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米城人物

從米城回北京後,我沒有按老湯囑咐的那樣,一到家就給他打電話。我心裏有點別扭,就是那種認為自己和老湯他們都不是東西的別扭。

妻子知道我去了米城,就話裏有話地對我說:何林,我可跟你說,以後沒事你少跟老湯他們來往,你現在可是大報的記者(去年這時候我還在一家企業小報當編輯部副主任),萬一搞出什麼不好的事來,就算我不說三道四,也有你好瞧的!

妻子對老湯有看法,都是老湯自己作的。

老湯是米城晚報的老人了,幾年前就把報社的廣告部承包了。老湯搞錢的本事蠻大,據說年年叫社領導用錢寬裕,而他自己呢,也是年年肥一圈。有了錢的老湯特好張羅事,動不動就打電話叫哥們兒姐們兒到他那一畝三分地上折騰折騰。老湯管玩叫“折騰”,說“折騰”這兩字比一個“玩”字有內容。其實,折騰折騰也沒啥,可要命的是老湯有個臭毛病,就是好在朋友的妻子麵前,展示他的最新女人——他就曾兩次帶著不同的女人(以老婆的名義)到我家。所以,他給我妻子留下的印象,一次比一次糟糕。

我這次從北京出來,是奔林江市采訪一個全國性的環保會議。

在會議結束的前一天晚上,我喝了酒,興奮勁起來了,給老湯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我這會兒在林江呢。林江離米城隻有兩百多裏地。當時老湯正在跟他的朋友們喝酒,一聽說我在林江,樂壞了,立時傲傲著說那快過來快過來!我說:不行,北京還有一堆事呢,散了會我得緊著往回趕,打個電話聊聊就行了,等以後有合適的機會再聚。老湯罵了我一句,說你都踩到我嘴唇上了還不來折騰折騰,你小子也太不把你老兄當回事了。跟你說,如今的米城,已不是前些年的舊模樣了,能折騰的事多多了,你這個大報的名妓(名記)也該來深人深人嘛(哈哈大笑),看看我們米城的娛樂餐飲業到底跟沒跟世界接軌(哈哈大笑)!百聞不如一見,一見不如一試,告訴我地方,我這就去車接你。這算是惹了老湯——不去趟米城看來是不行了。我跟他說,那麼吧,明天散會我下午坐火車過去。老湯跟我犯急,說我坐火車過去那是拿他的臉當屁股,他丟不起人。爭了一氣後,說定明天上午他親自開車來接我。

到了米城,我本打算隻呆一天,頂到失是再加一天。可沒承想酒場連歌廳,老朋友引見新朋友,我一下子就被陷在了米城。

折騰到第二天晚上,我頂不住了,一勁兒裝熊,從一個洗浴中心出來後,我央求老湯去夜市或是其他什麼地方,喝碗粥吃點鹹菜,我感覺我的胃都喝成篩子了。老湯一臉壞笑地說,這才剛開始折騰,你就沒電了,後麵的一節目還多著呢,拿出點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嘛!我索性蹲下,熊到家的樣子。

老湯看我真耍熊了,就說好好,找地方喝粥。去夜市的路 上,我琢磨著差不多就開溜吧,要是照老湯的心思折騰,我這一 百來斤非擱在米城不可。

我想開溜,但是試了兒回都沒戲,老湯的熱情勁讓你死的心 都有了。第三天晚上,我盡管沒喝趴下,但卻在歌廳的衛生間裏 吐了。吐完以後,身上的難受勁減輕了一點,再看看鏡.子中自己的臉,雖說還有點發虛乎,但鼻子和嘴之間,畢竟還是有了合適的距離,不像剛才看時,鼻子不像鼻子嘴不像嘴,模模糊糊的,感覺像是好幾個人的臉疊在一起傻笑。我漱過口,洗把臉,甩著手上的水下了樓,悄悄地走出歌廳。我這會兒需要透透氣。

米城的夏夜,比北京涼爽些。我站在人行道上四下張望時,就在空氣中聞到了一股烤肉味。迎風望去,那邊燈火成片,人影遊動,聲混音雜。我認出了那邊的夜市,我昨晚在那裏喝過粥。我捂著肚子,長出了一口氣,我想這會兒要是喝一碗昨晚那樣的小米粥,剛才翻過漿的胃,也許就不這麼難受了。我決定去夜市喝一碗小米粥,我沒敢上樓跟老湯打招呼。

老湯昨天說這個廣場夜市,是米城最大的夜市,小吃上百種。老湯還跟我說,從夜裏十點開始,一直到淩晨三點散攤這期間,你在廣場夜市上多見三類鬼:來醒酒的醉鬼,疲倦的色鬼,背運的賭鬼。聽得我直樂。

夜市也是個講品牌的地方,有點特色的食攤,都有標記,一塊白布,靠兩根竹竿撐開,或橫或方,噴上大紅字,張二哥燒烤、李氏魷魚、雙胞胎砂鍋……我要去的那個攤子,叫老北街粥王,攤主是個中年男人,擺了五六張圓桌,經營十幾種粥,十幾樣小菜,生意好像不錯,雇了一個鄉下小姑娘當幫手。

我剛在一張空桌前坐下,攤主就一臉笑地奔過來,說過兩句話,他就把我認了出來。

今天就您一人?攤主搓著手問。

我點點頭,遞給攤主一根煙。

這時那個鄉下小姑娘收拾清一張桌子後走過來,問我來點什麼,我說一碗小米粥,隨便幾樣小菜就行了。

攤主拿煙的姿勢很特別,我昨天就注意到了。抽煙的人,多半是用中指和食指夾煙,燃燒的煙頭衝外,這樣煙灰得吹得彈,而攤主卻是用大拇指、中指和食指掐煙,掐在過濾嘴跟煙草的連接部位,燃著的煙頭衝著掌心,多麼的與眾不同,在這俗世之中表現出另一類男人的老道,他的這個拿煙姿勢,叫我對他產生了一定的好感。

幾個報童圍過來,有男有女,衝我一勁兒兜售供人娛樂的小報。不等我有反應,攤主就把他們轟走了,嘟哦道,誤學呀!

我望著幾個報童的背影,胃裏一陣痙攣。

一碗粥,四碟小菜,我的胃裏響起了咕嚕咕嚕的聲音。我掏出手機看了一眼,現在是夜裏十二點十一分,我想老湯他們是折騰出新感覺了,不然早打我手機了。我架起二郎腿,詢著腰,端起碗,像喝酒一樣喝了一口熱乎乎的小米粥,身子頓感舒適,才曉得世間五穀雜糧,養人就養在此處。

喝第二碗小米粥時,我推斷時間已有淩晨一點鍾了。我想起了老湯說的那幾種鬼,目光不由得四處尋探。此時夜市,景象正在落蔫,有高挑的布幌在往下倒,收攤的桌椅聲遠遠近近地響著,伴著幾條僵硬舌頭撥弄出的吐字不清的勸酒聲。小報童的身影還在遊動,就像是將要落地的風箏。

我不如老湯有眼力,我不知道視野裏的這些人,誰是鬼誰不是鬼,倒是一眼就把鄰桌幾個女人的身份認出來了。她們臉上的粉妝已亂,金發或是棕紅發看上去怪異,衫裙都短而緊,可能不貴但款式搶眼的流行手包,或置於桌角或擱在套著絲襪的大腿上,個個腰形鬆塌,坐姿懶散,像是都在往下卸著身上的疲倦,偶爾說出的幾句粗話,能傳出老遠。她們是小姐,我想老湯可能 認識她們其中的某一位,全認識也是說不準的事。

一個紮小辮穿涼鞋,眼裏流出困意的小姑娘,不知何時站在 了我身邊。

叔叔,我就剩下三份報紙了,叔叔你能買一份嗎?我媽媽有病,我爸爸在外地打工,我弟弟上不起學……小姑娘語氣哀哀地說。

盡管我明白這是孩子們的商業活動用語,但我還是掏了錢,把她手裏的三份報紙都買下來,小姑娘給我鞠了一個躬,說謝謝叔叔。孩子完成了今天的任務,臉上幹淨了,蹦蹦跳跳地離開了夜市。

綁架情人的少婦……校園詐騙案啟示錄……死在電梯裏的淫棍……

念過這幾行標題,我就把手中的報紙扔到了桌子上。

這樣的小報,在夜市上,也算是一道菜了,一個孩子賣對付了,一晚上能掙到十幾塊。攤主說著,就把我丟下的報紙拿起來,調整了一下坐姿,衝著燈光射來的方向低了低頭,嘴裏嘟濃著什麼。

那晚,我喝第三碗小米粥時,老湯也沒打響我的手機,我在小米粥的香氣裏把酒醒透了。覺出夜風有些涼意時,才發現夜市上的攤子,已經撤得差不多了,隻零零星星地剩著幾攤。

不急吧?我問攤主。

坐在我對麵的攤主,兄弟般笑著說,不急,你慢慢喝。

不急我就再坐會兒。我也衝攤主兄弟般笑笑,等會兒還有大隊人馬來,你這些東西他們都能包了。

攤主笑出了聲。

來了一對青年人,看上去像情侶,像兄妹,也有點像同事,攤主放下手裏的報紙,過去招呼客人。

我嘴裏嚼著一條小鹹魚,覺得這樣呆在夜市上,是一種享受。

攤主問我是不是從外地來的,我說是從外地來的,來米城出差。接下來我和攤主就都沒話了,各拿了一份桌上的小報,翻出嘩啦嘩啦的聲音。

現在的人狠了,說撕票,就把個大活人,跟撕張紙似地撕了,拿人命不當回事了。攤主說完,抖著手裏的小報,似乎還瞥了我一眼。

我放下手裏的小報,點著了一支煙後,又讓給攤主一支。

攤主自己點著了煙,那粒紅煙頭藏在他的掌心裏,攤主又叫我覺得他是個與眾不同的人了。

不知你信不信,以前,我也綁過人。攤主不緊不慢地說。

我一怔,迎著攤主的目光皺起了眉頭。

真事。攤主把手裏的小報卷成筒,噠噠噠地敲著桌沿,間或偷窺我一眼。

我現在覺得,攤主真是個有點神秘的人了。不然的話,誰能跟一個過路客說出如此的話來?就算是扯閑篇,也不能往這上頭扯呀!

你沒啥要緊事吧?攤主盯著我說,那我跟你講講?

朋友,你可別把我嚇著,我話雖軟,但表情肯定告訴了攤主我想聽。

攤主卻不急著入題,賣著關子說,瞧你不像是做買賣的。

我聳聳肩,開玩笑說,我是幹東拉西扯的。

噢……領導。攤主一臉深刻地點點頭。

看著攤主的表情,我笑出了聲。

攤主扭過頭,衝正靠著一張空桌打磕睡的鄉下姑娘說,開兩瓶啤酒拿來!

一聽啤酒兩字,我這胃裏就有點亂套。

大概是見我臉色懼酒,攤主說,你晚上喝的白酒,這陣子早 叫小米粥蓋住了,整瓶啤的不傷胃,當回酒,不然你明天真的就喝不成酒了。你是我的回頭客,又從外地來,說深說淺,這事都搭個緣邊,這啤酒我請了。

話到這兒,我也就不推三躲四了,由著攤主把啤酒倒進兩個透明的塑料杯裏。

第一杯,我們啥也沒說,一碰就見了底。

攤主往遠處望望,抹了一把嘴,拿起卷過的那張小報,榴了我一眼說:張百萬,曾是米城的富人,搞建材發的家,他有一兒一女,那次我跟我相好的女人白子,綁架了他的女兒,當時他女兒有九歲吧……攤主停住了,而這時我也感覺到身邊有異味。

大哥,借火使使。

我側臉一看,跟我借火的小姐,發色棕紅,細高細高。

我給小姐打火點煙時,攤主問小姐,收工了?

今晚白熬,沒亮。小姐衝我一笑,是想法電你魂的那種笑。

看得出,攤主與小姐挺熟,想他們都是生意人,能有些共同語言吧。

謝謝大哥。小姐夾煙的手一揮,扭著很職業很召喚很時代的步伐走了。我說,賣什麼都不易呀!

攤主說,她們常在夜市上揀些看得上的零食回去吃。

攤主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很特別,叫我有意無意就把自己當成了小姐們看得上的零食。我想米城的人是團結,尤其是生意人之間,隔著行都捧場呀!

攤主回頭看了看那邊桌上的小姐,小姐們的目光也在往這邊飄。

攤主挺助人為樂的口氣說,她們都有租房。這個點,能便宜些。要是我幫你說上幾句話,還能……再便宜點。

我喝了一口啤酒,衝攤主不停地微笑。

也是沒啥太大意思。攤主這麼自言自語時,我感覺攤主給了小姐們一個手勢。小姐們就都走了,有一個還哼哼著,聲音像是跟我借火的那個小姐。

你說的也是,賣什麼都不易呀。攤主感歎得臉上直起皺褶。

我看了一眼手機上的鍾點,我想老湯百分之百是折騰火了,把我給忘了。

噢,我接著講。攤主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那一年我做紙漿生意,叫人坑了一把,坑得我兩手空空,就剩下一口氣了……哎,跟這小報上一樣的地方,我就不暖嗦了,我揀好玩的跟你說說。

攤主說,票搽到了第二天晚上,我和白子都服了張百萬,他居然比我們還狠,還毒,我們這是綁了個廢票呀!

整個事件中,我隻在公用電話裏跟張百萬通了一次話,告訴他我們綁架了他的女兒,說出了我要的贖金數額,還有送錢的時間和地點,並一再恐嚇他,他要是敢報案,我們就撕票。他當時在電話裏什麼也沒說,不過我聽到了他粗重的喘氣聲。我跟他說的那個交錢地點,是虛的,真地點預備了兩個,看情況再定用哪個。

張百萬沒按時出現在我的第一指定地點,也沒有報案的跡象。接下來再跟他聯係,聯係了無數次,死活是聯係不上了。這樣一直到了晚上十點多鍾,我徹底絕望了。

沒想到呀,親閨女,連十萬塊都不值!就算不值,就算你張百萬是個心疼錢的吝音鬼,那你就報個案嘛,報個案你也好有個父親樣呀!

碰上刀槍不入的硬茬了,你說這綁票營生我還有法兒做下去嗎?後來,張百萬的女兒發起了高燒,氣得要死的我對白子 說,找個沒人的地方,把她扔了算了。

白子瞪著我說,她還是個孩子,她不是張百萬!.去,出去買點退燒藥來。

你就是她媽呀?我那時有點歇斯底裏,真想把張百萬的女兒掐死。

白子就哭了。

我的心又碎又酸,我說別人能坑我的錢,我怎麼就沒辦法勒康別人的錢呢?我連個壞人都做不成,我活著還有什麼用?

白子說,這回你知道咱都是什麼人了吧?惡人,那也不是說你想當就能當成的。算了,你快點出去買藥吧,她終歸是個孩子。

講到這,攤主停下來,遞給我一支煙。

這個故事,我聽進去了,還想往下聽。

攤主幹了最後一杯啤酒,把空瓶往一旁推了推,抽著煙往下講。

退燒藥起了作用。但是到了天色放亮時,張百萬的女兒又燒起來了,燒得直迷糊,熬得四片眼皮子直打架的我,給嚇得夠嗆,一時不知怎麼辦好了。

白子比我沉著,她說,惡人做不成,咱還是做善人吧。走,送她去醫院,不然她會燒壞的。

我有氣無力地說,這簡直不叫個事嘛,這是綁了個小姑奶奶呀!

到了醫院時,天已大亮了。

看過急診,大夫說孩子的肺可能有問題,得住院檢查,叫我們準備押金.等八點鍾醫院上班時,再辦住院手續。我問大夫押金多少錢,大夫說兩千塊。

白子問我身上還有多少錢,我說你要幹什麼?咱們做到這一步,就算不錯了,咱們趕緊溜吧。白子跟我擰,就是不聽我的話,我隻好把身上的錢都給了她。加上白子身上的錢,也沒湊齊一千塊,我愣愣地看著白子。

白子說,你別這副表情好不好?這個事做不好,以後我會不安生的。去,你去找大龍借點錢,他這會兒肯定還在麻將桌上呢。

大龍還能借給我錢?我說,又不是沒朝他開過口。

白子說,那是跟他借大數,他跟你含含糊糊,衝他借個一千兩千的他不會不開麵。行了,有點男人樣好不好,快去吧。

還真就在麻將桌上找到了大龍。雖說是借兩千,但也沒少說好話,還寫了張借條。

回到醫院後,給張百萬的女兒辦了住院手續,.孩子那時還沒清醒過來。臨走時,白子悄悄把一張疊著的處方,塞進張百萬女兒的口袋裏,那上麵有一行眉筆寫出來的字:

醫生,有情況請打這個號碼跟孩於的父親聯係:30475680

老湯就在這時打響了我的手機。正講得來勁的攤主停下,發呆地看著我。

老湯陰陽怪氣地說,看見你了,一猜你就跑到夜市來了。我扭頭一看,就見老湯一行人,搖搖晃晃正往這兒走呢。

我口氣蠻大地對攤主說,瞧見沒,你的生意來了!

老湯過來就把我攔腰抱住。我說,你還有勁呀?

老湯揮著手機說,有沒有勁,你試不出來。

新老朋友們都笑。我斜一眼攤主,就覺得他還想跟我講綁架那件事。

行了,坐下來喝點粥吧。我拽了老湯一下。

老湯卻往起提我,咧著嘴說,喝什麼粥,還有場子呢,那邊都等急了。

朋友們都嚷我起來,都催我快點走。我望一眼攤主,挺難為情地說,那就算賬吧,四碗粥,六碟小菜,四瓶啤酒,一共多少錢?

攤主看著我,對我暗中幫他的幾個小錢,沒表示出什麼來。

四六四?哎我說老板,老湯虎著臉跟攤主說,你沒搞錯吧,就他那個胃還能裝下四碗粥?六碟小菜?四瓶啤酒?逗我玩是不?我可跟你說老板,你拿我不當回事沒關係,你今天要是把他這個從北京來的名妓(記)烤了,那咱市長大人明天就得蝴了。好好說,到底多少錢?

攤主一下子尷尬住了,我臉上也叫老湯鬧得不大得勁。我掏出錢包說,算了,我來吧我來吧,沒幾個錢。

攤主衝我們全體賠著笑臉道,這位老弟是跟大哥鬧著玩呢,啥四六四的,啥錢不錢的,就當哥兒幾個賞我臉,我高攀了。

老湯把我擋開說,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做生意你得實在。說著從褲兜裏掏出一把錢,猶豫了一下,捏出一張伍塊的拍在桌子上,氣哼哼地問,夠不?

我都沒臉看攤主了,我真想一高兒蹦回北京。

在歌廳之類的娛樂地方,老湯一向出手大方,這是有名的,要是折騰出情緒來,那個大方勁就更了不得了,往小姐們臉蛋子上、腮幫子上、胸脯子上和大腿上拍小費,張張都能拍出啪啪的響聲,那叫激動人心!

花錢如流水的老湯,怎麼會跟一個賣碗粥的人這麼斤斤計較呢?就算給我點麵子,他也不該這樣呀?甭管老湯是有意還是無意,我都覺得老湯不是個東西,還有我和其餘的人,都該回爐!

夢景展台

呆頭呆腦的你們,還有東張西望的你們,所有來到這座城市淘金的無業遊民、夢想在迷蒙的寬虹燈影裏大發橫財的鄉下人,站到我身上來吧,這個位置會成為你們窺視這座城市的最佳看台!上來吧,還客氣什麼呢?就像那些城裏人一樣,隨便一點好了,不必擔心我會使這就要枯萎的青春身子,宰你們口袋裏少得可憐的紙鈔,或是圖謀你們為遠方戀人也許是情人準備的那份情感。我是外地人在這座城市裏留下心酸往李的代言人,也是那些在尋求好日子路途中時常跌倒者的形象大使。噢你們上來吧,真的不必客氣,我這個來自鄉下的五小鴨是不會跟你們開國際玩笑的。我說話算數,再說我此時在這座城市裏,也就剩下說話算數這麼一點點真實的東西了。

——本文主人公獨白

下午三點多鍾,表弟曹明打來電話,說是拿到錢了,晚上想請我吃飯。聽表弟說話的聲音,就能猜到表弟現在很高興,也很幸福。同樣我也很高興很幸福。但我卻沒有答應表弟,我推說晚上有客戶要應酬,其實是不忍心讓表弟破費。他掙到的這筆錢,是他放棄了回老家休暑假做家教掙來的。表弟現在是這座城市裏農大三年級學生,表弟當初之所以要考到這座城市,都是衝我來的。幾年前我曾花了一大筆錢,在這座城市的一所民辦學校裏讀了職高。盡管從職高出來後,我的運氣似乎總不好,淨在找活幹的路上磕磕碰碰,不過這並不影響我對這座城市的看法,我覺得這座城市很好,能長久地生活在這座城市裏,直至找到一個屬於自己的小家,從頭到腳融人這座城市,該是多麼愜意呀。想必是因為我在這座城市裏,表弟到來以後顯得很有信心,不像我剛來那會兒,總是有種舉目無親的恐慌感。我在表弟到來後也確實沒讓他失望,我在表弟的吃喝拉撒睡上把心都操皺了,尤其是在他耗錢耗得凶的學業上,我曾多少次把自己的腰包掏空了,有時還得伸手跟別人借錢補短兒,不然表弟的學習哪會這麼順利?這一點不僅表弟心裏明明白白,就連老家的親人們,也都是茶壺煮餃子肚裏有數。現在表弟要請我吃飯,我除了高興,心裏還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我想表弟可能是被他今生掙到的第一筆辛苦錢,刺激得興奮過頭了。表弟聲音顫抖著說,姐你不知道,除了說好的那三百,她又給我加了二百塊錢獎金,她說我講課認真,孩子有收獲。表弟說的那個“她”,就是我現在的老板也是我現在的情人羅普成的妻子,叫艾水芝。這對夫妻養了兩個孩子,兒子羅曉華這會兒在英國讀高中。表弟現在輔導的是他們剛剛上初中的女兒。表弟的付出,被艾水芝肯定了,叫我這心裏也暖供烘的。但我還是沒答應表弟,我說她賞給你的二百塊錢,你留著買點什麼,剩下的都寄回鄉下吧,等姐忙過這幾天,姐再找你。在這座城市裏,表弟通常情況下都不跟我頂嘴,所以我把態度亮給他後,他的嘴巴上就不再有婆婆媽媽的聲音了。

表弟也和我一樣,一來到這座城市,就被這座城市的魅力迷住了,特別是今年,表弟的感受又深了一些。一個多月前他曾跟我說,姐,真是的,看看人家城裏人都是怎麼活的,咱們在鄉下那些年,算是白糟蹋日子了!姐,今年暑假我不回家了,我要留下來打工,一來能掙到錢,二來就是想真實地體驗一下城市生活。我覺得表弟這麼想對頭,就支持他留了下來。開始時表弟竄大街走小巷到處找短工做,可是跑了幾天也沒跑出名堂,表弟隻好垂頭喪氣來找我幫忙。我沒時間出去東跑西顛,就衝我的情人羅普成開了口,求他幫曹明找個事做。羅普成說那天跟你艾姨在一起吃飯時,她不是提過給孩子找家教的事嘛,你找她問問吧。於是我就打了艾水芝的手機。轉天,表弟就把自己送到了艾水芝家,讓這個女人看了。三天後艾水芝給我打電話說,我把他留下來了,薪水問題我們也談妥了,你就放心吧。

城市是男人的,要想在城市裏站住腳跟,首先得學會在男人身上紮根。

一這話是小梅跟我說的。小梅是我在“灣島倩影製衣公司”認識的一個姑娘,她也是從鄉下來的。小梅後來真的在一個男人身_L紮住了根,那個男人是做木材生意的,有一天把小梅領出了這座城市,從此以後認識小梅的人就再也沒聽到有關她的消息,據說小梅老家的人還到這座城市找過小梅。小梅無影無蹤了,但我不相信那些叫人心寒的種種傳說,我認為那個做木材生意的男人是個好男人,不會坑害一心想改變窮酸命運的小梅,他一定是把小梅領到了一個比這座城市更好的地方,讓小梅過上了 比夢想還富裕的日子!

要說在男人身上紮根,我的本領實在有限,花招也不多,小兒科的水平。我來到這座城市的時間不算短了,前前後後換了七八個地方,幹的都是些雜七雜八的事,但直到前年的冬天,我才在現在這個老板羅普成身上,紮下淺淺的一點根。在此之前認識的一些男人,他們那種在女人身上的敬業精神,使得我對這座城市的未來充滿了奇妙幻想,叫我這樣一個啃著窩窩頭從田埂上走來的農家女時常是感動得渾身酥癢。然而叫我失望的是那些曾經跟我“好”過的那些男人,過後差不多就都不喜歡我了。我想,這多半是自己身上的土腥味還太濃,嗆著人家城裏男人了,叫他們聞不習慣。還有就是自己的氣質,也不比才露尖尖角的影星和給大腕們墊場子的三流歌星出彩,再加上不會妖氣不會扭泥不會放浪的蔫巴性格,也不敢比那些坐台的小姐們,就我這個樣兒哪能一下子就被城裏男人的眼睛吃到心裏去呢?

我在大街上行走的樣子,就像一條剛產過卵的魚,疲憊不堪了還得瞪大眼睛尋找貼在廣告牌上、電線杆上、車站牌上、樹上和廁所牆頭上的小廣告,我得盡快找份工作。沒有工作就沒有食物,沒有食物就意味著挨餓,而挨餓就會摧垮我對這座城市的所有信念和幻想。我去了兩個地方,人家都沒相中我。後來我在一家醫院門口的一棵梧桐樹下歇腳時,一個熟人把我這張神情酸苦的臉認出來了,我很傷感地跟這個女人講了我的遭遇,她聽完後說,正好,我的一個朋友這會兒在醫院躺著呢,剛才還說想找個幹淨懂事的鄉下姑娘陪護呢。再跟你透露一點吧,這個病人家裏有的是錢,病人的性情也很溫柔,很好陪,我看你也挺內向的,說不定這就是你們之間的緣分呢。康薇(這是我的名字),機遇呀,你就先領下這個活吧,這樣也好把你眼前的困難暫時解決掉!

沒想到我的命運就在此處拐了一個彎兒。我陪護的女人叫艾水芝,她身上的病多種多樣,有急性的也有慢性的,她這次住 進醫院是因為心肌缺血。陪護的活我幹了一個多月,這期間我 認識了艾水芝的丈夫羅普成,一個民營企業家,他自己開著一個規模不小的印刷廠。我後來去羅普成的廠裏工作,不是羅普成硬要我去的,也不是我找他說了小話,而是他妻子艾水芝促成的。艾水芝出院那天,問我想不想到她丈夫的廠裏幹一番事業,我沒多想就說願意。艾水芝笑著說,你真懂事,也蠻可愛.普成會喜歡你的!

羅普成拷我的時候,我正在廠內的公用廁所裏。羅普成在拷機上的留言是:速到明湖飯店南樓13105房間。

我禁不住一笑,‘心說他這又是沾到了哪位先生的光呢?羅普成是那種不花錢要辦事,少花錢多辦事的生意人’,他對每一分錢都很專注都很算計,不像有些城裏男人,好在一些場合大手大腳地擺譜,好用錢來嘩眾取寵。在羅普成身上我多多少少能看到一點我們鄉下人的樸素作風。‘

說羅普成節儉,確實不是一般有錢人能攀比的,他最叫我銘記的一件事,是他那次在處理一盒剩飯上的舉動。那時我好像剛領過一次滿月的工資,一天中午,他來到我們業務部,目光三轉兩轉,就鎖定在了一張辦公桌上。當時桌上擺著我們幾個人剛剛吃過的廠裏提供的免費午餐——三塊錢一份的盒飯。羅普成盯著那個飯菜剩得最多的飯盒,半天沒開口說話,嚇得我們也都不敢往外出長氣。那盒飯是“臭豆腐嘴”剩下的。“臭豆腐嘴”叫齊香,得來“臭豆腐嘴”這個綽號,是因為她的口腔衛生在公共場合總是不達標,老是散發著一股叫人難以原諒的臭豆腐味。羅普成也煩她嘴裏的這股子臭豆腐味,曾當眾半真半假地說過,齊香的嘴要是再這麼一如既往臭下去,以後廠裏每天就得大麵積噴灑香水了。

羅普成旁若無人地拿起“臭豆腐嘴”剩下的盒飯,操起裏麵的筷子,什麼也不說就吃了起來,吧卿吧卿把土豆絲拌米飯,吃出了山珍海鮮的味道,叫在場的幾個女人全都傻眼了。齊香的身子在羅普成嘴裏發出的吧卿中,漸漸地篩糠了,眼內圈被欲出難出的淚水浸泡得發紅。羅普成吃完剩飯,並沒有像我猜想的那樣,把飯盒摔到地上或是“臭豆腐嘴”臉上,填臉說些難聽的話,他隻是說飯菜的口味要是不適合,以後可以調換一下。等羅普成一離開辦公室,“臭豆腐嘴”就掩麵大哭,不知是因為感動了還是懊惱,總之她的哭聲叫人聽著底氣十足,是那種有節奏有衝擊力的哭腔。我們幾個女人目瞪口呆,都不知道該如何勸這副模樣的“臭豆腐嘴”,時不時的還要去看一眼被羅普成吃得淨光的泡沫飯盒。從那天以後,齊香不但把免費午餐盒飯吃得連一粒飯粒兒一滴油珠子都不剩,還缺心眼似的到處尋找根治口臭的特效藥,也打聽民間的偏方,她說如果能找到治口臭的神奇妙藥,就是花個萬兒八千的她也不在乎。她說不除掉這嘴口臭,對不起誰都行,就是不能對不起羅老板,這麼多年來她丈夫都沒吃過她的剩飯剩菜,可是羅老板吃了,羅老板的德行高呀!

當表弟再次請我吃飯時,我沒有像上次那樣一心一意回絕他,我隻是跟表弟不疼不癢地客氣了兩句,就像眼下城裏人不把一兩頓吃喝放在心上一樣。誰知那天到了表弟動真格的時候,我又意識到自己終歸還是個鄉下人啊,一旦要張開嘴巴白吃的時候,就沒了城裏人那臉宰相那股狠勁,滿心的舍不得了。當臉上掩飾不住內心喜悅的表弟問我想吃啥的時候,我一下子謊了神,站在人行道上一個垃圾桶旁半天沒說出話來。表弟衝我笑笑,一臉發了大財的口氣說,姐咱們去“水上漁村”吃點活蹦亂跳 的海貨吧。幹嗎好東西都要裝到城裏人的肚子裏。“水上漁村”的大門從未被我這雙腳跨過,但我倒是經常從有錢人的嘴裏聽到“水上漁村”幾個字,也知道這個門檻老高的漁村,就坐落在名氣很大的金銀環國際大廈斜對麵。我本能地埋怨了表弟一眼,說你是不是在發高燒呀,那種地方甭說咱們不該去,就是想也不該想。你說羅普成比咱有錢吧?可他有時請大客戶,去不去漁村的都要左掂量右琢磨呢,咱們又算個啥?再說了,你就是請姐吃頓飯嘛,這個事在哪個小門臉裏還辦不妥?走,姐領你去“城鄉結合園”,我最愛吃那裏的白水豆腐了,呆會兒你嚐嚐,保管你這頓沒吃完,就開始想著下頓了。咋?看啥,跟姐走呀,不遠。盡管表弟沒說不同意,可他的臉色明顯不如說去漁村時好看,他心裏顯然對我選擇的地方不感興趣。我心裏翻滾了一下,我想表弟的口袋裏裝著百元鈔票了,鈔票叫他的小腰杆硬了不缺鈣了,叫他不像剛來時那樣把姐的話放在耳朵邊上了。盡管我心裏別扭,但我不想站在馬路上惹表弟不高興,他在這座城裏也難有高興的時候。這樣想來我就沒再說他什麼,而是以商量的口氣跟他探討到底去哪裏吃這頓飯經濟實惠。最終選定的地方,當然不是“水上漁村”或“城鄉結合園”,而是左廟街上一家不大不小的餃子館。在飯桌上我收著肚子沒有放開了吃,我看表弟也不像是讓肚皮自由發揮的樣子。我們姐弟倆雖說都管著自己的胃口,但還是把七十五塊錢吃到了肚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