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高朔匆匆忙忙去了後,王千葉站起來,一臉譏諷地說:“什麼事呢,一點同情心都沒有。科長,他們躲咱倆捐。”說罷打開包,翻出五塊錢,拍到湯聖水辦公桌上。

“你就不再要求要求進步?”湯聖水逗著王千葉。

“嫌少哇?”王千葉一咧嘴,“還有一毛不拔的呢。科長,您呢?”

湯聖水拿出記事本,寫上王千葉五塊,然後說:“比你多吧,怕你下不來台;比你少呢,又沒個領導的覺悟。你說該是個什麼數?”

“你還別拿我打馬虎眼,我這人壓根就沒上過台,沒下台階那一說。”王幹葉走過來,“您最好捐個三百五百的。”

“你是不是想叫我愛人跟我離婚呀?”

“就你部所謂的愛人,哪好?還不如我呢。”

“那咱倆能有戲嗎?”湯聖水仰起頭,“有戲我捐個萬八千的。”

“下輩子吧!”王千葉樂嗬嗬地坐到椅子上。

十一點鍾左右,高朔和和嵐腳前腳後地回來了。

閑話過後,湯聖水說:“這次咱不統一了,根據自己的情況隨便捐吧,剛才千葉捐了五塊。”

和嵐瞥了一眼王千葉,打開杯蓋,問湯聖水:“頭,那你捐多少?”

“看你們了,咱怎麼也得比你們多是不?你說呢老高?”話說得很藝術,暗示了領導和群眾要拉開檔次。

“您先帶頭吧科長,完了我們才能學習嘛。”和嵐嘻嘻哈哈道。

“老高……”湯聖水笑笑。

高朔不動聲色地走過來。

“高科長,這次你怎麼也得捐個三五十吧?”王千葉說。如果隻自己捐,別人沒行動,她心裏不平衡。

“啪”,高朔把一張彙票單拍到湯聖水的桌上,說:“我捐三百!”

和嵐神脖子看彙款單。

王千葉的目光也抬起來。

“科長的。”和嵐抓起彙款單,“哇,稿費呀,三百!”

捐錢的氣氛一下子被衝淡了,大家的精神頭都在稿費上了。

“你又發什麼了?”高朔問。

“就是那篇《會說話的小狗》。”湯聖水說。

湯聖水一直在寫童話,這幾年陸啼續續發表了十幾篇。

“科長,你得請客。”和嵐興奮’

“光見我拿點稿費,咋不見我點燈熬血呢?”湯聖水說。

“我要是能見到,你老婆還不跟我玩命?”和嵐擠眉弄眼。

“科長,去買雙皮鞋吧。”王千葉幫腔,“現在誰還穿三接頭呀,老土。”

湯聖水低頭看看自己的腳,馗尬地搖搖頭。

“你說那童話我怎麼就不會寫呢?”高朔嘀咕。

“誰都能寫,那人人不都成了作家?”王千葉接話。

“科長,你倒是請不請?”和嵐一針見血了。

這時電話響了,高朔接了。

“科長。”高朔說。

拿過話筒,湯聖水有種殺出重圍的感覺。

晚上回家,湯聖水沒跟愛人提三百塊錢的事。他想,請一頓,圖個肚子實惠嘴光榴,真不如把這筆錢捐給“小草草”,每人算一份,當請吃了,省得高朔和和嵐總那個勁兒的。科裏四個人,四七二百八,這麼一除後,他又猛然想起了趙豔,覺得也該有她一份,便五六三百了,沒零頭。

翌日一上班,湯聖水就去郵局取款,回來直奔局工會。工會的人吃驚非小,說你們科的人怎麼一下子就進步了呢,不是要地震吧?

回到辦公室後,和嵐神著昨天的話題,仍不死心地纏著湯聖水請客。

“請完了。”湯聖水一拍胸口。

和嵐一愣怔。

“不信去機關大樓看看大紅紙。”

和嵐疑惑地轉轉眼珠,溜溜地出了辦公室。

“科長,”高朔說,“趙豔來電話了,今晚的火車。”

“嗯。”湯聖水打開記事本,拿出昨天王千葉捐的五塊錢,還給她。

“什麼意思?”王千葉問。

“統一行動了。”湯聖水說,“五六三百,我把稿費捐了,隻當請大夥兒吃飯了。”

“這比吃到肚子裏有意義多了。”

高朔一直繃著的麵孔鬆下來。

“科長,這多不好意思。”王千葉不自然地說。

“有啥嘛。”湯聖水滿不在乎地說。

工夫不大,和嵐氣喘籲籲地回來了,喜興著紅臉說,“科長,你真偉大,年底我選你模範黨員!”

“你是黨員嗎?"王千葉直愣愣問。

“就是。”高朔一笑,“我選科長還差不多。”

和嵐吐吐舌頭,說:“應該給咱報社寫篇稿,宣傳宜傳。”

“那你還不趕緊動手?”王千葉說。

“高科長,還是您寫吧,您在報社有知名度。”

“寫吧,高科長,怎麼著也能鬧個三五塊稿費。”王千葉不疼不癢地說。

湯聖水去廁所還沒回來。

“哪能說寫就寫,又不是編小說。”高朔說罷本能地膝一眼湯聖水的辦公桌,“新聞稿,沒個好角度,不好寫。”

“是咋回事就咋寫觀,新聞就是實事求是的東西,再好的角度也不能偏離事實吧?”王千葉不屑一顧。

“這你就老外啦。”高朔說,“我說的好角度是指……”

“趕快寫吧,”和嵐沉著臉說,“再不動手就成了舊聞了。”

王千葉聽出來和嵐是在跟自己犯勁,就故意氣她,說:“高科長,指什麼呀?接著說。”

“指。……”高朔唆一眼氣哼哼的和嵐,道,“看我這記性,想著報藥費還是忘了,我得趕緊先把藥費報了,口袋裏都光了。”

和嵐喊住高朔,說:“高科長,等等,勞您駕幫我也把藥費報了。"

高朔硬著頭皮走回來,接過藥費條一看,說:“才四塊六呀?”

高朔苦笑而去。

趙豔回來後一聽說捐款的事,就不幹了,她明白湯聖水肯定又被這三人算計了,尤其是滿身俗氣的和嵐和愛占便宜的高朔。

“湯科長,我怎麼能瓜分你用血汗掙來的錢呢?”趙豔說著,從包裏摸出六十塊錢,放在湯聖水桌上。

湯聖水左右看看,忙拿起錢,說:“又不是什麼大事,一點點稿費嘛,你就給我一次為大夥兒服務的機會好了。”

“能掙稿費的又不止你一個。”趙豔冷冷地說。

高朔極不自然地打開一本書。

“當我請客了還不行嘛。”湯聖水知道趙豔的脾氣,語氣近似央求她了。

“憑什麼你老請客,上個月你不是請了一次嗎?”趙豔越說聲音越大。

上個月湯聖水得了八十塊錢稿費,結果請下來八十沒打住,還添了四十多塊。

湯聖水急得直搓手。

“給你。”趙豔又把錢拍到桌子上。

“是啊,小趙言之有理。”高朔拿著六十塊錢走過來,“科長掙點稿費,哪那麼容易?科長,往後你做事呢,再冷靜冷靜就沒麻煩了。”

王千葉倒是一臉開心,把手裏兩張五十元麵額的票子甩得疇疇啪啪亂響,還不住地拿眼睛瞅和嵐,說:“趙豔,給姐姐破一張五十的。”

和嵐坐不住了,打開坤包,拉開一層拉鎖,神出一張百元大票,往桌上一丟,說:“誰還沒幾張破紙?不過咱得把話說清楚,科長,我呢,不捐六十,捐二十五大毛,下剩您的錢您到工會去要吧!”說罷翻抽屜倒筆筒摳衣兜將將巴巴湊夠兩塊五毛錢。

湯聖水戳在那兒像個木頭人。許久,他衝趙豔凶開了:“小趙,你也太不給我老湯麵子了1不就是三百塊錢嗎?值得這麼吵吵嚷嚷雞皮臉嗎?大夥兒在一個科裏工作是緣分,怎麼就不能和和氣氣地相處呢?整天鬥氣玩,以為我老湯心裏舒服是不?都互相理解一點,寬容一些,能掉肉啦?三百塊錢能買大家一個樂嗬,能買大家一個支持,能買咱們科一個形象,我就給大夥兒作揖了!”湯聖水衝動得滿臉漲紅,兩眼也潮了,兩隻手直哆嗦。

一番話把大家的舌頭壓住了。

趙豔則一臉驚愕地望著湯聖水。

湯聖水鬆口氣,聾拉下腦袋,拖著步子出了辦公室。

屋裏死一般靜寂。

(史誌科每人捐款六十元》見報了,高朔沒署真名,而用了“本報通訊員”。

“今夭我請客!”高朔抖著報紙說。

“一碟煮花生米的稿費,逗我們玩哪?”王千葉撇撇嘴。

“就讓高科長表現一次嘛。”和嵐放下手裏的活。

“以後要一塊熱鬧熱鬧也行。”’趙豔說,“咱規定死了, AA製。”

“等我這頓完事了再說。”高朔激動起來,“今天晚上咱去‘仙一客來’!”

看看一張張熱臉,湯聖水的身子也燥熱起來,他此時此刻從 心底感激大家。

“高科長,是不是夫人出差了?”趙豔這是頭次跟他開玩笑。

“有她什麼事?”高朔說,“不過嘛,有些事蒙蒙她,能省去不少麻煩。要我說呀,這愛情都是蒙出來的。”

大家哄堂大笑。

“得啦,”湯聖水說,“越描越黑。等會兒我給嫂子打個電話,說你不是光請女同誌就是了。”

“別別別,”高朔直告饒,“就說你請客吧,到時我點票子就是了。”

“那我豈不是撿了個大便宜?”湯聖水樂嗬嗬說,“同誌們,晚上‘仙客來’,我請客大家管夠造!”笑聲再次掀起。

湯聖水做夢也沒想到,當初捐出去的那三百塊錢,勾回來一個雙文明先進處室稱號,除了一張大獎狀,每人還撈到了四十塊錢的獎勵。

“沒有三百塊錢,也就沒有這二百塊錢。”趙豔興奮地說,“我建議咱們把這二百塊錢獎給科長!”

大家都讚同。

“做好人,就是有好報。”王千葉說,理直氣壯得不得了。

“這得說咱科長有眼光,裏外會做人。”和嵐一副深有感觸的表情。

高朔的心裏就複雜了。他雖說心疼那到了手又飛掉的四十塊錢,但他更懊喪自己鼠目寸光,不及湯聖水會做人做事,三百塊叫他吃了多少香頭?於是後悔當初不該占那六十塊錢的小便宜,更不該寫那篇新聞,現在想來那不是幫他燒火成氣候嗎?

大家說歸說,可湯聖水自然不敢獨吞了那二百塊錢。

湯聖水說:“這樣吧,這二百塊錢咱們也不分了,先放我這存著,等元旦前咱們大家出去撮一頓辭舊迎新飯,到時不夠了我填補。”

王千葉叫好,和嵐滿意,趙豔無可奈何地點點頭。

“到時差口我補。”高朔突然說。

春節過後不久,也不知打哪兒傳出了小道消息,說局裏要調湯聖水到局宣傳部當副部長,這時節大家的年勁還沒散盡,沒心思工作,正好趕上這麼一檔子傳說,就撿起來嚼巴。湯聖水事先一點信兒也沒得到,聽大家這麼七嘴八舌一俄俄,心頓時就毛了,可是又不知去哪兒找誰打聽實情。他平時不怎麼貼局裏的頭頭,閑工夫都用來寫童話了。

王千葉替科長欣喜,說日後忘了我們這些老妹子可不行,否則我揍扁你。

而和嵐則關心科長走以後,高朔能不能正科?他一旦正科了,誰來頂他的副科?比來比去,她就覺得自己跟趙豔有戲。然而再一細剖析趙豔,想到她是從報社暫借過來的,因此她沒戲。於是這幾天裏,和嵐就緊著笑臉跟大家溜須,手腳也比往日勤快起來,就連王千葉吐在地上的瓜子皮,她也毫無怨言地去打掃。

高朔也鬧心,他倒不是擔心自己能不能正科,他認為湯聖水走了後自己名正言順就該是正科。他在為湯聖水一下子升到副處位置上鬧心。衝眼下傳的勁頭看,這次湯聖水八九不離十了。局裏看上了他什麼呢?會寫童話?那可是打哈哈。於是再次認為,湯聖水的官運都是那三百塊帶來的,於是他便越發後悔,想他湯聖水是丟粒芝麻撿回一個大西瓜,合適透了!

過了一陣子,大家才知道局裏根本沒有提拔湯聖水的打算,不知是哪位閑得沒事亂放風,害得大家跟著瞎喊喊。於是乎和嵐也就沒情緒表現了,繼續遲到早退混日子。王千葉則安慰湯 聖水,說不幹更好,人一到處級呀,就容易忘本變質。如今大家 都和睦了,咱們在一塊兒工作多好!要我看呀,當作家寫童話,比當宜傳部副部長來勁。當官的等到退下來,理都沒人理,還有啥勁。越豔卻仍像過去一樣,幹著自己的活,不參與婆婆媽媽的閑扯。

虛驚一場。高朔的心也安靜了,他想,哪天得找個茬兒,把那該死的六十塊錢退給湯聖水。

本色還身

要說人身上的優點,有時比較起來,能比出很多名堂,就算是一種優點在兩個人身上同時存在,也會因人的現實地位、社會知名度,以及其他一些因素影響,而有著不同的分量和含意。

有人說,老劉身上的優點具有時代性,具有社會影響,是一種先進思想的具體表現,不是一般人所能比的。這樣一想,理兒似乎也正,既然人有高矮胖瘦之分,那人身上的優點,自然也就有了價值之說。

不過這人身上的優點一旦社會化了,那麼這個人的本色,就不容易表現出來了。可以說,老劉從年輕時一進工廠的門,就注定了他是個要把身上的優點統統交給組織去處理的人。組織把他身上的優點,能變成許多榮譽名稱,像先鋒隊員、先進生產者、勞動標兵、革新能手、模範人物、局級勞模等。不論在嘟個年代,也不論那個年代裏刮什麼風,下什麼雨,或是哪個領導挨整了,哪個能人下台了,哪個接班人栽跟頭了,哪個新秀完蛋了。身上的優點,往小處說,有廠徽的作用,往大處講,就有了民族精神的縮影,不腐爛不變質。就跟極品寶石似的,啥時候都能閃閃發光,都能照亮社會的一角。在那些年月裏,老劉的名字,就是榮譽和驕傲的代名詞。

在一些人看來,老劉這輩子該風光的時間,都在工廠裏用完了。退休以後,就沒機會再典型再模範了,各種榮譽都該跟他說聲“拜拜”了,他會像大多數人一樣,變成一個被社會遺忘的人,不聲不響地過沒有榮譽役有驕傲的平淡日子。可是老劉就是老劉,老劉盡管遠離了工廠,也還照樣是個無法被社會遺忘的人,照樣不能跟普通退休的人一樣,身上的光環就是不滅。老劉晚年的優點,被小區居委會抓上了電視台、抓上了報紙、抓上了雜誌,宣傳的內容都緊扣著“夕陽紅”這個主題。不過麵對報紙上和屏幕上的熱鬧,老劉心裏有自己的想法,人這一生裏,值得回憶、值得思索的東西太多了,電視、報紙上那點東西,能有多少內容呢?有些人生感受,其實很難言,就算是傾訴出來,也很難被別人的記憶珍藏。

老劉這個家庭,在小區裏顯得挺特別。老劉的兩個孩子都不在身邊,兒子在加拿大,女兒在澳大利亞,都有合法定居的身份。這叫不少人羨慕,說老劉這輩子福氣呀,一個褲兜裏掖了一個金存折。再說老劉的婚姻,也是被人看在眼裏的,銀婚金婚鑽石婚算啥,他們夫妻間的恩愛情誼,要是被個像樣的作家加工一下,就可能成為世紀愛情的珍藏版。

老劉的妻子老張,早年得過一場腦血栓,命雖說保住了,可右腿落殘了,從此走路得靠老劉扶著。起初,老張不願出來活動,老張也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女人。後來在加拿大的兒子,托人捎回一副金屬智能拐,說這副拐能語音報警,上下樓梯會根據角度和斜度的需要自動伸縮、彎曲,這曾在小區裏引起轟動。金屬智能拐讓活得消沉的老張,找到了不少丟失的東西。打這以後老張就願意出家門了,碰見熟人也不再垂眼皮子和偏臉了,給出好臉色不說,還主動搭話。尤其是當有人誇她的智能拐時,老張的臉色就更好看了,似乎她這個靠拄拐走路的人,要比兩條腿上啥毛病也沒有的人還幸福。

老劉跟老張走到一起,不是人生的自然結合,他們的婚姻是組織上安排的。那時的老劉,已是廠裏看準的好苗子了,老劉的婚姻大事,自然也就不能像一般職工那樣馬馬虎虎了。當時的工會主席就曾說過,劉成輝同誌,婚姻是你自己的事,但婚姻帶來的影響,就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了。可見老劉的婚姻在當時有多麼重要。多年以後,對自己的這場婚姻,老劉沒少反思,尤其是老張離開人世以後,老劉覺得自己的反思,要比從前客觀了一些,也理智了不少。首先是老劉不能說自己跟老張的結合是痛苦的,如果那時組織上叫自己放開手腳去找女人,自己未必就能找個各方麵都比老張強的,要知道那時的老張,是個優秀女工。而過去的歲月,也向老劉證明了老張還算是個不錯的女人,尤其是得病前的那個老張,你還真不好從她身上挑出太顯眼的錯來。老劉之所以要不停地反思,其實是在尋找一種感覺——一種被歲月和榮譽深埋的感覺。作為人,沒有權力在自己的婚事上說半句話,晚年想一想,這人生的某種滋味,算是沒能體驗到,盡管那種滋味有可能是苦澀的滋味,但畢竟因為年輕時沒嚐到,現在又不能拿這身老骨架去重溫。這對老劉來說,就有了不小的誘惑,使得老劉越發覺得自己的閱曆不完整,缺一塊,今生也補不上的一塊!

老劉承認,跟老張過下來的日子,總算平靜,沒遇到過不去的坎兒,也沒有哪件事常年墜心,就連一些對家庭穩定構不成任何威脅的磕硫碰碰的小事,有時老劉回憶起來,也顯得吃力。倒是那件有關雨的事,在老劉的記憶裏還算完整,老劉時常能想起 來。那是秋天裏的一場雨,那時老劉剛四十出頭。那天老劉站 在窗前想,拿雨水泡茶也不知是啥味兒?於是老劉就懷著一種 少有的特殊心情,接回來一壺雨水。正往爐子上放時,老張攔住 了。老劉說我想拿雨水泡茶,嚐嚐是什麼味。老張說雨水怎麼能泡茶,老劉呀你怎麼比小孩子還小孩子,這事要是說出去,十個人得有九個說你不正常。老張毫不猶豫地就把雨水倒了。老張拿暖壺裏的開水,給老劉泡了一杯茶。老劉沒喝上雨水泡茶,心裏堵得慌。老劉想,老張不了解自己,自己想拿雨水泡茶,其實並非是為了喝,拿雨水泡茶無非是想體驗到隨意狀態下的一種心情,一種感覺,一種趣味。

那副智能拐,雖說先進,可老張用時還是老摔跤,這樣就把老張摔怕了,不敢再用智能拐了。不用智能拐了,老張跟老劉就又形影不離了。晚年裏的老張,很珍惜生命,不論在哪個季節裏,幾乎天天都要出來走走,老張和老劉的相依身影,在小區裏都快成了一道流動的風景。人們看到老劉總是站在老張的左邊,攙著老張的胳膊,步子頻率,永遠跟隨老張那條殘腿的運動節奏。老張殘腿上的腳每次落地時,身子都要起伏一下,帶得老劉的右腿也像有殘疾似的起伏。老劉隻能這樣,不然他倆就走不出和諧,不和諧了老張不知又要摔多少跤。但有時因天氣問題,老張和老劉的步子走得再和諧,也免不了要摔跤。在一個冬季的雪天裏,老劉攙扶老張的場麵,被晚報的一個攝影記者跟蹤拍了下來。那夭老張跟老劉在雪地上摔了無數跤,有一次他倆在原地,接連著摔了三次跤,老張的臉上頭上都是雪,老劉的腦門磕得紅了一大塊。那天有人站在溫暖的屋子裏,透過玻璃窗看見老劉拍打老張身上的雪,感覺到了人生的許多東西。後來晚報副刊用了半個版,發了一組圖片,用紅筆圈起來,張貼在了小區門口的宣傳欄裏。

人們都說老劉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老張盯人,可老劉覺得 自己也不怎麼了解老張,這從一些小事上就能看出來。有一次,老張要老劉帶她去城郊轉轉。那是一個初秋的下午,郊外很寧靜,田野裏的玉米,散發出成熟的氣息。在一棵老楊樹下,老張看著一群忙忙碌碌的螞蟻,漸漸地就著了迷,坐在那兒看得眼神恍惚。老劉怕她著涼,叫她起來,她搖著頭說我不涼,再看會兒,就又看了一個多小時。老劉想不明白,一窩媽蟻有什麼看頭,就背對著老張,蹲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兩隻手捏在一起,往遠處眺望。後來老劉聽到了老張的便咽聲,就過去問老張怎麼了。老張已經流了半天淚了。老張揩一把臉上的淚水,傷心地說老劉,你看這些螞蟻多可憐……老劉揪著的心鬆下來,老劉想她這是哪來的感覺呢?直到老張走後的某一天,老劉才意識到,那會兒老張看螞蟻時的心態,自己永遠都不會理解,就像老張在世時不理解自己為什麼要用雨水泡茶一樣。老劉很感慨,人與人之間,甭管是什麼關係,麵對一件事時,不管這件事是大還是小,隻要是不理解,就永遠都不可能產生共鳴!

病中的老張,有時會莫名地發脾氣。有一次散步時,他倆碰上了曾在一個廠裏工作過的老黃,當時老黃身邊還有個女人。這女人是老黃的第二任妻子,嫁給老黃前的身份是職業保姆,看上去比老黃小不少。老黃的原配夫人因中風,癱在床上有三四年了,老黃不願伺候癱瘓的老婆,就請了一個保姆。那天老黃臉上的表情很幸福,老張對老黃的這臉幸福表情很在意。

等老黃和那個女人走遠了,老張問老劉,是不是覺得她累贅。老劉說你這是說哪的話。老張說老黃現在的生活,你就不 羨慕?老劉聽出老張的話不對勁,就笑笑沒再吱聲。老張又口 氣生硬地說,你是不是也在心裏盼著我趕緊死,然後也像該死的 老黃那樣,再娶個年輕的女人回來?老劉避開老張的目光,心平 氣和地說走吧,你今天是怎麼了?老張身子一哆嗦,眼裏的淚水 就流了出來。老劉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急得直搓手。老張說你 就是不敢說心裏話,你一輩子都不會說心裏話1

老張死於腦梗塞,是在夜裏,所以說老張在死這個事上沒遭什麼罪。老劉的女兒從國外趕回來了,在老張遺體前哭得很得體。女兒回去後不久,就托人給老劉帶回來一個電動輪椅,據明白人說,這個功能齊全、款式講究的輪椅,少說也值一千多美元。

老劉不能正常走路這個事實,一開始叫老劉自己也吃了一驚。

其實在料理老張喪事那些天裏,老劉就不會像正常人那樣走路了,隻是老劉自己沒意識到罷了,而別人似乎也沒把他身上的變化看仔細。直到那天早晨,老劉習慣性地出來散步,才感覺到自己腿上的變化。當時老劉站在那兒,瞧著自己的右腿,發了好一陣子愣。怎麼會這樣呢?老劉不願相信眼前的事實。老劉試著活動了一下右腿,又使勁跺跺右腿,感覺不出有什麼毛病。可是一邁步,右腿上的問題馬上又出來了。老劉心裏一震,右手下意識地做出一個攙扶的動作,像是老張此時就在他身邊似的。老劉的後背上冒出了冷汗,老劉想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的怪事呢?一個多年來因老張殘腿運動而形成的習慣動作,在老張走了以後居然無法恢複原樣了?老劉歎口氣,猛地捶打自己的右腿,惹得幾個認識老劉的人,在一旁都看傻了。

老劉走路時,從正麵看他,落地的右腳總是一頓一頓的,頓的節奏感很強;從側麵瞧呢,老劉的步子會叫人想到雨天,一個老人在泥濘的地上深一腳淺一腳的情景;而從老劉的後麵瞅,那背影則是起伏的,有時幅度大一些,有時小一些。

老劉的右腿殘疾了,這叫認識老劉的人都感到納悶,看到老劉現在這個樣子,人們就很容易想起曾走在他身邊的老張,人們說老劉和老張的感情,真是刻骨銘心呀,他們之間的這種感情,應該收進吉尼斯世界大全。

老劉的那條役法兒正常使用的腿,牽動了老黃的心。有一天老黃找來一位老中醫給老劉看腿,老中醫看過說,這症狀,不是神經萎縮,就是功能性壞死,用針灸療法試試吧。試了幾個療程,老劉的腿不見起色,老中醫就皺著眉頭說,怪哩,真怪,看來中醫是無能為力了,趁早想想別的辦法吧。這麼著,老劉的腿事就被人傳開了,越傳越神,並驚動了老劉曾經工作過的廠子。現任廠工會主席帶人來到家裏慰問,把廠長、書記和廣大職工的問候,說得老劉的屋子都快盛不下了。一時間,老劉又成了新聞人物,又惹來了不少大報小報的記者,把老劉搞得整天一臉疲憊相,有時還發呆,半天不說一句話。

女兒送的那個電動輪椅,老劉從沒在屋外用過,在家裏,也僅僅是試過那麼幾回。後來老劉把這個輪椅送給了老嶽。老嶽跟老劉住在一個樓裏,大前年得了場腦溢血,落下了半身癱瘓。

老嶽得了這個輪椅後,高興得不行,整天不願在家裏呆著了,氣得他老伴直數落他,人家老劉送給你這個輪椅,是叫你天天出去瞎玩呀?老伴的話老嶽不愛聽。老嶽說你煩我,就別再跟著我了,我自己什麼都行。老嶽這麼說,是因為這個輪椅確實不一般,能上下樓梯,能翻越一般的障礙物,還有語音呼救功能。結果有一天老嶽老伴沒跟著他,老嶽就出了禍——電動輪椅失控撞到了一根水泥電線杆上,老嶽頭上開了一條大口子,還不等送進醫院就咽了氣。

有人說老嶽的死,都是那輛輪椅的過錯。老劉聽到後,心裏很不是滋味。那幾天裏,老劉吃不下飯,睡不好覺,眼瞼浮腫,顴骨凸起,臉色幹巴巴。一天,老劉來到老嶽家,滿臉犯了多大錯的表情,跟老嶽老伴說了這幾天裏壓在他心上的話。老嶽老伴沒怪老劉,直勸老劉別這樣,你好心歹心我們心裏還能沒個數?老嶽的死,跟誰都沒有關係,是老嶽他自己找的。·回來以後,老劉心裏雖說不那麼沉重了,但卻酸得不行,像灑了一瓶子醋。

就在這一年的冬天,老黃要給老劉辦件好事。那天老劉正在家門口賣破爛。

哎呀老劉哇,你怎麼把榮譽都賣了?老黃從一堆廢紙裏抓起一把獎狀和榮譽證書,大驚小怪地說,這些可都是你老人家的光榮曆史呀!

老劉吸溜了一下鼻子說,賣一分算一分吧。

老黃搖搖頭,對收破爛的老頭說,這些東西要是擱過去,還舍得當破爛賣給你?

收破爛的老頭說,大哥,破爛就是破爛,我收的東西,就沒有值錢的,都是論斤稱的貨。

老劉還賣了瓶子和易拉罐什麼的,一共賣了四塊六毛錢。

老黃把老劉拉到一邊,幫人忙的口氣說,老劉,一個人的日子,使多大勁也過不好,我給你說個伴吧,就咱這院裏的,都是熟人。

老劉說,不用了,我一個人挺好的。

老黃說,我看老嶽他老伴……

老劉看著老黃,半天沒吱聲。

老黃說,我跟老嶽老伴放過口風,我看她有跟你的心思。

老劉說,要是沒別的事,我回去了。

老黃撓撓左腮幫子,本能地瞥了一眼老劉那條一走路就出毛病的腿,變換了臉色說,都這個歲數了,身子也不是年輕時的那副樣了,還能有幾天活頭?感情總動員嘛,大家都湊合湊合吧,兩個人過日子,總是個雙數嘛。

老劉重重地說,湊合湊合?我都湊合一輩子了!

聽了老劉這活,當時老黃心裏還沒犯卡,臉色還鬼裏鬼氣的,操著調侃的口氣說,老劉,你是不是老覺得自己跟我們這些人不一樣?怕人家在背後說你閑話?跟你說吧老劉,我們早不把你當民族英雄和時代楷模了,你紅頭紅臉的日子早過去了,你是沒看出來還是咋的,我們早把你當普通人看待了。老劉呀,你現在不缺吃不缺穿,就別老想著去圖那些虛東西了,也別總是懷念過去.恐怕身上那些榮替擱時間長了,發毛了。跟你說吧,還是想開點好.年輕人才愛做夢呢。

老劉仍舊重重地說,我都湊合一輩子了!

老黃剛想樂,可一看老劉那張臉,再一琢磨他的話,眼角上就起了褶子,心說老劉講這話是啥意思呢?“湊合”都是指啥呢?他這輩子怎麼湊合了?他這輩子活得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到老還能走紅呢。他湊合了,那別人的活法,還能叫活法嗎?這老東西,見光見亮的好日子過得暈頭了,他現在的這副模樣,叫人咋看咋別扭,別扭得像麵對一個假老劉,別扭得讓人心裏沒底,就跟後背上長了根刺,再難受眼睛也看不見。

老劉一頓一頓地走了,老黃還在原地發愣。

春節前幾天,老劉收拾屋子,倒垃圾回來時,發現門框四周那些曾經是榮譽象征的五好家庭、文明家庭、優秀市民之類的小鐵牌都陳舊了,有的甚至還生了鐵鏽,看著已經不順眼了,跟一塊塊疤痕似的。

老劉進屋搬出一把椅子,踩上去,站出一種無法形容的姿勢。老劉一手拿鉗子,一手拿螺絲刀,老劉要把這些小牌子都取下來。取到第五個鐵牌時,老劉沒站穩,從椅子上摔下來,身子落地時,砸出來的響聲挺大。老劉沒能馬上爬起來,老劉頭疼,胳膊疼,腿疼。不過老劉覺得這些疼不叫痛苦,這些疼都很真實,讓自己重溫到了許多鏽跡斑斑的往事,也讓自己這副衰老的身軀,準確地捕獲到了心靈發出的信息。得到了這樣一種真實 的心靈感覺,老劉的大腦一下子活躍起來……這時老劉驚訝地咧開嘴,心說咋回事呢?身子在大冬天裏,心思卻淋到了那場雨?

多年前想感覺一下雨水泡茶是什麼味道的老劉,這會兒又有了想嚐一口雨水泡茶的心情,嘴裏發出細碎聲,讓人覺得他現在有幾分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