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擦身而過的刹那,我並沒有看見他,我看到的隻是一陣風,如果風也有模樣的話。
人生有很多擦身而過的錯過。我的第六感告訴我:就是他。我轉過身,這時候他也轉過了身,我說,你是——
回想起來,我和他兩個半小時的麵對麵,從始至終,我沒有稱呼過他一次。是不自覺的。他是杭州開元旅業集團的董事長,總裁,姓陳,按照俗稱,可以叫陳總,按照現在流行的叫法,可以叫陳董。然而他,平實而脫俗,難能而不可能流行,我下意識地不會叫他陳總、陳董,而且,很快就溝通到不需要稱呼。
當今企業界有一個常用詞,叫做:誠信。和他兩個半小時的談話,沒見他用過這個詞——謝天謝地!事實上,他那雙眼睛,就是誠信的形象的注釋,而且溢滿了善。
望著這樣的眼睛,一下就會給他投信任票。這些天鳳凰台天天熱播台灣國民黨的競選,明天,7月16日就有結果。他這樣的人如果參加競選,投票人想到他的眼睛,恐怕很快就會填寫他的名字:陳妙林。
他個子高,但是說話聲音不高。他不大笑,但是眼睛裏總含著笑。他坐在那裏靜若處子,但是實際上他又動若脫兔,他天天遊泳,尤愛冬泳。
我跟著他走進他辦公室的時候,突然,這幢47層的大樓周圍,轉圈地響起尖利的口哨——突然刮起的大風,好像在表演高空口技。風,一邊圍著高樓打轉,一邊前後左右地在空中大吹口哨。我不覺走到落地玻璃窗前。樓下是寬廣的草坪和漂亮的圓尖頂的商品樓。我掏出相機,隔著玻璃,拍下“眼前”的蕭山。然後風就停了。嗬,看來蕭山的風兒是故意造勢把我逗引到大玻璃窗前,向我炫耀一番那大片的、大氣的景觀?蕭山的風兒都知道抓住機遇。
問及陳妙林。他說:機遇好。遇上好時代、好城市。再問及他自己,也就一句話:心態好。
開元集團,把酒店和房地產和商業聯動著做。短短幾年,連鎖的四星、五星酒店,已經開張了11家,正在建的4家,正在談的1家。正在建和正在談的,就都是五星了。而且,多建到杭州以外,到了北京、上海。在寧波,正在建第二家開元大酒店。因為寧波的客人,旅遊的少,商務的多,商務客人消費高。
做商業,總要擴張,或者優雅一點講,叫做發展。擴張的提速和資本的投入,往往是對等的。不過,擴張是無限的,資金不是無限的。開元在一幢一幢建五星級,在一千畝一千畝做房地產的同時,從2004年開始了技術輸出,開元管理的輸出。當然有五星的水準才能輸出四星的管理。國外的希爾頓等大酒店到國內輸出管理,早已不鮮見。現在,開元要牆內開花牆內香,當然要做好開元這個品牌,技術的輸出,就是品牌的輸出。2002年評出全國旅遊飯店20強,前12家是國外酒店集團,後8強是國內的。民營的隻有一家:開元。
陳妙林常常講到資本鏈。他說企業小的時候,掙點錢不容易,管理很容易。企業做大了,掙錢容易,有時候自己都不知道就來錢了,但是管理不容易了。一個決策的失誤,資金鏈可能就此斷掉,甚至整盤輸。他用品牌輸出加快擴張,不用資金,但是人力資源能不能源源不斷,將是發展的瓶頸。
2003年上海的十大樓盤之一,是開元新都。現在開元在上海興建的,是28畝地的酒店和16畝地的商業中心。開元往京、滬建酒店,也是打出全國性品牌的一舉兩得。
我看這位白手起家、運作幾十個億的男士,沒有不堪的疲憊,隻有成竹在胸的雍容。我想起杭州雲溪的竹林,悠然而高遠。
陳妙林每晚11:00關手機,每天6:00起床遊泳。還在家安裝了一個乒乓球的發球器,一個人就可以打乒乓。再加上愛騎自行車,人家說他的運動都是挑最便宜的。他說他的運動都是最方便的,不需要跑到高爾夫球場或網球場上去。
他沒有不便宜的愛好。我又想到他的話:蕭山人曆史上很苦的。
20年前,1985年,蕭山想建縣裏第一所像樣一點的飯店,縣領導讓陳妙林來做。
20年前的陳妙林,三十出頭,簡單有餘,領導讓他做他就做。
錢呢?大部分自籌。
20年後我聽到這等“怪事”,實在佩服當時的縣領導,怎麼就能一分錢不給地讓一點不懂飯店的人去建一幢當時縣裏最好的飯店?還18層,還涉外!
世上做得成的事,屬於想得出的人。
陳妙林指指腳下對我說:這幢47層218米高的樓,13萬平方米,用兩年半建成。
可當時那幢18層高18000平米的樓,用了3年時間!
我想不通他怎麼籌集資金的。他說當時蕭山的每家銀行他都去貸款。同一家銀行的縣級、市級、省級他也都去貸款。
後來,蕭山撒縣建市,幾年後,陳妙林那開元要轉製成民營。他對市領導提出,現在市裏很支持我,下一任領導呢?轉製後可以不依賴政府,否則開元怎麼建現代化的企業製度?
市領導說:我們首先想到的,是你轉製後的發展。
15年後他歎曰:我就是靠改革開放的機遇,靠領導的開明。
我想擴張了。他淡然地說。
盡管,那時正是“六四”過後的經濟低潮,18層飯店還有大批的貸款要還。翎導惜才,說:你不當物資局長,那你不要後悔。
蕭山人不抱怨,也不喜歡後悔。陳妙林此時的思想,又是簡單有餘:我想擴張了。
或許,陳妙林對自我的發現,正是從此時始。
比爾·蓋茨如果不是放棄人人看好的哈佛的學業,就沒有今天的微軟。
陳妙林如果不是放棄人人看好的物資局長的職位,就沒有今天的開元。
陳妙林說:心態和命運是連在一起的。
陳妙林又說:感謝時代。
現在蕭山又撤市建區,成為大杭州的一個區。5年前蕭山到杭州市區一個小時,現在他說從他這兒開車到西湖邊,15分鍾,而且路口不收費了。原先他是蕭山開元,現在是杭州開元,做品牌更好做了。杭州定於明年在蕭山舉辦首屆國際體博會,於他的開元大酒店,是不言而喻的機遇。
現在全球經濟一體化,他就得一體化地關注經濟。他規定上班時間別人都不可以有空,但是戰略研究部的博士們可以有空——給他們自由的空間去思考,去提供決策依據。他每天在網上4小時,兩小時審批公司內部事務,兩小時全球經濟一體化。我很難想象他如何還有時間讀小說。他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安娜·卡列尼娜》等等經典,讀過的、現在還是願意翻翻。通讀過《二十四史》並點評,這是我在商界見到的第一人。《三國演義》,《孫子兵法》這些書,尤其能讀到商戰要義。不過陳妙林不讚成說商場是你死我活,而講究雙贏。
心態好。
陳妙林現在一邊辦開元連鎖酒店,一邊讀長篇小說《白銀穀》。寫清末山西錢莊的。因為錢莊是中國的第一個連鎖店。山西當年有個習俗:男人必須往外走。於是有了在48個城市連鎖的錢莊。
我找到他的時候,他剛從德國“走”回來。我看他那長長的寫字桌上,那麼齊整地行距幾乎相同地擺放著一疊一疊的文件。我說,你這麼連鎖這麼多頭緒可是這麼整齊!而我的桌上亂極了。他笑,說你的工作是發散性的、放射性的。我是條理性的。
我說,你才是發散性的。
從一文不名發散到幾十個億的流動現金鏈。
還發散到清末連鎖的錢莊。
還發散到奧斯特洛夫斯基的“煉鋼”。
我的腦子正發散性地思想著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他接電話:“哦,搞掂了?
好。”
他不高的聲音裏,我感覺又有一項不小的事情塵埃落定。我問他屬什麼?他說他今年虛歲54,屬龍。他已經在公司宣布,60歲必退。為企業著想,也為自己著想。他已經開始逐步分掉他的66%的股權。
他說,《白銀穀》裏那老太爺,兒子已經接班了,他還要插手,還是不讓變。
我想象不出他有沒有聲音高的時候。我看到的他,聲音一直這麼平和,隻有真正好心態的人才擁有的平和。
但是他是——龍。
聲音不高的藏龍。
杭州蕭山有藏龍。
藏龍為什麼在杭州蕭山?
三十多歲的時候,陳妙林想:我要擴張了。
五十多歲的時候,陳妙林說:我要退下的。
想擴張的時候,他是一條龍,藏龍。
說退下的時候,他更是一條龍,還是藏龍。第一店小二房間裏有一張大沙發,兩張小沙發。他指著大沙發問我:你坐哪裏?我說你人大,坐大的。他就坐下了。
坐小的。
那我就坐大的。
他坐哪裏都是大的。如果時光倒流,如果他現在是花樣年華,那他這形象正好可以進軍模特界、演藝圈。不過,隻有當他的年華已非花樣的時候,他才開始麵對花樣。
比如LV。
LV是世界名牌路易·威登的縮寫。那種手提包上滿滿地印上LV的字母,就身價百倍。在法國、在意大利,遊客想買路易·威登,要出示護照,然後在閣下的護照上蓋上一個章——對不起,不能再買第二隻了。
這種包多少錢一隻?我問。
10頭牛。他說。
10頭牛是多少錢,我茫然地想。
他笑:1萬多。而且路易·威登不是用牛皮,是人造革。
他不是吹牛皮,他的臉上有一種毋庸置疑的敦厚。2004年10月LV進了杭州大廈,事後路易·威登的總裁說:按照LV的知名度,像杭州這樣的城市不進的。但是,杭州大廈進了LV,證明了進杭州是對的。
他能夠說動LV進來,或許,是因為不由不信任他?
他是杭州大廈老總,樓金炎。
我說你不怕進了LV賣不掉?
他說不怕賣不掉,隻怕沒好東西。因為浙江省、杭州市的經濟形勢好。
LV上櫃台的第一天,這種人造革包賣出98萬元。然後,每天賣出30多萬。
每天?我問。
一直到現在。他說。現在,是2005年8月10日。LV的包常常需要從全世界調來滿足杭州。於是大約4個月前,LV特意在杭州召開世界年銷會議。總裁要讓來自一百多個國家的銷售商看看,在一個並不是北京、上海的城市,更不是巴黎、紐約的城市,而且根本不大的商場,為什麼能產生銷售奇跡。
我也問樓金炎:為什麼。
樓金炎說:精耕細作。
由“精耕細作”我想起他剛才說一隻LV包相當於10頭牛。就覺得他的企業盡管LV了,但他好像是從遠遠的田地上走來的。
他小時很窮,後來當過6年海軍。他這天穿著蔚藍色細白道的襯衫,叫我想起兩個字:海魂。他那暗紅的領帶,又叫我感覺著熱土。
杭州大廈(以下簡稱杭大)是1988年開張的,那時是杭州最高的樓、最體麵的場所。各方麵有關係的人士通過各種關係進入杭大的各個部門。國營加關係,不可能不虧損。到1992年負債累累再辦不下去了。
當時的組織部長找市二輕副局長樓金炎談話,說市裏希望他去杭大。
十幾年前的“當時”,大體做了副局長,前麵的道路是局長。去“下麵”的企業,近乎下嫁。市裏想得很周到,下嫁兩三年,可以再回局裏。希望樓金炎1993年1月1日去杭大報到。
樓金炎1992的12月31日去報到了。
決定要做的事,今天不拖到明天。
樓金炎對我說他脾氣大。因為今天要做的事必須今天做完。我更知道的,是人們說,杭州大廈最沒架子的,是樓總。
我想,架於小,因為心誠;脾氣大,因為心急。
l2月3l日那天他當即召開幹部大會。說大家放心,自己來杭大,就沒打算再回局裏。如果幹不好,從此就在杭大當工人,不再享受原來待遇。不管是惟,不管是誰的人,不能把經濟效益搞上去的,請走。杭大不能有一個閑置的零件。
“閑置的零件”,我一般不會用這樣的比喻,這需要有工廠工作的經驗。樓金炎在二輕局,做過10家企業,沒有一次失敗的。
閑置的零件,或者不想不閑置的零件,嘩嘩地走了。杭大1600多人,走了四五百人。我想象著樓金炎當年在東海艦隊服役時,他穿著海魂衫站在艦艇甲板上破浪前進。現在,駕駛起杭大這艘艦艇,一路破開水麵,浪花分向兩邊飛起。
留下的一千多人,十多年過去了,至今幹部沒換過一個。
既然上了樓總的艦艇,就沒想下來。
我剛來杭州就聽說,在全國商業界,單店比,杭州大廈效益第一,已有3年矣。
這句話我聽來不知道是印象很深還是沒有什麼印象,因為杭大的榮譽太多。杭州大廈目前已擁有國際著名品牌二百餘個,BURBERRY、CANALI、K&C、AIGNER、TRUSSARDI、HR、CLINIQUE、卡地亞、傑尼亞、雅詩蘭黛。資生堂等21個品牌的化妝品、名表,全年銷售排名全國第一。“杭諺有‘銷金鍋兒’之號,此語不為過也。”(元·周密)
杭大在20世紀80年代曾經是杭州最高檔的大廈,但是,在今日杭州,這家由三星改成的四星級,在今天林立的四星、五星級裏,輪不上了。
杭大太小了。杭大的老總也太小了——是個店小二。
樓金炎給自己的定位是:店小二。
他說企業是出產品的。杭大的產品就是:服務。所以他就是店小二。
這10年,杭大的效益是一年賺一個杭州大廈,現在還不止。“店小二”說因為誠信的服務,但我覺得還有一個因為。
因為,他不僅僅是店小二。
我說,其實,你身上有一股運動員的闖勁。
1965年底,第二屆全國摩托車比賽,亞軍是——
樓金炎說:你別提這個,又不是個人的,還是團體賽。
我說,當摩托車運動員,都得有一股闖勁。
他說,那場比賽,重傷45名。我想,1992年的最後一天,他從局級的台階上走下來,走到店小二的位置上,而且是負債累累的店小二,是有一股摩托車運動員的闖勁的。
他說企業就是要把經濟效益搞上去!哪個朝代都一樣!
這麼說的時候,我看到他騎在摩托車上風馳電掣。
有一次他在廣州機場買了一箱芒果回來。到杭州打開一看,上邊是芒果,下邊是爛貨。這種受騙、受辱的憤怒,叫他想到,杭大一定要誠信。
杭大27層,上麵是酒店,下麵4層是商場。
他定了兩條死杠。第一,誰進假貨開除誰。第二,顧客可能也可以不講理,員工不可以與顧客爭理。大廈特設“總經理委屈獎”,補償受委屈的員工。
消費者不是刁民,但是消費者都有個性。樓金炎提出個性化服務,就是要讓杭州大廈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店小二們,把“服務”這個產品,做到讓各各不同的顧客們都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