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開往溝尾的車。溝尾那麵過來的車全都逃命似的朝溝口馳去。溝口那麵天色仍然晴好。
蹭不上車了。吉豆兒想,找個地方避雨吧。最近的避雨處是養路工的木屋。
吉豆兒一路小跑著。想起了“竄山黑龍”的可怕故事,腳步便越發加緊了,他有點兒心慌。
2
吉豆兒並不後悔尾著福海出門。黑霧天福海不歇在家裏,肯定是探得了好買賣。如果吉豆兒沒有跟出來,福海偏偏又在黑霧天撈上了好生意,吉豆兒會後悔一輩子的!
養路工的木屋看得見了,吉豆兒的腳步卻越來越拖遝,肩上的貨包壓得他喘不上氣。黑霧正以快他十倍的速度漫過來。溝尾那麵黑得怕人。
吉豆兒原本要去溝口的(傻瓜才會往籠著黑霧的溝尾去),福海偏偏攔著。福海說,兩個貨郎不走一路,我去溝口你莫尾著!吉豆兒惱了,說,溝口又不是你家的。福海抬起胳膊瞟了一眼手腕上那塊新買的、唯他獨有的橘黃殼電子表,從“貨包”裏拎出一串珊瑚珠,塞到吉豆兒手裏。喏,拿去!賣多少錢是你的事,隻消還我六十元本金,可好?吉豆兒兩眼頓時放光。珊瑚珠雖是白珊瑚染紅的,但和紅珊瑚真偽難辨,在外行遊客那裏能賣上價。溝裏的男娃女娃因為本金不足再加上信心不足,隻出售那種進價八元售價十二元的仿珊瑚料珠。除了福海,誰都沒進過三十元以上的旅遊紀念品。吉豆兒把珊瑚珠串繞到手腕上,二話不說就跟福海拜拜了。
風刮著。是往溝尾去的風。吉豆兒原想,有風頂著,黑霧興許過不來。現在可好,風頭轉了,黑霧攆上來了。
吉豆兒聞到一股腐葉的甜腥味,臉蛋和胳膊覺出了霧的粘濕。繞在手腕上的珊瑚串色澤變深了。吉豆兒連忙摘下珠串,仔細地把它掖進貨包。
黑霧已經籠住四周,養路工人的木屋看不見了,連近前的樹草也迷迷蒙蒙的。溝裏人都知道黑霧變化莫測,也許擦邊而過;也許望風而散;也許呼風喚雨,最可怕的是集結成為夾雷電裹冰雹的“竄山黑龍”……眼下這黑霧來勢不善喲,他得趕緊躲進養路工人的木屋。
吉豆兒對木屋的方位了如指掌,前十多米遠公路右首,順小路上坡就是。吉豆兒心急地拉開腿跑起來。
居然莫名其妙地踩空了!若不是雜樹枝椏攔住肯定栽跟頭。吉豆兒喘著氣,瞪著樹權底腳飄遊的霧氣,發現那下麵竟是崖穀。天爺!自己咋從公路左首的崖穀轉到右首來了?吉豆兒嚇出了一身冷汗。
吉豆兒小心地爬上公路。黑霧活賽迷魂陣呀,已經不辨南北東西的吉豆兒再也不敢邁步了。
風打起了旋兒。瘋狂的黑霧噴出了雨。頃刻間鉛色的雨線鋪天蓋地。山體瀉下的泥水將公路變成了湍急的河。
背時哦,吉豆兒連聲叫苦。此時他能做的是弓身護住“貨包”。出發前已用塑料布嚴嚴實實裹住的“貨包”,封口處此時緊貼著自己的胸口。
天色驟然昏暗得如同夜晚,昏暗的天空滾動著由遠而近的悶雷,變得猙獰的山體樹草在血色的閃電中時隱時現。
“竄山黑龍”!吉豆兒的腦瓜裏模糊地出現了這四個字,立馬恐怖地意識到那怪物正向自己逼近。完了,今日是躲不脫了……
炸雷炸響在頭頂。冰雹劈頭蓋臉砸下。刺骨的寒氣僵住了他。以後的事,吉豆兒全不知道了……
3
不知怎麼就聽到了笑聲和說話聲。完全陌生的老人、女人和女孩的聲音攪混在風聲雨聲裏。
他們是啥人?我在啥地方?吉豆兒納悶著,可是眼皮沉得撩不開。
一個猛烈的震動,吉豆兒的腦門被什麼東西磕得生疼,眼睛跟著張開了。
吉豆兒發現自己裹著大浴巾半躺在一位披著絲質披肩的中年女人身旁,女人的另一側是個穿杏黃背心裙的小女孩。女孩前排是位老人,和老人並排的是司機。這是輛小轎車。吉豆兒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坐在小轎車裏。
不停地轉動身體的女孩兒突然大聲嚷嚷起來:“他的活了―that boy!"
“應該說他醒了。”女人糾正著女孩兒,偏過臉問吉豆兒,“感覺怎麼樣?孩子?"
“喝口熱茶吧。”老人送過來保溫杯。
“喝吧小鬼。若不是老先生瞅見,你現在還趴在山崖邊呢!”司機說著放慢了速度。
喝下半盞很配很熱的茶,吉豆兒的腦瓜清爽起來。他記起了“竄山黑龍”,禁不住打了個冷戰,又慶幸著自己現在竟然坐在小轎車裏。
溝裏的男娃女娃沒有一個坐過小轎車,他們知道那不是他們能“蹭”的車。
此刻,吉豆兒卻坐在小轎車的彈簧座上。
完全清醒的吉豆兒突然想起了“貨包”,額頭立時沁出汗珠,兩隻眼睛緊張地在車裏搜索,看到它在身後行李台上,才一塊石頭落地。
裹在浴巾裏的四肢暖乎乎的,靠在彈簧座上的身體顫悠悠的,吉豆兒聞到了柔柔的香水味。
車窗外的風雨已經和他不相幹了。
4
小轎車的外殼是少見的茄皮紫色,吉豆兒從倒車鏡裏看清了。這可是輛高級車,車裏老少三位從做派談吐到衣著都很漓級”。
從六歲跟姐姐擺茶攤到現在背著貨包滿溝轉悠,吉豆兒不知和多少遊客打過交道。他對遊客的興趣純粹是出於買賣需要。
“生意人”的職業本能吧,吉豆兒已經在對車裏的老少三位做“評估”了。
他們像是“假老外”―外籍華人。瞧那女娃,連中國話也講不利索。
吉豆兒知道“老外”(包括“假老外”)喜歡土裏土氣的玩意兒,尤其喜歡古董。溝裏好幾家旅遊品商店都擺著古董,真的少假的多。不識貨的“老外”常花大價錢買假貨。當然,這不是娃娃們做得了的生意,年歲小,壓不住台。
吉豆兒在想,車裏三位“假老外”對自己“貨包”裏的東西會感興趣嗎?
“孩子,你是溝裏人吧?"老人問。
“是嘞。您老人家咋會曉得?"
“你的麵貌有溝裏人的特征……”
“外公抓特點的會,他的畫家的是!”女孩兒搶著介紹。
吉豆兒“哦”了一聲,抬眼仔細打量老人。
老人生著方方正正的一盤臉,皮色淡棕頭發雪白眉毛漆黑,相當有派頭。
吉豆兒聽福海說過,畫畫這行當在國外可是來錢。一張畫能賣幾百幾千,大畫家的畫還能賣幾萬幾十萬。吉豆兒的心怦怦跳起來了。
“孩子,你要到哪兒去?”老人和藹地問。
“去……原本去工地找我阿爸,再去賓館找我阿姐。淋濕了,隻好先找阿姐換身衣裳。我阿姐在溝尾賓館當女招待。”說不清為什麼,吉豆兒不願露出自己的小販身份。
“我們在溝尾賓館訂了房間,正好送你。”女人說,“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吉豆兒。”
“雞―蛋―兒!”女孩頑皮地學舌。
“琳西,注意禮貌!”女人輕輕地拍了女孩一掌.
“沒得關係。”吉豆兒大度地笑笑。吉豆兒預感到這“假洋妞”會是他的主顧。認定這輛救命的小轎車還會給自己帶來財運,吉豆兒的臉頰上就渾圓出了笑渦。
5
“竄山黑龍”竄向溝口那麵了。溝口方向的樹林山群已經漫在黑霧裏,溝尾這麵雨勢風勢正在減弱,天色也明亮起來。
“前麵有個七色窪吧?”老人問司機。
“有嘞!”吉豆兒熱心地搶答道,“再走六七公裏就是。從山口往底腳看,一汪水七種顏色!”
“雷暴過去了。”司機說,“到山口停車吧。”
車平穩地走著。變得纖細的雨點悄悄貼上了窗玻璃。茶色玻璃窗使天空看上去很溫暖。
車在山口刹住。女孩跳出車門在車窗外衝吉豆兒扮了個鬼吉豆兒繃著麵孔不笑,眼珠卻驟然放光一個“推銷計劃”閃電般在他的腦瓢裏形成。
老人、女人和女孩從山口返回時,吉豆兒正擺弄著手腕上的珊瑚串。
乍看,珠串鮮亮美麗,細瞧能發現珠粒大小不勻、顏色深淺不勻且有瑕斑。就染色的珊瑚而論,它也不是上等貨。
吉豆兒卻做出珍愛的樣子玩賞著。
女孩挨過來了:“可以看一看的我?”說著,伸出了胖胖的小手。
“蘇西,不可以!”坐定下來的女人口氣嚴厲。
“莫得關係。看嘛!”吉豆兒讓珠串滑入女孩的手心。
“Thank you!”女孩兒興味十足地玩開了珠串。
吉豆兒悄悄窺察著老人和女人。吉豆兒很清楚珠串若能變成一宗生意,最終“拍板”的不是女孩兒而是兩位成年人。
珠串被女孩從脖頸挪上了腦袋成為一隻頭箍。"Look at me!"湊向她的媽咪,又轉向她的外公,“漂亮嗎?”
“很漂亮。”老人笑道。
吉豆兒意識到“生意”正在一點兒一點兒挨近。吉豆兒的呼吸變得不大均勻,卻做出漠不關心的樣子。
女孩開始發起“攻勢”,甜蜜地笑著說了一串吉豆兒聽不懂卻猜得到的外國話。
女人不熱心:“壞可以,蘇西。你總是什麼都想要。”
女孩兒纏磨著,她的媽咪隻好妥協,拿過珠串問吉豆兒:“真對不起,這東西可以轉讓嗎?”
吉豆兒搖著頭:“我做不了主。珠串是我姐的,她說有人想要,她打算拿它換嫁妝。”
“算了吧。蘇西。”女人說。
“Oh no!”女孩緊f著珠串。
“不行。”女人嚴厲起來,“真是任性的小孩!”
“外公―”女孩立即改變戰略,爬到前座偎在老人身邊撒嬌地扭動身體,發出耍賴的哭聲。
吉豆兒很得意自己的促銷本領。換了福海,也不會比自己更高明吧。
“行啦行啦。”老人溫和地說,轉向吉豆兒,“孩子,你姐姐打算用珠串換什麼樣的嫁妝?”
“嗯……聽我姐說,有位老板出……出五百六十元買這、這珠串……我姐要……要六百元,是一身新娘衣裳的價。”報出的這個數,把自己都嚇了一跳。吉豆兒原想開價一百六十元,也許是撈錢心切,張開口,一百六就變做五百六再變做六百。吉豆兒吸了一口長氣,穩住心跳。
“價格不菲呀!"女人說。
“我姐說珠串是老貨,值錢。”
“我看看。”老人戴上花鏡。
車在拐彎。珠串在老人掌中,隨著車的拐動晃出深深淺淺的朱砂色。
老人還沒有發表對珠串的看法車就停下了。近旁是溝裏有名的“百鳥湖”,湖水來自對岸的瀑布群。司機說:“去看看吧!”
6
水禽的鳴叫聲清晰可聞。
吉豆兒蹲在路邊岩石上眺望在湖邊拍照的老人一家。他們的行動慢得讓他受不了。
吉豆兒擔心的是擺地攤的小販們。“竄山黑龍”過去了,一旦他們鋪開地攤,裏頭難保沒有染色珊瑚珠串。
吉豆兒從岩石上蹦下來,焦心地圍著小轎車轉。從來沒有一個溝裏的孩子乘坐過這種車,可這件無上光榮的事此時卻不能讓吉豆兒豪情滿懷,“半截生意”弄得他心緒不寧。他在等待一宗空前的“大買賣”。如果成功,福海就得甘拜下風了。
但吉豆兒卻必須耐著性子等待,_這麼痛苦的等待,他還從未經曆過。
載著遊客的大旅行轎開來了獷遊客們嘻嘻哈哈地跑向湖邊。吉豆兒把發燙的腦門貼到車窗上,憂心忡忡地禱念老人一家快些轉來。
吉豆兒禱念得那麼投入,當他睜開眼睛,竟然在車窗微凸的茶色玻璃中看到了看到了正在往回走的老人一行,但同時吉豆兒也看到兩輛剛到的大旅行轎,掮著貨包的小販混雜在遊客中從車門裏蹦了出來。
吉豆兒的心猛然收縮,生意真的有麻煩了!
7
“哦,吉豆兒,湖邊地攤上也有這樣的珠串呢!”上車後,女人發話了。
“是嘲!”已想好了對策的吉豆兒說,“攤上要的價錢有八十元的、九十元、一百二十元的,還有七十元的,對不?從古至今,我們溝裏的女子最喜好的就是珊瑚珠串。”
“你姐這串,怎麼要六百元呢?"
“東西不同嘛。您仔細瞧瞧,我姐這串是舊的……”
“是嗎?”女人拿過珠串察看起來。
“是嘞。”吉豆兒拚力不讓自家臉紅,“我姐這串珠子是我家阿奶傳下來的。我阿奶傳給我香圓姑媽,我香圓姑媽傳給我姐……上百年的老珠子囉!"
香圓姑媽確實有過一串真正的、阿奶留下來的紅珊瑚串。香圓姑媽死後,姐偷著把它賣給了進溝收舊物的人,換回十六元錢和六支棒棒糖。那時溝裏還沒有通車。那時姐姐隻有十歲。那時溝裏的人―包括最聰明的人―都不懂買賣尤其是舊貨土物買賣……
不知從哪兒來的靈感,吉豆兒居然把香圓姑媽的老珠串搬了出來。吉豆兒感到自己“編故事”的水平已經不在福海之下,兩眼閃閃地接著說:“其實嘛,湖邊攤上的珠串也不錯,雖是染紅的,價格便宜嘞!不如買一串給蘇西―小女娃家家,何消多花錢!”說罷瞅著女孩兒笑了笑。
吉豆兒使的這招“欲擒故縱法”是福海交流給他的“生意手法”之一。
女人對吉豆兒的見解十分欣賞:“可不是,對於十一歲的小姑娘,新珠串和舊珠串並沒有什麼區別。”
老人尚未表態,女孩兒已經提出抗議:“No!蘇西愛舊珠串的很多!舊珠串的I love!”女孩兒把一隻手搭上前排老人的肩,“外公你的說話,女孩兒十一歲舊珠串的不可以love嗎?媽咪公平的嗎對蘇西?”
“生意”成或不成已到了最後關頭。吉豆兒偷眼瞟了瞟老人。
車窗外是波光粼粼的鳥湖。老人凝望著垂倒在湖中的枯樹。它們是自然死亡的,因為倒下的時間不同層層相疊,水印木刻般濃淡有序。老人說話了:“蘇西,外公早就打算送你一件本土禮物。既然你非常喜歡珊瑚串,外公願為你買下。不過,親愛的孩子,你得答應外公好好保存它,它不是一件普通的裝飾品而是外公的紀念品―中國綠色山溝的紀念品。你能辦到嗎?"
“Of course I will!我的小心保護它的永遠!”
女人無可奈何地搖頭歎息。
賓館的白牆紅瓦已經看得見了。
8
吉豆兒奔跑著。六張百元票捏在微微出汗的手裏。吉豆兒渾身熱烘烘腳底輕飄飄,飛跑得連腦瓜都有點兒暈眩。
吉豆兒恨不能馬上見到福海,他相信自己已經把福海比下去了。
跨入賓館後院,吉豆兒張開喉嚨大喊阿姐。掌勺謝老倌聞聲從灶房裏探出頭,吃驚地說:“天爺―是豆兒!”接著,灶房裏洗菜的淘米的燒火的都從門框窗框裏鼓著眼珠盯吉豆兒,活像盯住一匹從老林子裏鑽出來的野豬崽。
“你們……咋個啦?”吉豆兒被人盯得發蒙。
“你娃兒,你娃兒還在呀?!”
“我咋個不在?"吉豆兒笑嘻嘻地跳進廚房,“我今日賺得大錢囉!我姐呢?”
“尋你去啦!”謝老信繃起臉,“黑霧天你娃兒敢出門!賺錢不要命哆!‘竄山黑龍’竄到刀把拐,卷走個賣貨娃兒,你阿爺以為是你,急昏囉。你爹跟你姐奔溝口去尋人囉。”
“當真有娃兒讓‘竄山黑龍’卷走了?”
“千真萬確!"謝老倌歎道,“護路工人發現樹枉上有娃兒用的牛仔貨包和扯碎的衣袖,人是墜下崖了……這娃兒衣兜裏揣著一千多塊錢……可憐哦!”
吉豆兒兩腿一軟癱坐在地上了。
當日傍黑,福海被抬回家停在院壩裏。
樹枝綁成的擔架蒙著白布單。布單下頭晃動著一隻沾滿泥漿的青腫的手。吉豆兒認得手腕上那塊福海新買的橘黃殼電子表。
眼淚汪在吉豆兒的眼窩裏流不出來,渾身的血凝住了,吉豆兒沒有下樓吃夜飯。阿姐把一碗醪糟蛋端到吉豆兒枕邊。阿姐說:“弟娃,暖暖身子。”
吉豆兒一動不動臥在床鋪上,滿耳灌著鄰院的哭聲。
星星現出來了,密密麻麻擠在幽藍的天幕上。鄰院的哭聲發啞了。
吉豆兒毛骨驚然地記起了黑霧,記起了驚雷閃電狂風暴雨山水冰雹……
他沒有丟命,是他遇到了老人一家。福海卻在黑霧裏墜了坡。
從六歲開始賣茶水的吉豆兒,非常懂得錢的妙處,在他差三個月十五歲的這個不眠之夜,有生第一次認真而痛苦地琢磨起錢這東西。
錢好。吉豆兒對自家說。錢能買吃買穿買玩。有錢人比窮人過得舒坦。哪個人不想過舒坦日子……
錢不好。吉豆兒又對自家說。錢招人喜歡,人想錢就要去撈錢。福海就為撈錢墜了坡……
錢好。錢能幫人做好事。香圓姑媽挖得一棵靈芝王,換錢給阿爺治好了眼病……
錢不好。錢會引人幹壞事。六指狗順因為攔路劫錢蹲了大牢……
錢好還是不好?錢幫人還是害人?人愛錢人撈錢對也不對?咋個才能撈錢又不倒黴呢……
吉豆兒的腦瓢子裏像爬進了一窩黑螞蟻。在世上隻活了十四年零九個月的吉豆兒沒法理清金錢與人生這個重大問題,錢在腦瓢子裏轉悠成了迷迷騰騰的黑霧……
鄰院哭靈聲時斷時續。吉豆兒光著腳板走到窗前。八月夜晚稍帶寒意的山風拂著他滾燙的臉頰。吉豆兒抬起胳膊伸開指掌,汪著淚水的眼睛怔征地看手心裏濡濕綿軟的一卷―是那六張百元票。它們一直團在手裏,濡濕綿軟,卻像在紮手燙手。
“福海……福海……”吉豆兒嗚咽道,“幫幫我,幫幫我嘛……我想好好活著……好好長大……”汪在眼中的淚終於奪眶而出,“告訴我嘛福海,咋個才能好好長大……”
男娃壓得很低的哭訴聲被山風挾裹著飛向場壩、飛向山林深處。
遠處峰巒雲層中,悄悄掙出一抹微紅的晨曦。
(原載2002年7-s月合刊((兒童小說》)
好漢流浪貓
好漢盤卷在竹圈椅裏。好漢的翡翠色眼睛眯縫著。我們家的人管這匹毛色鮮黃眼睛翠綠的貓叫“好漢”。
好漢當然是男貓。準確地說,它是一匹頗具雄風的四歲男貓。
竹圈椅在廚房通往陽台的門口。好漢從不理會外婆家的其他地方,隻在這把老得沁出油棕色、有著四條壯腿和扇形靠背的竹椅上歇息。竹圈椅是外婆珍愛的物件,從外婆做姑娘時就跟著外婆了。為此,外婆對好漢的選擇讚賞有加,說這匹貓兒很有曆史眼光。
好漢不能算是外婆家的貓。雖然隔三差五地到外婆家進餐,不知為什麼好漢不肯在外婆家落戶,直到最後仍是一匹流浪貓。
其實外婆兩年前就打算收養好漢。那時好漢是一匹在垃圾箱裏找食的小懶貓崽。
我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看到好漢的情景。
跟外婆買菜回來,聽到垃圾箱裏傳出尖細顫抖的喵喵聲。跑過去就看到了它。
外婆歎息了,斷奶沒多少日子,可憐的貓崽已經自家討生活哆。外婆把網袋裏的魚丸撥出兩隻用塑料紙托住,外婆說吃吧小流浪兒。
我趕緊把塑料紙放到靠近院牆的老橘樹下―那裏有一塊又大又厚、邊腳爬著青苔的石板。我從垃圾箱裏拎出小懶貓,它有氣無力地掙紮著。
魚丸的氣味刺激著它,餓壞了的小東西稍稍猶豫了一下就撲過去猛吃起來,吃得小小的瘦腦袋不住晃動。
七月的太陽辣得刺眼,院牆紫色的陰影裏貓息黃灰灰的一團癩,那麼小。
我的玩伴、住隔壁的鳳仙搬走了。那個暑假我感到孤獨。給這匹饑腸轆轆的小懶貓喂食就成了我最大的樂趣―我甚至為它開過小灶。
每天傍晚,當我端著貓食碟走出樓門洞走到老橘樹下,不知等在哪個隱秘角落的貓崽嗖地就閃了出來。它小聲喵喵。它規矩地並攏前腿。它期盼但不主動,我明白它在等我退場。沒錯的。當我退到院門口,它便迅捷地躥上石板撲向貓食碟……
它吃得又急又快,一邊呼嘶呼嘶地發出警告。
這裏的流浪貓日漸增多,喂食人若不加幹涉,饑餓的貓們會一擁而上。因此,小懶貓進餐時我充任它的警衛。
加強了營養的貓崽每天都在起變化。個頭漸漸大起來,特征也漸漸明顯,成長為一匹腦袋略小尾巴稍長身體呈流線型的小土貓。灰不灰黃不黃的毛色也日漸清楚地劃分出深黃淺灰界
每天傍晚,當我端著貓食碟走出樓門洞走到老橘樹下,不知等在哪個隱秘角落的貓患哩地就閃了出來。它小聲嗡瞄。它規矩地並攏前腿。它期盼但不主動,我明白它在等我退場。沒錯的。當我退到院門口,它便迅捷地躥上石板撲向貓食碟……線。不知為什麼,貓崽身上的花色布局讓我覺得眼熟。
突然地就記起了鳳仙家那匹大黃貓。
七年前,鳳仙家和外婆家成了隔著院牆的鄰居。外婆家住商品房,在院牆裏。鳳仙家住農家土屋,在院牆外。
商品房由本村外出發了財的包工頭兄弟建造.他們打理了一切手續,在自家帶兩進大院的宅基地上蓋起三幢四層紅磚樓。每幢樓兩個門洞,每個門洞八套單元。“金桂山莊”是他們給紅磚樓選定的名字。
紅磚樓裏有土自來水土下水道還有煤氣……似乎一切完備。其實,更換煤氣罐要到十二裏外的縣城,購買日用雜品也要上鎮子―將近四裏地呢。桂村位於市屬邊遠縣的邊沿,縣城隔天發一趟開往市裏的車……
盡管如此,在小弄堂裏窩了大半輩子的外公外婆還是對金桂山莊動了心思。除了房間寬敞房價便宜兩款,教了三十五年中學美術課的外公特別看好山莊的環境。經過多次考查多次研討,終於下決心出讓市中心弄堂裏十七平方老屋,遷往桂村一百一十七平方新居。外公說這叫回歸自然―滿眼綠色空氣清新井水甘甜,他們將在大自然懷抱裏享受退休生涯。
媽媽爸爸還有昆明的大舅提出幾款置疑,外婆卻站在外公一邊。外婆一向夫唱婦隨。
爸媽大舅卻不能不承認山莊詩情畫意。桂村二十四戶人家,村舍背靠四季桂覆蓋的坡崗,村前竹林青翠,溪水潺潺。山莊的磚紅色樓房聳立在黑瓦白牆的村舍中間。
初夏時節外公外婆搬進山莊,不久,小學三年級的我度過了快樂寫意的暑假。那個暑假裏,鳳仙是我的親密遊伴。
鳳仙娘是靠菜園子養家的寡婦,每天給山莊住戶送青菜。鳳仙相幫著。鳳仙的表弟阿貴尾隨在後。
鳳仙紅撲撲的臉透著黑。鳳仙的發辮有三根指頭並起來那麼粗。大嗓門鳳仙穿著家織格子布農褲。鳳仙比我大一歲卻比我高半頭。
鳳仙娘對外婆說,鳳仙I頭領你家米樂四處跑跑玩玩可好?放心,鳳仙丫頭蠻懂事的!
外婆點了頭,我馬上拽著鳳仙跑出山莊大門跑進鳳仙家院門。
那是一扇老木門,頭上頂著青瓦,胸脯上貼著花花綠綠的門神,蠻神氣地站在院牆拐角。
來到山莊那天我就對它興味盎然―它讓我想起京劇《鳳還巢》裏外婆特別欣賞的那位醜相公。
老木門總是虛掩著。門內農家院時隱時現,院裏的一切都令我好奇。
終於推開老木門走進院子了。太有意思了―魚尾巴一樣翹起的房簷有意思,窗戶上的紙花有意思,帶轆護架的井台有意思……可是當我看到了臥在窗台上的大黃貓,這院裏最有意思的東西就歸結給它了。
有一本叫《貓譜》的書,書裏幾乎全是名種貓。比如美國卷耳短毛貓,比如俄羅斯藍貓,比如長腿錫蘭貓,還有光板皮毛大耳朵斯芬克斯貓……能得到名種貓頭銜,是因為美麗出眾或者特色非凡。《貓譜》隻附帶提了提中國土貓,說它是土生土長的、小頭長尾短毛虎斑紋貓,有多種顏色。
臥在鳳仙家窗台上的絕對是土貓。它具有土貓的一切特征:身子大腦袋小尾巴長,短毛,虎斑紋。可是這匹土貓十分出眾,我敢打包票,但凡看到它的人都會眼睛一亮連聲稱奇。
它的個頭可觀,是我見過的最大最壯的貓。毛色深黃夾淺灰―深黃金子樣光鮮,淺灰閃爍如銀。虎斑紋在它身上分布奇特,頭頂一片扇形細紋向脊背集結,結成三道深黃,中央一道直貫尾稍,兩側順勢彎曲,在腹部卷出粗大螺旋。尾根處淺灰仿佛把深黃套入圓環,這圓環也重複在四條腿上。額角橫著兩彎深黃新月,另兩彎卻反向臥在兩眼下端,四彎新月描畫般合成了眼眶,把一雙綠眼襯托得猶如翠玉。肚皮底下一片純淨淺灰。
大黃貓臥在窗台上,腦袋微偏,優雅地交叉著前掌。花紋奇妙的毛皮在房簷陰影裏顯現出難以形容的、神秘的暗金色銀灰色。它的眯縫著的眼睛在暗金色眼眶裏碧波漾動。
我呆看著它,驚訝得幾乎喘不上氣。我結結巴巴地說,天哪,這,這是一匹貓嗎?這,這是一匹土,土貓嗎?天哪……它,它……它實在太,太漂亮啦!!
鳳仙相當得意。鳳仙說,信不信,這貓比我大七歲哩!
有點結巴的阿貴搶著說,比……嗯,比阿貴大,大九歲哩!
我必須使用兩個驚歎號表達我的驚歎。我驚歎,因為貓的平均壽命隻有五六年,這匹光彩照人的十七歲老貓實屬稀有!
鳳仙相當認真地對我講,桂村人講究養貓,是因為村裏有一戶獸醫世家。一輩一輩獸醫不單給貓們做計劃生育,配種也管的―允許配種的貓,那是百裏挑一的好貓!
紅撲撲的臉蛋綻出笑容,鳳仙說,告訴你吧,我姑奶奶從山裏嫁過來,嫁給了桂村獸醫世家的第五代傳人!
有點結巴的淘氣包馬上搶說,第五代傳人就,就是我,我,我爺爺!
鳳仙捂住阿貴的嘴,鳳仙說,姑奶姑爺過世了,他們的大兒子接了祖業又到獸醫學校進修,如今是四鄉有名的獸醫哩!鳳仙越發地得意,桂村二十四戶人家十一匹貓都屬上乘,十一匹貓裏頭有七匹土貓。我家這一匹最是風光,四鄉公認的貓皇後哩!村裏人都尊它……
阿貴甩脫鳳仙的手扯著嗓子喊,村裏人都,都尊它做黃,黃―娘娘!
大黃貓在讚美聲中坐起,張開粉紅色的嘴巴打嗬欠,拉出腿腳伸懶腰。這匹十七歲的貓皇後動作緩慢卻派頭十足。
小懶貓讓我想起鳳仙家的大黃貓,是因為它的毛色花紋和一雙碧眼吧?
雖然貓崽身上的黃灰二色界線不清,毫無光澤,但紋路布局和大黃貓基本一致。不錯的,頭頂扇形細紋的分布、脊背三道粗紋的走向、尾根和腿腳的圓環,還有四彎新月合成的眼眶……它應該是黃娘娘某個孫子的孫子,或者是某個曾孫女的兒子?
我心裏漾起一股溫情。我瞧著小懶貓想,如果營養充足調理有方,它長大後會跟它的祖奶奶一樣光彩照人。
收養小懶貓的念頭就這樣產生了。
我用蠟筆把記憶中的貓皇後畫在紙板上,做成一張請柬,端端正正寫上“恭請外公外婆出席貓患宴”幾個字―我知道怎麼讓外公外婆跟我產生共鳴。
我鄭重遞上請柬,滿麵笑容地端著貓食碟,十二萬分殷勤地請兩位嘉賓下樓。
走進院子就看見了貓崽。它從藏身的秘密角落閃了出來,它尾隨著我輕柔喵喵,它並攏前腿安靜等待……正如我期望,它顯得蠻有教養。
貓崽不緊不慢地吃著,看上去蠻清爽蠻文雅。
外婆笑著說,立竿見影哦,我們米樂把小懶貓調理得有點模樣了哦。
用餐完畢的貓崽有模有樣地用前掌給自己洗臉。
我誇獎道,多懂規矩的小貓咪耶!多講衛生的小貓咪耶!見外公外婆笑微微地瞧著貓崽,就壯起膽試探。我說,這麼優秀的小貓咪不該在外頭流浪的,對不?領它回家好不?
外婆的麵孔上明明白白寫著“同意”,眼角卻瞄住外公。
外公全然不理會外婆,斬釘截鐵地說不行。見我梗著脖子撅嘴,外公的臉陰下來了,不行就是不行,養貓很麻煩很花工夫的!鍾米樂,你勿有這種打算!說罷掉頭而去。外婆隻安慰地捏了捏我的肩胛。
我沮喪地走出山莊。
院牆拐角處立著老木頭門。呆望著它,我歎了口氣。
它曾經引發過我的繪畫靈感。很久以前的某一天我突發奇想,把頭戴瓦塊帽胸脯貼門神的老木頭門和《鳳還巢》裏的醜相公用蠟筆在紙板上拚接成“木頭門相公”,這幅傑作馬上被戲迷外婆和圖畫迷外公鑲入鏡框掛在客廳裏。
我呆望著老木頭門。現在的它通身殘敗,敞開的門框裏看得見雜草叢生的院子和山牆倒塌的房屋,蛛網張結在房簷下罩住了歪斜的窗台……鳳仙家已經是一座荒院了。
鳳仙跟娘到山裏去了。欠著一身債的寡婦在娘家人勸說改嫁之後,舍棄宅院嫁回山裏,她的老院就成了桂村第一個落入大款兄弟之手的宅基地……
外婆把這些告訴了我。鳳仙留下的一包桂花也交給了我。
我愣了一陣就去找阿貴。我問阿貴大黃貓跟去了嗎?阿貴歎息道,大黃貓“沒了”。阿貴說那可是一匹有靈性的貓,十九歲的黃娘娘在主人進山的頭天夜晚忽然神秘消失……
那個暑假我過得不開心。我的第一個中學生暑假是一個不開心的暑假。唯一能讓我快樂的事就是喂食給垃圾箱裏找食的貓崽了。
望著房簷下張滿蛛網的窗台,我忽然那麼真切地想起了大黃貓。
就在這窗台上,它臥著,腦袋微偏,優雅地交叉著前掌,深黃夾帶淺灰條紋的皮毛在房簷陰影裏透出難以形容的、神秘的暗金色銀灰色……
心頭空落落的。我有點想哭。
外公外婆知道我悶悶不樂的原因。外婆做了我最愛的珍珠丸子,外公把一支STAEDTLER大號圓珠筆放在我床頭。我麵無表情地冷淡他們。
第二天清早,我背上雙肩挎包,打開房門疾步下樓。
每次假期結束,外公外婆都把我送到縣城,看著我坐上回市裏的車。我們抄近道,從村舍背後翻過坡崗拐向公路。公路上跑著的大巴中巴出租車三輪車招手就停,都會帶我們去縣城。
那是有趣的徒步旅行。最有趣的地方在坡崗頂。三株高大的四季桂綠蔭覆蓋,據說它們已經三足鼎立了一百年。
隻要進入老桂樹的三角陣,外公外婆立時返老還童揚聲大唱《小放牛》,我則揮手頓足“自由伴舞”。
今天不會有這樣的歡樂場麵了。我心裏別扭。我粗聲大氣地向尾隨在後的外公外婆喊,莫跟著我!!說罷,百米衝刺般衝上坡崗。
喜鵲們異乎尋常的聒噪聲止住了我的百米衝刺。嗚哇,竟然是三隻喜鵲在戲耍兩匹小貓!兩匹小貓潛伏在草棵裏,以貓科動物的正宗狩獵姿態緊盯著“獵物”。三隻喜鵲兩大一小,小喜鵲的個頭和小貓們不相上下。
精通此行的老喜鵲也許正在向小喜鵲傳授“戲貓要領”?瞧它們翩然降臨草地,漫不經心地啄食草棵裏的什麼,漫不經心地向小貓靠近,致使對方以為捕獵時機成熟。就在小貓匍匐前進並向目標發起襲擊之時,喜鵲騰空而起,喳喳著落在高枝上。
兩隻小貓一灰一黃,小灰貓腦門上胸脯上有白色星花,小黃貓……咦?它竟然是我想收養的貓崽!我捂著嘴不讓自己笑出聲。外公外婆來到背後了,也捂著嘴笑。
小灰貓知難而退了,蹲在一旁觀望。小黃貓卻鬥誌昂揚進軍目標。眼看勝利在望,豈知老謀深算的喜鵲張開翅膀一隻接一隻重新降落草地……氣急敗壞的貓崽從高枝上墜落下來,很不體麵地在草棵裏打了幾個滾。
在喜鵲們得意到近乎放肆的喳喳裏,我和外公外婆忍不住笑出聲來了。我們的笑聲驚走了喜鵲也驚走了小灰貓。
笑嘻嘻地走攏過去,我們看著累得四腳朝天的貓崽。
在老桂樹的三角陣裏,外公外婆這一次沒有唱《小放牛》,可他們表現出返老還童的快樂―是貓崽給他們帶來了快樂。
好可愛的小貓咪哦,外婆向貓息彎下腰,小貓咪你好逗人開心哦!
討人愛逗人開心算不了什麼。外公一臉哲理,重要的是這貓崽有勇氣有個性,頗具男子漢氣概!總而言之是條好漢!
太棒啦―貓崽用它自身的魅力征服了外公!
但我曉得在外公尚未明確發話時,切不可輕舉妄動。我向外婆使眼色,外婆衝我抿了抿嘴就給外公來個“順竿溜”。
外婆恭維道,是哦是哦老先生的分析真乃入木三分哦!見外公滿臉得意,外婆不失時機發問道,這麼一匹呱呱叫的好漢貓咪竟然無家可歸,敢問老先生有何見教?
外婆瞄著外公。我也瞄著外公。
外公笑道,“好漢”這個名號蠻不錯的!
我跳過去摟住外公的水桶腰,腦門蹭著外公的下巴。我大喊,外公我愛你!
收養一匹流浪貓,尤其像好漢這樣有個性的流浪貓並不簡單。外公外婆頗費了一番心思―他們稱其為“引貓入室戰役”。
出謀劃策的外公被我尊為“總參謀長”,外婆自然是“總後勤部長”。二位首長采用的是“美食碟”戰術。
事實證明“總參”“總後”估計不足,“美食碟”能逐級引貓上樓,卻不能引貓進門。無論碟子裏的小魚多麼鮮嫩,無論外婆怎樣央告哄勸它都不為所動。
外婆歎道,好你個強仔!
外公則發表高論道,將一匹流浪貓轉變為家養貓,必須經曆量變到質變。
這些情況是從手機短信裏得知的。每天我給外公外婆發短信打探,並把收養進展用“雅文”記在封麵繪有好漢肖像、題名《咪咪好漢》的小本本裏。
“引貓入室戰役”打響的第三十二天,短信裏發布了重大新聞:“總參”改變戰略,“空城計”大獲成功。
我馬上開通手機進行電話專訪,興高采烈地在《咪咪好漢》裏增添了以下文字:
【空城計】
好漢固執地蹲在門外等待貓食碟。今日不知何故,哄勸進食之人竟未出現。門外打探良久,終於將身體緩緩移過門坎且匍匐前進如臨大敵。之後起身四下觀望仔細嗅聞,考察完畢方進食。隻匆匆兩口又跳出門,四下察看動靜。跳出跳進反複數次,碟中美味剩餘一半便舍棄了……
從那以後,好漢一連三天進入“空城”。我歡呼雀躍,哈,量變終於引發質變!
兩個月過去,好漢能夠敲門叫門了。就是說,如果房門關著,它會喵喵地抓門。進出自如的好漢巡視每間屋子,最後選中廚房門口那張老掉牙的竹圈椅作為餐後小歇之處。
看來落戶之事已成定局,“總參”“總後”相視而笑。一口木箱被改造成貓窩,一隻搪瓷盆裏放了貓砂。隻等好漢來享用了。
不幸兩位老首長又一次失誤。好漢幾乎每天來用餐並小歇,貓窩貓砂卻不聞不問―它一天也沒有住下。
這家夥長得好快!
我知道好漢長大了,《咪咪好漢》裏頭記有它的尺寸。可是見到好漢我還是吃驚―它不再是貓崽而是貓小夥了!
模樣不錯。精幹的小腦袋,緊湊的長尾巴,深黃淺灰組合的花紋―它身上那些直線弧線、那些圓環三角都不再含糊,還透出幾分華麗。用“透出”二字,是因為“華麗”隻合適鳳仙家大黃貓。雖然好漢與大黃貓極其相似,相似得猶如大黃貓的翻版。可是我不能不承認那是盜版水平的翻版。好漢身上的鮮黃帶著芥末色淺灰帶著米湯色,根本沒法子跟閃金閃銀的大黃貓相提並論。
即便如此我也滿意。
它走到客廳中央,一動不動地瞪著我。
過來一好漢!我的聲音非常溫柔。
它向我靠近了一點。喜出望外的我伸出手,它卻“嘶”的一聲連連後退。它不再理會我,掉過身圍著外公外婆的腿又磨又蹭。
我撅嘴。我暗下決心要用最短時間贏得它的心―我相信我對它好它就會對我好。
其實很簡單。隻要變著花樣跟它玩就行。好漢喜歡玩“追線團”、“撲毛毽”、“抓紙條”……我喜歡玩“磕睡蟲”。
在“磕睡蟲”這出“小戲”裏我扮演磕睡蟲,好漢的角色是監工先生。《咪咪好漢》記錄了這出好玩的小戲:
【睦睡蟲】
沙發上磕睡蟲大打其呼嚕。監工先生催促道,起來幹活!【好漢嘴齧叫著跳上沙發】呼嚕聲越大。監工先生怒而推操磕睡蟲。【好漢跳上米樂姐胸脯,前掌拍打其腮幫】呼嚕仍不止。監工先生取出狗尾草對準睦睡蟲葬眼。【好漢之長尾猛掃米樂臉】呼嚕止,睦睡蟲‘啊嚏啊覺,地跳將起來……
我笑著,噴嚏連連地去抓好漢,好漢在屋裏瘋藏瘋躲神出鬼沒,我氣喘籲籲大喊停戰。這時好漢突然從沙發底下躥了出來,一個後空翻仰臥在地―它同意停戰了。我向它招手。它伸個懶腰,豎起尾巴圍著我繞了一圈就跳上了我的腿……
突然記起了鳳仙家的大黃貓。
這匹十七歲老貓總是在窗台上睡覺,幾乎不跟我交往。隻有一次它伸個懶腰起身衝我走來,步伐那麼柔軟輕靈,豎起的尾巴尖擺動著,忽左忽右劃出優美弧線,就像卡通電影《大鬧天宮》裏頭仙女們舞動著的綢帶。天哪,太陽底下閃金閃銀的這匹大貓真是太漂亮啦!它圍著我繞了一圈就跳上了我的腿……
我驚奇好漢在重複大黃貓的動作,下一步竟然也和它的祖奶奶一般無二!是的,大黃貓把前掌搭上我的胳膊再放進我的手心。好漢完全相同!
貓的握手非常奇妙。小腳掌綿軟溫乎好似一團新鮮糍粑,尖爪利刺哪裏去了?真不可思議呀!
握手時貓會看著對方。的確如此。那時鳳仙家的大黃貓看著我,現在好漢也看著我。不同的是它們的眼神,大黃貓看我的眼神就像一位老太後在接見外國來使,而好漢看我的眼神完全是小弟弟看著他親愛的大姐姐……
我做夢了。我夢見好漢在外公為它配置的木箱子床裏打嗬欠伸懶腰。我夢見它跳到我枕頭邊,拍著我的腮幫貓聲貓氣地說,太陽曬屁股啦!快起床吧磕睡蟲……
我笑著醒過來,真是個好夢呀,夢裏頭的好漢渾身閃金閃銀,比它的祖奶奶還要華貴!
我不明白好漢是怎麼想的。不止一次,在我們快樂地握手之後,我把它抱進鋪著幹草和布墊的木箱子床,輕輕拍它的脊背撓它的耳朵對它好言好語,我說,多舒服的床呀―好漢,躺下睡個好覺吧!
它舔我的手,它明白我的意思。可是等我走開它也走開,走進廚房盤在竹圈椅裏。
我央告它,我低聲下氣求它住下。我說,給米樂姐姐一點麵子,一點點,行不行啊?
它不給。
我惱了。我繃著臉把它捺進木箱子床。不知好歹的家夥,我怒聲道,看本姑娘怎麼收拾你!說完乒乒乓乓關上門窗。
好漢眯著眼趴在木箱床裏,兩隻耳朵順在腦後,一副犯了錯誤的模樣。
外婆外公點頭。外婆說,是哦,是要關它一關才能收了野性。
外公說,不錯的,說服動員若無效,必須進行適當管製。
天黑下來了,風在野地裏呼嘯,是個寒冷的陰天。這樣的夜晚,一隻貓能睡在暖和的木箱床裏,清早起來享用美味早餐,真是無比幸福呀。
我和外公外婆都認為被管製的好漢會住下來―它蠻聰明的,它應該明白“管製”是為它好,是為它著想。
它卻不明白。或者它不那麼想。我剛走開它就跳出木箱,在通往樓道的大門和連接陽台的後門之間打來回。它小聲喵喵,蹲在門旁用前掌拍門。後來它著急了,抓門了。最後它發怒了,兩隻眼睛冒出綠火蹦起來撞門,嘶嘶吼著滿屋亂躥。
算啦算啦,外婆說,再鬧下去,我的腦袋就裂開啦!
外公卻笑。好漢就是好漢,管製行不通的。說時搖頭晃腦吟道:美食誠可貴/友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吟唱畢,走進廚房開後門去了。
門還沒完全打開,好漢已經擠出門縫躥上陽台躥上樹枝,消失在暗夜裏,風一樣快。
一連三天好漢沒有露麵。它生我們的氣了?它不再信任我們了?
一連三天我等它。站在陽台上,守在山莊大門口,我心煩意亂。我說我要去找它。
沒用,外公說,隻有貓知道自己的來處和去處,所以你永遠找不到一隻不想見你的貓。
又過去兩天,心煩意亂的我往村裏去了。穿過搭著腳手架的工地(原本是鳳仙家的院子),我走上通往河邊的土路。阿貴蹲在河邊。比我小一歲的、原本淘氣的阿貴眼睛裏滿是疑惑。
我問阿貴怎麼啦?
阿貴結結巴巴說,莊稼地歸給了什麼科技園,桂村快不種地了……各家各戶都簽了合同,等著投資商來投資……爹簽下合同就到外地打工,多半年了·。·…村裏好多男人都外出打工。
阿貴的口吃加重了,阿貴說,爹蹬三輪拉客,爹租了房。爹拿定主意讓老婆孩子過去。娘總是哭……大伯也走了,去了鎮上獸醫站……
阿貴臉上露出了三十歲的人才會有的憂心忡忡。
我不知道怎麼安慰阿貴,因為我弄不懂大人們的事。我說我在找那匹叫好漢的貓。
阿貴告訴我前兩天在竹林裏見到過它。
竹林裏沒有好漢。我絕望了。就在我心灰意冷返回時,聽到背後一聲“咪噢一”轉過臉就看見了好漢。
好漢跟我講和了。
它來用餐,它來玩耍,它來休息,但它不住下。隨它的便吧。
隻是我的腦袋裏轉著一串問號:這貓咪,它從哪裏來?它到哪裏去?它住在哪裏?它的媽是啥人爸是啥人?它有沒有姐妹兄弟……
好漢的一切都是未知數。好漢在我是個謎。這很遺憾。
突然心血來潮地決定對好漢進行調查,我開始了跟蹤。
它從外婆家陽台蹦到樹上。它縱身牆頭去往工地。它亮相腳手架眨眼間又消失。它穿土路跳水溝鑽草垛上房頂入樹叢……令人眼花繚亂的神出鬼沒的好漢啊!
不出半小時我得出結論:人休想跟蹤貓,貓的靈巧貓的速度人望塵莫及。貓不打算讓人去的地方人連想也不要想。
滿頭大汗的我鳴金收軍。這時好漢變戲法般再一次出現。在竹林邊。
那裏趴著兩間廢棄茅屋,好漢跟另一匹小貓在屋後草坪上瘋玩瘋耍。《咪咪好漢》裏是這樣描述的:
【貓咪對舞】
……兩匹小貓玩得昏天黑地。忽而翻滾忽而相互“追尾巴”,忽而相對前進後退猶如雙人舞。但見二貓脊背高聳腦袋微偏步伐輕靈,其長尾時豎時卷時晃,甚是優稚。嗚呼,此“貓咪對舞”足可與國標大賽探戈冠軍一試高下……
在草地上在陽光下,踩著貓咪舞步的、披著一身奇妙花紋的好漢簡直帥呆了!
沒有錯,好漢的舞伴正是一道被喜鵲戲耍過的小灰貓。
忍住鼓掌喝彩沒有驚動它們,是因為我突然明白了好漢為什麼不願意落戶外婆家。是的,對一匹生長在野外的貓來說,草地、樹林、小河、山丘、田壟……太陽、月亮、星星、春天的風還有秋天的雨……這一切比什麼都美妙啊!它在鄉下我在城裏。手機短信讓我對它了如指掌。
我曉得它長成了一匹胖瘦適中外表英俊的青年貓;我曉得它是一名優秀獵手;我還曉得它約會女朋友……當然,女朋友就是那匹胸脯上腦門上有白色星花的灰貓咪。
再見到好漢又是暑假了。
好漢的社交活動想必十分頻繁,在山莊一個星期隻見到它兩次,一次在家裏一次在院牆外。家裏那次,它匆匆吃幾口,禮節性地圍著我轉了轉就走了。院牆外那次,它忽然冒了出來跟著我,還沒走到院門口就拜拜。我理解地笑笑―這貓小夥在談戀愛嘛。
意想不到的好事來了,仿佛在補償我的遺憾。
有一天外公外婆神情詭秘地說,樓道看看去,場麵精彩哦!
果然精彩―好漢正動員女朋友上樓呢!((咪咪好漢》裏有記錄:
【女友登門】
……小灰貓瞻前顧後,登樓進度極慢。好漢跑上跑下,為女友做示範並加以勸說鼓勵。好漢柔聲喵喵呼嚕不斷耐性十足。忙前忙後的好漢,與某類圍著女生獻殷勤的小男生頗有共同之處。妙哉妙哉!外婆已經備下兩隻碎牛肉貓食碟。哇塞,給好漢擺“訂婚宴”哩!我大笑。
外公外婆也笑。坐在沙發上,我們的眼睛瞄著門。通向樓道的客廳門為迎接好漢和它的未婚妻敞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