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女孩蹦跳進來,這是另一位婦女的孩子。女孩噴紅的臉蛋,圓圓的大眼睛,油亮的厚發綁成兩把刷子,手腕上還帶著個銀手鐲,好像剛剛從年畫上走下來。我問這小年畫叫什麼名字?自己會寫名字了嗎?她大大方方地拿起筆,給我簽了個名:李湖豔。
小年畫小湖豔是營養充足、是幸福指數的證明。湖豔的媽媽一邊做筆一邊看著小年畫笑。我想,一邊做筆,一邊看年畫,多好。
一會進來一位拿著蒲扇的大媽,她在自己家裏也做筆,做筆是計件的。有功夫就做一些,年齡大了做不了太多,也不想做太少。我問她多大?72歲了。她說,白色的褂子裏是筆挺的身板。我說掙了錢給孫子、外孫買些什麼?她說,什麼都買。看到什麼買什麼,想買什麼買什麼。有時就給孫子、外孫錢。高興!
當然高興。人能達到看到什麼買什麼,尤其是想買什麼買什麼的自由,能不高興?
72歲的人,手頭也活了。村裏、鎮裏的經濟也活了。分水鎮的60億支筆,占全國的40%。2002年12月,分水鎮被評為“中國製筆之鄉”。2003年,有兩家企業被評為“中國製筆王”。40來家企業通過了ISO9000質量體係認證,還有一家企業投入150萬元創辦“中國筆業貿易網”,等等。
而分水人很低調,說他們這是百姓經濟。不過市領導年年來,市裏很支持他們,這兩年杭州的區、縣工業經濟會議都放在這裏開。
在上個世紀60年代末,來這裏插隊的知青,大都是當時杭州圓珠筆廠的子女。有一位知青的父母來看孩子,發現山上的細毛竹可以做圓珠筆杆。把豬圈弄弄平做筆,開著拖拉機顛顛簸簸地上九曲十八彎的山路去送筆。
做筆之當初和做筆之現在,真像分水嶺似的呈現出分水鎮兩個世紀的生活。現在這裏飯店、書店、手機店、網吧,還有聯華、華聯等大超市,吸引了周邊縣市的人到分水鎮買房、消費。尤其這麼一個幾千人的小鎮,就有l6家鮮花店——常常又有新的公司開業新的老板產生,於是就慶賀就送花籃。
比爾。蓋茨在一次演講中說:“沒有機會,永遠是那些失敗者的推托之詞!”杭州的分水人,用一支筆書寫他們是怎樣成功地創造機會的。
我走進一家製筆廠。監控室裏,電腦屏幕上顯示著每一個車間的現場。有人稱分水的百姓經濟為:螞蟻雄兵。
第八章
阿裏巴巴:芝麻開門
億萬未婚夫
一輛私家車迎麵開來,車裏一人探出頭來向我們這輛巴士大叫:哇——!好漂亮嗬!好開心嗬!
一車的新娘大笑起來,一車的新郎“哦哦”地歡呼起來。
又有兩輛大轎車迎麵開來,整車整車地衝新郎新娘們“哦哦”。新郎新娘們也整車地撲向車窗外“哦哦”。真好像隔著馬路對歌似的。
因為太漂亮了。
因為太開心了。
百對外來務工青年,早上6點就化裝,著婚紗,拍結婚照,然後坐上敞蓬觀光巴士,巡遊杭城。
我問一位新郎:怎麼樣,很激動吧?
新郎鄭重地告訴我:各方麵都很激動。
這位“各方麵都很激動”,緊緊地摟住新娘。早晨乍暖還寒,新娘薄薄的婚紗裏,是年輕美麗的肩背。新郎想讓自己的體溫,透過嶄新的西服,溫暖新娘。
新娘晃著一頭滿天星,說不冷不冷。
新娘說,她從小學課本裏就向往西湖,大學畢業後去了幾個城市,最後終於漂到杭州。現在是家在杭州了!
巴士兩側窗旁掛滿了氣球。巴士一路開去,氣球一路飛舞,宣泄著新娘新郎們的快樂。兩側的氣球又像巴士張開的兩張彩色的翅膀,呼拉拉扇起來帶著巴士前行。這些會飛的婚紗巴士,終於停在浙江省人大會堂跟前。新郎們攙扶著新娘們,新娘們提起拖地的白紗裙,從車上下來。感覺中,好像一個個穿著水晶鞋的灰姑娘從宮庭台階上下來。正好有一隊旅行團走過。舉著小旗的導遊對旅遊團說:大家都看到了,杭州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地方!100個灰姑娘提著長裙從車上下來,我忽然想到美國電影《億萬未婚夫》。有一個場麵,不知多少姑娘穿著婚紗去追逐一個身價億萬的小夥。
而這100位新娘,她們是來杭州創業的,她們本來追求的是杭州。杭州是她們的億萬未婚夫。
我們結婚吧!
一輛輛巴士上,寫著“精致和諧,大氣開放”,“和諧之城,愛情之都”,“第一故鄉第二故鄉都是創業故鄉,本地青年外地青年都是有為青年”,“情係外來青年,共建和諧社會”,等等。
省人大會堂的宴會廳,今天盛裝為百對青年舉行婚禮。所有所有的攝像機、照相機,對準宴會廳大門口,對準款款走來的百對新人。這些外地青年,大都是服務業、製造業、建築業的,今天當一把大明星!今天讓所有的鏡頭來追星吧!
市長孫忠煥當證婚人:杭州的一磚一瓦不會忘記你們,西湖的一草一木不會忘記你們,祝你們共同譜寫愛情故事,夢圓杭州。
孫忠煥,鼓鼓的臉頰,土地般敦厚,圓圓的黑眼睛,叫人想起葡萄的豐收。同樣的語言從他嘴裏說出,就覺得那一個個字如葡萄熟了,飽滿而堅實而圓夢杭州。
情意綿綿的歌聲響起: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
我愛你有幾分。
我想,對於這百對外來務工青年,這歌詞或許可以改成你問我愛杭州有多深,愛杭州有幾分。看著這和諧和美的一屋子婚紗,我想起昨天,5月14日,鳳凰衛視中文台21:30播出的“向偉大的歲月致敬:莫斯科紅場大型表演音樂會”。這是為紀念60年前的二戰歐洲戰場勝利日。開始的鏡頭,就是一位穿著白色婚紗的新娘,往棺材上放上白色花束。也是一個5月,1941年5月,每天有成千上萬的青年奔赴戰場。歌聲唱道:
分離代替了婚禮,
姑娘把自己的婚紗留給了小妹妹。紅場上的姑娘們,都一襲素衣,圍著一條長長的拖在地上的血紅的圍巾。姑娘們痛苦地前行,圍著那拖地血巾。拖出一道道長長的鮮血巾一場衛國戰爭,蘇聯有867萬軍人捐軀,有2700萬人犧牲。
戰爭勝利了,歌聲唱道:
我們終於能夠放聲大笑,
我們流著淚水放聲大笑。
或許,不一定要求幸福的杭城青年去明白不能大笑的日子,如同不一定要求小胖墩們去明白三年自然災害時不能吃飽的日子。但是,我還是執拗地把紅場上新娘往棺材上放白花的鏡頭,和宴會廳裏齊齊為新郎新娘祝福的場麵疊印起來。
新郎新娘們正在向雙方的家長鞠躬。還要,還要向昨天今天一切為和平為和諧付出的人們鞠躬。
然後,我深深地祝福美麗的新娘們。和她們的億萬未婚夫。運河裏的清華北大
男生王杭屏講,王國平伯伯說王杭屏的名字和王國平的名字很像,500年前是一家。
男生呂慧敏說,沒有想到王國平伯伯會來!他和我們一開玩笑,我就不緊張了。他不是想象中的高官。我大笑。
男生童土星不笑。他端坐著,雙臂交叉擱在課桌上。他彎下頭,把腦門往胳臂上劃拉一下擦汗,倒好像他那胳臂是個卷筒紙。連擦汗都不變換姿勢!我想,一定是個上課時一直這麼端坐著的好學生。
這幾個l3歲的孩子都是好學生,所以“六一”兒童節前,說起怎麼把杭城建設得更好,決定給王國平伯伯寫一封信。
柳敏的爸爸看女兒那麼認真地執筆寫信,說你們期望值不要太高,王國平伯伯一天得有多少信?他不一定會給你們回信的。
果然王國平沒有寄來回信。隻是把自己“寄”來了。就在“六一”那一天。王國平問柳敏為什麼想到給他寫信?柳敏答:你的號召力大。王國平笑:你的普通話講得不錯。
杭州人講普通話,往往有口音。這所運河小學,又是外來民工子弟小學,學生家庭的口音五花八門。但是這幾個學生的普通話確實已經在向我透露一個信息:這所運河小學的學生不可小視。小學還有課外培訓班,柳敏選擇了數學培訓,另外三個學生都選擇了英語。為什麼都選擇了英語?呂慧敏兩道揚起的長眉和一雙揚起的慧眼,一道直立的鼻梁和一個直立的身子。他說他將來想出國留學,他家從外地到杭州這個大都市,他就想從杭州走向更大的世界,然後再回到杭州建設杭州。呂慧敏的爸爸在一邊插話說,昨天看到王國平講話,對杭州更有信心了。杭州不把我們當外人。昨天?我明白,昨天的《杭州日報》,報道了王國平關於讓外來務工創業人員安居樂業的講話。
王杭屏,小個頭,一臉聰明可愛。我說你長大了可以演鄧小平,然後又覺得他現在就可以演少年鄧小平。他對王國平講杭州的交通管理上的問題,王國平說這也是市裏正在想解決的比較困難的問題。
我問王杭屏學英文有什麼打算。
他可愛地一笑:當個老板就可以了。
我大笑,我覺得這個孩子的可塑性還不僅僅是當老板:會唱《哆來咪》嗎?會!他大聲說。他今年在區裏的英文歌比賽中還得了二等獎。童土星嘛,說他學好英語長大了要當發明家。然後再沒有多一點的話。還是把卷筒紙似的胳臂端放在桌上。他大鼻頭大嘴大眼,執著內秀,是一塊當發明家的料。會不會是個天文學家?他不是叫“土星”麼?
柳敏,細瘦的身子和文雅的談吐。問她培訓數學有什麼打算。她說現在還沒有。可她爸爸很快就給我描繪了她的年薪可能50萬的將來。
柳敏爸爸“六一”那天對王國平說,小孩就像一棵樹苗,種在沙漠裏和種到杭州來,是完全不一樣的。
運河小學是2001年7月成立的。一幢破樓加樓前一棵香樟樹。學生是250名外來務工人員子女。2002年,500名學生,學校擴建。今年,有來自29個省市的1061名學生。區裏連續3年的畢業生素質測試,教育質量測試,運河小學都遙遙領先。上個月,7月5日,區裏兩千多名小學生的語文、數學、英語新蕾杯比賽,第一名李洋,13歲,運河小學學生。前10名裏,共4名是運河小學學生。
杭州有200萬外來創業務工人員,他們的子女有這樣的學校,叫我一下就愛上了運河小學的女校長。
校長叫周曉峻,開始一直不說話。但那雙眼睛裏寫滿了愛心。她說她聲音不好聽,我說你的聲音最好聽——完全嘶啞了。因常年和學生們說很多話嘶啞了。她原先是拱墅區教育局長,退休後讓她來辦運河小學。
王國平在這個會上講3個感動:為外來創業者子女關心杭州、熱愛杭州而感動,為運河學校給外來創業者子女提供一流教育而感動,為拱墅區對外來創業者子女提供的關心愛護而感動。教育公平是社會公平的基礎,也是和諧杭州的基礎。要讓在杭創業務工人員的孩子,好上學,上好學。走出教學樓的時候,看到好幾個學生的額頭上,貼著一隻兩隻的貼紙小蘋果或五角星,這是一種嘉獎。周校長說,得到貼紙的學生可高興了,洗臉都不願意揭掉。
校園一角,有一排水籠頭,幾個學生正在搓抹布。那架式,想必和他們的家長並無二致,老道而嫻熟。現在城裏孩子有幾個會這樣搓抹布?周校長說,教室的桌椅、地板還有校園的衛生,都是學生包幹的,教師不用管。學生們下了課自然會把學校收拾幹淨。果然,校園裏樹蔭下,有幾個學生在撿樹葉。一個學生拎著一長把簸箕的樹葉正去倒。那簸箕裏的樹葉已經堆到極致,如果叫我拎恐怕得一路走一路掉葉。但這個十來歲的女孩,就像雜技小演員那樣有功底,輕靈地拎著長把,眼睛根本不用看簸箕。
又見一個小男孩,背著書包,拎著一隻透明塑料袋。袋裏是一隻搪瓷飯盒,當然是帶的中午飯。那飯盒底部,已經破舊得掉了很多搪瓷。
我的視線,剛剛還看著那隻滿滿而輕靈的長把簸箕,此刻又不由看著這遠去的掉了一塊塊搪瓷的飯盒,我一陣心酸!而迎麵經過的小學生們,還不停地禮貌地對我喊著:阿姨好!阿姨好!而我,直對自己說:可不要掉淚。
最後再看一眼運河小學,就見操場上,教學樓前,一棵枝葉豐茂的翠綠香樟樹。長得這麼好!周校長笑:有人說這裏風水好,也有人說這是風水樹。
可不,操場牆那邊,有滿滿的夾竹桃,盛開著白花、紅花。那夾竹桃,是牆隔壁別的單位種的,卻全往運河小學這邊長,爭著搶著要過到運河小學這邊來。
柳敏爸爸講——我是從金華農村來杭州打工的,以前叫做農民工,現在叫外來創業者。我小時家窮,讀到初中畢業就讀不起了。我自己已經沒出息了,不能讓孩子再沒出息。所以柳敏出生前,我就從農村跑到杭州。我要讓柳敏和杭州的孩子一樣長大。我對柳敏說,我們國家發展快,每年是7%以上的經濟增長率,再過10到15年,如果書不讀好,工作就難找。
我去書店,看見有些家長給孩子買輔導書,一本一本全拿下,我把每一本都看了,比較了,我一個學期隻給柳敏買一本語文和一本數學,但我買的肯定是最好的!奧林匹克數學競賽題,我讓她做了3年了,我也是用上辦法。去書店看書,用腦子把題目記下,回家寫下來叫她做,她開始不肯做,說學校不考的,我想以後肯定有用的。
柳敏每次去區裏比賽,肯定拿回獎來。別的好學校想要她,可是我就讓她一直在運河小學。我的孩子成績這麼好,是運河小學的活廣告。柳敏上四年級前,我天天晚上陪她做作業。到四年級,我說:爸爸不陪你了,再陪你就害你了!
我告訴柳敏,我們和城裏人的目標是一樣的。大家條件好,可以坐車、可以騎自行車,我們要靠走著去。現在社會風氣好,同城同待遇。在杭州隻要一個月不上街,就有變化!西湖周圍一圈都不收門票,我們不用花錢就可以在西湖邊旅遊。到別處去旅遊,我們沒錢。我把精力都用在女兒身上,我也不想再多賺錢。我如果一年多賺1萬,拚命10年,也就是10萬。柳敏將來有本事了,賺錢容易的,她可能年薪就50萬呢。我給柳敏定的目標很高:清華或北大。
我現在有一張“六一”那天和幾位市領導在運河小學的合影。王國平聽我們反映外來創業人員的工作和生活後,說以後有什麼事找區委書記、區長,他們都記下來了。以後我要找他們,有這張照片為證了。以前看孩子的作文,常常有這句話:久久不能平靜。“六一”那天,我體會到什麼叫久久不能平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