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餃子館出來,表弟說是去離這兒很近的新世紀商場逛逛,這叫我的心又哆嗦了一下。我真不知道此時此刻表弟的口袋裏裝了多少錢,但不管多與少,我都怕他等會兒站在那些誘人的商 品麵前失去理智,花不該花的錢。鄉下人在城裏最大的弱點就 是受不了大商場裏那些東西的誘惑。我想找個借口掐斷表弟逛 新世紀商場的念頭,可一時間怎麼也找不著合適的話說出嘴,急 得我一陣衝他傻笑一陣東張西望。表弟打量了我一眼,不動聲色地說,姐我就是想進去看看,我現在什麼也不缺。聽表弟這麼說了,我就不好再站在這裏磨蹭了,心說去看看就去看看吧,就當我們姐弟倆去那個五彩繽紛的世界累累眼。

我曾陪一個女伴到新世紀商場來過一次,她那次來買什麼我現在記不清了,我隻記得那一次自己一分錢也沒花,樓上樓下光過眼癮了。事實證明我對表弟亂花錢的擔心是多餘的,那天從新世紀商場的一樓逛到六樓後,表弟在任何一個櫃台前都沒有表現出年輕人戀戀不舍的貪婪,這叫我著實挺佩服他的。相反,那天在二樓的金首飾專賣櫃前,倒是我這個當姐的露出了女人的虛榮尾巴。對我來說專賣櫃內任何一件閃閃發光的戒指、耳環、項鏈都是我求之不得的夢中美物,但我有什麼實力能把夢中的美物變成身上的飾物呢?就算我的小龍卡上有六千塊錢,可是那天小龍卡沒在身上,也就是說麵對金首飾專賣櫃的那一刻,我跟個滿腦子幻想的窮光蛋差不多。當櫃台後的小姐問我,小姐您是相中了這一款嗎時,我似乎還沒有從這些黃金給我的夢裏醒過神來。聽到小姐再說您的眼力真好,這枚戒指的款式是今年的流行款式,就剩下這一枚了時,我本能地噢了一聲,好不容易才把熱乎乎的眼光從那枚戒指上起出來,感覺這時臉上擠出的笑容像是跟誰借來的。小姐又說我給您取出來,您戴上試試。說著小姐的身子就彎了下去。我有點心慌了,我明白我又在城裏人麵前丟人現眼了,等人家把戒指拿出來後我可怎麼收場呀?這時一個我聽著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從我背後傳過來,請問小姐,式樣還有比這一款更新的嗎?我看見小姐差一點就要觸到戒指的手刹那間僵硬了,在金燦燦的首飾群裏變成了一件木雕似的工藝品。而小姐臉上的表情也顯得沒有活力,像是被表弟這句話繞住了身上最敏感的神經。表弟就在這空當站到了櫃台前,很不經意地看了我一眼,笑著,但是臉廓卻沒有被他的笑扭曲變形(絕對不是皮笑肉不笑,在我看來表弟的這臉笑新穎,輕盈,大度)。我側過臉,看著我的表弟,這家夥的表演太出色了,不然我今天非得在這個小姐麵前自卑得麵紅耳赤。表弟現在行了,臉上有城市年輕人不可一世的傲慢派頭了,並且還叫我感覺到了他今天說出來的話和做出來的表情,都不失自然流露的功夫,也就是說表弟從裏到外已經比我像個城裏人了,在一些大場合做得可以以假亂真了。小姐的手最終沒有觸摸到那枚戒指,小姐站直了身子,望著表弟笑容可掬地說,也好,過幾天還要到一批新款戒指,到時你們再過來看看。表弟說謝謝。小姐說不客氣先生,歡迎您常來光顧。小姐對表弟的態度,讓我真切地感受到小姐從表弟的身上接收到了城市青年的某種時尚氣味,這氣味對我來說是神秘的,但對他們來講,就會變成彼此間一種溝通的特殊語言,一種格外關照的資本。離開專賣櫃後,我激動地對表弟說,黑子(表弟在鄉下時的小名),你真的了不起了呀,姐看你再過一兩年,一準會變成城裏人的模樣。對我的誇獎,表弟沒有喜形於色,表弟隻是把兩隻手插進褲兜裏,很瀟灑地聳了一下肩說,姐,等以後我發財了,我把那個戒指買到你手上來。我回頭望了一眼金色咄咄逼人的金首飾專賣櫃,用酸溜溜的口氣說,等你發財,等到猴年馬月呀?剛才你沒聽她說嘛,那個樣子的戒指,就剩下一枚了,說不定明天就給什麼人買走了呢。表弟一笑,笑得很自信也很輕鬆。我問他有什麼好笑的,難道姐又在什麼地方冒傻氣了?表弟吮了一下嘴唇說,你要是相信那款戒指真隻有那一枚的話,那你在這座城裏,還真就聽不出來什麼是人話,什麼是鬼語。姐要是不信我說的話,那我跟姐打賭,咱們年底再來,看看那枚孤品戒指還在不在。我有點往回找 麵子的口吻說,要是一直沒人買,可不就還在歎。表弟抿著嘴笑起來,笑得我不知所雲。

出了新世紀商場,在路上和車站等車的時候,我們姐弟倆說了很多閑話,從學校到工廠、從城市到鄉村、從生存到發展、從希望到未來、從警察到小偷、從政客到縹客、從官員到貪汙犯、從流敘賴到走私大亨、從影視歌三棲明星到聆國揮霍的癮君子、從良家婦女到街頭藝人、從擦皮鞋的小姑娘到歌廳舞廳夜總會裏的小姐……後來我們就把話題纏到了艾水芝身上。我問表弟對艾水芝有什麼印象,表弟沒有立馬回應我的問話。表弟的眼神在緩慢地呈現他心裏正在變幻著的感覺,最後我隻得仰頭看著表弟把他那變幻得迷離的目光送上了迷蒙的天空。我心底哩地響了一聲,緊跟著就是頭皮發麻身上起雞皮疙瘩,某種說不清道不白的感受堵在心口上,表弟的這個眼神叫我體驗到一種從未感覺過的困惑。然而我卻是不怎麼緊張,也不怎麼恐慌,我又想到了小梅曾經說過的話,這座城市是男人的,那麼男人的眼神就該是城市的靈魂和心應。現在表弟的眼睛裏能有這種叫我陌生叫我困惑的東西,說明表弟的城市夢已經在城市的土壤裏紮根了,我想在不遠的將來,表弟就會讓他這個沒啥大能耐的表姐不再為他的現在和未來操心了,甚至說將來表姐在很多事情上還得要表弟來照顧呢。想到這我有些激動了,表弟的成長也使我寄予這座城市的夢想跟著絢爛起來。

憑借女人的直覺,我能窺視到表弟此時對艾水芝的感覺很雜亂。也是,表弟在新世紀商場在售金貨小姐麵前能擺出城裏人的樣兒,可是在男女情感和感覺異性想法這類微妙的事兒上,就他這樣一個大學三年級學生的閱曆和能力,想一下子就把艾水芝這樣一個心態背景錯綜複雜,即使是在生病時都能流露出貴婦風情的女人看得臉是臉腿是腿確有一定難度。他腦子裏的某些感覺,似乎還無法準確地植人到女人(尤其是成熟的城市女人)對社會、對家庭、對男人、對財富、對情感、對生死等一係列複雜問題的敏感部位去破譯她們真實的本質是什麼;況且女人的本質還天生就具有不穩定因素,總是隨著客觀環境的變化而時刻變幻。但有一點除外,就是這座城市裏相當一部分女人不論怎麼不穩定,不論怎麼改頭換麵,也不論用什麼法子永葆青春,最終她們也隻能是這趣城市裏一部分男人攀向欲望之巔的軟梯。小梅說得對,城市的夜與晝都是男人的,女人置身在光怪陸離的城市裏若是不甘寂寞,就隻能變成男人口袋裏的一個打火機,或是儲存在他們手機上的一個常用號碼。陰盛陽衰,那隻是貼在城市表麵上的一塊沒有任何藥力的傷寒止痛膏,男人從來不在乎女人的嘴巴說什麼,男人隻在乎女人身上是否有他們可以貪圖的實惠。男人輕易不在一件事情的發展過程中長時間停頓,他們的目光始終盯著遠處的結果,而女人則好在一件事情的發展過程中左顧右盼、三心二意和猶豫不決,對將要出現的結果不能集中精力窺視,更想不到要為隨時都有可能出現的突發性結果準備幾套應變方案和對策。這就是男人與女人的生存差異,這就是異性生存狀態對比後寫在城市皮膚上的白皮書!

表弟終於開口了,他說艾姨挺那個的。表弟把探向天空的目光縮回來,一直落到我的腳麵上,歎口氣把剛才沒表達出來的心情表達出來:霧裏看花,花非蔫花,聞香知色。我皺了一下眉頭,但接下來我就樂了,我說倒是文化比姐高呀,肚子裏的怪詞,多得都爭嘴呢,動一下就夠姐從天亮琢磨到天黑。表弟對我的這番話沒有反應,看樣子表弟這會兒溜號了,於是我又忍不住笑了,越發覺得表弟身上有些怪怪的東西,一點兒都不沾鄉下習俗的邊了,變得離奇又好玩了。我把目光從表弟帶著夜夢痕跡的臉上移開,我想表弟畢竟是個大學生,他形容艾水芝的話,理應 比我細膩比我含蓄,就算詞句講究到讓我似懂作懂的地步,也不 為過頭。人要是沒有點浪漫情懷和朦朧的奔頭,在磕磕絆絆的人生路途上,在尋飽思暖的日子裏,就不容易超脫現實給人帶來的種種苦惱。我身上的浪漫細胞就不夠發達,奔頭裏也沒夾著奇光異彩,我在這座城市裏大部分時間的表現,就像隻剛出洞的幼鼠,老是顧眼前幾米的事兒,目光不能伸到離自己生存環境遠一點的地方尋覓。我感覺表弟將來在這座城市裏的活動麵會很廣很大,他身上藏有將這座城市筋脈把準的潛力,我想我今天算是找到為表弟人生喝彩的深層理由,我想昔日勸表弟來這座城市讀書是對頭的。我給了表弟改變命運的機會和信心,我這是幹了一件一輩子都不會後悔的大好事。

我親情味十足地摸著表弟的頭說,你再也不是我記憶裏的那個鄉下男孩兒了,你長大了,叫姐撒得開手了。表弟的臉頰上蓋滿了紅暈。表弟用固執的口氣說姐,等我掙夠了錢,就去把那枚金戒指給你買來。我笑道,姐剛說你長大了,你怎麼又一下子變小了呢?那個戒指對姐來說什麼都不是,倒是你這句話叫姐心裏暖乎乎的。表弟笑了,我真希望在這座城市裏,表弟臉上總能有這樣的笑容,因為這樣的笑容,對一個從鄉下摸爬滾打出來的大學生的成長,有著非同尋常的自信意義。這真的很重要啊,人們不是常說心無自信事無根嘛。

我剛把打來的一壺開水放到窗台上,屁股還沒來得及往椅子上落呢,曹明就來了。辦公室裏的人都知道曹明是我的表弟,這樣就省去假模假式的介紹,彼此打聲招呼也就過去了。

從表弟的臉色上,我看出他今天來心裏揣著麻煩事,於是我就把他領出了辦公室。我的這一舉動照樣沒能引起周圍人的關注,看來對沒有油水的事情麻木已經在城裏人的身上根深蒂固了。我和表弟在樓外的自行車栩旁邊說話。表弟果然有事壓在心上,沒轍了才跑來找我這個當姐的解圍。表弟說他想買台二手貨的筆記本電腦,貨已經看過了,現在就差一千五百塊錢往回搬了。我點點頭,什麼也沒問,我想他是應該有一台能體現出城市人素質的筆記本電腦,那樣的話他離這座城市的文明,以及他在這座城市裏的夢想就會更近一些。

我看著表弟的臉說,那好吧,姐給你兩千塊錢,不用還的,就算是姐對你的城市理想投資了。表弟的臉刷地紅成了家鄉黃土地裏盛產的地瓜色。如此一個大男孩的如此靦腆,在這座城市裏還真是不多見呢。我忍不住樂了,說你再有一年就該大學畢業了,怎麼還跟個沒出過門的大姑娘似的?你那天在新世紀商場金首飾專賣櫃前的勁頭呢?拿出來演一下,叫姐再看上幾眼。喲,今天才叫姐的眼睛抓見,咱曹明這不也是長出小胡子了嘛,往後再足足吃上幾頓紅燒肉,就會變成一個堂堂正正的大老爺們兒了呢。瞅著日見出息模樣的表弟,我從頭到腳都感到了喜悅,心裏甜成了一個高產的蜜蜂窩。我想趁著身上這股興勁扭頭就去儲蓄所給表弟取錢,但我馬上又猶豫了,我想還是不當著表弟的麵展示小龍卡為好。這麼想著的時候,我下意識地斜了表弟一眼,好在表弟沒在意我此時的表情。我問表弟等錢等得急不急,不急就明天上午過來拿錢,表弟說不急,我明天上午來取不晚。

我往廠門口送著表弟,表弟悠著兩條胳膊說,姐,她要去英國的事……你聽說了吧?我當然知道表弟說的那個她,指的就是艾水芝。我放慢了步子,那是因為我還沒有找到合適的詞來 回答表弟的問話。我把兩隻手捏在一起,城默不語。表弟又說, 姐,你說她要是去了英國,還能再回來嗎?我覺得這個間題離我鉤心有點遠,像是表弟在一場大霧裏問我靚人姿美容園在哪個 方向,於是我就這樣問表弟,是她親口跟你說了什麼?還是你看出什麼了?表弟伸出舌尖舔著下唇,老半夭才又接著說,感覺,我感覺她不會再回來了。姐,你看呢?

我就笑了,心說曹明呀,感覺,在這座城裏你敢隨隨便便相信自己的感覺嗎?姐就是因為進城後過於相信腦子裏的感覺,才把腳下的路走得磕磕絆絆。這座城市看上去親切誘人,其實給人虛幻感覺的地方太多了,我們鄉下人在這座城市裏不能靠感覺來支配自己的行動。可是我沒忍心把這些心裏話說出來給他聽,我隻是問表弟是不是家教上出了什麼問題,我想他是擔心等艾水芝去了英國以後,他的這份家教差事就算是到頭了。他心疼一筆數目不小的家教收人也是合情合理的,鄉下孩子嘛,又是在校的大學生,每月能有這樣的收人,說來也是一種運氣。表弟說沒事。可是他向前看的眼神挺優鬱。我長歎一聲說沒關係,到時姐再幫你找一家,現在城裏的孩子不開小灶就胖不起來,等到中考高考時,就會有成批成堆的孩子抓瞎,所以在這方麵他們的父母都舍得往裏投資。曹明抿著嘴唇看著我,什麼話也不說,兩隻眼睛裏徘徊著的東西叫我心裏一沉,那是因為表弟在我意想不到的情況下給了我一種不踏實的感覺。看來男孩兒一大,心事也就跟著多起來雜起來。分手的時候,我跟表弟說了一句廢話,就是提醒他明天別忘了來取錢。表弟回過頭,臉色內疚地說姐,就你對我好!我心裏一熱說,憑啥不對你好?我是你姐,在這座城市裏,我就是你最親最親的人。

初冬來了。而就在這個寒冷的季節裏,從鄉下走來的曹明和一個叫艾水芝的城市女人卻永遠離開了我們。這究竟是一場時尚的情感災難,還是一樁既有都市氣息又有鄉村氣味的生死遊戲,我現在說不清楚,就是以後怕也講不明白。

我表弟曹明和艾水芝死於砒霜中毒。從現場勘查情況看,警方認定這是一起自殺案件,至於說自殺動機暫時還無法下結論,因為還找不到能說明內情的證據。不過警方猜測一方情殺或是雙雙殉情的麵大。照警方說的情殺猜測,我問自己那究竟是曹明殺艾水芝?還是艾水芝殺曹明?要是曹明下的手,他的理由是什麼呢?對艾水芝著魔得失去理智了,怕她出國後再不回來了,於是就用死把她永遠地留在國內?至於說艾水芝製造了這場悲劇,那理由就更讓人沒法兒揣摩了。至於說雙雙殉情,好理解倒是好理解,但這個戲不大,從社會地位、從生存現狀、從對城市認識的心態上,艾水芝都不該是那種為情獻身的女人,她這個人雖說很會夢想,但她更會享受城市和金錢給人帶來的實實在在的快樂。唉,說到底,在這個事上,還是表弟找死的麵大。

那天我問羅普成怎麼看他老婆和我表弟這件事,羅普成說現在討論這個話題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我們大家還是向前看吧。那天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固執得要命,非要羅普成把他看這件事的心裏想法,一五一十地說出來給我聽。羅普成說生死在天,富貴由命,人的一切早在出生前就注定了,隻是我們感覺不到罷了。人世滄桑,苦海無邊,惟情者苦無怨,愛人死無悔。康薇,這回你總該明白了吧?我知道再往下說,我這張嘴又要敗在他那張嘴下了,索性就讓兩片嘴唇休息下來,換一種方式跟他交流,就是用直勾勾的眼睛望著他的眼睛。羅普成顯然對我的這個舉動感到陌生,拿打量初來乍到員工的目光在我身上轉來轉去,反倒搞得我左右為難了。我生起了自己的氣,怎麼就在這個男人麵前說也不行,不說也不行呢?

表弟和艾水芝的後事處理得就像是撕去一頁台曆那麼省事。表弟的骨灰盒由我淚流滿麵的姨父——一個典型愚昧的鄉 下老漢抱回了家鄉。可能是由於看出了我姨父的過分實在和壓在他老人家心底的無限悲傷,羅普成在我姨父返回鄉下的時候,讓我把一個裝著兩千塊錢的牛皮紙信封塞給老人。另外我還從小龍卡上把那四千塊錢取出來。我對這四千塊說,走吧,你們都離開我的小龍卡吧,我早就知道你們鬼鬼祟祟地來到我的小龍卡上不會有好事,我的小龍卡這麼小,怎麼會是你們的久居之地呢?你們跟曹明他爹,也就是我的姨父回到鄉下去吧,那兒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就是有點貧瘩,你們就當搞一次下鄉扶貧活動吧!到那以後麵對清貧的現實,你們不必太消極,就算我這個姨父手緊,舍不得叫你們去吃苦受累,但他不會讓你們一輩子在鄉下受委屈的。他身上的幾種病,加到一塊兒也不比我爹輕多少,到時有你們素醫院幫他忙的部一天。

至於說表弟在學校裏的東西,就沒幾樣值得姨父往回拿的了,本以為表弟跟我借兩千塊錢買的那台二手貨筆記本電腦,還能讓姨父換幾個錢帶回鄉下。可是我們在表弟的遺物裏沒有找到二手貨的筆記本電腦,問了同宿舍的幾個學生,他們都說曹明從來就沒買過什麼筆記本電腦,甚至也沒聽他說過要買筆記本電腦。到了這一步我就是再笨再沒用,也能想到我可愛的表弟那會兒是在欺騙我,他一定是把從我小龍卡上摘走的那兩千塊錢都消費到了艾水芝身上。這就是現代的城市經典內容,男人在女人麵前光有出眾的臉譜和文明的修養不行,金錢才是兩顆心遊戲時的安全紐帶,金錢已經把人們的靈魂打上了商品的標誌,金錢讓這座城市裏的人都變成了明碼標價的日用品,隨時隨地都可以出售和交易!

姨父回鄉下的第三天,羅普成毫無由頭地送給我一枚金戒指——一枚叫我格外眼熟的金戒指。羅普成說早就想送你一枚金戒指了,不過你要是喜歡的話,我覺得現在也不算晚。那天夜裏,當同屋的幾個人都人睡後,我把羅普成送我的金戒指放到床頭燈照得最亮的地方,屏住呼吸看著。這枚造型舒展的金戒指,慢慢地就把我的思緒領到了新世紀商場金首飾專賣櫃前,而表弟那張顯得很有城市青年氣派的臉,隨之也漸漸地出現在我的床頭燈光裏,一張年輕卻又是被迷離的夢幻籠罩著得讓人揪心的臉呀!於是我就忍不住丟下手裏的金戒指,伸手去捧我親人的這張臉,捧得很緊很抖,生怕這張臉再從我的手裏溜走。我對手裏的這張臉說,傻呀,姐現在已經拿到了你送給姐的金戒指,你是個說話算數的好男孩,隻是你的這個送法叫姐想不通,幹嗎要拐大彎子才送到姐手裏呢?你這不是把姐當外人了嗎?噢,好了好了,姐不說你了,都是姐小心眼行了吧?姐知道你在這座城市裏有很多委屈很多難言,你哭吧,哭給姐聽,你的眼淚就是姐身上的血液呀,姐等你哭完了就把你連夜送回老家,親人都在盼著你回家呀!我的淚水嘩嘩地從臉上掉下來,我的哭聲把那幾個熟睡的人都吵醒了,而我卻似乎不知道這間昏暗擁擠的小房子裏正在發生什麼事情……

我肯定麵容憔悴得像個逃難的人,不然新世紀商場金首飾專賣櫃的售貨小姐,不會用那樣一種驚訝的眼光看著我,盡管我上次和表弟來時給她留下的印象有點土氣,但卻不至於讓她此時用這樣的表情審視我。我低頭看了一眼,上次我跟表弟看上的那枚金戒指(就是現在我手上戴的這枚)的擺放處,此時擺著另一種款式的金戒指。我沒有急急忙忙把戴在指頭上的金戒指伸給小姐看,然後再問她這枚金戒指是不是她賣出去的?來買這枚金戒指的男人是不是那天跟我來的那個年輕人?而是假裝身心無比健康心情無比輕鬆的樣子,把一晃動就金光四射的那 根手指很不經意地鋪在了明亮的玻璃櫃台上。小姐先是衝我指 頭上的金貨嫣然一笑,而後才是衝著我的五官微笑,說那個年輕 人真有眼光,這款戒指戴在小姐的手指上,真是叫這款戒指找到了最值得佩戴它的人。我暗中出了一口長氣,也衝著小姐微笑,還說了聲謝謝,之後就像完成了一件秘密任務似的,匆匆離開金首飾專賣櫃。

羅家出事以後,我這是第一次走進羅家。四間臥室、化妝室、儲衣室、大客廳、小客廳、餐廳、廚房、浴室、衛生間、前後陽台,這些東西的樣子還像從前一樣,在我看來這個家裏沒有任何不幸的痕跡,甚至連氣息都與我記憶裏儲存的那股味道一樣。羅普成坐進橄欖綠色的布藝沙發裏,兩隻腳搭在圓形的墨綠色玻璃茶幾上,掏出煙說,幫我衝杯咖啡,你’喝什麼你自己弄吧。當我把衝好的咖啡端到他眼前時,他又說,你先去衝個澡吧,完事去我房間。羅家的人都自己占用一個房間,開始時我這個鄉下人對此很不理解,我認為就算房間多,兩口子也應該睡在一張床上,我們鄉下人可都是一家子長年擠在一鋪大炕上。我什麼也沒說就朝浴室走去。

推開浴室門,打開裏麵的防潮燈,我愣在了門口。浴室裏的布置很講究,四壁上鑲嵌著乳白色進口馬賽克,沒有光擇卻是能透出光澤的質感。在衝著門的那麵牆上,還有一塊像羅普成臉那麼大的瓷畫磚,畫麵上是一個正在斜側身裸浴的外國女人,露出來的半個乳房比一個整隻的還性感。這裏叫我好奇的東西還有大得能讓我鄉下一家人進去撲騰的桃狀感應式衝浪浴盆、奪目別致的溫控濕燕亭、手動式多功能蓮花旋轉噴頭、電動式升降浴鏡、梯狀的浴用品擺放架……我邊看邊不住地頤舌頭!

我對手動式多功能蓮花旋轉噴頭的水溫不會調控,結果半麵身子被一股噴湧而出的熱水燙得夠嗆,沒過一會沁皮膚就紅了起來,像是肌肉深處慢慢浸出的淤血暈。不過我沒太在意,其實我是沒有時間在意,我在陣陣喧鬧的水聲中很自然地就把一個叫康薇的鄉下女孩洗成了一個叫“艾水芝”的城裏女人,我覺得這兒就是我夢寐以求的寬大而溫馨的家。

我一絲不掛從浴室裏走出來,徑直走進了艾水芝的臥室,而不是羅普成的房間,我這麼做並非是故意不聽他的話。我走進艾水芝的房間確實是身不由己,我當時要是頭腦清醒,是絕對不會走進艾水芝的臥室,因為這裏曾經是兩個生命的終點站,能不叫我恐懼嘛。這間臥室我以前站在門口參觀過,裏麵的裝飾情調富有浪漫和典雅的個性色彩,棗木地板與飾物的色調和諧地融人到一起,喻示出女主人情感世界的迷蒙與矜持。我在不知不覺間就把自己當成了這間臥室的女主人,不然我怎麼會動作如此熟練地從嵌在牆體內的衣櫥裏,取出一件桃花色的浴衣穿在了身上呢?直到我在那麵化妝鏡裏看見康薇紅撲撲的臉,才猛然驚醒,原來發現鏡子裏有個康薇的人就是康薇,康薇現在還沒有成為艾水芝的繼承者,還不是羅普成的合法女人。我把自己平展在艾水芝的大床上,這張床可真柔軟啊,比我集體宿舍裏的那張木板床不知要舒服多少,同時我也從這張叫人備感舒服的床上,發覺自己在享受方麵的貪婪欲望比前些時候更具體更細微了,可能都快超過一般的城裏人了。

我來到小客廳,看見羅普成坐在木椅上削蘋果。我走到小茶桌旁,羅普成把剛削好的蘋果遞給我。我愣怔地望著他手裏的蘋果,就是不敢伸手去接。特意給你削的,說話時羅普成的臉上有了一點暖色。我戰戰兢兢接過蘋果。

吃呀。羅普成說完,點著了夾在手指縫裏的煙。

我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蘋果上發出的哢叭一聲,嚇得我 的嘴一下子停住了。而瞅著我的羅普成卻樂了,我頓時覺得臉 上發燒。

那夭蘋果是怎麼吃完的,我現在找不到任何感覺了,我隻記得吃完蘋果後,羅普成口氣平淡地說,戒指呢?怎麼沒戴上?羅普成眯著眼睛問我。我咽了一口口水,下意識看了一眼自己的那根手指頭。我心裏一陣亂,一陣疼,一陣怕,一陣怨,當我抬起頭,把目光落到他臉上的時候,我像是中了什麼邪,突然問道,戒指,你是從哪兒買的?他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一愣,或是臉色不好看,他隻是彈了一下煙灰,輕輕皺了一下眉頭,但緊接著就把一臉笑揚到了的臉上,樂嗬嗬說怎麼,你也要去買一隻贈我?行了,心意我領了。

我意識到如今的自己在這個男人眼裏已是一季收割後的莊稼了,他就要把我變成一株沒果實的麥秸了。他未來處理我的方式我差不多也想到了,用環保人士常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說,就是退耕還林,生態平衡!

走調思緒

科長湯聖水,到局裏彙報工作去了。

科長一走,科裏的人就小憩了,副科長高朔的舌頭,開始纏著兩個女人扯閑篇。

王千葉氣鼓鼓地說:“說啥我也咽不下這口氣。我們家雲雲差哪了?胖點怎麼了,當是舊社會呀!”

高朔呷口茶水,說:“現在有些事呀,你真就氣不得。就說去年職工羽毛球賽吧,我老婆在半決賽裏碰上了我兒子的班主任,你們猜我那兒子怎麼跟我老婆說:‘媽,我求求你,讓我們老師點吧!’我老婆上來那股邪勁,誰也不好使,到了把我兒子的班主任給淘汰了,燕得還挺狠。結果過了沒多久,我兒子因上課說了一句話,而且是被動狀態下說的,胳膊上的三道杠就變成了一道杠。那次我兒子哭了好幾個鍾頭,口口聲聲要跟我老婆劃清界線,害得我老婆這通檢討這通哄喲。你們說說,有轍嗎?沒轍!幹生氣!”

和嵐望著王千葉,聳聳肩道:“跟我那兒子的遭遇比起來,你兒子這還叫幸運呢。上個月,我兒子的小雞雞好好地就胖了起來,胖得跟個紅辣椒似的,老拿手抓,一尿尿就哭。我嚇蒙了,緊忙抱醫院去看,大夫說是病毒性感染。回來後我問兒子,在幼兒園時是不是拿髒手摸雞雞玩了?兒子癟著嘴說自己沒玩,是阿姨玩來著。我聽了肺都快氣炸了,真想去扇阿姨幾個耳光子,後來我家那口子問我還想不想要兒子了?我就後怕了。你們說說,一個役結婚的大姑娘,真夠德行的了!”

高朔一個勁地汕笑,像過足了什麼癮。

王千葉是在氣阿姨不叫她兒子上台演節目,說她兒子太胖。

“你要說有十個八個孩子不上去演,咱也挑不出什麼,可偏偏就剩下兩個,那個還是個弱智,你說說阿姨這麼做是什麼意思?對孩子的身心健康有好處嗎?”

“你平時給阿姨上貢嗎?”高朔問。

“逢年過節的,還少了往她們家拎?”王千葉臉色煞白。

正在這時,湯聖水回來了,坐下就說:“同誌們同誌們,準備再次奉獻愛心吧。”

“沒聽說哪地展呀?”高朔揚起頭。

“又怎麼了?”和嵐無精打采。

湯聖水就說工會要在這一兩天裏發起一次“獻愛心救救‘小草草”,活動。

“小草草”是農場一個職工的孩子,四歲半,沒媽,得了一種爛手爛腳的怪病,現在在北京治呢。

“一人捐多少?”高朔問。

“隨便吧。”湯聖水說。

“一會兒救災一會兒希望工程一會兒手拉手一會兒救救張大媽一會兒又可憐老餘頭,有完沒完?我們不是百萬富翁,我們還要過日子還要給阿姨們送禮,沒錢!”王千葉還在火頭上,滿嘴飛彈。

湯聖水覺得不對勁,瞅一眼王千葉,說:“吃槍藥啦?哪那麼大氣?”

“哼!”王千葉使勁一賺桌上的電話。

和嵐便悄悄給湯聖水使眼色。

這時高朔把一裸子校完的稿子搬到湯聖水的辦公桌上。

湯聖水還在琢磨王千葉哪來的這麼大氣呢,想問問她手裏那份校稿怎麼樣了,可舌頭好像給什麼絆住了,硬僵僵的沒了彈性。

辦公室裏的氣氛頓時壓抑起來。

湯聖水裝滿了鋼筆水後,扭頭問高朔:“趙豔來電話沒?”

高朔壓著嗓音說:“沒有。”

趙豔是科裏三個女性中最年輕的一個,二十出頭,中文本科生,是從局報社借來的。她一個星期前去了錦州一個二級單位複核文稿。

“她也該回來了。”湯聖水自言自語。

救救“小草草”的倡議書一見報,機關大樓裏一片同情聲,各處室都忙著斂錢。報完醫藥費回來,湯聖水挺當回事地說人家都行動了,咱們是不是多少也捐點呀!

“‘小草草’還真夠可憐的,不捐點還真過意不去。”王千葉優優地說,樣子跟昨天判若兩人。

高朔斜身子探手,拔了辦公桌下的台燈播座,把電動剃須刀插上去。他是個分分厘厘上都找節約的男人,每次都把電動剃須刀拿到辦公室來充電。

“看來你兒子的事圓滿了?”高朔衝王千葉一笑。

“叫演個男聲小合唱了。”王千葉挺知足。

“送禮了吧?”和嵐問。

“美的她!”王千葉大嗓門,“我那口子找人了。”

“大家看看,咱們是統一一個數呀,還是自己隨便捐?”湯聖水若有所思。

高朔趕緊埋頭工作。

“哎呀,今天是十六號吧?”和嵐取出幾張淺黃色的購物獎券,“今天開獎,我去天星商場碰碰運氣,要是中彩,回頭我請客。”

和嵐走後不久,高朔接了妻子一個電話。他妻子在局人教處工作。

“你們捐了嗎?你打算捐多少?”

“嗯……”高朔不想在此時談這件事情。

“我們處每人十塊。這次你別三塊兩塊了,也捐十塊吧,大家都說‘小草草’是自己職工的孩子。”

“嗯,我這就去。”

“你說什麼呀?”

“好好好,我馬上去。”高朔掛了電話,衝湯聖水說,“科長,我出去一趟,有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