不勝防。山裏人啊,了得1

店家黑發銀須,眉毛雖稀鬆,卻是又黑又長,個性;老樹皮似的臉孔,不知經了多少風雨雪霜,活脫脫是大自然這個化妝師的傑作呀!其老相,不枯朽也不呆板,耐人尋味。城裏像他這把歲數的人,要是能活出他這臉精神氣,就叫仙了。可是不行,城裏人都欲望太強,心事瑣雜,動不動就失落了,混著混著就沒工作了,打個噸放個屁的工夫,老婆就成了別人的情人。不省心呀,勞神呐,不然城裏哪來的那麼多苦相臉,搞得江湖算命先生的舌頭,忙得都找不到雙休日和節假日了。拿錢找樂找騙歎,城裏人也就剩下這點能耐了,還都挺挺的不服呢。毛病!

店家說我大老遠跑來,自然是想畫畫熊膽山了,隻有畫畫的人,去熊膽山才不是白去,早些年曾來過兩個畫畫的,個個梳獅髦子頭,抽過濾嘴煙卷,兩人在老山根的石屋子裏,睡踏實了,住了小半月的天數。過後聽老山根講,都畫魔症了,真還頭遭見過_這類人,畫畫畫得,都不把吃喝當個事兒了。

望著一截煙灰,店家不使指彈,用嘴輕輕吹落。我覺得有趣,便模仿,結果演砸了,吹得煙灰散飛,店家嘿嘿直樂,底了啥似的開合。

店家講,熊膽山養人,山貨多,飛禽走獸也多,朝朝代代留下 的傳說那就更多了,古溝鎮上每一間屋子裏,都有傳說和故事。少小聽,立戶後承傳,樂事!心被店家一席話,偏得怪癢,屁股不 願往起抬了,擠出一臉暖笑.向店家討耳福。店家二次吹去煙灰,說那個啥,就給你這個遠方老客,講個熊膽山的鎮山傳說吧。

我把兜裏的紅河煙掏出來,輕輕放到桌上。店家撚撚銀須,正正身板,侍候煙的手搭在桌角上,端出一個架,很有些舊時說書人的作派,臨了又是那樣不經意地噓了紅河一眼,把個氣氛玩弄得揪人心尖。店家說他要講的這個鎮山傳說,有個名,叫絕代雙雄。

話說那一年,原本太平的武林不知何故血案接連發生,斃命者皆為當時武林的頂尖人物,像什麼東劍王、南劍王、西劍王,還有幾個名氣不俗的莊主和幾個地位顯赫的掌門人。這些人個個是命喪喉處,歸途無異,武林頓時嘩然,談劍寒栗,都說下一個赴黃泉的人,該是號稱天下四劍王中的最後一劍——北劍王柳江平川了。

其實柳江平川已經在家靜等了。據已人耳的消息,柳江平川知曉那使眾多好手喪命的人,是個劍法無門無派、詭神奇絕的白袍少年,人稱白袍劍客。此人在武林之中,無恩怨情仇可查,一如橫空出世。還知此人無情無義,無恨無愛,視比武論劍惟今生至高,劍即命,命即劍,命劍合一,並有諾言立世,即穿喉奪命,差之自果。也就是說,他奪殺你命的那一劍,百分之百刺穿你的喉嚨,要是刺到別的什麼地方讓你斷氣了,他就履行諾言,自己把自己給宰了。這個諾言,叫柳江平川的後背上沒少冒涼氣。因為那些斃命的人,確實是個個被穿喉奪命,可想那白袍劍客的劍法了!

武林眾人翹盼的那一天,終於來到了。人們都對柳江平川手中那把冷月寒風劍寄予厚望,禱劍染血求勝,還武林一個安寧。

柳江平川和白袍劍客的比武地,選在了離熊膽山不遠的一塊巨石上,四周鬆林密布,青草扶花,鳥鳴不絕,觀戰人散立巨石四周。此情此景宛如一幅天然油畫。

白袍劍客的麵相,真就如傳說中那樣蕭索,無凶氣無善意,身軀不像是人間五穀雜糧養成。擱現在,就要懷疑到外星人了。

像以往一樣,過招前,白袍劍客把許在天下的諾言,鄭重送人柳江平川耳中。再看柳江平川,劍豎背後,足錯一拳,立出一副大家風範,微微致去的一笑,給眾人一種嫌其白袍劍客出此警語多餘之感。

然而,眾人的願望,卻是隨著柳江平川的落血而破滅。

一劍穿喉呀!

說來,二人劍起,並沒過上幾招,人們甚至連那奪命一劍的影子,都沒來得及看清,天底下最後一個劍王就倒下去了。

白袍劍客收劍人鞘,欲去之容,如初來之態,蕭索二字依舊拿得住臉盤。一時間武林中危言四起,如臨末日。

葬了北劍王柳江平川,其內人左瑩放言天下,若有誰提得來殺夫者白袍劍客頸上人頭,願送黃金萬兩,並陪上貌美如花的獨根小女。

此諾擲地,給恐慌一片的武林,添上了一抹陽光。

柳江平川一去,柳府即顯敗相,北劍王的弟子及家傭雜役,拿了夫人的賞銀後,腳跟腳離開柳府,各尋生路去了。

我要為師傅報仇!跟左瑩說這句話的人,叫宋三,是柳江平川眾弟子中最平平常常的一個,所以這宋三在他師母眼中,自然也就是個不起眼的人物。他留下的這句話,他師母還能往心裏去?也就是一聽一過。

這一日,一自稱飛影的劍客,來到尚在舉喪的柳府,於賞月亭內向左瑩呈上一個血淋淋的布包,說是白袍劍客的頸上人頭在此!

左瑩先差丫環備茶,後展開布包查驗。血肉模糊的一張臉,難辨真假白袍劍客,左瑩一時作難。而就在這時,忽起一陣急風,似有劍影驟過。左瑩側步探尋,睹一銀白色飄物,軟狀如雲,已飛過宅牆。不等心明,又聽身旁“撲崛”一聲,左瑩臉上霎時生驚,尋聲落目,但見那剛才還直立的飛影劍客,這會兒已背朝地臉仰天了。喉處一股鮮血,湧流不止。

白袍劍客!左瑩尖聲一叫,再揚目光於半空,那銀白色的飄物早已無蹤無影。送茶來的丫環,見此景,不禁失色,手中茶盤吮當落地,濺起茶香陣陣。

自此後,又有以假充真者來柳府,結果自是有來無回,劍於喉處奪命。白袍劍客來如風去如風,搞得左瑩是哀中有驚,驚中有歎,心難落靜。

說話間就到了柳江平川的周年祭日。

在一年前柳江平川與白袍劍客論劍的那塊巨石上,又有人要劍挑白袍劍客,武林震撼。在過去的一年裏,除有歪門邪道者在柳府內做假找死,也不乏取財有道的武林君子,憑功夫討要白袍劍客一命,結局雖都難躲那致命一劍,但卻名落清白,魂碎譽全,立碑不辱。

天色晴好,風過無聲。

今年的白袍劍客,與去年無異,該說的那番話,管你愛聽不愛聽,照說一遍,這是君子重諾,更是能人自信所致。

今天是北劍王的祭日,也是你的還債日,出劍吧。挑戰者說罷,先啟動身子,繼而發力,早地拔起,劍走蛇路,寒光頗晃。

但見半空中,血花飛揚,閃閃爍爍,別一番景象。

挑戰者落地後,左一晃,右一搖,似穩未穩時,又衝前踉蹌了幾步,末了靠劍尖戳地,才算撐住敗身。

屏息觀戰的人們,從白袍劍客那張蕭索的臉上,隱約看見了一層驚色。這很難得呀!

還債吧……挑戰者微笑著倒下去,似對其死大為滿意。

白袍劍客凝視著死者的左胸,心髒那兒一片泅紅,宛若鮮花盛開。

白袍劍客拔直身軀,就地忽啦一旋,劍在喉處劃出一條細長的血線,之後慢慢倒下,帶動四周一片目光跟著傾斜。

這時左瑩徹悟,原來這不顯山不露水的宋三,是用白袍劍客的諾言,要了白袍劍客的命,神演了一出借刀殺人戲。何等一個智者啊!

而在場的高人,卻是看出宋三剛剛使了雲霧輕功,才障了白袍劍客的眼,求得刺心一劍。

雲霧輕功在武林享有盛譽,可謂蓋世輕功,非一般人求得。此功係熊膽山上的仙人道長所創,被眾弟子視為鎮山之功。此功深奧莫測,功到絕處,身影疊幻,真假璧合,虛實無形,勝敵之處無法言表。

比鬥雙方,同是輸家,也皆為勝者。如此戲劇性的結局,讓在場的人,長籲短歎,無言品評。

也難住了左瑩,昔日擲地之諾,如何兌現?

後有人將宋三和白袍劍客收走,葬於熊膽山上。

至於說宋三是怎麼練成的雲霧輕功,還有左瑩的那個諾言到底有沒有法兒實現?這兩處是這個傳說的謎眼,沒人解得開。但凡是個傳說,就都有謎眼,設前布後還是埋中,也是個講究呀!沒有謎眼的傳說,不能叫傳說,那是故事,故事都是拿懸念抓人,聽過了也就罷了,想頭不大,流傳起來不如傳說。

店家停下,他已經把臉色講歡了,連銀須都在頗動,卻偏偏要在此處跟我賣關子。我雖心急,卻也不想叫他隨意把玩,就把 一支煙遞過去,幾分挑釁的口吻道,謎眼我不問,我隻想說,收走 宋三和白袍劍客的那個人,是仙人道長吧?此處不算謎眼吧?店家把煙橫到鼻子下聞著,並不睬我。就在這工夫,男孩開了口,叫你蒙上了大哥,是仙人道長。

我拍著男孩的頭,跟他有了哥們兒的感覺。我衝著店家得意地笑起來。

店家並不怪罪男孩,嗓來一眼說,我咋說來著,古溝鎮上的人,寸把長的舌頭,都挑得起驢雞巴長的故事,是吧山娃?說完了嗬嗬直樂。

原來男孩叫山娃。山娃這時就有點人來瘋,眼皮子緊眨了幾下,把兩條小腿盤在窄瘦的木凳上,說,大哥你去熊膽山瞅瞅,當年埋宋三和白袍劍客的地方,長著一棵兩權的大鬆樹,都說一權是宋三變的,一權是白袍劍客變的。他說,大哥,剛才老棒爺給你講丟了一個段子,我給你補上行吧?

我瞄了一眼老棒爺說,我說老棒爺呀,還跟我藏了一段兒,故意的吧?

老棒爺撚著胡須,臉上挺有心事。

山娃道,就是那兩個人都死了以後呀,在武林之中,一段雙雄的佳話就開始流傳了,等到埋他倆那個地方,長出了獨根兩權樹,就有人作出了順口溜:

英雄陽間無緣親,陰曹地府根連根。

我樂了,山娃也把臉笑出了舒服樣兒。

山娃興致好,就又說,你上山去找老山根吧,他能給你講老鼻子好聽的故事和傳說了,他是我們鎮上最這個的人。山娃衝我豎起了大拇指。

我往往裏撲著亮兒的門口望了一眼,問道,到山上去,要多長時間?

山娃在這個間題上似乎拿不準了,臉上不再逞能了,仰頭看著老棒爺。

老棒爺說,你這陣子走,趕天見黑前,包你跟老不死的老山根碰臉。

我往門口丟了一眼,琢磨著是這會兒上熊膽山,還是明天上——反正熊膽山我得上,不然就白來一趟了。

合計老山根子哪吧?老棒爺吊著嗓音道。

老棒爺看到我心裏來了,這叫我覺得自己很嫩,就故意不接他的話茬。

老棒爺吹去煙灰說,老山根長在熊膽山上了。山上的人,早幾年就都搬下山了,惟他,死翠,政府咋勸,他就是不娜窩,犯神經呢!他老伴打早過世了,兩個兒子,嫌蹲在山溝溝裏沒出息,早幾年也都跑出去闖蕩了,你說他一人在山上耗個什麼勁吧?遲早得枯死在山上,要麼就是叫熊瞎子給禍害了,讓野豬給撕巴了,也說不準。

山娃哼了一聲說,老棒爺你說岔道了,老山根不下山,不是跟政府輩,也沒犯神經,他是在山上陪那個救過他命的抗聯戰士。山根爺爺那叫說話算數,說在山上陪救命恩人一輩子,就陪一輩子。

你這惠呀,把話扯遠哩!老棒爺抓過山娃的一隻手摸著,臉色灰灰的,老半天才又接著說,撞心窩子的事,還提它幹啥。

山娃就把小臉蔫下來,不住地倒氣擴著兩個鼻孔,像是難受了。

我盯著老棒爺,目光一動不動。老棒爺歎口氣,苦笑道,熊膽山上,有座墳,就是那個抗聯戰士的墳。都過去這些年了,那座墳還是有模有樣,守護得精心呀……這裏麵的故事,我一時半會兒講不完,也講不像,等你上了山,叫老山根那張嘴跟你嘮叨 吧,有聽頭。

我啪地一拍桌子,站起來說,我這就上山!我看你這小飯鋪裏也賣亂七八糟的東西,你們幫我參謀參謀,看看我給老……老山根買點什麼好?

他稀罕啥?他稀罕山,你買得成?老棒爺搖頭晃腦地說道,你把大票子掖好了,使不上。不過你上去一趟呢,空手也不大好,這樣吧,你給老山根買上幾包洋蠟,再稱上幾斤大粒鹽,就頂好頂好的了,旁的他真的啥也不需要。他這個人,能把這山上山下的事兒,說得根是根,權是權,葉是葉,照我嘴上這點屁咦,強遠去了。

備齊了東西,要往起拎腳時,老棒爺塞來一封信,說是老山根的兒子打山外頭寄來的,搭我一程腳力,捎上山去。

我怪聲怪氣地說,原來一勁兒擇掇我上山,敢情是想抓我公差呀!

老棒爺嗽起嘴說,你這是說了鳥腸子話,文明人犯了傻病。你咋就不想搭你腳力捎上山的信,是我給你找的親近老山根的理由呢?上山吧,叫老山根好好開導開導你。先前跟你講的那兩個畫畫的,叫老山根幫助得都那個勁了,那遭他倆要是再往下住段日子的話,就該跟老山根叫爹了。你當心點吧,我把這話裸你耳朵旁擱著,可別到時候暈了頭,下山來衝我爹、爹的亂叫。那你就折我大壽了。老棒爺一臉想笑,卻又忍著不笑的表情。把眼珠都憋凸了,要滾出來似的。

我便哈哈大笑,差點沒笑噴了……

那天上山花費的時間,還真就讓老棒爺給斷準了,我趕在天色見黑前,站在了老山根的麵前。我的天哪,他就是我夢中的模特呀!瞧著眼前這張輪廓真切、曲線蒼勁、色澤黑潤的老臉,我禁不住淚流滿麵。

其實那一刻,老山根什麼話也沒說,臉上更沒有一下子就能打動人的特殊表情。他隻定定地站著,任憑掛著響兒的山風呼呼啦啦地推操他,一副身板就是不搖不晃,靜如老鬆,一個無形的“挺”字,從他的頭頂,寫到他的腳底。

可我就是覺得他親切,就是覺得站在這樣的老人麵前哭一場很舒服。

這是真話!

異性深水域

見鬼!程學院拘樓著背,捂著肌哩咕嚕怪叫的肚子,左眼角和左嘴角節奏和諧地抽搐著。剛剛在火車上肚子還好好的,怎麼一下了火車,就鬧開了呢?他仰起頭,衝一個頭扣破草帽的人力三輪車車夫招招手。

“去哪?”矮個子車夫把程學院的包提到車子上。

“直屬大院。多少錢?”程學院抹把額上的熱汗,能牙咧嘴。

雖是七月天,可今天沒太陽,悶熱。

車夫眨眨小眼,說:“三塊。”

“我是本地人,你少宰我!”程學院說:“兩塊。”

“要票嗎?”

“不要。”

“上車。”

“夥計,扶我一把。”程學院到現在也不明白肚子怎麼會鬧成這個樣子。他真想順嗓子眼把肚子裏那點玩意全掏出來看看。

“衝這一把,你老兄也該給我三塊呀。”車夫還想敲竹杠。

程學院瞪了車夫一眼。

“拐,往左拐。”程學院一拍車夫熱烘烘汗漬漬的後背。

“不是去直屬大院嗎?”

“給你省點路。”

車在研究院門口停下來。

程學院用兩塊錢把車夫打發走以後,提著包,咬牙瞪眼地摸進研究院衛生所。

“乖乖,這是怎麼了?”白小夜舉著聽診器愣住了。

白小夜是程學院的老婆苗水的鐵姐們兒。本來,剛才他是想直接回家的,可一望見研究院的大樓,他就改變了主意。

“剛下火車?”白小夜仍是驚中含喜,白哲的小臉上泛起紅暈。

“大夫……”一個中年男患者捂著右腮幫子,可憐巴巴地叫了一聲。

白小夜站著把藥方開出來,交給痛苦不堪的患者,說:“三天以後再來。”

患者悻悻離去。

打發走患者,白小夜才意識到程學院不對勁,又重複了一句“你怎麼了”。

“肚子……疼。”

白小夜把程學院扶到觀察床上,放倒。

檢查時,白小夜跟他聊大天,以分散他的注意力。

“不是早放假了嗎?”白小夜說,“苗水正生你的氣呢!”

“爬泰山去了”他說。

“就會玩,家也不要了。”

“我這不是回來了嘛。”

“你再不回來,苗水就認為你在外頭又有女人了。”

“胡扯。”

“哼,人一上大學,就複雜了。”

“我這叫什麼大學生?兩年,專科文憑。”

白小夜一抽鼻子,說:“瞧你的頭發,比我的都長,十足的學院玩派。跟你說,馬上去剪了,要不苗水……一”

程學院扒拉開肚子上那雙柔軟的小手,目光直直的,驀地坐起來,似乎肚子不疼了。

“聽見你說話,我就進來了。”苗水抱著生病的兒子,平靜地說,“我當你不要老婆孩子了呢。”

其實苗水心裏挺激動,剛才聽到丈夫說話的聲音時,她差點沒跳起來,臉貼著兒子的臉說:“爸爸回來了。”

白小夜衝苗水擠擠眼:“喲喲喲,見了人就繃上了,沒回來時你天天嘮叨他。”她笑笑,“學院,我給你開點藥,沒什麼事。”

程學院尷尬地扣好褲帶。他知道,回來後第一個見的人應該是老婆,老婆那間計劃生育辦公室就在衛生所的上頭。唉,世上的事,就是這麼陰錯陽差,說也說不清楚。肚子疼,是你身上的事,別人會這麼想嗎?再說了,早不疼晚不疼,為什麼偏偏下了火車疼?還有,我看完病就上去看老婆,這是不是自圓其說和此地無銀三百兩呢?程學院委屈到家了,直咒該死的肚子。

“你怎麼了?”苗水問。

他望著用陌生目光瞅他的兒子;傷感地問:“孩子,病了?”

苗水眼睛一澀,視野頓時朦朧了。

計劃生育辦公室統共兩個人:苗水,還有一個壓根兒沒生過孩子的老女人。老女人近來忙著跟愛人打離婚,索性請病假不來上班了,偌大一間辦公室,成了苗水的天地。苗水是個大大咧咧、沒什麼壞心眼的女人,在機關裏人緣沒得說,交下一幫小哥們兒小姐們兒。這些人經常脫崗到苗水這兒來侃大山、發牢騷、交換信息,有些耐不住機關寂寞的老同誌,偶爾也來湊湊份子,“年輕”個把鍾頭。

程學院回來休暑假,於是小哥們兒小姐們兒就來泡苗水。程學院挺清高,對苗水單位的“侃友”,從不過深交往,全是麵子上的事;要說關係稍近一點的,也就是白小夜。程學院沒有把白小夜劃在苗水的“侃友”圈裏,是有其理由和曆史背景的。白小夜與苗水相識六年,也就是說程學院認識白小夜也有六年了。白小夜家在外地,每逢周末年節什麼的,白小夜都要跟程學院和苗水一起過。程學院還給白小夜介紹過對象。,頂叫程學院能記住的事,還是他與苗水結婚那年,白小夜做過苗水的女濱相。

無事生非,閑來惹禍。一天下午,打字員小玉忽然報告她的一個最新發現:白小夜近來塗脂搽粉不說,還燙了“仙女”頭型,裝束也一夜間洋氣起來了。當時屋子裏有五六個人,人們對她的發現,似有思索。

“這算什麼發現,白小夜一直這樣,一直新潮。”計劃科的毛石不屑一顧。

“不對吧?”小玉拖著古怪的長音,“她愁眉不展,萎靡不振,冷漠舞會可有四個來月了。大上個月,我還見她在楊樹下哭過呢,好傷心喲!同誌們,我要提醒你們注意和嚴肅思考的是:她為什麼不再憂下去愁下去傷下去邀遏下去?而是莫名其妙地恢複了以前那楚楚動人的風采呢?好了,諸位,我再問你們一個與我這個發現有邏輯內在關係的問題:那就是白小夜小姐,為什麼至今不談對象?這正常嗎?”

小玉這番慷慨陳詞,含有某種暗示,一下子把大家全鎮住 了,你我麵麵相覷,抓耳撓腮,那琢磨的勁頭,比摳長工資晉職稱 條文還賣力。

惟有苗水隱隱感到了小玉這個暗示的分量,這都是衝自己 來的。可她又不願承認這一切,於是心煩意亂地衝神態詭秘的小玉說:“臭丫頭,賣什麼關子,有話直說。”

“聽她的,又玩玄學呢。”宣傳科幹事甘地林說。

“你們男人哪懂得這些。”小玉操著手,在屋中央踱著逍遙步,“諸位,我最後一次提醒你們:有一個人回來了。”

毛石點著一支煙,無意中和苗水的目光相碰了。他一整眉頭,像突然從大霧裏鑽出來,甩頭問小玉,“你是指苗女士的先生?”

“你還行。”小玉故作老成地點點頭。

話說到這個份上,大家都沉默了,不自然地看著困惑的苗水。

“你再瞎說,我可揍你。”苗水鎮臉。

小玉走到苗水麵前,拍拍她的肩頭,語重心長地說:“同誌,你要提高警惕喲。情場無兄妹。’

腦子渾沌了!

苗水覺得小玉的話並非逗悶子,而是有點根據。白小夜的確自程學院回來後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若沒點真格的理由,人怎麼會這樣呢?噢,四個月以前程學院去上大學,而今天程學院回來休假,白小夜恰又在這時“變”了,難道是偶然?還有他一回來不說先回家而是鑽進衛生所,表麵上無可指責,可實際上呢?偶然偶然,哪來的這麼多偶然。

思路一上這個道,苗水就越發感到這裏麵有事,一下子想起了許多。諸如這四個月裏丈夫為什麼隻給自己寫了三封信?而且其中兩封信是為要東西寫的,剩下那封聊家常的,話也是說得別別扭扭,沒一點兒柔情味,而他的文筆在單位是有名的出色。還有那次和白小夜一同去外貿公司買出口轉內銷的襯衫,當時自己要給丈夫買一件,可她卻一再勸自己買兩件三件,說不光便宜,要緊的是程學院穿上這種圓領大擺襯衫人會更瀟灑,更有男人深沉的氣質。末了她生氣地說:“你要不買,我可給他買樓!”當時自己還開玩笑地說:“幹脆,我把他送給你算了。”她馬上高興地說:“你早該把他給我,我會把他打扮成一流男人。”還有那一次抱兒子去衛生所打防疫針,她一本正經地說:“寶貝長得不像你,像我。”那會兒自己也沒多想什麼,隻是把兒子往她懷裏一塞,說:“好好好,你是大媽,我是二媽。”她如癡如醉的樣子,“寶貝,叫大媽!”天哪,自己真是傻透了!苗水知道,這年頭啥事都會出現。從另一個角度說,程學院現在上大學,外邊的新潮思想接受得快,沒準也想追求婚外戀的刺激。

苗水覺得災難就要來了,她真後侮當初自己不該玩命鼓動丈夫去抓什麼文憑,那會兒丈夫是一百個不願去學習的。這下可好,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好端端一個家,就要四分五裂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呀,日子怎麼過呀!而且,心裏的委屈又不能在別人麵前流露出來,真是打掉牙往肚子裏咽呀。

“晦,苗水,找著什麼證據沒有?”小玉對這件事十分關心,一天往計劃生育辦公室跑好幾趟。

“你別亂造謠,根本沒那回事!”苗水說。

“是呀,我也不想有什麼事,可這現實……”小玉無可奈何地說,“咱倆是好姐們兒,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在程學院走以前,我保證給你找出證據。白小夜也太不夠意思了,你待她那麼好,她反過頭來搶你丈夫,有這樣的嗎?”

“就算白小夜那麼幹,程學院也不會胡來,我倆從穿開檔褲就一起玩!”苗水知道自己現在根本把握不住丈夫的思想和情緒,可還是捂著肚子說氣壯的話,一來給自己壯膽,二來想殺殺小玉的這份興趣。這丫頭嘴快,交際廣,一旦把這事在機關裏抖開,往後自己還怎麼呆下去?

“那有什麼用?”小玉搖搖頭,“還有七八十歲鬧離婚的呢!苗姐,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你千萬別想不開,更別做出荒唐事,你得多為孩子著想。”

“煩死我了!”苗水真想跳樓。

小玉同情地說:“我能理解你。我要是你,也會這樣的。苗姐,你別急,我已經開始行動為你找證據了。”

“行動?”苗水恐慌地問。

“對。”小玉說,“多找白小夜這個小妖精聊天,她言多必有失,尤其是她正得意正心花怒放時,很容易出漏洞。中午快下班時,我上她那兒去了,結果還真套出來點東西。”

小玉往門口膘一眼,便跟苗水嘀咕起來——

“小夜,你什麼時候買的戒指?”小玉故作驚訝,“金的吧?像24K貨。”

白小夜把戒指舉起來,神氣活現地說:“早買了。四百八,現在沒這價了。”

“早怎沒見你戴?”

“心情不好。”白小夜曬笑。

小玉覺得白小夜狂到家了,心裏恨恨的,可臉上卻是“溫柔的春天”。她胡扯了一陣兒,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指著掛曆上那個洋男人的嘴說:“嘿,程學院的嘴挺像這張嘴的。”

“不,”白小夜走上去,用手指刮著那個風度翩翩的畫中人的唇,頗為自豪地說:“哪趕得上程先生的嘴。”

“程先生?”小玉感到惡心,心說,你有什麼資格叫人家先生,苗姐還沒這樣叫過呢!

“程先生那兩片唇,”白小夜毫無顧忌地說,“有種男人內在的韌性,線條富有力量,且又不失含蓄的魅力。”

呸!果然叫我猜中了,你沒吻過那唇,怎麼說得這樣細膩、生動?憤意中小玉一陣肉麻,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我說小夜,你很內行呀!”小玉梗著白淨的脖子說,“我想苗姐也未必會有你這種感覺,盡管他們是夫妻。”

“你這是什麼意思?”白小夜看出小玉的情緒不對頭,“我隻是憑印象隨便說說。你可別胡想,更別跑苗水那裏學舌,回頭再引起誤會,傷了姐妹之間的和氣,那樣多不好。”

“瞧你緊張的,我隻是逗你玩玩。其實,我也覺得程學院的唇挺迷人的,有時恨不能吻一下。”嘴上這麼說,可心裏卻在講:你真會裝洋蒜,偷了好朋友的男人,還偏偏要做出一副羞澀的純情少女狀。你少唬我,好話說得再多,也不頂事,我遲早要揭穿你!

“苗姐,你聽聽,是不是有問題?”小玉抓起苗水的杯子,喝了一大口。

“我怎麼這麼可憐呀!”苗水茫然地說,眼淚兒在眼眶裏打轉,“我哪一點對不起他?理家、拉扯孩子、做飯……我的天哪,我好命苦喲!”

苗水傷心地哭了。

雖說才過了四個月的大學生活,可程學院對生括的領教已 經很深了。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學院的夥食價高質次,還 不衛生。程學院宿舍的幾個人一切磋,決定自己搭灶開夥,輪流 掌勺,當下置回煤油爐和必須的鍋碗瓢盆。出於新鮮,頭幾天的 飯萊全由“小四川”一個人包了,可是不出四天,“小四川”就嚷嚷他的絕活使盡了,以後輪番上陣。程學院的做飯手藝尚在初級水平,他上灶的那幾夭忙得手腳朝天,不能按時開飯不說,菜的味道、色澤及火候還要被人挑三揀四。他叫苦不迭,一天到晚腦子裏鍋碗瓢盆的響聲不絕,連夢都是蝴鍋底味,好不容易握過了值日期。同樣,別人也招架不住這份麻煩,幾輪下來,幾個人都說太費神,也影響學習,幹脆罷灶。於是又重新吃食堂。如此一折騰,程學院才知道苗水的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