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18米長的鋼板樁打下去,一下去就沒了。一般的概念裏,湖裏淤泥三五米厚,可是西湖呢?於是一下灌進一百多噸水泥。
而且,2002年的12月開工,第二年“十一”要完工。這幾乎是杭式工程的定式。
年年十月西湖要梳洗打扮,讓中外遊客流連忘返。杭州建委請來上海隧道股份有限公司,設計、施工都是一級棒。黃浦江的隧道也是他們做的。但是,上海人對朱金坤講:沒有這個做法的——這麼短的時間來不及的。
而且,西湖是大自然這位大師的大作,誰敢在西湖裏動土?“大師筆下添字難。”
朱金坤優雅地說。
當時的媒體特別是網絡,對動土西湖是一片不優雅。蒼蠅已經變成大象:西湖的水已經抽幹了!
不大有人不罵他們動土,正是因為不大有人不愛西湖。
剛剛挖掉淤泥,兩邊的泥就拱上來造成塌方。“人都癱掉了”。朱金坤講。
朱金坤很低調。兩天後我再追問他,他才講起這個“癱掉了”。當時東邊一塌,他趕緊叫人把西邊看牢,西邊要是一塌,西湖水灌進,那就……東邊本是湖濱路上凹凸有致的岸線,如今,可能導致岸線移動,而岸邊是幾十棵高達俊美的香樟樹,萬一香樟癱倒……
朱金坤癱掉了。
朱金坤不能癱掉。
市領導越是對他說“有什麼事我負責”,他便越是恨不能用他那一米八幾去撐起塌方。
西湖隧道的工期一天一天算出來的。塌方一次,損失一個禮拜的時間!
又一次大的塌方後,他和同事商量要不要向市裏彙報。不彙報不妥,彙報了更加重領導的壓力。第二天正好在一個會上遇到市領導,朱金坤淡然地說:湖濱路隧道又有點事,不過不要緊,已經差不多處理好了。
朱金坤說他感激最困難的時候加入進來的蕭宏市政建設有限公司。他每次去工地,蕭宏的項目經理李元洪必定在現場。現場是,路麵上接近40度,隧道裏悶不透風60來度。好容易來一點風,就把人吹個渾身灰土。
如此塌方有幾次。有一次後半夜塌方,現場指揮的邵建明腿骨折了,綁上石膏拄著拐也不離開現場。有的指揮,夜夜在湖濱路轉來轉去忙,手機電板一天打掉3塊,也就是快天亮時在汽車裏打個盹。
朱金坤講起一個個隧道英雄,我感覺他又回到那60來度的隧道裏了。而我望著他早白的發,總想這白發是不是隧道裏的灰土染出來的?
一直到10月1日的早7:30,湖濱路隧道做完了。市民們早就提出到時要看隧道。
朱金坤不大樂意,總想一切更完善了再見公婆。但市民把要求傳到市領導層,市裏說讓大家看,第一天開放,1天來了近15萬人。
“我呆掉了。”朱金坤說。
從“癱掉了”到“呆掉了”,或許就是建湖濱路隧道前後半年的總結?
朱金坤說,杭州老百姓已經不光是關心家門口,而是關心城市建設,人民城市人民建。
當人民終於都說好的時候,朱金坤才感到非常後怕!當時接下這個工程的時候也沒想那麼多。可是,如果做不好做不成,如果管漏,如果西湖水拱進來,他如何向父老鄉親交待?!
朱金坤的思維與他的衣著一樣簡約,或者說,單純。我想,凡做大事的人,往往都是大事化小,簡單思維。
朱金坤的語言,也因為簡約而叫我記得住。
他說在西湖邊做項目,因為大師筆下難添字,所以總是先被人罵,做好了,大家就說好。“這已經成為公式。”他笑。
我說,你第一次坐上車經過湖濱路隧道時,是什麼感受?
他說他心裏的舒暢,就像車子在隧道裏開一樣通暢。這種美感!
從2001年到2005年,杭州做了萬鬆岺隧道、九矅山隧道、五老峰隧道、吉慶山隧道、靈溪隧道、梅靈隧道、西湖隧道等。環西湖的東南西北,都能經隧道而進出西湖了。
有杭州做項目,或許有兩個公式。一是:先罵後誇。二是:市民視察。2004年10月錢江四橋建成。建成第一天,市裏準備了好幾十輛大轎車,接送市民去視察。然而很多市民還是等不及,爭相步行上橋。兩天裏有25萬人上了大橋。南方人有句話,叫做:我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還多。
事實上,杭州市民慣於親臨視察,杭州領導慣於向市民彙報,這或是最可愛的杭城公式。
得出這個可愛公式的後邊,是“不可愛”的承擔。
再說2003那一年,SARS,酷熱。
朱金坤說:那一年,天助吾也。
他說修楊公堤要局部封路。結果第一,SARS來了,外地人不來了,大大減少了交通管理上的壓力。第二,高溫,杭州人出門也少了。工作環境好。
他那麼自然地講著工作環境好。而這個好,是連續52天35度以上的高溫。
鋪瀝青倒是高溫天粘結度最好。瀝青本身150-170度。鋪上瀝青的路麵,也有100多度。施工人員穿著翻毛皮厚底靴,穿著帆布衣褲。汗水在帆布褲上結了一層鹽。
如果把這種長褲放在地上,兩隻褲腿能硬硬地直立起來,就差邁開步走路了。如果穿著平常的皮靴走上這種路麵,恐怕一下變成熟火腿。
他說建委副主任、總工程師劉衛天天在工地上,找劉衛就上楊公堤!楊公堤對於劉衛,已經分不清是事業心還是責任心。已經不是一項任務,而是他的一件作品。
一個設計師,一輩子能做楊公堤這樣一件作品,也是此生有幸!
市裏每周要來,朱金坤陪著領導在堤上行,所有的人一手握礦泉水,一手拿擦汗的毛巾。但是汗已無從擦起,因為T恤、褲子早已全部濕透,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沒有汗的。這一行人倒好像是從西湖水裏走出來的。
熱!我說。
也沒感覺熱。他說。
我想起38度高溫時我拍攝楊公堤,“也沒感覺熱”。因為楊公堤的美擄去了我的全部感覺。
楊公堤一做成,圍護揭開,又是十幾萬市民來“驗收”。站在高處看下去全是頭,人隻能挪動不能走。
這裏本來是西山路,如今變出了6座橋,變出了溪水、亭閣。路燈可以看出明式的窗格,石橋有很文化的洄紋、雕刻。大樟樹老前輩似的沒人敢驚動,路遇到樹,繞來繞去地說:您老好生待著,我們能圍著您這樣的前輩繞,我們是又沾了光,衛顯著身段好。
杭州從來是天堂,杭州處處好地方。每做一處,自然很多人罵:蠻好的地方又要做!“驗收”以後,一個個又嘻嘻哈哈地:介漂亮!做了就是比不做好!
為了這麼一個“驗收”,僅僅為了這麼一個“驗收”,這一年,就值了。
這次驗收的1年前,2002年10月1日,南山路工程竣工,十萬人擁抱西湖。10月1日上午10:00,市裏召開會議,關於下一步。關於重建楊公堤,關於隧道,關於湖濱路。
我說:1日清晨才幹完,上午就開會了?
他笑:這是這天上午的第五項括動了。
他用長假7天和設計院準備方案。長假一過,一上班,市裏就問準備得怎樣了?
我笑。
他也笑,說習慣了。做西湖的時候,市裏就開始調研西溪。做楊公堤之前,市領導用下班後的時間,到西山路來回走了總有50次,一個來回6公裏。
快的後麵,有“慢”。
朱金坤說,市裏布置的事也好做,不拖泥帶水,明確。他就背了任務去做作業。
他說市領導不讓楊公堤出現一點不協調,不管是路燈還是路石。以前他做路,光是注意交通功能,現在得到了提升,關注景觀功能和文化功能。
2005年建委的項目之一是:一縱三橫,即一條豎的馬路和三條橫的馬路。邊做邊撿拾曆史文化的碎片,就拾起一百多處。一條慶春路,與三十多條路巷相交,每路巷皆有典故:嶽王路、浣紗路、東坡路、菩提寺路、皇誥巷、楚妃巷、大福清巷、司馬渡巷,等等。光聽那路名巷名,就想在這裏訪古。
我聽說昨天在慶春路老嶽王廟舊址,剛剛放上了嶽飛的頭像,於是趕去一睹。那裏光緒二年建“忠顯祠”,民國17年建嶽王路小學。上世紀60年代夷為平地。改革開放後起來一個娃哈哈美食城。如果在今天,未必會在嶽王廟舊址哈哈哈地豎起美食城。
2006年1月19日此地豎起的,是一個銅與石的雕塑。刻文石柱上,暗綠的鑄銅:一個頭盔,盔下一把劍,劍下一件披垂的鬥篷。
無言地給人“撼山易,撼嶽家軍難”的震撼。
正是雨天。天陰沉沉的,紀念嶽飛的蒙難。雨淅瀝瀝的,訴說對英雄不盡的思念。
鬆樹一側新修的風波亭裏還有一個暗綠的“鑄銅”。那是一個穿著暗綠雨衣的人,雨中端坐,一動不動,或是嶽家軍後人?
過了綠雕,又見紅樓。此處本是嶽飛宅地,後為南宋國子監,再後是西湖書院。
到清末民初,建成西式浙江高等法院。到2005年,被杭州市買回整修。這幢紅樓,叫人想起新英格蘭的建築,想起哈佛校舍,想起歐洲和杭州的騎樓。民族英雄在這裏回首,中外文化在這裏交流,人在紅樓,一百個人可能在一百種聯想空間裏神遊。如果來個作文總動員,叫做:和紅樓對話,那麼,一千個人便有一千種表達。如果說,一條路可以提高通行能力,那麼,一個文化碎片或可激活思維空間。
走到慶春路大學路口,又是杭州市重新買回的一處“碎片”:求是書院。木結構的粉牆黛瓦。雨水順著屋簷下的鐵皮簷口嘀嗒嘀嗒而下。前人就用這樣的簷口積貯雨水,今人就聽這樣的雨水講述曆史。求是書院,是光緒二十年間的杭州知府利用普濟寺創辦的新型學校。光緒二十七年改稱浙江求是大學堂,二十八年改稱浙江大學堂,二十九年又改稱浙江高等學堂,到1928年,定名為國立浙江大學。到2006年,這幢清代古建築又將裝束一新地登場,歡迎前來叩見的現代人士切磋學術——以求是之精神。
一條慶春路,多少“碎片”串成珠,多少新篇難計數。一到慶春路,覺得眼目清亮,天地開闊。杭城凡改造過的地方,一律地“上改下”,電線全埋進地下——包括移動、電訊、網通、鐵通、數字電視、軍隊光纜等9家有線單位。
杭城下雨已半月多,但是不見積水——新鋪的瀝青透水性強。正是下班時間,但是噪音不多——新鋪的瀝青吸音性強。兩邊的樓群,這一段那一段地改成了騎樓。人在騎樓下,立刻就獲得一種遮風雨避烈日的優雅。
改騎樓先得拆遷。現在拆遷農民房,農民會說:房子不僅是生活資源,還是生產資源。生活水平提高了,經濟頭腦更提高了。政府不能虧待自家的百姓,自己咬咬牙,出手也得大方。我欣賞那騎樓的優雅,更感動於那優雅後邊的咬牙。
一條艮山西路,硬拓出30米寬,4公裏長的綠化帶,代價是拆了19。5萬平米的民宅。那後邊又有多少咬牙?車走到環城北路,隔著馬路中間的綠化帶,看到馬路那邊的公交車,好像在綠海上駛過的船,隻露出半個窗口,大部分車身都淹沒在綠色裏了。
我想起西溪濕地公園,那蘆葦蕩後邊駛過的船,隻能看見劃船人的上半身。
從綠海行車到蘆蕩行舟,到做好一個個入城口。上海來杭州遊玩的人最多,就是覺得東邊入城口滯後。從上海驅車來杭兩小時,從入城口到市中心的省政府倒要45分鍾!2004年“十一”,又有上海人來杭,不覺大驚:這個入城口怎麼一下變得這麼大氣?!現在從這裏到省政府隻要20多分鍾!杭州這麼大手筆!這批上海人本來節後有個會,討論上海方麵的事項,結果會議變成了研究杭州。
而我,覺得一個朱金坤就是一部書!如果把朱金坤這幾年的項目拿出來研究,或許就可以解讀杭州。
真是很累!我說。
很開心。他笑。
原來單眼皮笑起來這麼快樂。霍金的提問見了西湖,見了西溪,7月18日,我見到杭州又一位非常“美人”。杭州市民叫她新西湖,我叫她西西湖——在西湖西邊嘛。而且恢複了西湖300年前的舊貌,但見舊時態,疑是故人來。
可是我怎麼獨獨挑了今天這個日子?今天,台風“海棠”從台灣向浙江咆哮而來。
據說那脾氣可能比去年的“雲娜”還大。白岩鬆正在台灣做一檔《岩鬆看台灣》的節目,不巧遭遇“海棠”姐姐。白岩鬆穿著雨衣,風雨飄搖中,拿個話筒把聲音提到最高,我很擔心他下一秒鍾會不會讓“海棠”姐姐裹脅到什麼海棠國去。
我相信,今天我坐的窗旁,可能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之一。隻是我那窗外,掛著密密的雨簾,擋住了窗外所有的美麗。這個時候,西湖邊,白堤上,每棵新植的柳樹都被綁上了鋼管和毛竹,三麵支撐抵擋“海棠”。西溪遊船從下午1點停開了。錢塘封江。
中午12點多,那洶湧的波濤之上居然飄搖著兩條沙船。海事人員驚呼:快!去浦陽江避風!江上還有兩條船!
然而,當那兩條沙船避進浦陽江以後,又有一條小船出現在西湖裏。不是在蘇堤、白堤的老西湖,是在楊公堤以西的西西湖。西西湖曲徑通幽,野趣橫生。如果說老西湖是大家閨秀,那麼西西湖是山野村姑。村姑在風中雨中,便越見其自然生成,凹凸有致的野性美。
於是,當雨勢漸弱的時候,一條小船奔向了山野村姑。盡管報上有四個黑體大字:海棠壓境。
有句有名的歌詞叫做“想說愛你不容易”。我擋不住村姑的誘惑,後來我看到報紙關於這天“海棠”的報道,才知道,在那個時間段,杭州或許隻有一條船在遊?我為什麼不遊湖!西西湖的水麵上跳躍著滿湖的珍珠。湖水,因為蒙上了一層雨霧,就像一隻湖綠的玉盤。雨打水麵,濺起了圓圓的透明的水珠。西湖的水是詩詞蘊積而成,此時的西西湖,在雨珠的叩擊中,多聲部地吟誦:大珠小珠落玉盤。
老西湖隻用蘇堤、白堤在腰間鬆鬆地係上兩道玉帶,簡約而雍容。西西湖曲曲彎彎滿滿檔檔地長滿了綠盈盈、亂蓬蓬的各式植物。想怎麼長就怎麼長,生來就是長這兒的,生來就是這麼長的,生來就是由著性子長的。
各式瘋長的野生植物,野性十足野蠻女友般地看著我。
但是,我怎麼看到這幫野蠻女友的身後有一個個木樁?原來,這裏的堤岸是用木樁固定住的,是人工的。那些亂長一氣的水生植物,是一株株種下去的,種成一番野生的樣子。
包括那蘆葦蕩。
幾十隻鷺鳥衝上水麵,又繞進蘆葦蕩。如果這天不是“海棠”壓境,我一定希望船夫把我帶進蘆葦蕩,俺也感受感受沙家浜。國際美學學會主席阿諾德·伯利恩特說:楊公堤景區曲折的水道與豐富的植物配置,不僅極具鄉野情趣,可以使遊人貼近自然,而且將風景中的各類美學元素較好地融合在了一起,這樣別具風味的景觀在世界上也是不多見的。他說原來的西湖代表了杭州悠久的曆史和文化,西西湖則代表了創新和未來,在這,他發現了古老美和現代美的結合。杭州不僅有悠久的曆史,還在創造嶄新的曆史。
這一帶,原來叫茅家浦、烏龜潭、浴鵠灣、金沙港,都帶水字。不過早已成了陸地。兩年前還是兵營,還養豬養雞養鴨。
2003年夏,偉大的霍金駕著他那特製的車來到西湖邊,忍不住要用手撫摸美麗的西湖水。然後,他用電腦向王國平提兩個問題。
第一,西湖一周有多長?
第二,繞西湖走一圈能不能走得通?
第一個問題,是科學家對世界的數字化關注。
第二個問題,是偉人對世象的人性化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