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對情侶―它們曾是青梅竹馬的玩伴。它們現在要舉辦訂婚宴了!
終於到達目的地。好漢輕快地跳過門檻走近貓食碟吃了起來,一副主人公姿態。邊吃邊回頭柔聲喵喵。它在勸說未婚妻入席。
小灰貓沒有進門。無論怎麼示範怎麼動員怎麼鼓勵它都不靠近門檻。它盯住貓食碟,焦急地在門口來回走動。它非常想吃又非常害怕。
好漢來求援了。它輪番望著外公外婆和我,經過考慮挑選了我。
腦袋蹭我的腿,之後奔向貓食碟又跳過門檻。這樣地反複幾次,我恍然大悟―它懇求我把貓食碟給女朋友挪到門外!
我立刻照辦。好漢最信任的是我,我很得意。
小灰貓走近貓食碟了。前肢收縮肚皮挨地兩耳貼在腦後,微微發抖的她隨時準備逃跑,十分饑餓的她又禁不住狼吞虎咽。
好漢蠻紳士地蹲在一旁。
啊哈,外婆悄聲道,灰姑娘找到好老公了哦!
外公立即誇說,“灰姑娘”―好名字!
狼吞虎咽的灰姑娘始終提心吊膽。當對門薛媽媽提著垃圾袋打開房門時,灰姑娘“嗖”地躥上樓道窗台,頃刻間沒了蹤影……
五天後,灰姑娘隨男友再次來訪。
好漢肯定做了深入細致的思想工作,灰姑娘竟然邁過門檻直奔貓食碟。它依然十分警惕,稍有動靜立刻躥到門外。
灰姑娘風卷殘雲般消滅了自己的一份,毫不客氣地轉向男朋友的食碟。好漢則退讓一旁欣賞女友狼吞虎咽。
外婆說,看這光景,好漢能把媳婦領進家門哦!
外公說,可能性很大。
那晚我做夢了。我夢見當爸爸的好漢和當媽媽的灰姑娘在給它們的孩子舔毛。兩匹貓崽一匹像爸一匹像媽。木箱子床裏一家四口其樂融融……
這隻是一個美夢。幾天後,當我不經意地在陽台上眺望時,我就明白了這隻是一個永遠不會兌現的美夢……
我看到貓兒們在院裏找吃的。
出入金桂山莊的流浪貓越來越多,住戶提供的食物僅有角落裏的三隻貓食碟。貓們常常為口糧爭鬥。
好漢不會在裏頭。但我看見了灰姑娘。的確是她―腦門上胸脯上綴著奶油色星花的嬌小的小灰貓。
怪哦,能夠從男友處得到美餐的這位貓小姐,為什麼跟找食的貓們混在一起?
我取來了望遠鏡。頃刻間院子裏的貓世界盡收眼底。
這個世界的中心是一匹年紀不輕的、耳朵上脖頸上有疤痕的長毛大黑貓。
所有在場的貓都對這位其貌不揚卻雄猛異常的“黑老人”俯首稱臣。貓們在黑老大的怒視下不敢走近貓食碟,試圖問津者也在黑老大低沉的咆哮聲中退縮。
黑老大身後尾隨著三名異性,灰姑娘竟然是其中的末位!
我又驚又惱,憋著怒氣往下看。
黑老大走到一處貓食碟前,略吃幾口讓給了身後肥胖的三花貓。老黑貓接著走向第二處食碟,這一回眷顧的是排在三花肥貓後頭的、年輕強壯的板栗色貓。去到第三處食碟,這老貓大嚼起來,完全沒有“女士優先”的意思。此時,板栗貓後頭的小灰貓竟然心平氣和地蹲在老家夥對麵看那老家夥吃。
望遠鏡放大了灰姑娘的眼睛―那雙凝視著黑老大的漂亮藍眼睛含情脈脈!
我深受打擊。我急喊外公外婆。弄清情況之後他們大笑不止。
外婆說,嗬哈,黑老大三房老婆呢!大房三花肥婆,二房板栗娘子,灰姑娘麼,隻算個不得寵的小妾……
外公慢條斯理地分析道,一匹強悍的雄獸能贏得眾多異性,本是自然界常規……
我急了,我說我不要聽這個!我必須維護好漢!
說時,突然發現好漢就蹲在老橘樹上,它在注視自己的女友,瞧著那丫頭在老黑貓跟前軟軟臥倒,露出奶油色星花胸脯撒嬌地來回翻滾。
丟人現眼到家啦!!我怒聲喝道,還不給那該死的兩巴掌!
也許好漢聽到了我的怒罵,它從老橘樹上飛身而下,衝到灰姑娘跟前給了它兩巴掌。
灰姑娘縮脖頸順耳朵,一副任憑發落的樣子。
快帶她走吧!我大喊。好漢顯然打算這樣辦,隻是沒有辦成。
黑老大過來了。這老貓雖然不在乎灰姑娘,卻不允許其他男貓成為追求者。老貓不緊不慢地走近好漢,黃眼珠冷冷地瞪著個頭體力都比自己差得多的小公貓……
《咪咪好漢》裏有如下文字:
【情敵對陣】
兩匹雄貓相距約三米。皆作蹲伏狀,皆頸毛倒豎,皆咧嘴齜牙低聲咆哮……然敵對雙方實力之懸殊,猶如花季少男麵對不惑壯漢。可讚可歎者,好漢並無絲毫畏怯。咦,好漢不愧好漢!
不能讓好漢吃虧!這樣地想著,我抓起了雞毛撣。
幸虧我及時趕到,否則後果不堪設想。真可怕呀,那老黑貓被我驅趕時凶狠咆哮,嘴巴上沾著好漢的血和毛……
我抱起脖頸滴血的好漢,我說,傻小子呀,為那個可惡的叛徒臭丫頭去流血去拚命,真是太不值得啦!
小學升初中蠻輕鬆,初中升高中卻十分沉重。這沉重從初二就開始了。沒完沒了的作業,補習班一個接一個……到了初三,老爸老媽特聘了一位家教,我必須在這位不苟言笑的師大物理係女碩士生的嚴厲監督下補習物理數學―這是我的弱門功課。
沒了假期,沒了自由,沒辦法跟好漢見麵了。
最可悲的是連外公外婆的手機短信也變了調,隻講升學不提貓咪了。電話熱線同樣變調,電話那頭外公外婆唉聲歎氣地抱怨桂村大興土木,塵埃漫天耳根子不得清淨。有幾個月他們躲出去了,躲到昆明我大舅家去了。
春節跟爸媽到外婆家拜年。一年裏僅僅在大年初二這天能跟好漢會麵。
偏偏兩個年初二都撲空!外婆說這貓兒越來越行蹤不定,有時一天進門兩趟,有時兩星期不來一趟……
想念好漢。因為想念常常夢見它。
夢中的好漢有時在院牆上散步,有時在樹林裏狩獵,有時在草地上跳舞。一匹嬌美的、尾梢淡紅的小白貓是它的舞伴。夢中的好漢閃金閃銀地在太陽底下奔跑跳躍,那矯健那強壯已然超過了它的祖奶奶。夢中的我把它抱在懷裏,我說好漢好酷耶,絕對“中華第一大帥哥貓”耶!
想念好漢,再見好漢卻拖延又拖延,直到考上區重點高中。
獲得了支配時間自由的我直奔長途車站。我和好漢分別兩年,這兩年它是怎麼生活的?它還認識我嗎?多麼希望見到的是夢中那個“中華第一大帥哥貓”……
它在呢!廚房門口竹圈椅上盤卷著的大毛球就是它―它在睡覺。
我撫摸它,輕輕撓它的下頰,捏它的耳根,我對它說,好想你耶好漢!
沒有睜開眼睛它打起了呼嚕。它的前掌放進了我的手心。多聰明的好漢,它記得我!
起來吧懶蟲!我笑著拍它。它伸懶腰,它打嗬欠,它慢吞吞站了起來……這時候,我才仔細打量久違了的好漢。
四歲了,它已經貓到中年。比起兩年前,好漢的個頭並沒有什麼變化。它很瘦,皮毛粗糙顏色暗淡,脖頸上有受傷留下的疤痕,脊背上肚子上也有。一副潦倒相。眼前的它跟我在夢裏見到的大帥哥貓真是天壤之別。
我歎息了。
它望著我,啊,隻有翡翠色眼睛依然清澈。但是這眼睛裏潛著一絲我說不清的什麼……
我眼淚汪汪埋怨外公外婆。我說,嚴重營養不良,你們怎麼喂的呀?!
外婆說,它總是不來,有一回,整整五個星期沒露麵。想喂也喂不成哦!
外公幫腔。外公說,一匹流浪貓想要生存下去極不容易。看它一次次受傷我們心疼著急,就是留它不住。沒辦法―這是它自己的選擇。
外婆抱怨起來了。莫說好漢那匹貓,人也一樣難度日哦!桂村招來了兩家工廠,汙水廢氣跟著來了,垃圾越來越多,井水越來越渾。再這麼下去,山莊住不成了……
不想聽外婆牢騷,我對好漢說,米樂姐姐給你開小灶,米樂姐姐能把你養得又肥又壯!記住,每天一定來哦!
我相信好漢的心和我相通。它每天來,把我為它準備的各種美味吃得精光。外公外婆對此稱奇,他們說,怪哉,米樂來度假,好漢喜登門!
營養效果明顯,好漢一天比一天壯實,毛皮一天比一天細膩光順。兩周過去,外公外婆都說這貓煥然一新了。
我欣賞著好漢。胖瘦適中,行動矯健,毛色鮮亮,一身獨特的華麗紋路使它非常出眾。倘若骨架再大一輪,絕對夠格中華第一大帥哥貓!
就在我非常得意非常快樂之時,好漢突然聲銷聲匿跡了。
是個周六下午。和每天一樣,好漢用餐完畢盤卷在竹圈椅裏。和每天一樣,我蹲在圈椅旁跟它說話。和每天一樣,它閉著眼睛打呼嚕然後伸出前掌,把新鮮糍粑樣綿軟溫乎的貓掌放進我的手心·····一切都和每天一樣。是的,好漢沒有任何告別跡象就不再露麵。
它怎麼了?它遇到什麼麻煩了?
對我來說,好漢流浪貓的野外生涯一直是個謎。但我相信它不會無緣無故跟米樂姐斷交。每天我站在陽台上張望。每天我都失望而歸。
外婆說,一個月不來也有過呢,終歸這裏不是它的家。接下去外婆大聲歎氣,唉,這個家我們還要住多久?外公也大聲歎氣。
外公外婆為院牆外垃圾堆發出惡臭而心緒惡劣。他們似乎失去了對好漢的興趣。
雖然知道人弄不懂貓的行蹤,我還是去尋找好漢。
院牆拐角處鳳仙家的木頭門換成了另一個山莊的鐵門。銀桂山莊比金桂山莊要大出四倍。除了鳳仙家,還占有了包括阿貴家在內的八所農家院的宅基地。
不知從什麼地方遷來的工廠頂替了“科技園”。
工廠煙囪冒出濃煙。工廠排出的廢水把池塘河溝染成渾濁的灰褐色。工廠的貨車不斷掀起塵埃。土路雖然鋪上瀝青,兩旁卻綿延著垃圾。風把垃圾堆裏的塑料袋卷上樹枝卷上電線杆。竹林不再青翠,坡崗一片焦色,崗頂老桂樹正在枯萎……
現在的桂村和八年前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懷舊”二字與十六歲的我似乎難有幹連,可是我非常懷念八年前跟鳳仙滿處野跑的清爽小村。我懷念黑瓦白牆魚尾房簷的農家院,懷念頭戴瓦盔的老木頭門……我懷念那些臥在農家院窗台上的土貓。
那些土貓悠遊自在,它們常去野地狩獵,它們活得蠻滋潤。
現在,多得數不清的流浪貓出沒在牆頭樹梢宅院角落,出沒在拖拉機卡車底腳,出沒在工廠廢料堆裏……又髒又瘦帶傷帶殘的這些流浪貓冷漠而凶狠。
我在尋找好漢。在我的視野裏,大大小小的黃貓起碼有二十匹,它們都不是好漢。
我看見黑老大了。傷痕累累的這老貓越發老醜卻稱霸依然。若幹異性依然尾隨在後。
黑老大的尾隨者裏頭沒有三花肥婆,沒有板栗娘子,也沒有灰姑娘。
我心煩,不想再尋找下去。外公說得對,人永遠莫想找到一匹不打算露麵的貓。
那是我最不舒心的暑假。
外婆家裏空氣沉悶。大舅不斷打來電話,外公外婆好像在跟大舅商量什麼大事。外公外婆愁眉不展。我也愁眉不展。
距離開學還有一個月,我沒有心思住下去了。
就在我決定提前回城前的那天中午,出現了可怕的事……
是個悶熱的中午。隔壁薛媽媽突然敲門大喊,米樂快下樓!要快!!
薛媽媽的聲音讓我感到不妙,衝下樓便看到了好漢。它正拖著傷腿勉強地往樓門口挪動,水泥地上有它挪動時留下的血汙……
好漢瘦得皮包骨,枯萎的毛皮糾結出許多肮髒的小球。眼睛周圍糊滿眼屎。這慘相讓我掉淚。想抱起它又不敢動那傷腿,不知所措的我扯開喉嚨大哭大喊起來。
應聲而到的外公外婆呆了愣了。外婆說,老天爺,這貓傷勢不輕哦!
外公說,家裏弄不成的,腿也許斷了,還是馬上看醫生吧!
快呀快呀!我哭著催促,快到鎮裏獸醫站找阿貴的大伯呀!
外婆小心翼翼地把好漢放進一隻紙箱。外公和我帶著紙箱搭上便車去了鎮子。
紙箱裏,好漢合著眼一動不動,仿佛一匹死貓。身體卻滾燙。
我輕輕揉它的耳根,毫無回應。眼淚滴在它身上,我說,挺住呀好漢,獸醫站就到了……
氣息奄奄的好漢沒有絲毫反抗地被帶進治療室。門關上了。坐在治療室外焦急等待的外公和我聽不到任何動靜。
從治療室出來時,好漢身上到處是清洗傷口和注射留下的水跡。傷腿被剃去了杯口大的毛皮,感染處插著引流軟管,··…可憐的貓兒通身發抖,嘴角流出口水。
外公滿臉焦慮地看著阿貴的大伯。我眼淚汪汪地問,它會死嗎?
阿貴的大伯哈哈大笑。死?這貓怎會死!看花色就知它是鳳仙家大黃貓的後代,那黃娘娘出類拔萃,子孫必定基因一等!再說,動物的耐受力比人類強得多,這點傷不算啥。放心吧,一周內定能走動!
阿貴的大伯遞過來診斷書,發抖麼,那是害伯―送進治療室的動物都發抖,針管手術刀手術鉗一類東西能把它們嚇個半死。
診斷書若幹天後收進了《咪咪好漢》:
【獸醫站】
診斷:受傷五至六天。左後腿肌肉撕裂,傷口寬三厘米深五厘米,嚴重感染導致體溫上升。頸部腹部數處咬傷抓傷,較淺幾處已開始結痂。未見骨折。
治療:清洗傷口。引流。注射四環素。敷用派克消炎膏。
醫囑:每日敷消炎膏二至三次。每日服用四環素三次直到退燒。三天後拆去引流管。酌情食用流汁或半流汁。
我放心了。我撫著好漢,用衛生紙沾去它流出的口水。
阿貴的大伯囑咐按時敷藥,仔細清理引流管,熱毛巾揩擦毛皮,想辦法進食。
阿貴的大伯歎道,這貓,皮毛花色雖和鳳仙家大黃貓一般無二,質地卻天差地別。黃娘娘活到十九歲依然光彩照人,真是貓國豔後呀!
外公和我異口同聲地“是啊是啊”。
阿貴的大伯罵起來了,如今桂村遍地流浪貓,瞎眼的、跛腳的、一身貓癬的……貓肉販子找來了,貓皮販子也找來了……唉,桂村風水壞了!
三年前就盼著好漢有一天能把鋪著草墊子的木箱當成自己的床。現在,它插著引流管渾身滾燙地躺在這床上了……木箱子床成了貓病床。
病床上的好漢雙目緊閉咬緊牙關拒絕吃喝。外公說須得采取強製手段。外婆就把葡萄糖跟牛奶肉湯攪在一起,指揮外公和我撬開好漢的嘴,用小勺子往裏灌。
我請求護理好漢。外公外婆拗不過,貓病床就搬進了我的房間。
病床上無聲無息。雙目緊閉的好漢是休眠還是長眠?真不敢再往下想……
不知什麼時候,累極了的我睡著了,還做夢了。我夢見淌著汙水的河,好漢僵直地漂浮在水麵··,…我哭喊著醒了過來。
昏暗中我坐起身,呆呆地望著木箱。
哦,我看到了什麼?兩顆綠瑩瑩的小星星還是兩粒夜光寶石?當我弄清楚那是好漢的一雙眼睛,我的心坎怦怦直跳,我歡喜得大喊,天哪,好漢睜開眼睛啦!
那是清晨五點半。已經起床的外公外婆聞聲而至。外婆說,這貓兒蠻不簡單,熱度退下去了哦。外公說,耐受力果然超群,不愧貓國龍種!
好漢沒有拒絕外婆給它端來的葡萄糖牛奶肉湯。
天亮了。我小心翼翼往好漢的傷口上塗派克消炎膏,清理引流管排出的膿血。我用熱毛巾和軟布交替揩擦它肮髒的毛皮……好漢半閉著眼睛任我擺布。
經過清理,好漢像樣一些了。我輕輕捏它的下巴頦揉它的耳朵根,我說,好樣的好漢!不需多久,你就能跟女朋友在草地上跳舞了耶!
好漢的嘴巴在微微開合,好漢的肚皮在微微起伏。
我聽見了―不,是感覺到了好漢給我的親熱回應。
阿貴的大伯果然料事如神。拆除引流管的當日。好漢用三條腿勉強站立,支撐了將近五分鍾。兩天後,它試著用三條腿保持身體平衡,力圖爬出病床。
一個星期過去,傷腿不再僵直,蜷起腿的好漢能夠蹲下了。
這匹基因一等的貓病號終於離開病床,在外公外婆和我的加油聲中一瘸一瘸走進客廳……它懂得我們的讚美,它回過頭“咪噢一”了一聲,向通往樓道的客廳門走去。它蹲下用前掌拍門,這是它要求外出的動作。
不可以!我斬釘截鐵,表揚兩句就異想天開啦?聽著,傷病號必須臥床休養,懂嗎?
我送它回病床。它沒有反抗。
可是過了一會它又爬出來,一瘸一瘸走進廚房,相當吃力地攀上竹圈椅。
傷腿不聽使喚,身體的柔韌度也遠不如過去。即便如此還是不屈不撓,直到把自己盤卷在圈椅裏頭。
外婆直搖頭,這貓,蠻古怪的哦。
外公卻點頭讚許,這貓有主見!木箱子是別人給它安排的病床,竹圈椅才是它自己選中的床!
我撫摸著好漢說,不管什麼床,好漢肯住下就行!哈―它在我們家已經九個晝夜,可以算是我們家的貓了!我沒有說對。三天後,在好漢離去的刹那,我省悟到我錯了。其實這之前,我已經產生過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預感來自好漢的眼神―當時它盤卷在廚房門口的竹圈椅裏。
《咪咪好漢分裏這樣寫著:
【複雜的眼神】……下頦揚起,好漢眺望陽台外世界。近處屋頂遠處坡崗·廠房小河公路天空……此貓之眺望頗為專注。專注眺望之貓是否有所思考?人類無法得知。然從好漢之碧眼中吾能有所體味:那碧眼似含悲愁似藏無奈,減竟有些許焦慮些許憐憫?
我很驚奇。我早見過許多貓,有普通貓也有名種貓,這些貓不論保養良好毛色光潤或是飲食欠佳瘦骨嶙峋,這些貓不論眼瞳收縮成直線還是放大成圓環,它們的眼睛裏隻有單純的喜歡或者不喜歡,滿足或者不滿足。真的,我沒有發現任何一隻貓的眼睛裏出現更複雜的內容一像這匹貓。
我驚奇悲哀無奈與焦慮會從一雙貓的眼睛裏傳出。
我驚奇一雙貓的眼睛含著似乎是人眼睛裏才會有的含義―有的人眼睛裏甚至沒有任何含義。他們的眼神很呆滯很麻木。
坐在竹圈椅旁,我望著好漢。我在想,陽台外麵的天地是人類的天地,但也是貓的天地。在由人類掌控的貓的天地裏,好漢會有過許多快樂,也會有過許多焦慮悲哀與無奈……
我默默地撫著好漢。它輕輕打起呼嚕,把它溫乎綿軟的前掌放進我的手心。
它望著我,用它翡翠色的眼睛。此時它的眼睛裏隻有單純的滿足了。
轉天它走了。
清早就等在客廳門口,它一遍一遍用前掌抓門。
真要出去呀?我說,能行嗎?
它扯開喉嚨,“咪噢―咪噢一”一遍又一遍。它不屈不撓地抓門。
外婆說,這貓咪哦,身子剛有起色就想出去野了呢!
外公說,依了它吧。貓有貓的事情,好漢有好漢的安排。
見識過好漢的固執,我隻好把門打開。它繞著我的腿轉了一圈就出去了。
看著它一瘸一瘸的背影,我大聲喊,早點回來哦!
它沒有回來。每天我在陽台上張望,我在等它,一直等到假期結束它也沒有回來……
我不得不回城了。
從桂村到小鎮,一路上遇到許多大大小小的貓,它們蹲伏枝丫,它們行走牆頭,它們翻刨垃圾,它們在卡車拖拉機小三馬底下鑽出鑽進,它們遊蕩在顏色灰敗的竹林裏和枯稿了桂樹的坡崗上,它們在漂浮著肮髒泡沫小河邊飲水。
它們裏頭沒有好漢。
刮起了八月潮熱的風。紫黑色的濃煙從工廠煙囪裏隨風直撲下來,我嗆咳,我蒙住腦袋捂住鼻子。路上行人全都嗆咳,全都蒙住腦袋捂住鼻子。貓們在濃煙中嗆咳,貓們逃竄。
陣雨前的雷在雲中隆隆滾動。
就在這滾動的八月雷聲裏,一粒也許已經埋藏了很久的種子突然在我心中萌生。猶如童話裏的神籽,眨眼間它枝繁葉茂―它應該是我一生中最重大的決定。
雷聲裏我揚起頭大喊,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比雷聲更響亮:我,鍾米樂,鄭重地向天空向大地起誓―我,鍾米樂,將來會成為一名出色的環保工作者!
中秋節過後外婆家就搬走了。經過深思熟慮,兩位老人最後采納了大舅的意見,搬到昆明遠郊紅土綠樹藍湖交映的環保標兵城去了。
他們新宅的客廳裏掛著兩隻鏡框,一隻框著蠟筆畫“老木頭門相公”,另一隻框著“貓咪晚宴請柬”。
《咪咪好漢》和我為數不多的紀念品一同鎖在我的抽屜裏。
一瘸一瘸往外走的黃貓那瘦削的背影就是我最後記住的好漢。
(2010年春完稿於天津華苑)
過 客
A
狗吠起來了。兩條狗都在吠,汪汪地凶狠地威脅著看不見的什麼。
女孩仰起下頦朝土路望。土路在頂著粉紫色花兒的草棵間延伸著,越遠越瘦,瘦成一個點兒時消失在變得淺淡的紫色裏。
土路上什麼都沒有出現,可又肯定出現了什麼。狗是能夠聽到的。在草崗那麵吧?
草崗那麵的土路和女孩家門口的土路平行著,它們其實是被急劇拐彎聯結的同一條路,如果沒有夾在中間的草崗,也就沒有了現在的格局。而這草原卻綿延著眾多草崗。不動的草崗喜歡讓走動的人和車圍著它轉,土路就這樣大圈小圈轉出來了。
狗吠得起勁。女孩聽到了汽車聲,真是在草崗那麵。此刻這車就在女孩家屋後,隻不過隔著草崗。
女孩不出聲地歡喜著,草崗那麵的車會開到自家院壩裏來嗎?
女孩翻過柵欄往房後跑。要想提前看到草崗那麵的人和車就得趕緊爬上房後的草崗。軟靴踏過的青草倒伏下去又伸直起來,霎時,女孩立在草崗頭頂了。
草崗馱著女孩子。草崗周圍的草原落下去,遠處的卻升起來。橫亙在天際的地平線彎出一圈綠色的弧,圍住緩緩起伏的大片的綠,於是女孩視線內的草原有了湖泊的身姿,牧人的泥屋變成了漂泊在水波間的小船,羊群牛群變成了水波上的浮沫。
女孩看到了草崗那麵一輛沾滿灰塵的越野吉普無精打采地顛簸在土路上。西斜的太陽從背後把紫褐色的影子投到車輪前麵,使那車仿佛因為徒勞地追趕自己的影子而疲累。
它該歇歇啦。女孩想。它要到哪去呢?
草崗中段有土路的岔道口,左拐能去到很遠的湖邊林場,右拐就拐向女孩家的院壩了。
女孩瞧著那車往前走,走到岔道口停住了。
右邊拐吧。女孩心裏禱念著。
那車果然往右。現在它隻能拐向女孩家的院壩了。
女孩的額吉(奶奶)正在院壩裏把母牛趕進牛欄。母牛的奶子發脹時就回來了。小牛在母牛身邊纏磨著。額吉聽到汽車的聲音了嗎?額吉的腿害著風寒,走路一跩一跩,做什麼事都慢。
女孩有些發急。因為發急才往院壩裏奔跑。向後飛揚的水紅裙子被夕陽染成絆緋色,神長的影子在軟靴前頭不住拍打出鮮明的雀藍。
車裏坐著什麼人呢?
B
吉普車滑進院壩。狗們氣洶洶地躥跳著吠叫著。女孩領住狗,拍打它們的頭讓它們安靜。
牛欄旁的額吉手裏拿著糞叉向車裏窺望。額吉臉上橫橫豎豎的皺紋凝固著沒有帶出一絲笑意,倒透著幾分警惕。
額吉拿這樣的臉色對待過往客人已經多半年了。原先的額吉並不這樣。原先的額吉把經過家門的過路人都當做朋友,請進屋喝茶喝酒,還殷勤地留他們住下。
由於居住十分疏散而感到冷清吧,招待客人成了牧人生活中的一種樂趣。如今這點樂趣正在消散。
女孩知道半年前發生過的兩起事件。一夥投宿客人離開時綁走了五頭羊;另一夥發現隻有老奶奶看家,威逼著額吉交出三袋羊絨。從此額吉不再招待任何路過的陌生人了。
類似的情況在別的牧人家裏也出現過。
額吉歎息說:草原上的狼少了,強盜騙子卻多了。人不可輕信呀,知人知麵不知心!
女孩聽著,雖不懂也點頭。點頭能讓額吉心裏舒坦些。額吉為被偷走的羊和被搶走的羊絨哭過好幾次―雖然爸爸和媽媽並沒有埋怨。
可是女孩沒有辦法讓自己對土路上的車聲人聲無動於衷。她喜歡過往客人。喜歡招待他們喝茶,更高興他們住下。陌生的
女孩看到了草崗那麵一輛沾滿灰塵的越野吉普無精打采地顛簸在土路上。西斜的太陽從背後把紫褐色的影子投到車輪前麵,使那車仿佛因為徒勞地追趕自己的影子而疲累。
它該歇歇啦。女孩想。它要到哪去呢?麵孔陌生的聲音是那麼新鮮有趣呢。女孩沒有玩伴。女孩是太孤單了。
額吉不再相信陌生人之後,每當土路上走來了車,女孩就期盼車裏坐著熟人―爸的朋友也好,媽的親戚也好,額吉的老姐妹也好,就是稅務所的幹部也不錯嘛。客人來了,家裏就熱鬧了,就有意思了。
停在院壩心的吉普車裏坐著熟人吧!
車窗搖下半截,除了司機另有三人,坐在後排的女士戴著帆布闊邊帽。女孩看不清她的麵容,卻感覺到是位很好看的年輕阿姨。
“巴圖在家嗎?"前排的胖子伸出頭向額吉致意,“我是巴圖的好朋友布日左德。”
“對不起,巴圖不在。”額吉的口氣很冷淡。
“烏蘭呢?烏蘭在家嗎?”
“也不在。和巴圖一道,兩口子辦事去了。”
“真不巧!”胖子很失望,想了想,笑著說,“我和巴圖很熟。文化站編歌的老布―巴圖提起過的吧!”
“哦―也許提起過。”額吉說,“不記得了,人老了,記性不行了。”
老布沒法再介紹下去,臉上倒依然掛著笑。他有一張被連鬢胡子圈起來的總是在笑的臉。
從老布身後探出頭的是個黑小夥,高喉大嗓道:“嘿呀!怎麼能記不起編歌的老布呢?草原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啦,他編的歌兒連小學生也會唱的呀?”立刻開口唱,“羊羔羊羔/雪白絨毛……”唱得大笑起來,問女孩,“喂,小姑娘,會唱這歌嗎?”
女孩點點頭。又為自己的點頭臊紅了臉。
“知道寫歌詞的人是誰嗎?”
女孩再把垂著的頭往胸口點了點。女孩記得爸教這歌時說過,寫歌詞的人是他的朋友老布。
女孩的眼睛快活又好奇地從發穗底下衝老布閃了閃,趕緊把狗拴上木柱,就麻利地顛跑著去開了屋門。這大膽的動作很令她自己吃驚,轉身跑到額吉背後藏起來了。
車裏的人走下來。老布領頭,黑小夥第二,第三位是帆布帽阿姨,高高興興朝敞開的門走去。
額吉“嘿”了一聲,緊著腳追上,不大情願地說:“請進屋坐坐。”手裏的糞叉就倚在門邊。
女孩在牛欄邊全神貫注地欣賞帆布帽阿姨。過往客人中,女人很少,年輕漂亮的女人更少。女孩對這阿姨的興味已壓過了剛才對老布的興味。女孩還沒法看清阿姨的麵孔,隻憑想象給那蒼白如曼陀羅花的蛋形臉配上櫻唇杏眼和柳眉。
踏進門檻之前,帆布帽阿姨忽然扭過身眺望草原。
落日收斂著光芒,紅燦燦地浮在雲氣上。遠處草崗浸透了那紅色,仿佛跌落到地麵的晚霞。近前的隻在受光地方凸現著橘色,暗影處濃紫得豔麗。阿姨的臉在落日照射中微紅了。她並不是女孩想象中的標準美人,卻比想象中的可親可愛。
女孩的心快樂得膨脹起來。
司機敲敲打打在檢查機器。拴在柱上的狗蹲著,注視著外來人的一舉一動。牛圈裏的牛、圈外的糞堆、場壩邊的水桶、手推車、晾著奶酪幹的大笸籮,還有用來盛羊毛羊絨和各種雜物的帳篷都紅兮兮的丟失了本來顏色。挨近地平線的夕陽正拿出全副精神攏住殘存的外形和色澤,它圓紅得猶如醃透了的鴨蛋黃。
“薩日娜一”額吉在屋裏叫喚,“去廚房裏拿些炒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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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子捧著盛炒米的罐子有些猶豫地站在門外。 日頭沉落,屋裏的光線急劇暗下來,女孩看不清坐在椅子上的三位客人,但知道他們在注視著她。
“多可愛的小姑娘!”帆布帽阿姨聲音清亮地說。
女孩仿佛能看到那聲音的顏色是野豌豆樣的淡綠。“進來呀一”淡綠的聲音輕柔地喚著。
女孩羞得縮在一邊。露出一角的水紅袍子像是吸足了落日的餘暉在透亮著。
“快上學了吧?”老布的聲音是濃濁的茶磚色。
“去年就該上的啦!”額吉不得不應付進了家門的不速之客,把裝有奶皮子、奶酪幹、羊油酥果的三隻碟子擺上矮桌。嘮叨著,“小學校在蘇牧,離家七十裏地,沒有學生宿舍,孩子想上學就得在蘇牧找住處,借不到房子隻好租唄,家長還得跟了去照料生活……難啊!”
“想想辦法吧!”帆布帽阿姨熱心地說,“很聰明的孩子,耽誤了多可惜!是叫薩日娜吧?來呀―小薩日娜!”
女孩子越發地羞,羞得蹲到窗根底下去了。女孩身後,紗樣的暮氣迅速彌漫了日落的草原,遠處近處的草還帶著落日的暖熱的微紅。
“由她去吧。”額吉說,“喜歡客人又怕羞。就是這麼個小丫頭。喂。薩日娜。炒米總該送來的吧!"
額吉上廚房取茶爐,被進屋的司機撞了個趔趄,司機是位粗壯如摔跤手的漢子,大聲道著歉又大聲報告著前頭一隻車輪“露膽”了,上路可能有點麻煩。屋裏三個人被這消息弄得緊張起來,低聲商議著怎麼辦。
誰也沒有注意女孩什麼時候溜進屋,把炒米罐子放在了矮桌上。
茶爐端來了,幹牛糞在土爐裏燃出白得發藍的火焰。額吉臉上橫橫豎豎的褶皺凝固著,像雕刀刻在骨板上一樣清楚。銅壺坐上茶爐,壓在壺底的火焰失去了原有的亮度但仍從縫隙裏掙出來。額吉臉上凝然不動的褶皺依稀可見。
女孩高興車輪有了麻煩。這一來,客人得住下了。女孩又擔心著―額吉眼角嘴角的褶皺沒有擠出一盤歡迎的笑臉。
茶磚、奶酪幹和炒米抓到碗裏,六隻碗排列在矮桌上。燈沒有點燃,額吉是借茶爐的光焰往每隻碗裏衝滾水的。衝完一巡,說聲“請”, 自己端起一隻茶碗坐到木凳上喝起來。額吉的腿鬧風寒,站立的姿勢朝前佝僂得難看,坐下不同了,挺胸端肩很威風的樣子。額吉的牙齒好,羊油酥果嚼得和黑小夥一樣響。
咀嚼食物和喝茶的聲音在茶爐的微光中此起彼伏地熱鬧著。人們全都不說話。女孩奇怪額吉為什麼不過問客人的住宿,客人也不向額吉提出。
“喝茶嗎,薩日娜?”想打破沉悶吧,帆布帽阿姨笑著喊,“來―到這裏來!”
聲音那樣淡綠得透明,女孩真切地聞到了野豌豆的氣味。因為是在黑暗中,可以壯起膽子朝阿姨方向挪過去。女孩挪動得十分專注,根本沒有聽到額吉取蠟台劃火柴。
火柴嗤地迸出光亮,房間裏的人和家具頓時浮現出來。女孩清楚地看到了俯視著自己的阿姨微笑的麵孔。帆布帽摘下了,濃密的頭發編成一條辮子鬆鬆地搭在胸前。野豌豆的氣味正是從那發辮裏飄散出來的。
女孩的心快樂得發顫,兩隻手捂住了羞臊熱燙的臉頰,趁著燭芯還沒有燃亮的空當,小鼠鑽洞般溜回額吉身後。
也在這黑暗空當,老布對額吉提出幾個人恐怕得打攪一宵的請求。老布的嗓音發緊,不住咳嗽,好像講出這請求有多麼困難。
燭芯沒睡醒似的昏暗了一會兒才猛然抖擻精神吐出白亮的火舌。燭台放在矮桌中央,圍坐著的人的巨大影子就從各自背後伸到地麵、牆壁及櫃櫥上。
女孩的影子重合在額吉的影子裏。當女孩從額吉肩肘底下向外窺望時,影子就可笑地分出了岔兒。
額吉喝淨了碗裏的奶茶才回答:“巴圖和烏蘭都不在家……”
老布點著頭:“是啊,巴圖和烏蘭都不在家,我們本不該要求住下的……隻是……隻是車輪出了點麻煩……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呀!"
“車子開進院壩時好好的,怎麼就出了麻煩呢?"
“停車之後司機查出有隻輪子‘露膽’了。就是說,外輪胎有了裂縫……”
“這個我懂!我們家的小推車,去年就‘露膽’了,巴圖沒工夫修理,現在照樣拉水拉糞。”
“院壩裏用的小推車‘露膽’能和越野車‘露膽’一樣嗎?!”司機的粗嗓門插進來,“跑半截紮上什麼尖東西……”
老布急忙攔住:“對不起啊。車子雖然還能跑路,露了膽終歸不大放心……人也累了呢·一如果方便,幾個人就打攪一晚上吧!”
四位客人都瞧著額吉,額吉不做聲。
女孩把手巴掌放在額吉的肩胛上,身體也貼住額吉的腰,扭來扭去地搓揉。這是撒嬌的動作。想要得到什麼東西或提出什麼請求時,女孩就這樣向額吉撒嬌。女孩知道額吉不會拒絕,額吉經不住女孩可愛的撒嬌。
這一回的撒嬌不中用了,額吉沒有理會女孩,隻對客人說:“誰想到會來客人呢?烏蘭帶走了鑰匙。櫃櫥鎖著,鋪的蓋的拿不出來,沒法住。真是對不住呀!”
女孩神了神額吉的腰帶,小聲說:“媽媽沒有帶走鑰匙,鑰匙就在櫃櫥下頭的抽屜裏!”
額吉好像沒有聽見,嘴裏說著“請原諒吧”,站起身往儲藏間去了。女孩沒有跟著,隻把自己隱在方桌的暗影裏。
老布、黑小夥和司機愁眉苦臉研究著上路。阿姨把帆布帽戴到頭上。泛白的燭光裏,她的沒有血色的嘴唇和發青的眼圈顯出疲累。
女孩心裏憐惜著阿姨。
女孩知道額吉不願陌生人留宿,可是額吉不能拒絕老布―老布是爸爸的朋友啊。那麼,額吉是因為沒有鑰匙,取不出被褥才請老布他們上路?女孩忽然鬆快起來,她知道怎麼辦了。
女孩從方桌的暗影裏冒了出來。首先發現她的是帆布帽阿姨,阿姨瞧著忽然間變得大膽了的滿臉放光的小姑娘,覺得奇怪。
“薩日娜,是來說聲再見嗎?”
女孩用力搖頭,又帶著什麼重大秘密似的踮著腳尖從四位客人跟前穿過,拉開櫃櫥底下的抽屜取出一串鑰匙。
穿鑰匙的銅環套在女孩食指上。轉搖著響出金屬碰撞的聲音。女孩笑著急顛顛奔往儲藏間。
帆布帽阿姨很懂得女孩的意思:“好機靈的小薩日娜!”她對三個同伴說,“也許我們可以住下了。”
四個人不約而同轉臉向儲藏間,默不作聲地等候著。
半掩著的儲藏間的門猛然關上,額吉壓低了嗓子在說什麼,接著聽到女孩的哭聲,是那種小孩子受了委屈的號啕大哭。
“走吧。”老布站起身。
“真遺憾!"黑小夥冷笑道,“聞名草原的老布今天在朋友家裏成了不受歡迎的人!”
“沒什麼。”老布說,“額吉有她的難處……”
“老天保佑一路平安!”司機合掌祈念。
三個男人走入昏暗的院壩。
尾隨在後的帆布帽阿姨停住腳。聽著儲藏間裏女孩的哭聲,歎口氣說:“再見―可愛的小薩日娜!”
車燈的光柱雪亮地射在牛欄和牛糞堆上,喇叭嘟嘟地鳴了兩聲。兩條狗聞風而動地跳起身。
“額吉,我們走啦!”老布大聲喊著道別。
急忙跑出門的額吉說:“噢噢,就走了嗎?真太對不起啦!”
“謝謝您的招待!"老布說,“問候巴圖和烏蘭!"
“走好啊―走好啊一”額吉低低地鞠著躬,“請原諒吧!"
車開動了。沒有點燈的睡房裏,女孩用紅腫的眼睛隔著窗玻璃望那車。陰冷的夜氣替換了含著落日餘溫的暮靄,黑沉沉地覆在草原上。土路隻在院壩前端現出短短的一截,吉普車的黑影就在那上頭搖晃顛簸。兩匹鬆了鏈子的狗追攆著,凶猛地吠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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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從敞開的門溜進屋,逗弄著燭芯上的火舌。額吉將糞叉放回牛欄,轉回屋掩上門收抬碗碟。
“薩日娜―薩日娜小乖,吃點酸奶子不?"聽不到女孩的聲音,額吉笑起來,“薩日娜小乖,恐怕想吃炒米拌苣卡吧?苣卡很新鮮呢!”仍聽不到回答,額吉就把拌了芭卡的炒米和燭台一並端到睡房,“吃吧小乖……怎麼,跟額吉慪氣啦?"說著抱起蜷縮在窗前的女孩,“臉蛋這麼燙,”湊近燭台細瞧著笑著,“啊呀,不成呀!眼泡兒腫,鼻頭兒紅,腮幫兒上爬毛蟲……漂亮的小薩日娜變成了這副模樣,趕明兒怎麼去上學哪!”
女孩沒有因為這些快活的話快活起來,一扳身子掙脫出額吉的懷抱衝進堂屋,坐在帆布帽阿姨剛才坐過的椅子上。
野豌豆的氣味柔柔地漫著。這氣味叫女孩想哭,站起身踏進院壩,蹲在盛雜物和羊毛的帳篷前,帳篷的門被額吉上了鎖。
隱入夜氣的路看不清。一星微火遠遠地明滅著,那是走在土路上的車。它行進得非常慢。女孩的目光追隨著它。
“別這樣,薩日娜小乖……”不知什麼時候額吉坐到了女孩旁邊,“別這樣生悶氣……額吉心裏也不好過啊……”
女孩一動不動地看著遠遠的燈。
“額吉是沒辦法啦……想想吧,來的這人真是老布嗎?會不會是騙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額吉實在是害怕啊!”
女孩仍不做聲。一顆星子從天邊透出來了,閃著灰藍的微光。緊隨著,星子們爭先恐後閃爍起來。女孩子的麵孔在星光下紙一樣白,聚精會神地望著緩緩移動的車燈。
雖然看不清,卻知道它走到拐彎的地方。拐過彎就到了土崗那麵,就不再會看得見了。
車燈突然不動了。女孩跳起身朝前走了幾步。
“你要幹什麼?薩日娜?”額吉也站了起來。
“沒看見嗎?那車出麻煩了!”女孩已經往土路方向小跑了。
“回來―薩日娜!"額吉蹣跚著追上去,“你想幹什麼?!”
“去看看那車是不是爆膽了!”
“給我回來!”額吉著了急,“不聽話的丫頭!”
女孩已經跑上土路。兩條狗一左一右興高采烈尾隨著。
“回來!!”額吉發怒了,“聽著,如果你再往前一步,到蘇牧照料上學的事可別指望我老太婆!”額吉斬釘截鐵道,“我絕不伺候這樣任性的孩子!”
女孩駐了腳蹲在土路邊,小小的身影模糊在星光下的紫苜蓿裏。
額吉沒有再說一個字。也沒有再挪動一下身體。
遠處的車燈滅了。星子在天上閃爍得起勁,似乎饒有興味地在觀望對陣的老人和孩子怎麼收場。
占著上風的額吉知道什麼時候給女孩下台階。停了一會兒她走過去,溫和地說:“回家吧。薩日娜,別耍小孩脾氣啦。”
女孩在哭。額吉俯下身,觸到了女孩淚濕的臉頰和被露水浸濕的衣衫:“天哪,連頭發都潮啦,弄病了可怎麼去上學……”她抱起女孩,把那小身骨裹進自己的袍子,“薩日娜小乖,咱們回家吧!”
被焐在暖和的袍子裏的女孩伸出胳膊摟住額吉的脖頸,抽泣著說:“薩日娜沒敢想……讓老布他們回來……薩日娜隻想去……去陪著帆……帆布帽阿姨……野地裏過夜……她會害怕……”
暖和的袍子兜著女孩搖啊搖,女孩子的手摸到了額吉的下巴、鼻子和顴骨,鬆鬆軟軟的皮膚布著橫橫豎豎的皺折,皺折裏濕乎乎地洇著水,額吉的嗓音也變得煙濕了水似的尖細。
“那夥人……真老布也好,假老布也洇好……願意回來,就住下吧·一為了小薩日娜,為了帆布帽姑娘……就住下吧。”
“噢―額吉!”女孩濕漉漉的臉貼著額吉,接著從袍子裏躥了出來,輕捷得像斷了奶的羊羔,徑直順土路奔去。
熄滅的車燈忽又亮了。緩緩移動著劃出明黃的弧―它是在拐過草崗。
“哈,這車能走!”額吉如釋重負,大聲呼喚著上了路的女孩,“回來―薩日娜!車子在走呢,你追不上啦!”
女孩掉轉方向,卻沒有返回院壩,隻朝房後跑去。因奔跑而飄揚的衣衫在星光下猶如銀灰色翅子。
草崗那麵土路分岔的地方,女孩等候著漸漸走近的車。兩條狗在女孩身前身後跑動,並不吠叫。
女孩和狗罩在車燈扇形的光柱裏了。車停下來,坐在前排的老布奇怪地問:“這不是巴圖家的小姑娘嗎?”
後排窗玻璃迅速搖了下來,帆布帽阿姨清冽的聲音仿佛在黑暗裏亮出一串淡綠:“啊,薩日娜,你怎麼在這裏?"
因為車燈雪亮地聚在自己身上,女孩羞澀得不知如何是好。閉著眼笑了笑,背轉過去。
司機熄了燈,大聲說:“瞧這一身露水,準是翻草崗過來的!嘿,小姑娘!有啥事呀?”
女孩背著身子沒有開腔。帆布帽阿姨打開車門走到女孩近前:“薩日娜,怎麼回事啊?"柔軟的手搭上了女孩的肩。
野豌豆的氣味襲著女孩,女孩微笑著貼了過去。
“回家……”女孩的額頭觸著帆布帽阿姨的手。
“回家?”帆布帽阿姨弄不明白。
“你們,回,我們,家……住下!”細聲說完,女孩的臉就埋進了帆布帽阿姨的臂彎。
“噢―”帆布帽阿姨高聲向車裏人宣布,“聽著,薩日娜是來叫我們回去的!”
“真不敢相信,”另一扇車窗落下,黑小夥探出頭,“那位老額吉怎麼肯打開櫃門取出被褥讓咱們住下?嘿,小姑娘,恐怕是你自己的主意吧?!”
“是的……不,不是的……”
“怎麼不是?就這麼回事!小姑娘,你的好意我們領了,可我們不能回去……”
女孩仰臉望著帆布帽阿姨。女孩的覆在眼眉上的發穗朝兩邊順下去,露出淺淡的,字眉和黑潤的眼睛,眼瞳裏幽幽燃著一星亮光。
帆布帽阿姨懂得女孩的心思,對車裏人說:“咱們就依了小薩日娜吧。想必額吉也不反對了。”
“不!”黑小夥激動起來,“我可不想回去看那位老額吉的冷臉子!她拿咱們當什麼人?連兒子的朋友、寫歌詞的老布都掃地出門!”
“好馬不吃回頭草。”司機附和著,“幸而這車能走,頂多兩個小時到林場。備用輪胎也有,大不了摸黑打手電換上!”
女孩抓起帆布帽阿姨的手使勁地搖著。
帆布帽阿姨問老布:“您看怎麼辦?"
所有的人都等著老布回答。老布沒有什麼猶豫:“還是別給額吉添麻煩吧!”又說,“嘿,隻是咱們趕夜路,女士得跟著受苦囉!”
“那倒沒什麼!”帆布帽阿姨微微歎息,“辜負了小薩日娜的一片好意,怪不忍心哪……”
女孩抱緊帆布帽阿姨,無聲地流著淚。阿姨柔軟的手指撫著女孩的麵頰:“再見―小薩日娜。”想了想,摘下帆布帽,扣在女孩頭上。
車燈驟然放亮,土路和土路兩側的草浮現在扇形的光柱內。暗黑背景裏的草棵不論開著紅花紫花都同樣蒼白。“砰”的一聲車門關上了。
扇形光柱向前推移,刹那間被照亮的土路和草叢又隱入了黑暗。兩條狗沒有吠叫也不去追趕,恭順地跟著女孩往草崗上走。
光柱越推越遠,遠到成為螢火蟲樣的亮點。
坐在草崗上的女孩目送那亮點,直到看不見。
眼淚沒有了,卻感到從未有過的憋悶―女孩在琢磨那個很遠又很近的、屬於大人的世界,那世界擁擠著數不清的人。壞人,好人。好人,壞人。壞人和壞人。好人和好人。好人和壞人。壞人和好人。還有不好不壞的人……女孩的腦袋發脹心口抽緊,莫名的恐懼令她縮緊身體,戴在頭上的帆布帽越發地顯得大了。
等候得不耐煩的狗們幾次三番往草崗下竄,竄下去又返回來。女孩依然呆坐著。
明亮得出奇的星子們朝一個方向緩緩滑落,古藍色的天穹仿佛傾斜了。
院壩裏傳來額吉暗啞蒼老的呼喚:叼、薩日娜一一你在哪兒呀尹
(原載1996年6月號《人民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