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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從9:00-13:30,他就在大廳坐等。

因為他站不起來。

他終於看到,他的兩個同事拿著材料從樓梯上下來了。兩個人都流著淚。

他們兩個人激動得什麼似的跑到王偉跟前。不用說,成了。王偉腦子裏一片空白,好像沒了知覺。

沒有激動。沒有興奮。沒有喜悅。

好像,那10年長長的過程,把喜悅都磨掉了。連表情也沒有了。20分鍾後,王偉才回過神來。他第一個想起的,總是廠裏。他拿起手機,撥向新安江邊的廠裏。

新安江化工的銷售收入,從1992年到2000年,9年時間從1個億增長到5個億。到上市後的2003年,用3年增長到10個億。到2004年,用1年增長到17個億。

到2005年,我找到了王偉,和他麵對麵。他坐在椅子裏,左手搭在椅子後邊,右臂支在椅子扶手上,左手如何動作,右臂隻牢牢地支著。身體更是不動,給人一種又有張力又牢不可破的感覺。

他10年孜孜追求一個目標終於做成以後,他回頭看看,覺得做企業與做機關不一樣——一個實實在在的企業擺在那兒呢。不過,他又感激他離開企業的那3年,使他的視野,他考慮問題層次都不一樣了。他說,如果那10年堅持不下來……我說,如果最後證監會沒有通過?那時候你再回過頭看?他說,他的身體已經到極限了。人的一切,也都有個極限。

王偉在證監會大廳等候的時候,看到東北一家大企業,十幾個人在一起等候。等來的是一個和新安化工相反的消息,廠長一言不發地走了,拋下那十幾個人呆在大廳裏。王偉一直記得那廠長痛苦的背影。雖然那天,他腰痛得一動不能動。

現在,他坐在我對麵,身體依然是不動的。不過,這種不動,不是閃腰,是一種內在精神的巍然不動。從1995年歐盟反傾銷至今,澳大利亞反傾銷,巴西反傾銷,阿根廷反傾銷,十幾次反傾銷。他知道,重壓之下,衝過去,就發展了;衝不過去,就死了。2003年一次反傾銷,真是想把新安置之死地。但是,他說外國人很難用他們的思維來估算中國企業的生命力的。他不能失敗。否則,不

僅是兩千來員工的失業,而且是兩千來家庭,是上萬人的生存。他說,從純粹經濟規律來講,他這種思維似乎也有些相悖。外國跨國公司,不是可以裁員麼?可是在他心裏,企業,是員工生存的平台。

他說跨國公司曾經想把他吃掉,現在已經錯過機會了。現在,反傾銷於他也是家常便飯了。他對一家反傾銷告輸的外國大公司說:感謝你們!使我們的草甘磷增加了一百倍。從300噸到了去年的3萬噸,今年就是5萬噸。

這時候的王偉,挺牛,不動聲色地牛。建德隸屬杭州。我想起西湖裏有一隻大大的不動聲色的金牛,西湖本叫金牛湖。而王偉坐在那裏,也像鑄在那裏一樣。重重的,5萬噸。

從前,有一輛別克車3年前,千島湖畔,一輛三四十萬的別克車停在花店附近。車主樓永興走下別克的時候,一位小青年攔住了他:先生,能不能把這車借我用一下?樓永興好生奇怪,哪有素不相識的人上來就借車的?小青年說:幫幫忙吧!我就是開花店的,我答應朋友幫他借輛好車結婚用。我看這輛別克車就是我們千島湖最好的私家車了。

3年過去了。千島湖畔,奧迪、別克、寶馬、福特、沃爾沃、凱迪拉克,各種私家車在開往開元度假村的山道上閃亮登場。開元,占地328畝,依山麵湖,活脫夏威夷,飽餐千島湖。

我走進酒店大堂,正不知是身在何方,就見樓永興總經理走來了,好像是從黑土地裏長出來走過來了。不知是他膚色的黝黑,還是自有一種泥土的韻味。總之實難把他和這五星級度假村聯係在一起。

同樣很難想象的,是這裏3年前還隻是千島湖千餘座島中的一座,或者說千餘座山中的一座。一座荒山?我問。不是荒山,是青山。他說。看得出他非常地維護山的形象的。4年前,2002年4月他調來這裏籌建度假村。他先吃下一百噸炸藥。一百噸炸藥?當然。這裏全是山石,開路,打地基,每前進一步,都要炸石頭。他說炸了大半年後,他覺得他上戰場也不怕了。因為他對炮聲已經沒感覺了。工人嘛,沒有一個人傷過一根手指頭。怎麼做到呢?管理。好比千島湖那麼誘人,不會遊泳的也往下跳,每年都有淹死的。我們規定任何人不準下湖,違規者重罰1000元。有6個民工不信真會這麼罰,跳下去遊泳了。上來就給罰了6000元。再沒有人願意花1000元跳一次了。

炸藥響了11個月,又過了12個月,2004年4月30日,就好像有神仙用手那麼一指,一座和周圍一千座一樣的無名島,變成了璀璨的度假村和88幢別墅。璀璨後邊的,是並不璀璨的。可能早晨5點就開工,或者通宵做到早晨4點。

樓永興講話的聲音,低低的,非常國際化。他本來是一家國營企業職工子弟學校的高中物理老師、校長。1998年應聘到總部在蕭山的開元旅業集團。他說他很幸運的,1978年恢複高考,1981年他考上了杭州師院,學物理。

我說,然後你用23個月,把石頭山變成度假村,那中間還有SARS,還有拉閘停電。

他說:這是團隊的作戰。不是我有能力,是上邊給了我展示能力的機會,是上邊用我用得成功。能力和稱體重不一樣。體重你是多少斤就多少斤,能你也隻能孤芳自賞。董事長是總導演,開元12家酒店,就好像12集電視連續劇。好比張瑞敏是海爾的總導演。昨天報道,《財富》中文版中國商界領袖,張瑞敏排榜首。

樓永興講話間,幾次講到張瑞敏。5月16日,2005年北京《財富》全球論壇開幕,張瑞敏等近20位中國企業家登上了這個論壇。

也是5月16日,39年前的這一天,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人家讓農民種什麼就得種什麼。樓永興的父母,都是蕭山農村的農民,大字不識一個。父親對文化的全部認識就是:認字。樓永興從小吃不上米飯,書包裏塞上南瓜、白薯或是芋艿,就上學去了。如果意識落後,遲早要落後。

樓永興說。他喜歡讀記錄張瑞敏、柳傳誌等演講稿的《總裁的心》。他喜歡讀王蒙的《我的人生哲學》。

我想起這次來京參加《財富》論壇的一位美國巨子,起的中國名字叫:莊孟哲。意思是喜歡中國的莊子、孟子和哲學。

樓永興說他讀書是雜糧型的。南瓜,白薯,芋頭?

這位當年的物理教師,相信物質不滅——知識的積累和閱曆的積累。度假村每天早上大門一開,大千世界五光十色的人,都帶著自己的故事進來了。有拿個手機在大堂裏哇哇亂叫的暴發戶,也有副總理、大名人。開業一年了,他在最短的時間裏增長了最多的閱曆。他說在大酒店最能與國際接軌。

這座度假村,是夏威夷WATG公司在中國設計的第一個項目。項目成功後,到2004年底,WATG再做中國的項目,一下就有了29個。而千島湖的開元,是第一家。我說當初讓你籌建這座酒店,你不擔心嗎?他說,人的一生,這種機遇不是很多的。我看到開元度假村的一份菜單。封麵上寫著:秀色SENSATION(感覺)。這裏最具盛名的一道大餐是:千島湖的秀色。

樓永興的家鄉,也在與國際接軌。家鄉都蓋起帶車庫的小樓。車主們或許都在笑樓永興那輛老別克——從前,有一輛別克車,在千島湖算最好的,不認識的人都租來當婚車!

樓永興的女兒,l7歲了,暑假要去英國作一次學英語的旅遊。“畢竟她是生活在這個時代吃米飯長大的!”樓永興笑。誰是劉偉

梅家塢小牙塢3幢3號,是常見的杭州近郊茶農家。8月30日中午,有5名老友相約在這裏吃農家飯。說老友,是因為我和他們相識,有23年矣。

那是1982年,有一名叫楊樹蔭的杭州人通過人民日報社找到我北京的家,訴說他們這一屆學生,幾乎都是白天工作夜裏去教育學院攻讀中文,夜夜幾節課讀了4年,說好發本科文憑,但是不發了。這屆4個班兩百多名學生推薦他們相信一定能把事情辦成的楊樹蔭來找我。5月我去杭州天天從早7點到晚12點,和盡可能多的這屆學生談話。7月《人民文學》刊登這篇兩萬五千字的報告文學。後來嘛,文憑補發。再後來,23年後的後來,我和這班裏的幾位老友相約梅家塢。

定下梅家塢這個農家的,是老友之一的陳炳虎。我說我看這幾年杭州的茶農是最受益的。他說他就喜歡帶客人來梅家塢。比如這個農家和身邊兩個農家,3幢房子連成一排。市裏投資為他們建的房,他們一家隻要出大約10萬元。一名溫州老板對這3家說,他願意花1200萬元買下這排農舍。這3家都不賣。1200萬元?我問。是的。因為這3幢房,是會生蛋的雞。陳炳虎說。建房時,政府把山路都修好了。爬山吃農家飯,已經成為杭人時尚的休閑旅遊方式。

陳炳虎眼睛閃亮著。他的眼睛又大又凹陷,一動情就把大大的眼睛瞪得更大,雙眼皮凹陷成了四眼皮。和他說話時,我常常想著怎麼給他稍加幾筆,就可以直接上銀屏演洋人。他一激動,臉頰就白裏泛紅,內心忠厚老實的人,才這麼容易臉紅。而他那對晶亮的洋眼睛,又十足的聰明機靈。

農家菜量大,我是如何也吃不下主食了。但他堅持要一碗飯。他說不吃一碗飯就好像沒吃飽,兒子看他頓頓要吃下一碗米飯就說他是老農。而他,是5年的杭州市旅遊局長。2002年市裏實行改革,政企分開,他做杭州旅遊集團有限公司的黨委書記兼董事長。我約他再見一次。這是9月5日了。見麵後我說杭州創建國際旅遊風景城市,我想聽他講講旅遊。他的杭州口音很重,一急,說話我有些聽不清。

他快快地說:你找到了劉偉沒有?

我說沒有。

他說你得找劉偉談,才能了解杭州的旅遊情況。

我說我不一定每個單位都找第一把手。

在梅家塢吃飯,感覺“旅遊”兩個字,已經滲入你的言行,所以想和你這個老朋友隨便聊聊。他說旅遊今年特別好,去年是最好,一年四季沒淡季。韓國的境外遊,第一是杭州。我正想著這個“今年特別好,去年是更好,那麼那年是最好

他又說,所以你應該找劉偉談!和他說旅遊,那個我根本不認識不知道的“劉偉”老是插進來,弄得我劉偉也不想找,旅遊也忘記了,問起他的雙胞胎兒子。

1975年農業學大賽,他作為工作隊員派往離杭州市區1個小時自行車路的農場。偏偏愛妻生下雙胞胎。工作隊有紀律,一律不準請假回城。他每晚I0點以後,躍上自行車,就往城裏飛馳。幫妻子帶孩子,一直到烘幹尿布,總是淩晨一兩點。到清晨5點再飛馳回農場,6點就在農場“起床”了。如此半年,這個夜間“飛俠”天天在家烘尿布。有一天淩晨兩點,他站著抱著老二,就睡著了。突然,老二就要落地。陳炳虎做父親的潛意識裏,睡著了也能感知兒子就要落地。兒子才兩個多月,落地就完了。那感覺那意識,都隻是瞬間的事,而就在這個瞬間,他來不及睜開眼睛就緊抱著老二就勢一個後滾翻,咚的一聲站著向後倒地。陳炳虎自小愛遊泳、田徑,沒想到在兒子就要掉下的時候,能在睡眠中來個直立後滾翻抱住兒子。隻是他後腦勺上一個大鼓包,數月才消。陳炳虎瞪大了大大的眼睛:從那個年代走過來,所以很懂得珍惜。

這是杭州的“曾經”,中國的“曾經”,一個連家都不準回的年代。那個時候的陳炳虎,如何再有想象力,如何讓他展開想象的翅膀,也不會想象出“旅遊”兩個字。

後來,他從教育學院中文係畢業後,又往杭州大學讀旅遊專業和管理哲學。那時他也不會想到後來會當旅遊局長,那時杭州市也沒有旅遊局。他隻是開始覺得,住在西湖邊的人,應該懂得一些旅遊知識。白天在民政局上班,夜裏夜夜飛車去讀書,這位曾經的夜間飛俠說:人總要往前走。

1997年他當旅遊局長。l998年他和日本煙花公司合作,承辦杭州國際煙花大會。每年引進8至10個國家當年的煙花精品,全部市場化操作。日本是煙花大國,從放煙花到收拾幹淨煙花紙屑,都由日方承包。2000年煙花節成為日後杭州西博會的一個固定項目,2002年又歸園文局管。年年煙花,年年國際,年年傾城,就是沒有出過事。

他說杭州的安全感好,主辦方是市委市政府,市裏要開多次協調會議。我說這個煙花節運作得真好。

他立刻說:是西湖好!是白堤好!是政府組織好!你可以找到劉偉談談!

怎麼又是劉偉!煙花節以後,就季季有節慶了。是的。那個夜間飛俠的年代,或許最大的心願是躲進小家烘幹尿布。

他說杭州有兩千兩百多年曆史,每個景點都有傳說。創建國際旅遊風景城市,還麵臨著外語素質的提高和管理素質的提高。他說像他這樣渺小的人,就得向偉大的人物仿效——不敢說學習,效仿總可以。“你還是找找劉偉。”他的杭州口音太重。誰是劉偉?我不想問也不能不問了。什麼劉偉?他的眼睛瞪成了三眼皮、四眼皮:是旅委,是市旅遊委員會的旅委。一支筆和一個世紀

我問山坡上那些新的別墅小樓都是誰的?人家說是老板的。我說現在農民也有錢也可以蓋這樣的樓,未必都是老板的吧?人家說,這裏別看老老小小的,8個人裏就有一個是老板。這裏沒有資源,沒有信息,沒有市場,也沒有人才。我接著說:隻有老板?對方笑。隻有已經很成功的人,才會這麼輕鬆地跟外人說笑。我再加一句:而且老板都沒有話?他笑,說這裏的老板隻會做生意,不會說話。因為他們都是農民。

這裏是哪裏?是杭州桐廬的分水鎮。我本來想找兩位老板聊一下的,可是被他擋駕了——老板不會說話。那麼,我找非老板?總歸還有些人不是老板吧?

這個分水鎮,有兩萬多外地工,五萬多本地人。本地人裏居民隻幾千,其他分在26個山村裏。但是有一千三百多家企業,其中1000家是製筆的。去年生產60億支筆。銷往那裏?60%銷往國外。哪些國家?幾乎世界各地。你們小鎮幾萬人在給全世界做筆?今年我們想做到平均全世界每人一支我們的筆。

對了,今年,在這個世界的某國某地,將要生下第60億個人口。

我說,鎮上的企業大了,特色反而少了,我要到山村農家去看製筆。順著山路隨便走進劉家自然村。一個屋裏,正有五六個婦女在組裝原珠筆杆。坐在桌子一頭的婦女,瘦削黝黑的身子上,鬆鬆地套了件藕式帶紗邊的薄背心,又緊緊地包著條白帆布帶鏤花的七分褲。服裝和膚色,身材的協調,可以去參加最佳服飾大賽了。自來黃的頭發向後梳起,但是很有幾綹披垂在瓜子臉上,又增加幾分嫵媚。說話那麼快,兩手幹活的動作也那麼快。她說她有個在讀五年級的兒子,中午要趕回去做飯的。這樣一天也能賺20元。她笑:這是沒有文化的人做的活。山村婦女,都要做飯帶小孩。也就是組裝筆杆這類的簡單勞動,正好可以把這些剩餘勞動力利用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