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寶啊,夏天送走了秋天
A
在霧中走過一個羅圈腿的農夫
緩緩地在霧中牽著牛
濃霧遮沒了多少貧窮而羞怯的村莊
這首歌古怪極了,為什麼農夫偏偏是羅圈腿?村莊幹嗎會羞怯?我們問北鬥哥哥,他瞧著遠處說,你們還太小,大了就懂了。我們隻好作罷,等著長大吧。
在我們的山頂上,北鬥哥哥翻來掉去總是唱這首歌,唱的時候眼睛總是瞧著遠處。我們也往遠處瞧,遠處有布滿黑石的長蟲山,有彎鐮樣的月牙潭,還有麻栗樹和農民的土屋,能瞧出什麼名堂來呢?
我們把宿舍樓群背後的饅頭坡稱做“我們的山頂”,因為這裏是我們的順地”,別的孩子不得我們允許不敢來光顧,正如我們不敢隨便光顧他們的“領地”一樣。我們的“領地”是孩子集團中最棒的領地,因為它地勢最高,生滿了吵吵鬧鬧的小油加裏樹,樹下又長滿了很香的芸香草。
北鬥哥哥躺在草地上,我們就像方塊的四隻角釘在他四邊,盡力挨近他。有時候,北鬥哥哥允許我們騎在他身上,一場爭奪戰就開始了,誰都想騎上那居於顯赫位置的胸脯,我爬上去,雨兒把我拱下來,肥子又拱下雨兒,可最後是我妹妹花妞得勝,她拱不動我們,哭起來,北鬥哥哥就伸手托住她,幫她爬上胸脯王座,又命令我們按順序坐好。我們隻得乖乖兒從小到大排順序:肥子騎在北鬥哥哥肚皮上,雨兒騎在北鬥哥哥大腿上,我騎在北鬥哥哥小腿上。小腿又靠後又格屁股,我真恨他們是十歲、九歲、六歲,而我已經滿了十二歲。
北鬥哥哥變成了一艘萬噸輪,他身下的草地就是大海。萬噸輪載著我們從印度洋駛入紅海,一路吃著香蕉、椰子和麵包果。我們爬上埃及的金字塔,又來到羅馬大劇場。我們在西班牙看完鬥牛就橫渡大西洋,在華盛頓塑像前拍了照,然後顧著加拿大的大小海灣奔往北極。我們坐著愛斯基摩人的雪橇在冰上跑,還帶回來一頭小北極熊。有時候北鬥哥哥變成一隻大鳥,馱著我們飛到月球又飛到火星……北鬥哥哥唱起來了,胸脯、肚皮像一具大音箱,太響的聲音把我們震翻在地,我們就跪在地上,耳朵貼住北鬥哥哥的胸脯肚皮,聽他嗡嗡地唱。
農夫走過去嘴裏哼唱著
一首愛情和負心的歌
唱的是一個指環和一顆破碎的心
歌兒又傷心又淒涼,有一股墜著人往下沉的勁頭。什麼鬼歌喲,我們不喜歡。可我們都安安靜靜聽著,因為是北鬥哥哥在唱呐。
B
“別老纏著北鬥哥哥!”媽媽對我和花妞威脅地晃著勺子,我們裝作沒聽見。坐在北鬥哥哥右邊的花妞一點一點往左靠攏,坐在北鬥哥哥左邊的我一點一點往右靠攏,弄到北鬥哥哥沒法扒飯也沒法夾菜了。媽媽怒目而視,我們撤離了半尺,二十秒鍾後又夾攻過去,花妞搶先跪上北鬥哥哥膝蓋,要北鬥哥哥喂她炸乳扇。“像話嗎?!”我吼著,“有你這麼不懂禮貌的女孩子嗎?!”“像話嗎?!”花妞吼得比我還凶,“對女孩子這麼沒禮貌!!”吼完就用手抓乳扇吃。如果花妞是我的親妹妹,我早就不止一百次揍她了,不幸她是我姨媽的孩子,姨爹姨媽都在山溝裏找礦石,花妞很明白她可以仗這兩條欺負我,尤其當著眾人欺負我。
“你們是地球上最翻遷的兩個娃娃!”媽媽把花妞從北鬥哥哥膝蓋上拖下來,又把我和花妞的凳子挪到北鬥哥哥對麵。媽媽往北鬥哥哥碗裏撥菜,“吃嘛,吃嘛。你們地質局食堂整不成,讓你上姑媽家來住,你又不肯……”媽媽瞧著北鬥哥哥吃,瞧著瞧著就眼淚汪汪了,“哼,瞎了眼的!這麼好個小夥子,打起燈籠也沒處尋……”
“姨媽,你罵哪個?”花妞嘴裏塞滿了乳扇。
“小娃娃莫樣事都問!"媽媽夾一筷覺菜在花妞碗裏,“莫光吃乳扇!”
稱不說我也曉得是罵北京那個女的,她嫌我們這地方小……
“噓-,,我悄悄瑞花妞一腳,她尖叫起來,“他踢我!”乘媽媽給我後腦勺一撇子的工夫,她把覽菜都丟到椅子底下了。
多可惡的花妞,她就沒看出北鬥哥哥不笑了,眼睛裏是唱那支怪歌時的表情?那歌兒的末尾是“啊秋天秋天送走了夏天兩個影子在霧中緩緩走過”。
C
誰都知道夏天過了就是秋天,偏偏詩人寫在紙上就成了詩,真奇怪。這詩人的姓名也奇怪:阿波利奈爾。北鬥哥哥說他崇拜這詩人,那麼我們隻得對阿波利奈爾另眼相看了,因為我們崇拜北鬥哥哥。
北鬥哥哥鼻梁挺直、腦門方闊;北鬥哥哥胳膊上腿上有硬邦邦的肌肉;北鬥哥哥穿一百一十五公分的上衣,四十三碼的鞋;北鬥哥哥是個頂呱呱的足球中鋒、遊泳健將、馬拉鬆選手;北鬥哥哥能把阿波利奈爾的詩譜上曲唱出來;北鬥哥哥知道天上地下一切事情。
真瞎了眼!我罵北京那女的。她算老幾呀!居然背叛了全世界最有力、最聰明、最英俊的北鬥哥哥!拿破侖身高一米五九,林肯是個瘸子,成吉思汗是個半文盲,北鬥哥哥遠遠強過他們。可那女的竟背叛了!
“女朋友最沒得意思哆!”我大聲說。
“就是嘛!最沒得意思鑼!”雨兒和肥子附和道,“大人些都是憨包,他們找人介紹女朋友還跟她結婚!”
“我才不當女朋友,”花妞莊嚴地申明,“大學畢業也不當!”
我們這番豪言壯語發表在長蟲山上。我們騎著黑石頭,設想它們是犀牛、大象、鴕鳥、鯨魚。北鬥哥哥盤腿坐在一塊方石上輕輕吹口哨,吹的正是那個“夏天送走秋天”。我們的議論還沒發表完畢他就笑起來了,笑得很響,山上的石頭被他的笑聲震得東歪西倒。我們呆呆地盯住他瞧,吃不準他的笑是因為很高興還是很不高興。
“小傻瓜們,吃吧吃吧!”北鬥哥哥把寶珠梨和重油蕎托分成四份。我們啃梨,舔手指頭上的蕎飥渣,聽北鬥哥哥講長蟲山上的石頭。媽媽的兄弟姐妹都是地質工作者,因為我死去的外公是位出名的地質學家。現在北鬥哥哥也是地質工作者了。講石頭的時候他兩隻眼像夏夜星空一樣打閃,講完了,閃亮熄滅了,陰冷的秋天又回來了。
還是那女叛徒在作怪。我恨她,我決定把她從北鬥哥哥腦子裏趕走。
“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是哪樣?”我問。
雨兒說是黃金,肥子說是白鰭豚,花妞說是碗櫥裏那麼大的奶油蛋糕。
“不對。”我開導著他們,“世界上最珍貴的是忠誠的友誼。”
“我原本也這麼想的嘛。”雨兒說。
“就像劉、關、張他們三人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隻求同年同月同日死'n肥子天天翻《三國演義》小人書,洋洋得意地聯係上了。
“我們幾個就是劉關張!”花妞嚷道。
劉關張是三個,我們是五個,”我突然靈機一動,“我們五個是劉關張趙馬!”
於是我分配角色,舉行“長蟲山五結義”。
大哥劉備―北鬥哥哥。
二哥關羽―我。
三哥張飛―雨兒。
四哥趙雲―肥子。
五弟馬超―花妞。
花妞問馬超怎麼樣,我們異口同聲都說馬超武藝出眾,好生了得,並不提那家夥別的事,花妞就高高興興當了馬超。我慶幸自己排上了關羽,雨兒肥子都希望當關羽,可誰讓他們隻有十歲、九歲呢?
北鬥哥哥沒有反對當劉備,他盤腿坐在方石上,微笑著。
我們像古人一樣“沐浴焚香”,“宰牛設宴”,“拜而說誓”:五人結拜為兄弟,永世不分離,不交“朋友”不結婚,五人一家賽神仙!
宣誓完畢,北鬥哥哥拍著我們的腦袋,真正地開懷大笑了。駐在他眼裏的“秋天”一掃而光了。
D
也許那女叛徒是個長著千裏眼的巫婆,她若不知我們擊敗了她,會發起反攻麼?
媽媽收到一封信,眉開眼笑地說:“那姑娘下月出差到咱們這來。我知道她會回心轉意!”北鬥哥哥讀了那封信,沒說什麼。可我發現夏天悄悄在他眼睛裏晃動。
媽媽忙起來了,房頭屋角地擦洗收拾,兩隻母雞養在籠子裏,一掛醃肉吊在走廊上。
“姨媽要請那女的吃飯!”花妞生氣地說。
“是嘛一我歎息著。
“下星期二晚上。”花妞說。
“唉一,我歎息著。
母雞宰了,醃肉切了,星期一到了。媽媽陀螺一樣在屋裏轉,嫌棄著我們:“走開,小祖宗些!還不趕緊去揀牛肝菌!”我和花妞隻好提著菌籃子坐在台階上。我們剝掉菌根上的爛草,把菌子往鋼精盆裏丟,胖嘟嘟的菌子蹦出來在地上打滾。
“滾你的.一-一,花妞罵道。
“滾她的一”我糾正著花妞。
我們相互看了一眼,心裏明白罵的是誰。
雨兒和肥子在籬笆外頭招手,我和花妞放下牛肝菌溜走了。
我們坐在我們的山頂上,油加裏樹開始曝皮了。樹皮落下來,“叭”地打在我腦袋上。很脆的樹皮有一股很濃的油加裏味,我把它一截一截掰斷,雨兒和肥子把掰斷的再掰斷,花妞就一小段一小段往遠處丟。
劉,關,張,趙,馬。
劉……關……張……趙……馬……
那女巫多麼陰險!她寄來一封貼著一毛郵票的航空信,就把北鬥哥哥從我們這裏抓走了!女巫自然是陰險的,可北鬥哥哥呢?難道我們給他的東西還不夠多?我們給了他永恒的崇拜,無限的忠誠,還給了他世上最好的五人之家,這些難道不比那女巫強上一千倍?!
北鬥哥哥的頭頂從山坡上露出來了,接著是肩膀、胸脯、大腿、小腿,北鬥哥哥走到山頂上來了。我們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望他。
北鬥哥哥和油加裏樹肩並肩站著。油加裏的刀形樹葉在雲端搖閃,北鬥哥哥眼睛裏的夏天穿透著雲層。北鬥哥哥曾是一隻大鳥,北鬥哥哥曾是一艘巨輪,可他已經不再屬於我們……我們不作聲地望著他,傷心地、憤怒地望著他,他……背叛了我們。
劉……關……張……趙……馬……
“長蟲山五結義”才過去不到一個月,多麼殘酷呀。
“把這封信送到銀樺飯店去,要回話。“北鬥哥哥毫不羞愧地差使我們。
“不一一一”我說,“我們才不跟那女的打交道!”
北鬥哥哥的中指關節叩在我腦門上:“唉,一幫小傻蛋!”
我相信秋天跑到我眼睛裏來了,也跑到雨兒、肥子、花妞眼睛裏來了。我們不想跟那女巫打交道,偏又得去找她,最可悲的是命令我們去找她的是北鬥哥哥……
我們絞盡腦汁地研究對策。頂好是既送出信,又不讓她來家裏做客。頂好是讓她跟北鬥哥哥一刀兩斷!琢磨又琢磨,我們終於找到了好辦法。我們在信封背麵寫:“北鬥哥哥是我們的,不是你的。北鬥哥哥已經有新家庭啦!”她要是知趣,讀完後包定自動撤離。
銀樺飯店六樓,6011號房間。門關著。我把信封往門縫裏塞,雨兒、肥子、花妞瞪眼瞧著我。
“誰呀?"門裏一個女人問。
我們躲開了,大氣不敢出地貼牆站著。斜方形的白光從門裏淌出來,過道很黑,那女的什麼也看不見。白光流回去,房門關上了。
我潛到門口,繼續往門縫裏塞信。一片光亮猛地刺過來,刺得我閉上了眼睛。糟了,她發現了!我心說。不過我並不害怕,沒什麼,“短兵相接”我也不在乎。
“哦,我的信!”她把信從我手中拿走,“為什麼不敲門?”她倒不是破鑼嗓沙喉嚨,像“白雪公主”裏頭那個穿黑袍的駝背女巫,我甚至得承認她的聲音柔和好聽。
我睜開眼睛。“女巫”就在麵前,可我看不清;窗外直撲過來的太陽不讓我看清。太陽在她的頭發上勾了一道金圈,太陽又在她的肩頭勾了兩道金線,其他一片模糊。模糊中微微閃亮的是她的眼睛、牙齒和衣服上的扣子。這模糊和模糊中的微亮使我覺得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熟悉,甚至是親切。
“別這麼盯著陌生人,孩子。你是北鬥的什麼人?"
我竭力傲慢地答道:“表弟!”
“噢―是你媽媽邀我去做客,對吧?"
我粗聲粗氣地說:“信封背後還有話呢!”
她翻轉信封,無聲地讀著。牙齒的光澤在模糊中時隱時現。多麼奇怪的熟悉和親切……我怎麼回事啦?
“‘我們’是誰?"她問。聲音縮細了。
“‘我們’就是我們―我,雨兒,肥子……還有花妞。”我回答得不夠高傲,還有點怯生生的。我在苦惱地想那熟悉和親切是怎麼回事。
“他……和誰……建立了新家庭?”她的聲音縮得更細,頭發的金圈顫動著。
那是一幅畫,一幅我在美術館裏看過的畫。一位懷抱嬰兒的赤腳女人走在曠野上,盛夏的陽光從背後透來,模糊了她的一切,暗影中她的眼睛、牙齒、胸前的花球和腳指甲在微微發亮。我立在畫前看了許久,覺得這夏天般美麗的婦人就是“補天”的女禍,就是萬物的母親……
“回答我,他和誰……建立了家庭?”她的聲音帶出一種不安。
“和……我們。”我回答得有氣無力。
那幅畫叫《七月》。從看過那畫以後,我再不去少年宮美術班了,我知道自己一輩子別想畫出《七月》那樣的畫來……
“就是雨兒,胖子,妞妞和你?”
“不是胖子,妞妞。是肥子,花妞。”
“哈哈哈哈哈哈……”她大笑起來。笑得那麼響亮,那麼快活。好像無數小小的鈴鐺被她四處拋灑,床底下、天花板上、櫃櫥中窗簾的皺折裏,哪兒都掛著那小小的鈴鐺。
人怎麼可以這樣笑呢?
我尷尬得捂住臉,她卻拿開我的手,托起我的下巴。我的腳移動起來,跟隨那托住我下巴的手往前走,往右轉,再往右轉。太陽熱烘烘地在我背後了,我仍然睜不開眼。我覺得整個兒的太陽是在半尺遠的近前烤著我……
“你這小家夥真有意思!”她把一件什麼東西塞在我手裏。
我逃跑了,沒有告別就拔腿逃跑了。我衝進黑暗的樓道,雨兒、肥子、花妞在後麵尾隨著。我跑著,我聽見叮叮的鈴聲像一群飛舞的蝶;我聽見陽光把湖裏的水蒸發到天上;我聽見南極的冰山在溶化……
雨兒肥子花妞追上來了,不滿地瞪著我。他們在門外暗影裏聽見她問、她笑、她說,還看見我逃。
“哼,越大越不中用!"花妞模仿著媽媽的口氣責備我,“還不如叫我去呢!”
“就是嘛!”雨兒肥子同意著。
“你們是三個小憨包!”我說。說完,大步向前走去。他們七零八落地尾隨在後麵。
劉、關、張、趙、馬……
雨、霧、太陽、花瓣……
我忽然覺得我有點明白那位阿波利奈爾了,我甚至比他更明白一些,他就不知道有時候夏天也可以送走秋天―大人們的生活就是這麼複雜麼。
我,雨兒,肥子,花妞,都會長成大人的……
我伸開手,一塊圓形的巧克力躺著。它開始溶化了,粘在我的掌心裏。
(原載1986年12月號江蘇《少年文藝》)
天堂裏的鼓聲
1
阿佤人的寨子錯錯落落布在邊界山中,戴著草頂的竹樓一幢挨一幢,遠看仿佛眾多蓑笠翁蹲著閑話。數丈高的大竹托住綠雲樣的葉,竹雀、竹雞及紅胸翠尾的鳥兒在綠雲中啾兒啾兒穿來射去。所謂童話世界也不過如此吧?
步入寨子,才知那裏人生活的簡陋。
竹樓底層是豬圈牛欄。八九級木梯,即到達人的食宿區。屋中央一塘火,火上支著瓦缽,煙在無窗的竹笆屋裏流竄。火光中,老老少少隨地坐臥,用一柄長木勺分配鍋中食物。
我隻飲了他們的水酒。酒味酸而微苦,我不能適應。但那盛酒的杯卻引起我的興趣,是隻髹了黑漆的刻花竹筒,黑漆底襯出竹的淡棕本色,杯肚上極粗放的直線組合中,能辨出象形文字樣的鳥紋。刀法稚拙,倒因此具有原始天真的魅力。
“有意思!”我忘乎所以地舉杯玩賞。
充當翻譯的小學教師解說,阿佤人祖先就使用“紐布來勒”(竹杯)飲酒。製杯是男子的事,男孩子十多歲就習藝了。比如我手中的杯即是女主人的兒子,十二歲的岩莊做的。
“好個巧手娃娃!”我誇道,“他可在家?”
小學教師說:“去年縣裏民族小學招去讀高小了。娃娃聰明得很,讀書過目不忘,愛寫詩,會唱歌。木鼓打響時,舞步很正宗!"
女主人聽我們讚她兒子,露出整齊的白齒笑了。她年輕時一定很美,依然周正的輪廓即是證明。捧了一瓢水,她屈身膝行到屋角,這時我才看到黑角落裏臥著個五歲左右的男孩,燒紅的小臉探起,急渴渴喝母親遞去的水,顯然患著病。
“瞧過醫生嗎?”我摸出幾塊糖放到病孩子枕旁,他一把捏住塞進嘴,腮幫頓時撐得鼓包兒。
“丁點小病看什麼醫生。”小學教師笑話我的小題大做,“寨裏大人娃娃,一輩子沒吃過藥的多嘮!"
這時,門外曬台上窸窸窣窣。是兩個赤身露體、拖鼻涕糊眼屎的八九歲孩子朝屋裏探頭。
“你的娃娃?”我問女主人。
她點頭,伸出巴掌表示統共五個。
我把提包裏的糖塊統統抖出,對曬台上的兩個招手。他們一步步向糖塊靠攏,攏到能接觸時,抓了就跑。一個十三歲左右的女孩也出現了,極濃黑的長發,腰裏係條家織舊筒裙。赤足,足腕上一串蔑環。羞怯地“領”走了我“發”給的糖塊。
“岩莊的姐姐。”小學教師說,“跟岩莊長得最像―隻是還不及她兄弟!”
岩莊的姐姐弟弟們都很漂亮。淺黑皮膚、方額直鼻、微曲的濃發,配上光閃閃的毛眼睛。不止他們,寨裏孩子個個都有這特色。阿佤人實在是很美麗的人種。
岩莊比他的姐弟、比寨中一切孩子更出色呢。我想著,開始盤算過縣城時抽空看看這出眾的小阿低。
2
縣城盤踞著兩架山坡與它們中間的穀。古老的石頭屋、木板房和公家的幾幢磚樓間雜著。隻一趟街,稀稀散落著六七家小鋪。最壯觀的所在,就是北坡上的民族小學了。嶄新的奶油色大樓,樓前有荷花池。樓後是操場。從貧瘠的山寨到這樣的學堂,入學的孩子可以說是一步登天呢!
小學生們在池畔玩耍,我的出現令他們新奇,立刻有大膽的上前問:“你是剛調來的老師?”
“我是外地出差的。”我笑答,“哪個叫岩莊?”
孩子們圍攏爭著問是哪個岩莊?大岩莊小岩莊?我說木鼓寨的岩莊。孩子們確定是五年級的小岩莊,說他得病了,杜老師領家去了。又爭著指給後坡上教工宿舍杜老師的家。
找到後坡,開門的是位中年婦人,聽明來意,說杜老師不在,領岩莊醫病去了。
“什麼病?"
“傷風,藥吃了兩日。他(杜老師)整日的課,醫院又遠。今日燒到三十九度,下了學才領去的。明日來嘛,明日他兩個都該在的哦。”
次日傍晚,又尋到杜老師門前,開門的仍是那中年婦人:“咋個整的,他去找你,沒遇著?"攤開兩手,“岩莊住院了。”
“怎麼就鬧到要住院呢?”
“燒不退唦,醫生留下做檢查。”
直到第三天清早,我才在醫院裏見到岩莊。病房裏護士挨床在查體溫,我一眼就認出了靠窗病床上的岩莊。和木鼓寨他的姐姐弟弟生著相同的臉模,不同的是他的眼睛格外美,隱在睫毛下的眼珠山泉樣清澈幽秘,配上蒼白的膚色,顯出某種難以描述的高雅氣質。
“岩莊,曉得我是哪個?”
他點頭。杜老師一定對他提起過我。
“我去過木鼓寨。”
他探究地望著我。
“在你家竹樓,用你的‘紐布來勒’喝了水酒。杯上刻的是鳥?”
他點頭。嘴角隱著一點笑。幽秘的眼中漾出一星微光。實在是個內向的孩子。
“刻得好哦!”
眼中一閃一閃漾出星星,隻是不肯說話。
護士從他腋下抽出體溫計:“退燒了。”
他翻身坐起,往床頭櫃裏取衣服。
“做什麼?"護士問。
“上學。都遲到了。”岩莊終於說話了,聲音怯怯的。
護士笑:“莫急嘛。睡倒睡倒―沒得醫生批準,哪個也走不脫!"一位高身量男子進門,熟人般對我點頭:“來得這早!還說隔下去約你。” 自然是未得謀麵的杜老師。我也熟人般向他伸出手:“今天下午跟車走,所以早早的來了。”
“杜老師,我退燒了!”岩莊還是著急,“該上學去嘮!"
“莫急嘛。”杜老師與護士口氣一致,從提兜裏悠悠取出兩隻蛋一張餅,“先吃早飯。”
孩子聽話地吃起來。
“為啥發燒?”我問。
“起頭著涼感冒,拖幾日拖重了。不打緊,吃幾日藥打幾管針自會好。山裏娃娃,吃藥打針特別見效!”
“幾時才得上學去?”岩莊可憐巴巴地問。
“聽醫生的嘛!”杜老師輕輕戳岩莊的額,“快嘮快嘮。功課脫不下的,脫下了,老師跟你‘開小灶’!”又對我說:“這娃娃喜歡讀書,《唐詩三百首》都背過了―總是別人睡了,他爬起來路燈底下讀。畫畫得行,詩也會做的!―岩莊,把你做的詩給阿姨讀一首。”
他不肯,隻埋頭吃飯。這時醫生來查房,我們便退出了。臨走前我把一袋餅幹放到床頭櫃上。岩莊扭捏地推還過來:‘沐要不要……”
“特地為你帶來的呀!”我想起了他的姐姐弟弟見到糖塊時的激動。
他卻固執地拒絕,直到杜老師發話:“莫推了,阿姨的心意嘛!"才勉強收下。
“早日康複!"我拍拍他的腦袋。
他笑得極自信:“等出院了,我給阿姨做個‘紐不來勒’!”
3
一個半月後,自己也未料到又會路過邊界山中的這座小鎮。
停留時間隻半天。我唯一想做的是去看岩莊。順著熟路往北坡去,卻見眾多孩子沿另一條小路上南坡來,很怕錯過了,便找到教師宿舍。
開門的還是那中年婦人。“您來啦!”她也認出了我,“又遇著個不巧,他到醫院接岩莊去看跳木鼓嘍……”
“怎麼?"我不敢相信,“岩莊還沒出院?!”
“是嘍。不好整的病。叫,叫什麼‘脾機能’……”
我大驚。曾在醫院住過半年的我,知道“脾機能”是什麼病。沒有喝她衝來的糯葉茶,掉頭奔南坡。
那夥往南坡的孩子肯定為木鼓而去,順小路追上他們,其中幾個認出了我,爭先恐後告訴我岩莊得了“慢病”,每星期天大家去醫院慰問,岩莊見到同學就哭,說想學校……有一日偷跑到學校,轉回醫院半路昏倒了·····一個眼尖孩子指著百米外街頭:“瞧―岩莊,是岩莊!”
果然杜老師攙著岩莊極緩慢走著。孩子們賽跑般往那二人衝去,我則拐入一家小鋪,去為病孩子買點什麼。
我們在文化站門口彙攏時,梆梆木鼓聲已經敲動,男男女女聞聲而至,安靜的小鎮一時熱騰起來。
岩莊見到我很意外,親熱地抓住我的手搖了又搖。他並不十分消瘦卻越見蒼白,眼皮微青,更顯得兩眼幽深。孩子們簇著他往小廣場去了,杜老師卻把我拉到門側回廊,並不問我的來與去,壓低嗓子道:“他的情況不妙,‘脾機能亢進’。”
“醫生的意見呢?”
“送到省裏可以手術,手術之外,沒得別的辦法。送到省裏,要拿兩千塊……他爹媽來看過兒子兩趟,兩趟隻掏得出七塊錢給他營養……兩千塊錢!嚇死他爹娘!”
“國家不能補助?”
“全校師生全年醫藥費才隻一千二百元。他住院個多月,已經用掉五百。營養品是全校十二位老師湊得五十元買的。校長、文教局長一趟趟找縣政府,縣長說研究研究,難啊,縣裏太窮了!”
“他知道自己的病嗎?”
“隻告給他慢性病。這娃娃聰明過人,怕是猜得到的……”
我們黯然著,沉默著。
小廣場上,木鼓聲壯大起來,剛勁野性又蘊著幾分淒涼的鼓聲有種莫名的召引力,牽動著我們的腳步。
杜老師告訴我,木鼓由巨樹掏空製成,遠古阿佤人祭鬼神、出征、年節歡慶、婚喪迎送都擊之舞之。木鼓寨有音色極好的五百年大鼓,因此得名。寨中人也以善舞聞名。今日的大鼓舞是為電視台錄像作排演,請來了各寨高手,俱是年長者,現在的年輕人大多舞不到家了。
舞蹈者共十位。男性身著皂衣,頭係赤巾腰挎長刀,其中二人擊鼓一人執芒鑼領舞。女性披發,額頭壓以銀箍,斜背了斑斕的筒袋。最年長的老信許有九十歲了,牙齒脫落,滿麵皺折橫橫豎豎,步履卻矯健,甩動著一頭銀絲且唱且做。
老人們時分時合,踏著徐緩的、節奏極強的怪異舞步。觀眾則擊掌頓足,甚而入列隨聲起舞。
我看到岩莊了。三個男孩玩“炮架”般用肩膀脖頸將他托起,他高高在上,望著聽著。
“你三個小心,莫摜他跤―”杜老師扯了我往岩莊擠去,擠攏時,孩子們已架著他加入舞蹈行列。三台“底座”很穩健,節奏也徐緩,我們才放下心來。
“炮架”引人注目,在下的三個,舞著頓步、拖步、旋步。在上的一個,晃肩擺頭地配合。起初,病孩子隻微微動作,漸漸就浸沉到鼓聲中了―當鼓聲激烈起來,舞蹈者呐喊出山野的旋律,當擊鼓老信朝他高高揚起鼓槌,芒鑼領舞回身,八位舞蹈老人環繞他騰躍時,這病娃忘情了,肩膀手臂劃出極優美的弧,專注地、如醉如癡地舞著。
我的眼珠定在他身上。杜老師的眼珠定在他身上。小廣場一切人的眼珠定在他身上。他卻絲毫未覺察,高昂的頭朝向大山,於是桔色的光從山巔滑到他臉上,清晰地起伏出他精致的五官,烘染出他神秘的微笑―倘使額頭環一輪桂葉,他就是來到塵世的天神之子啊!
這瞬息的閃念猛地襲了我一下,我突然惶惑起來……
“這娃娃不能累。太弱了,過悲過喜都不得行哦。”杜老師也夢醒,擔心起來,“該送他轉醫院哆!"走過去,笑著說了幾句,從孩子們肩頭抱下岩莊,馱上自己脊背。
我們慢慢走著,走到醫院門口。鼓聲已經退遠了。
“老師一”岩莊聲音充滿著渴念。
杜老師站下:“什麼?”
“我還得聽到木鼓聲?”
“憨娃娃,咋個不得?”杜老師笑著,“病好了,著你整日地尾著鼓跳!”聲音裏卻帶出一絲隱不住的酸楚。
臥回病床,才顯出病孩子的乏累。慘白的額角一層細密汗珠,呼吸也急促。立刻服了藥合眼休息。
我不出聲地把帶來的兩罐奶粉放進床頭小櫃。櫃中有不少東西:蜂蜜、蛋糕、水果、雞蛋……是老師們那筆捐款換得的吧?
病孩子張開眼,不再對我推讓,隻默默地、悲哀地望著那些營養品。我讀懂了他眼中的話。但我做出一副輕鬆的笑臉。“想家了吧?”
“嗯……我們寨子有一麵好大好大的木鼓……敲起來,聲響傳到老遠老遠那邊山……”
“你們寨子就得了‘木鼓寨’的名。”
“我們寨後坡上,一坡一坡竹子……阿姨,‘紐布來勒’還沒得給你做……”
“不忙,病好了再說。”
“醫病要好多好多錢呢……”他懂事地搖著頭。
“能有辦法―會有辦法的!”我喊了出來。
他歎口氣卻又微笑:“病好了,我就去上學。長大了,我要做大事!”
“你會成為出色的藝術家!”
“不。我要當茶葉公司總經理,種一坡一坡茶樹。賺得錢,在大山裏修鐵路、辦工廠、辦醫院,還要辦學校!”興奮的火花隻一閃,立時就在眼中熄滅,“聽,木鼓回寨了”眼睛夢幻般地凝在淡紅暮靄纏裹的群山裏。聽得到山中木鼓清晰的回聲。他出著神,弱弱地吟誦―
船兒飄了
鹿子跑了
飄去海子裏
跑去山埡裏
雀兒飛了,飛去雲彩裏
唯有梆梆的木鼓
永生永遠在寨子裏……
我的心被他的感情、聲調揪得發疼。
他睡著了。山巔把暮靄的微紅浸得灰綠,睫毛影淡青地覆在他削直的、象牙色的鼻子兩側。
木鼓聲遠遠的,像在另一個星球上響著。
4
從南疆返回北國,大劄信件在等我。發現有落款“民族小學”的,拋下其他,急著扯開。跳過開場寒暄追著往下讀,讀著讀著,人就僵在椅子上了。
……您走後不久,學校再無力支付醫療費,隻好暫送岩莊回家。醫生開得半個月的藥,約定五日後下寨查他的病。不想才過兩日,他阿爹哭到學校,說岩莊去了……
可憐的岩莊, 出院那日我答應滿足他一項要求,他說一樣不想,隻想回學校,到課堂裏坐坐。我馱他去了。他阿爹說,臨死前他最後的話是‘不得上學了’……
我複信給杜老師,信中說:“請為我在岩莊的墳頭獻一束野花。他曾想為我製一隻竹杯,不可能了。杜老師,您能為我尋到一隻他過去製成的竹杯嗎……”
杜老師回答我:“岩莊的竹杯沒有了。入葬時隨他去了。人死後,一切生前物件都帶走,這是阿佤人祖祖輩輩傳下的習俗……”
整個黃昏我蜷縮在陽台上,呆呆地向著微紅的晚霞。它們聚攏著聚攏著,化作了恢弘的大山。山中竹樓蓑笠翁樣蹲著,山中木鼓熱烈地響著。我看到鼓聲中騰躍舞動的少年―雙目如幽泉,額頭環桂冠,天神樣英挺。
當山巔微紅褪盡,熱烈的木鼓聲變得蒼涼了,變得遠了弱了,像從另個星球傳來。
不,它該是從天堂傳來。為了岩莊,我希望有天堂……
(原載1989年6月號《人民文學》)
雲 的 姿
―五封信寄芋芋
第一封信芋芋,你的來信在桌角等著我,郵戳日期是七月十三日,這信等了整整三個月。別生氣,芋芋,整整三個月我不在家一是遇到了一點麻煩。關於那已經過去了的麻煩,我不準備在信裏講述,你隻要知道人生難免遇麻煩而任何麻煩都會過去就行了。
還是讓我趕緊為你的金榜高中做後補祝賀吧!升學保送,又是你傾心的名牌大學外語係,親愛的芋芋,還有什麼比這更棒呢?!
你說你的第一動作是樂得發昏地捧著那張保送通知書去找你的“摯友”。我當然明白,“摯友”即是你家後山坡上那株老橙樹,你曾肯定地對我說,老橙樹是你的“智慧樹”,靜觀它油綠的葉潔白的花和渾圓的果,能使你浮躁的心緒平穩進而思緒通暢。我當然也相信老橙樹會分享你的快樂―不是麼,七月裏它的一樹花朵是為你開放的!
你說你興奮又悲哀:興奮著終於成為了一名大學生,悲哀著將辭別故鄉、親人,還有你的“摯友”,你無法想象沒有了老橙樹的生活……
啊芋芋,勝利引來的不止是歡樂,竟也有惆悵呢。三個月過去了,想你早已平穩下來,早已在新的生活裏汲取新的營養,不是麼?
贈給你的升學禮物是一首老歌,《雲的姿》。連同萬米高空的雲……不要驚奇地瞪著眼,竿芋,我有把握你會器重這份禮物的。
姨媽 十月五日
第二封信
實在想對你講那雲。沒有與它相遇之前再也無法料到它會有如此神奇的力量。芋芋,耐著性子聽下去吧……
三個月前,我的書齋生涯突然被一股惡浪席卷,簡而言之,是我必須火速趕赴異鄉去料理出了意外的兒子。
你無法體會一位母親麵臨災難時的焦灼,你還太年輕。那是真真實實的坐臥不寧,登上飛機也嫌兩個半小時的航程太長,恨不能駕了電光去到兒子的急救間。
細雨黏糊著天,黏糊著地,若在往常我會喊出倒黴,因為空中旅行的一大樂事是擺弄相機。此時卻無所謂,那“小傻瓜”也根本沒帶在身邊。心煩氣悶口苦眼澀,是徹夜不眠的結果。空姐兒問我想喝點什麼,我僵硬地搖頭,由著她拿好奇的眼神打量―我知道自己的樣子狼狽。
最無法安頓的是兩隻眼睛,不能入睡又不願睜著,隻好半開半合對著窗外鉛色的雲氣,這頹喪的灰色也許會包裹整個旅程……由它去吧,比它更頹喪的是我的仿佛被枷住的心。
麻木的眼睛沒有覺察窗外的鉛色什麼時候發生了變化,待到昏昏的視神經被那變化喚醒,漫天已飄舞著數不清的、蟬羽般輕薄透明的紗帶了。人世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比擬這漫天飄舞的雲紗。雪花麼?太細瑣。霧靄麼?太渾濁。眼前的雲紗清且純,暈著來自日光的淡淡的銀邊,是仙姬的裙據?是安琪兒的翅子?
人不能不注目這美。即使人滿心是憂鬱。
隻是才開始呢。雲紗翻翻卷卷似在醞釀新的構思。一匹帶蹄帶角抖著雙翼的滑稽醜怪登場了,碩大無朋地蔽去了半爿天,晃動著笨軀體追趕一團白粉球兒,那球兒偏是詭譎,停停走走地捉弄醜怪物,弄到它丟角卸蹄又折了翼,不成體統了,在這存亡絕續的當兒,笨怪物或許得到高人指點,伸伸縮縮一陣子,居然抖弄成功一名高髻長裙的美女!白粉球兒見到美女頓時泄氣,乖乖兒貼攏去,去充當美女鬢發邊的釵飾了……
真是可驚可歎呀,竿芋,請你想想,這一幕就發生在近前,就發生在身旁,若能伸手窗外,便可觸到醜怪的“蹄”;若能拋出釣鉤,必可俘獲那詭橘的白粉球兒呢!
人不能不被這雲中奇景興奮,即使人十分疲憊十分氣悶十分麻木。此時的我已挺直腰了身,期待地盯著窗外―司雲之神的下一幕會是什麼呢?
“拈球美女”瞬間遠了,遠成了天的邊角的一斑。飛機前後左右此時俱是羽毛片兒,絨絨的、鬆鬆的,它們聚集它們流散,仿佛聽從著什麼人的調遣,逐漸地我看到了鋪陳在腳底的“海”……真希望你能看到那雲的海,芋芋。它有藍灰色的“海水”,有褐灰色的“海岸”與巍然聳起的形狀莊嚴的黑灰色“礁岩”,沒有海濤沒有船隻沒有海鷗也沒有人,如此肅穆如此崇高的靜境啊。五分鍾,十分鍾……三十分鍾。麵對這靜境所生出的願望是匍匐在地,讓宇宙的精氣洗滌自己的靈魂。
感受到了那洗滌,於是沉重的心枷鎖脫了。
姨媽 十月十一日
第三封信
你愛雲。芋芋。那年回鄉,你和我坐在院裏乘涼,你指著天邊的雲大喊:“一匹小馬兒跑得好快!”你跳起來追那“小馬兒”,轉瞬間它變了。你生氣跺腳:“怎麼變了拖鞋?!’,即刻又笑起來:“歐歐,又變了棒棒糖!”可愛的九歲孩子的想象。接著我倆唱起了那首老歌。
雲的姿―真是自然,
悠遊在―半空中……
《雲的姿》。這老歌輕輕響起來了,在我被機艙外的雲震撼和撫慰時……
那時候每個西南聯大附小的學生都會唱《雲的姿》。多半是一闕改編為歌的世界名曲―因為音樂課梁老師挑選的教材皆是這類世界名曲。
梁老師用明亮的中音做示範唱,風琴伴得非常諧和。風琴的位置在音樂教室左隅窗下。敞開的窗外有托著淡紅花朵的木芙蓉。陽光射進來,落在梁老師梳理得光順的頭發上、落在他直挺的鼻梁和那雙在鍵盤間奔跑的修長的手上。
梁老師憑他國立音專高材生的資格、憑他那條好嗓那股藝術家的灑脫勁兒征服了我們。那幫男生因竭力模仿梁老師的步態手勢竟變得有了幾分文明。而女生的崇拜免不了摻入某種朦朧的憧憬……別發笑,芋芋,你曾斬釘截鐵地肯定,每個小女孩兒心中都有過白馬王子而每個小男孩兒心中都有過青發仙女。我同意,那是種美感―孩提時代對異性潔白無瑕的美感。
它―無憂無慮嬉耍在天際,
它―自由自在漂泊在洪宇……
課堂裏沒有一絲兒雜音。男生們忘了飛紙鏢,女生們忘了嚼鹽梅。搖鈴工友呆站在校門口,膳堂胖廚娘捧著筲箕出神……梁老師的歌喉實在好聽。偶然地,我們窺到了芙蓉枝旁停著一柄水藍色小陽傘,我們知道傘底下立著曹老師……誰知怎麼回事,跟隨《雲的姿》到來的除了梁老師還有曹老師。我不能不對你講曹老師。
曹老師是我們的另一偶像,這位女學士任教高班國語課兼做六年級級任老師。男生們崇拜她的機敏口才和書法,曹老師那筆好字使破舊的黑板熠熠生輝,值日生總是舍不得擦下去。而女生們,除了曹老師的書法與口才,還神往她的儀態。她是極素雅的女子,旗袍顏色不是陰丹藍便是月白。濃重的長發簡簡單單放在頸後,瘦瘦的腳穿著白襪黑鞋。“漂亮”二字不適於她,她有的是一種書卷氣造就的美。
她立在水藍色的小陽傘下。小傘兒生了根似的不動。我們―一夥女生―瞄著那小傘,不約而同咧開嘴皮,誰也沒有吭氣,可誰都明白那鑽入我們腦瓜裏的“純女孩兒”念頭―我們在盼望梁老師注意到那柄水藍小傘.
它常伴柔柔春風播雨大地,
發怒時卻驅雷駕電巨浪掀天,
它―越飛越遠越舒展,
它―越升越高越變幻……
歌兒在機艙外的雲中響著,輕輕地,緩緩地。雲的“海灣”盡頭閃出七彩,是落日輝煌的筆觸。當七彩滿布“海灣”時,那“水”那“岸”那“礁”流瀉起來了。流動著的七色彩雲啊,美麗得令人心醉神移啊……
芊芊,你能從信中品味那種美麗嗎?
姨媽 十月二十日
第四封信
連自己都奇怪,當飛機徐徐下降,當粘糊糊的霧雨重又包裹天地,當雨中亮出委瑣的人間燈火時,我的心境竟十分平和。提起行囊穩步走出機艙,雖然知道等著我的是病榻上的兒子,是狡猾的對手與難纏的官司……我卻心平氣和並相信自己會平靜地料理一切!
感謝司雲之神,是她賜予我雲的洗禮。領受過“上界”的光華,人間的崎嶇就變得渺小,趟過這崎嶇的勇氣也就滋生出來了!
明白了為什麼托爾斯泰在《戰爭與和平》裏反複地寫那株橡樹;明白了貝多芬為什麼把那首沉思的樂曲叫《月光》;明白了李白駕著輕舟在江上聽猿啼的寫意……你也能明白的,芋竿。人能從大自然那兒得到的幫助和賜予太多太多―如若人不背叛大自然。親愛的孩子,大自然曾贈與你一株“智慧樹”,她還會不斷地贈與,猶如我在困頓中受到了雲的洗禮……
《雲的姿》。難忘的老歌,我也要感謝它呢。
姨媽 十一月一日
第五封信
你在望著我,芊芊。你的好奇心蠢蠢欲動。小姑娘,我猜得出你在想什麼……
小學畢業那個暑期的種種興致如今早已淡忘,偏是那件你想知道的事兒記得真切。
一個雨後的清晨,我鑽進花叢去掐幾枝帶露的素馨。花叢在我家老宅大門外,那兒豎著的破舊木柵不知什麼時候做了素馨藤的支架,滿柵青翠起來。木柵前後熱熱鬧鬧擠著野芭蕉、雞冠花、鳳仙花和蔦蘿,絕對自力更生,因為從沒有人去鬆土除草。這二十餘米長的巷子終年吒紫嫣紅,是女孩兒們的“花庫”。
我相當熟練地攀上木柵,挑揀帶骨朵兒的素馨花。骨朵兒又多又大。霎時手裏就攥了七八枝。正在得意,忽聽巷子拐角處傳來腳步聲。能深入到巷子拐角處的人必是我家的客, 自然而然我要瞄他一眼。這一瞄卻驚喜交加―眼皮下閃著的是那頂水藍色小陽傘!立時記起每個畢業生都能領得一次級任老師的家庭訪問,隻是沒料到這麼快便輪上了我。正要叫出“曹老師”並往下跳,卻愣住了:那水藍陽傘下並不隻有曹老師,她的側邊走著的是―梁老師!
曹老師一反平素,身穿丁香色碎花無袖旗袍,發上壓了緞帶。更可驚的是她挽著梁老師的臂,那麼自然,那麼隨意,仿佛一身白西服打著灰領結的梁老師已然由她挽了半輩子!
我的心髒立即轉換頻率,臉也燒起火來,一向淘氣大膽的我竟倚在木欄柵上大氣兒不敢出。幸好被花木枝葉掩著,隻盯著梁老師曹老師從花巷間走過。他們pretty得無以複加,童話裏的prince和princess也不過如此吧!
我聽到門環丁冬。我聽到吱呀的開門聲和吱扭的關門聲。
這時我才“活”了過來,放出一聲歡叫從枝葉間竄出,我手舞足蹈我大唱特唱《雲的姿》,那瘋癲勁兒活脫一個完成了傑作的畫家。
我唱著。十二歲的我隻認定它是一首好聽的歌甚至稱得上是一首迷人的歌(否則高雅的曹老師怎麼能被它“俘虜”),卻沒料到它能在許多許多年後給我的受創的心以安慰以解脫―它竟在我心中潛了四十個春秋!
你一定猜到了,梁老師後來娶了曹老師―我領受家訪的那天正是他們訂婚的日子。如今,梁老師該是駝背老翁曹老師也該是白發婆婆了,《雲的姿》引出的他們卻依舊pretty得無以
一個雨後的清晨,我鑽進花叢去掐幾枝帶露的素馨。花叢在我家老宅大門外,那兒豎著的破舊木柵不知什麼時候做了素馨藤的支架,滿柵青翠起來。木柵前後熱熱鬧鬧擠著野芭蕉、雞冠花、鳳仙花和鶯蘿,絕對自力更生,因為從沒有人去鬆土除草。這二十餘米長的巷子終年吒紫嫣紅,是女孩兒們的‘花庫,。複加,他們與這首老歌已然永遠地聯在了一起……
讓我和你同唱這老歌,芋芋。這歌兒曾教人認識天上的雲,從而啟蒙了我對大自然的愛戀和崇敬。你會器重這老歌兒的,竿芋。它能引你走進永遠新鮮著變化著的,無比廣闊無比有力無比美麗的大自然的懷抱。
我看到老橙樹在初冬的陽光裏披著一身金果。
大自然的懷裏有數不清的老橙樹……
同唱這老歌吧!親愛的孩子。
你的姨媽 十一月二十日
(原載1996年5月號《少年文藝》)
黑 霧
1
吉豆兒在公路邊等著蹭車。公路就像瓦灰色的布條纏在山體上,山體因為披覆著沾滿露水的樹和草,綠得不能再綠、潤得不能再潤。天色是晴好的。
吉豆兒卻留神著溝尾那麵的霧,它隱隱地帶著些黑氣。溝尾的山巔已經籠在了黑霧中。
兆頭不好啊。吉豆兒踮起腳尖張望著開過來的汽車。隻要有車停下,吉豆兒準能“蹭”上去―尤其是旅遊車。從溝口到溝尾,吉豆兒每天“蹭”旅遊車往返三五趟是家常便飯。
黑霧滲開著,從容而緩慢,像是一管毛筆在把濃墨泅上遠處的山林。
明知不是出門賣貨的天氣,可吉豆兒還是背起“貨包”出了門。阿爺從堂屋裏追出來,喊著說:“黑霧漫山頭,人在屋中留―豆兒,歇下!”吉豆兒沒有理會,一溜煙兒地追趕前麵顛跑著的福海去了。
福海和吉豆兒是鄰居,是一個班的同學好友。同樣的頭腦靈活, 口齒伶俐,同樣生得招人喜歡,同樣對做買賣興趣濃厚並且有“經商天分”。
山溝被開發為旅遊區之後,旅遊經營一下成為本地居民最重要的財源。溝裏的孩子們不可避免地參與了家庭的經營活動,從看茶水攤、草藥山貨攤到出售小食品。能夠賺錢盈利的孩子,會受到長輩的誇獎、夥伴的羨慕,做買賣自然成為溝裏男娃女娃最熱衷的事情。
福海和吉豆兒是溝裏娃娃中屈指可數的“生意能人”。如果必須讓他倆分個高下,吉豆兒恐怕得把冠軍讓給大出半歲的福海。主要原因是福海有個在旅行社開車的麼爸(小叔叔)。從麼爸那裏,福海能準確地打探到旅遊團什麼時間從什麼方向進溝,住宿在什麼旅館……就是說,福海的“商業信息”靈通,可以搶先向遊客兜售貨物。除此以外,福海還能編故事,比如把秦皇島發貨的太陽貝改編為“本地百鳥湖一年打撈不到三十枚的丹鳳貝”;把做工很粗的牛骨鼻煙壺變為“古墓裏挖出的象骨鼻煙壺”……在溝裏,無論大人孩子都不認為給貨物杜撰一段奇特曆史是欺騙。我說你信,我賣你買,都是自願的嘛。可惜吉豆兒在需要“編故事”的場合總是打磕巴,不得不承認福海強過自己。當然,吉豆兒也不甘居下遊,一直暗中使勁兒想超過福海。
黑霧在溝尾那麵集結著,仿佛湧動的黑雲。溝裏人把飛竄過溝的雷暴叫做“竄山黑龍”,老人們記得二十年前曾有人喪生於讓人暈頭轉向的“竄山黑龍”。黑霧在整個夏季裏會出現兩三次,但“竄山黑龍”卻十年不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