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3)

第八章

我問這每天3000人是怎麼控製的?他說都由電腦控製,及時發布人數,指揮來往西溪的班車。這裏在原生態的感覺下,在看不見的地方,鋪設了強電、弱電、呼叫係統、通訊係統、監控係統,等等。八十多個監控探頭,360度地在旋轉。

他憨憨地笑:比如你,就可能都給拍下來了。

我心想,要是能拍下你把鳥吃過的柿子待客才好呢。

還有在竹簾、木門、蓑衣、麻繩“麻痹”下叫人不易察覺的玻璃自動感應門,等等。

這裏有關於濕地公園的科普展示和關於原住民的生活展示。有兩幢原住民當倉庫用的民國時期的老房子,稍加修繕後,成為茶室。裏邊把6條原住民的長長的木船擱上玻璃放上茶具,便是茶桌了。那舊木門上,還依稀可見“毛主席語錄”幾個字。

於是想起“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他說濕地公園這件事,如果再早些做,沒有這個經濟實力,也沒有這個共同的認知;如果再晚做,居民拆遷費和土地征用費漲得太快,政府也做不起。市裏2003年秋拍板定下來,開始征地。真正動工是2004年9月。市領導讓最遲2005年5月1日要完工。你算算,隻有7個月!

同樣是一個工程,在濕地做,難度大得多,因為車開不進來,建築材料等等全部用船運。先用大船,再搬進小船,再用人挑。挖泥的挖掘機也是架在船上的。有的公司做不下去了,寧可押金不要也撤走了。

他說市裏要求又多,一隻遊船也要提上一堆要求:親水性,透視性,和景觀相諧,和遊客心理符合。

本來,2003年春,一位美國基金會的會長,乘坐私家飛機來杭州,願意投資30億美元開發這片地,包栝高檔樓房、高爾夫球場等。好事情。

但是,杭州選擇自己投資做濕地公園。麵對濕地的624戶原住居民和幾萬頭豬。

麵對在這裏留下千古文章的列祖列宗。

也麵對沒做過。

旁人說及他在西溪戰地夜夜開會到十一二點,也有開到淩晨5點的。

他淡淡地隻3個字:沒做過。

現在的西溪公園隻是第一期,還有二期。第三期的拆遷條件,我都聽得饞人。現在第二期的原住民,伸長脖子盼著拆遷呢:“我們什麼時候拆遷?”

河裏,靜靜地躺著一棵柿子樹。他說,柿子樹一般是長在北方的。不知為什麼西溪的柿子樹長這麼好,有的樹齡800來年了。有一種說法,這裏的柿樹是南宋時期從北方帶來的。有北方人的蒼勁和滄桑感。柿樹死了,怎麼倒下,就讓他怎麼躺著,不去幹擾它,不去打攪它。

我想起他剛才說的:尊重大自然的每一個元素。

於是才注意到他一直在擤鼻子。9月6日,30來度的天氣,對於酷暑剛過的杭州,算是很好過的了。但是他顯然在感冒,而且不輕。問他,他圓腦袋晃晃的,一副大熊貓的憨態。他顧左右而言他,好像隻想吃竹子不想回答問題。

臨分手了才想到他一路和我在無人區裏走了那麼多路,擤著鼻子。而我隻注意那樹、那水、那鳥,就沒注意那人。後來真覺得十分的抱歉。不過,也許是他的“重鳥輕人”傳染給我了吧?或許一進西溪就容易忘我、忘形,也忘他呢?

杭州的魔法學校

我不清楚他和哈利·波特有什麼血緣上的關係。隻是一看見他,我的視像裏就疊影著另一個人:哈利·波特。

我甚至認真看了看他的眼鏡,對,有點像哈利·波特那招牌性的黑邊眼鏡。他近一米八的大高個子,又沒有騎著掃帚在天上飛翔的記錄,他肯定沒有上過魔法學校。

對了,魔法!他那眼睛,很江南的靈動裏,有一種魔幻。於是和他說話時,我常常無法揮去那個世界最著名的魔法學校的學生:哈利·波特。

他叫張建庭。

他的語言非常不魔幻,而且幾次說自己謹小慎微,如履薄冰。他是杭州的園文局長,是做西湖邊的園林文化的。可是杭州人,人人是西湖衛士。在西湖邊上動土,就如太歲頭上動土。

因為西湖,是每一個杭州人的。

西湖真的是每一個杭州人的嗎?

光是西湖的南線,本世紀初還有400多戶住家和20個單位。2001年9月6日的市委常委會,決定把南線家有和單位有的西湖,全部變成公有。把南線的曆史文化遺存,串珠成鏈。

因為愛西湖,當然喜歡住在西湖邊。也因為愛西湖,市裏帶頭第一個從湖邊搬出來。

我是2005年7月22日見到張建庭的。我說你怎麼還記得是那年的9月6日,這麼準確。

他說這一天是個轉折點,市裏要求形成會議紀要。

兩天後,張建庭根據會議要求,交上一份方案。關於在3。5公裏長的西湖南線搬遷住家、引水入園等等。

第二天,市裏批示這個思路很好。

我想,一個是兩天後,一個是第二天,都是快棋高手。

張建庭擁有的,是五六千人的施工隊伍和220天時間。第二年,2002年10月1日前,交卷。張建庭說,西湖隻能動好,不能動壞。杭州人全盯著的!

盡管,每一個方案都公布在“湖畔居”茶館樓,請市民指手劃腳。要知情,找市民,茶樓問計已經是杭州市民當仁不讓的權利。

但是,畢竟展示的隻是一個方案。動工後究竟是什麼樣的呢?南線的公園一個連著一個。一個柳浪聞鶯,是1959年建國10周年的時候建的。如果保持原狀,杭州市民不會有意見。大片的草坪和大片的楓香林。但是,公園而沒有流水,沒有起伏,沒有水生植物,沒有層次感和立體感。如果挖上一條河,有水就有生氣有靈氣。老百姓在“湖畔居”認同了這個方案。

張建庭還是睡不著。

他想著這條河怎麼走,這10米寬,一二百米長的線形怎樣才最好看?河邊土坡怎樣處理才更有起伏感?河邊種什麼四季常開的花?水下射燈怎麼裝,晚間才能讓樹讓橋的倒影清晰地投在河裏?

不能有敗筆!否則就是多此一舉!

張建庭在黑夜中睜著大大的眼睛:如果在西湖邊留個遺憾,那就是我的終生遺憾!

人們總說電影是遺憾的藝術,因為一經放映就不大好改動了。我看張建庭重重地說“終生遺憾”的時候,覺得電影再遺憾,也是導演的遺憾或演員的遺憾。張建庭一聲“遺憾”所以重,因為那將是每一個愛西湖的人的遺憾。

整個南線是圍著圍欄的。幹部們常常走進圍欄,不免擔心地望著隻有220天的張建庭:“十一”前實在拿不下來,就打個報告,延遲一些日子,這220天也是太緊了。

好像,張建庭己經不是張建庭,張建庭就是220天。

要拆除建築6萬多平米,要新建五六千平米,要挖二萬六千餘平方水係,要布四千多盞各式照明,要鋪兩萬多平米石板園路,要種十多萬平米綠化,等等。

張建庭清楚,對於杭州,每個“五一”,“十一”,都是旅遊旺季。如果遊客來了,南線還長長地圍著圍欄,那太對不起遊客了。

圍欄裏邊,天亮就作業,夜裏各項目負責人開會。

水係項目、背景音響項目、綠化、建築、城市家俱……對不起!我問:什麼叫城市家俱?

張建庭說,就是指路牌、說明牌、果殼箱、公園

長椅、雕塑,等等。

2002年10月1日的前一天到了。

9月30日了。整個南線還被圍欄圍個嚴嚴實實。

9月30日天黑了,圍欄依然嚴嚴實實,好像賴在

那裏不想動了。

明天就是“十一”長假了。

明天一到,9月30日的23:59一過,10月1日的

零點一到,全線圍牆同時開拆。

好幾十輛灑水車早已在這裏待命。隻等圍欄拆

掉,雜物運走,這幾十輛灑水車的方陣,立刻行動。

我想象那好幾十輛灑水車同時噴水,真覺得像軍

事行動,同時開火。

“十一”清晨,好像誰用童話裏的魔杖一指,整個西湖南線,從湖濱公園到湧金公園到柳浪聞鶯到長橋公園到雷鋒塔,再沒有私家住宅和單位,公園全部連成一片,全部24小時免費開放。草坪傳出背景音樂,新建的亭台倒影,在水中隨風搖曳。河邊種植著那麼多水生植物,河水快樂地流淌,好像快樂的少女捧著很多鮮花把新生活歌唱。

“十一”淩晨3。5公裏長的南線剛拆除了圍牆,“十一”清晨3。5公裏長的南線又豎起一道密密的牆——人牆。

張建庭用他的杭州普通話說:大家呆掉了。

江浙人說“呆掉了”,就是驚呆了。

張建庭說,其實,他9月30日白天就可以拆除圍欄。但是他故意不拆,拖到零點才行動。

我笑:你不想把這個過程示之於人。

杭州市民站成人牆“呆掉了”,享受著這魔杖一點,仙景出現的呆掉感。

湖濱路,40米寬的綠化帶。是誰,把不盡的色彩,傾倒下來?是誰,讓精巧的細節,作美的表白?市裏說淡妝建築,濃抹生態。而我,從此有了一個期待——什麼時候,可以在這濃抹裏,坐著發呆?

湖濱路,我的最愛!

張建庭說,做南線時他還不知道深淺,做完南線,市委讓發揚南線精抻,要求2003年的10月1日前,讓他完成3個工程。其中光是西湖西線的楊公堤一個工程,拆遷量就有九百多個家庭和125個單位。

我問給多少時間?

300天。

於是,張建庭不再是張建庭,張建庭就是300天。

白居易、蘇東坡在西湖修堤,稱為白堤、蘇堤。西湖300年前還有一堤,因為是楊孟瑛楊太守疏浚築堤,所以稱為楊公堤。後來漸漸淤塞,楊公堤變成了西山路,也就很少有人再記得楊孟瑛了。

唐朝的西湖,有10。8平方公裏。此時的西湖,隻有5。6平方公裏。如果修複楊公堤,恢複楊公堤以西的西湖水麵,那麼西湖水域麵積就擴大到6。5平方公裏。

300天,要還300年前的西湖。又是專家論證,茶樓問計。

張建庭說,這幾年,市裏領導到他所做的工程來,包括聽每一次的專家論證,總有一百多次。

張建庭麼,除了到“湖畔居”問計百姓,除了聽專家論證,還得連番地聽相關拆遷戶的眾說紛紜。

“叫你們的主要領導來!”

於是張建庭就去了。拆遷戶有一種誰大找誰的愛好,張建庭有一個無可動搖的目標。湖西拆除無保留價值建築近28萬平方米。

杭州人的驕傲,是在修複楊公堤的同時,做了兩個水預處理廠。從此進西湖的水,相當於自來水的標準。而且西湖相當於每月換一次水,每年換12次水。

而且,種植66個品種的一百多萬株水生植物,種植喬木1。5萬株(包括大樹)。楊公堤所有的農民房,全部新建成杭州傳統民居的黛牆黑瓦。修複蓋叫天故居、都錦生故居、於謙祠、上香古道、蘇東坡大麥嶺摩崖題記等36處曆史文化景觀。曲折幽深而自然天成,叫人樂此不疲地想來這裏尋源探勝。

蓋叫天那燕南寄廬,迎麵幾副聯就把人打住。“不大地方可家可國可天下,尋常人物能武能文能聖賢”,“英名蓋代三叉口,傑作驚天十字坡”,“燕北真好漢,江南活武鬆”。正廳匾上3個大字:“百忍堂”,道出英名背後的難言之隱,好漢肩上的萬馬千軍!一代武鬆,他的故居曾經天天上演“72家房客”——好幾十戶人家把燕南寄廬分割。如此葬送活武鬆,叫我想起2004年10月1日重建於西泠橋畔的宋義士武鬆墓。

現在是房客不知何處去,此地依舊蓋叫天。遊客不會想到這個故居的“曾經”,而且一見之下,覺得燕南寄廬就應該是這樣的,一點不陌生。你以為是新相識,卻原來是舊相知。

300天還了300年的夢。

如今不僅是還湖於民,而且是還了更大的一個湖於民。

我說:你又睡不好了。

他說:我又睡到工地去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8個字:我又睡到工地去了。而我知道,那是小棚屋子,是蚊子樂園。

他說沒有辦法,每年一過“十一”,市裏又要召開會,他又要幹別的去了。

我想,發揚南線精神以來,他就得年年有一次大的發揚。

我國2004年首次評選的2003年十大建設科技成就獎裏,有一項,是神舟5號發射塔。還有一項,是以楊公堤為重點的湖西綜合保護工程。工程獲獎評語是:“中國優化城市生態環境的典範”。國際美學學會主席阿諾德·伯利恩持說:“西湖綜合保護工程體現了人是第一位的,這是一種和諧,是創新和發展,是曆史和美的延續,是西湖自然和人工完美結合的典範。”

國際遺址理事會協調員尤嘎·尤基萊特說“這裏的人類、昆蟲、自然等已完全融合,西湖正是人與自然的完美傑作。”

5年了,到2005年10月1日,西湖新建、複建了50個風景點,整治、修繕了30個風景點,共80個景區景點。

《夢粱錄》一書寫道:“湖山四時景色有十,曰蘇堤春曉,曲院荷風(今作曲院風荷),平湖秋月,斷橋殘雪,柳浪聞鶯,花港觀魚,雷峰夕照,兩峰插雲,南屏晚鍾,三潭映月。”

後來又添十景:吳山天風,滿隴掛雨,玉皇飛雲,雲棲竹經,九溪煙樹,黃龍葉翠,龍井問茶,寶石流霞,阮墩環碧,虎跑夢泉。

再後來又添楊公堤、湖濱路、西溪濕地、運河十景、休閑博覽園,等等。

如果《夢粱錄》出續編,那麼,湖山四時景色到底有多少呢?

我想起西湖南線公園和楊公堤西湖上的一個個庭樓、草亭,我說,你的名字叫建庭,你就一直在引水建庭。

他說你看到我們杭州在革命加拚命地做,可是人家別的城市也沒在睡覺。你不做,人家都在提高,全國都在發展,全國形勢逼人。

市領導在一次演講時說:名勝區建設之所以能夠成功,關鍵是要有想幹大事、敢幹大事、能幹成大事的氣魄與膽識。張建庭說:每個人活著都有自己的使命。

我想,南線精神和杭州速度,就是這樣出來的。張建庭引水建庭的魔法,就是這樣出的。

杭州有一所魔法學校。

杭城公式

2005年9月底我結束了在杭州的采訪回到北京。然而,到2006年1月,才明白,我怎麼漏了一個不可以漏掉的人?

於是1月19日飛到杭州,20日上午走進市建委。過道裏走著的一個個四五十歲的人,每一個人我都覺得可能是他。因為,那一個個人看上去都精明強悍。終於有人向我介紹,說他就是朱金坤,我一看,覺得他真不像朱金坤。我說:你修路建隧道,我本來以為你會更膀大腰圓一些。

他一米八幾的個頭,標準的模特身架。一身黑色休閑西服裏,是一件黑毛衣。配上黑白相間的頭發,就覺得他簡約到隻有黑白二色,黑的凝重和白的優雅。他的五官分布得當,也全是標準件。眼睛是單眼皮。如果他上銀屏,或許2006年就要流行單眼皮。

他高高的個子,叫我想起他修建的長長的路:他黑黑的西服,又叫我想起那深深的隧道。他這一米八幾占有的生存空間不算小,但是他一身的簡約又很容易被人忽略。好像湖濱路兩側的綠蔭紅花,油畫般絢爛,東側的騎樓櫥窗,歐洲般耐看,但是誰會注意到湖濱路的下邊呢?

下邊很簡約,隻有一條隧道。

西湖,天下誰人不識君!誰都看重西湖好幾千年的文化積澱,可是有誰知道西湖同時還有好幾千年積澱的淤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