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實文學
大世界裏的小孩子
你所在的地方很小很小,世界卻很大很大。你偎在父母建造的安樂窩裏,而很大很大的世界上,酸甜苦辣都有。
―題記
“大 客”
公路彎轉處是片三角形的瓜地,一個穿紅布襖的小姑娘守著小小的瓜攤。紫藍色的山巒伏在遠方,樹林從山腳蔓延過來,四圍四野卻隻見她獨自一人。
汽車不在此地歇腳,司機的歇腳處在六十裏外攤販雲集的村口,準確地說,是停在村口那位穿牛仔褲、擦香粉、很會照應生意的“大美妞”攤前。
本地人管長途汽車叫“大客”。這稱呼聽著情意綿綿。人們高看“大客”,或許因為“大客”給這寂寥的山野載來了陌生又引人的城市氣息?
小姑娘仰臉呆望著馳來的“大客”,臉膛上閃著笑渦。“大客”拐彎了,她的臉葵花向陽般跟著轉。
“那小妞兒多呆!”坐我後排穿白紗裙的女中學生笑話著。
“稀罕城裏人唄。”她母親答,“瞧那紅襖多侉!"
“瓜可不錯,正宗‘蛤蟆翠’!"再後排,長發齊頸的大小夥炫耀著他對瓜的內行,“鎮上一斤賣三毛,城裏能賣五毛到六毛哩!”他的七八位同伴就哄笑著嚷嚷鬧上一車去城裏發財。“等咱哥們買了車再說!"長發的話引得夥伴哄笑。他們都清楚,瓜再好,車是不會停下的。
世上的事常有巧合。次日返回時,白紗裙的母親半路突然高聲請求司機停下;說她女孩兒肚疼難忍,必需下車片刻。司機為著車內衛生隻得停下。“男左女右!”他發令,“路上再不停啦!”
呼啦一下全體出籠。都懂得“男左女右”乃公路左側劃為“男廁”,右側劃為“女廁”。
男士們頗坦然,不要說野地裏,就是人聲鼎沸的大街上,牆角背過身也好方便”。女士們卻為難,劃為“女廁”的公路左側全無隱蔽處,縱使人煙稀少,也不好“方便”呀。
白紗裙的母親見女兒灼急,便高聲問瓜攤姑娘:“哪兒能上廁所?”
小姑娘睜著兩隻烏黑的眼隻顧看“大客”吐出的人們,也許她做夢也沒料到“大客”能落腳在近前,快樂得連做生意都忘了。
“小姑娘,附近有弗廁所?”另一位上海口音女教師拍了拍賣瓜女娃的肩。
小姑娘覺醒過來:“這疙瘩沒。俺家有―上俺家吧。”羞怯又歡喜地用笑眼望我們一群,見我們猶豫,又熱心地說,“不遠。俺領你們去!"
她竟撇下攤上三十來隻“蛤蟆翠”,充當了我們的向導。她輕捷地沿田埂飛走, 口中不住告誡:“那草下是坑兒··一留神!前頭堆了稀泥,看滑……”又不斷回頭查望,拉了距離就站下等。等的時候,一雙眼隻歡喜地在我們這批城裏人身上掃來掃去。發現我們也打量她,就拿兩隻手巴掌捂住麵孔。
城裏人對鄉下人其實有著同樣的好奇,尤其女人們。女教師先問:“多大年歲?啥名字?上學弗有?"別人接著問:“家裏都有誰?怎麼你一個小女孩賣瓜?"白紗裙女中學生最後也問:“你是不是棄學經商了?”
小姑娘說她十五歲(本地論虛歲),名叫杏花。媽死了,爹在鄉裏包工隊。她起小兒跟爺爺奶奶住這裏。現在爹又娶了。爺爺是護林員,奶奶養兩籠水耗子,錢夠花的。小學畢業了,中學在鄉裏,來回六十裏地,爺爺說算了甭讀了。賣瓜是她自個兒要做的,整日在家悶得慌。半畝瓜地也自個兒種,這疙瘩沒人,隻有養路隊來買她的瓜。“瓜可是好瓜,”她說,“養路隊都說甜,到了一一~,,她指著前頭樺林邊用樺皮板圈了院牆的木屋。
隻聽院內狗吠,女士們驚呼:“狗!”往杏花姑娘身後擠縮。“不怕不怕!”杏花姑娘亮了嗓喚道:“奶奶,拴狗!來客啦一”當啷一陣鎖鏈聲,老奶奶笑著顫顫地迎出來。
“是‘大客’上的人,要用廁所。”杏花似頗得意。
“俺燒壺水沏茶,”奶奶說,“完了事進屋歇著!”
廁所在院門右首,四根碗口粗木柱托起個木板小棚,入棚需邁五級木梯,活像座古代炮樓。女士們望而生畏了。
杏花見我們怯陣,微笑著踏上木梯拉開木門,露出裏頭厚板架成的方便處,鼓勵說:“好使呢!”急切難耐的白紗裙就在杏花攙扶下抖抖地上陣了。
有人帶頭,大家都勇敢起來。在我們挨個兒登“炮樓”時,杏花姑娘立在棚欄邊守望,黑潤的兩隻眼裏透出那樣純真的喜悅。“咦,俺差點兒忘了―你們城裏人要淨手的!”急忙用井邊的壓把抽出水,滿盆清水立馬端到條凳上。
匆匆淨過手,聽見司機按喇叭,我們向老奶奶告辭。“水就開呢,不忙走!"老奶奶挽留著。杏花也惋惜:“能多呆會兒不?俺上園裏給你們揪沙果!”
汽車喇叭催得我們猛跑。氣喘籲籲地上了車。男同胞們在座上早已等得不耐煩。車門合攏,車身被起動的馬達震顫。“謝謝呀一”女同胞們對杏花姑娘喊。
小姑娘在瓜攤旁立著,仰臉望著,眼光裏竟帶出依依惜別的神情。
忽然,那位上海口音女教師大聲說:“小妮妮的甜瓜怎的沒了許多?”
當真。原先三十來隻瓜,現在隻橫豎著七、八隻,瓜皮瓜瓤滿地拋撒著。
“誰吃的瓜?!”女士們都憤憤不平起來,“得給小姑娘錢哪!”
無人回應。
“儂真無賴呢,占小孩子咯便宜!"女教師怒聲道,“司機同誌弗好開車走,弄弄清爽!”
“你們給小姑娘算賬吧!"一位中年男子對後排小夥們發話,“多不合適!”
“咳―瓜地邊上吃幾個破瓜算啥賬?!小丫頭也沒言聲兒!"
“人家可是擺攤兒賣瓜的!”有點群情激憤了,“小姑娘,問他們要錢!!”
小姑娘看看地下的瓜皮瓜瓤,並沒有什麼不滿的表示,仍仰臉望著馬達震顫的“大客”。
“掏錢哪―別欺負小孩子!”
“得得得,拿去拿去一”長發小夥拉開窗玻璃,“接穩當啦!風刮了可不賴咱!”
小姑娘接了錢,拿在手裏連看也沒看,我們卻認清那是張一元票。
“二十來隻‘蛤蟆翠’給一元錢?!” 白紗裙的母親驚呼道,“太便宜他們了!”
小姑娘隻笑笑:“成了。瓜地裏還有……”
“行,”長發伸出大拇指,“小女子夠哥]七們!"他的夥伴們就喝起彩來。
“大客”馱著我們這一車烏合之眾走了。
小姑娘潤黑的兩隻眼帶著滿足甚而是幸福的微笑目送著“大客”。
“大客”轉彎了,小姑娘臉膛閃著笑渦,葵花向陽般跟著“大客”轉。
“媽媽,那小姑娘真傻,一點不懂經濟效益。” 白紗裙在後排笑著說。隨即打了個嗬欠。
土路顛得人困倦,卻又無法入睡。眼前總是晃動著杏花姑娘的眼睛。眼睛的潤黑純淨使我想起長白山脈上的“高山果”,野果狀如櫻桃,皮色黑紫,肉質粉白而味清甜。因不受濁水惡氣汙染,能強心健腦,名貴的“高山果酒”即由它釀造。
淚 眼
短途慢車搖搖晃晃,川流不息地上車下車停車讓車令人煩悶,唯一提神的是沿途稀奇古怪的站名:龍爪、山河、虎山、通天屯、煙家……竟還有叫“維肯”的,令人不得其解。從“維肯”上車的女孩擠在我側邊,半舊格布上衣,“馬尾巴”用猴皮筋束著。我衝她笑笑,她瞄我一眼就低頭玩自己的手。手纖小,指頭細細的樣子很好,指甲裏存著泥垢。耳背、脖頸洗得不幹淨,頸上卻燦然圈著一串水紅色玻璃仿製“珍珠”。我試圖與她攀談,她隻點頭或搖頭,眉梢揪緊著。或許是碰上了不順心的事?過去兩個小站,她離座走了,我猜是去“一號”,旁人要占她座我都說有人。
短途慢車列車員性情都不大好,這很自然,數十趟往返於蒸籠般的過道,送水送飯、清掃滿地垃圾乃至小孩糞便就夠受罪,何況還得不止一次地挨個兒查票。
“往哪去?查票了!”精瘦的男列車員對企圖擠過去的三、四名婦女大喊。女人們用長短不一的尖銳嗓音還擊他:“俺們下車!到站了―讓俺們下車!!”坦克車隊般有勁地闖了過去。“不要臉!”招架不住的列車員叫罵著,“你們這幫混票的老娘們兒!"“女坦克手”們充耳不聞,混入另節車廂了。
車上的“混票客”竟如此之多。查票結束時,隻見滿頭大汗的乘警護送著不止二十名往車長辦公處去。有眼色狡黠的老太太,有說笑自如的摩登青年,有衝乘警後腦勺扮鬼臉的半大小子,有詛咒發誓說丟了票的胖娘們……我突然大吃一驚,因我看到胖娘們後麵低頭跟著的,竟是那頸上圈了玻璃珍珠的女孩。她也混票?我滿腹狐疑地湊過去,想弄清是否發生了誤會。
車長是位極有經驗的“老列車”。冷靜地聽“混票客”陳述無票理由,再查問身份,然後一針見血地指出無票理由全不符合邏輯,百發百中地令其掏錢補票,態度頑劣的甚而罰款。
女孩眼淚汪汪地縮在壁角。
“從哪上車的?”輪到她受審了。
眼淚叭嗒叭嗒掉了下來,話卻沒有。
“說話呀―哪來哪去,為啥不打票?”
嗚嗚地哭出聲來了,哭聲招攏許多看客。
“唉呀,哭個啥?沒打票,連問一聲都不行?說話,哪上的?為啥不打票?”
“維肯··,一上車的。俺……俺媽病、病咧。俺去八虎力……告給……俺姥姥··一”
“沒問你家裏的事,問你為啥不打票?"
“俺……俺……”哭聲加劇,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女觀眾們被哭軟了心腸,歎息著:“可憐的,興許娘住醫院,家沒錢了。”又讚美著,“這麼個小丫頭,冒險上火車,是為了自個兒親娘!”
“甭哭啦,”車長的口氣溫和下來,“帶錢沒?”
女孩抽咽著掏出幾張皺巴巴的毛票。
“差一多半呢!家大人咋不給車錢?"
抽咽著解下脖上項珠,連毛票放車長桌上。
觀眾轟地笑了。仿佛嘲笑車長把一個小小的孝女逼到了山窮水盡。車長被笑聲搓揉得有幾分尷尬:“這叫啥事!”食指勾起項珠苦笑著,“拿你們沒辦法!幾時從姥家回來?”
“明,明兒……下午。”
“回來補票。咱記得你這小丫頭!嗤―哭鼻子呀淌眼淚呀,咱見得多啦!你爹叫啥?"
“李……李天福。”聲音細如遊絲。
“維肯李天福。不補票咱找他算賬!錢和那玩意拿回去。”
“還不快走!”女人們催促著,“車長饒過了!”
女孩磨磨蹭蹭往車門邊拐。女人們圍住她,拋出一串問題:爹可是後爹?娘得的啥病?家裏有兄弟沒?娘病誰侍候?.··…女孩垂頭一聲不吭,得不到收獲的女人們隻好散走。
“回車廂吧。”我的手搭在她肩上,“座位我給你占著呢。”
她認出我了,臉一下漲得通紅,頭垂得更低。“不怨你。你媽媽病了,你有難處嘛……”我撫慰著。
她反倒重新抽泣起來。
“別哭泣,有啥困難說給阿姨,阿姨幫你想辦法。”
她哭得越發傷心,手背不住地在臉上揉蹭。
我掏出手絹替她揩淨被髒手畫了花的臉。
漸次平息下來的女娃用她的一雙哭得通紅的淚眼瞧著我,終於啞著嗓吞吞吐吐地說:“俺……俺娘沒,沒病……給的車錢,俺,俺買了這串……”攤開巴掌,現出被淚水玷汙的珠串。
我啞口無言了,隻怔怔地望她。半晌我問:“你就不怕查票?”
“怕……俺怕。可俺想那珠鏈……想了好些日子……她們都買了,秋芳一串帶小狗的,月華一串洋紅圓片的,梨妹兩串,一串彩珠一串雞心·一俺沒有,娘不叫買,說那是一斤半油錢……今兒……”她結巴得厲害,“今兒俺又站小攤跟前,各色各式項珠掛著……真好看真饞人……俺心說管它呢買下再說……掏九毛錢買……買了。俺心想:車票打不了啦。又想,不打票的多著是,前幾天俺屯張奶奶和她倆兒媳婦還有她孫子大旺,統共四個人隻打一張票,查票時一個傳遞一個,沒查出來。拉大鋸的老曾頭查票時蹲毛廁,哪趟車也查不到他……俺琢磨……俺也能躲過去……阿姨……您膩歪俺吧?”
“不……我情願你說實話。現在打算咋辦?”
珠鏈臥在她掌心,粉瑩瑩的。她瞅住它,一雙淚眼那麼迷戀地瞅著。
被花花世界的媚眼勾引的女孩啊,如若她竟混過了列車員的查票關呢?
弟 娃
男孩子約莫十四歲,麵貌和側旁荊條筐上坐著的婦人一致,都是瘦小骨骼、削尖臉,鼻峰都高挺而單薄。“母子倆吧?"我想。
我立在五等艙窗口望那男孩。他引我注目,是因他在入神地閱讀,全不被周圍嘈雜影響。
鬆花江下遊客船內的繁亂,未身臨其境的人無法想象。最不堪的是五等艙,數十條長椅連同長椅間的通道被人、貨物、行李塞得水泄不通。男人們(也有女人們)吞雲吐霧地吸煙,煙氣引發了哮喘病老爺子(也有老奶子)的嗆咳。這邊那邊,小息兒嗷嗷啼叫,做娘的罵著小冤家,捉住肥藕似的雙腿,倒提著,用屎布揩擦醃紅了的小屁股。鄰近幾位壯漢雖掩住鼻,卻不曾停止豬頭肉下酒。這中間,壓倒一切的喝呼聲發自那夥鬥牌的青年民工,膝頭撐起的行李卷乃是他們的牌桌。但當那位斜臥著的、廚師身段的胖子起了鼾聲,鬥牌的呼喝竟然遜色了呢……
我很欣賞男孩子在這嘈雜動亂中安穩的、“出淤泥而不染”的姿態。我問:“讀什麼書?”無反應。側旁婦人搡他:“娘娘問你話!"婦人是四川口音。孩子把書攏合片刻,讓我認清那是第四冊初中語文。
“真用功。初二嗎?”
他不答。婦人代答道:“是初二。”怕我因他的冷淡而不快,忙解釋,“跟他姐夫慪氣,三天不理人囉!我帶他上鎮,是消消他的氣。”
我不免見怪:“你女兒都嫁人了?"
“啊喲!"婦人苦笑,“這娃兒是我兄弟,我是他二姐。”歎道,“別個也當我是他的娘。苦命人老得快哦……”
男孩子堵住耳朵不願聽女人碎嘴。
“我們老家在川西,窮得刮沙的地方,爹娘老了,姐妹四個撐不下去……”
男孩踏住荊條筐,抬腿邁窗出去了。
“強牛!”婦人笑罵,“到這頭五年囉,牛脾性改不脫!”並不需我提問,繼續翻她的家世,u.....68年由老鄉做媒,大姐嫁了普陽農場一個老兵。過兩年,大姐召我這邊來,也嫁了男人。這邊生活好過,也容得下外鄉人,我們就把麼妹弟娃都接來,麼妹做臨時工,住大姐家。弟娃讀書,跟我住。姐夫容他吃容他住,須得順姐夫的心嘛,須得拿笑臉跟姐夫看嘛,強牛他不,時不時招姐夫一頓好打。前日又挨了打,橋洞腳底蹲了一天……好淘神喲!這頭要安撫男人,那頭要哄弟娃,我夾他兩個中間陽壽要折十年的喲!火頭上直想打發弟娃回老家,火消了,又可憐他。爹娘那頭腦殼都喂不飽,還能供他讀書?書他倒肯讀,底子弱,硬拚硬奪的也要追……”婦人突然閉了嘴,盯住窗外,隻見許多人擁往船尾甲板,她便抓起荊條筐疾步跟隨而去。
船在一個熱鬧的小碼頭泊靠。垛在岸邊的貨箱正由搬運工掮著,踏著吊橋飛步往貨艙內送。供旅客上下的跳板早已收起,是不讓乘機上岸遊逛。旅人們隻能擁在船尾甲板上張望沿岸小販的貨色。對這場麵早已慣熟的小販們則手執長竿,赤足邁入水中,一副身經百戰的姿態。長竿上叉了筐籃,西紅柿、辮蒜、西瓜、香瓜、煮包穀、茶葉蛋、醬牛肉……隨筐籃到達旅客鼻下。賣主高聲誇讚貨物鮮美廉價,買主則用同等音波貶低那東西。討價還價聲頓時翻江倒海。
那婦人的荊條筐已收容了五隻大西瓜,情緒高昂地在“殺”牛肉小販的威,一陣舌戰,終於麵帶勝利笑容地得到兩方頗壯大的牛肉―每方不下四斤吧。錢票由竹籃交接妥當,她回身呼喚:“弟娃!弟娃哎一”孩子蹤影全無,婦人的呼喚聲尖銳起來,“死哪頭去囉?!弟娃一”她辦得的貨物委實太沉重,沒有助手自然發急。
我也購到西瓜二隻,無法幫她忙,就對她說,我需送瓜回臥艙,一路替她尋找弟娃。
底層甲板沒有那孩子,上層甲板也不見。送完瓜,又往洗臉間、餐廳及船頭查看。正納罕他能鑽到哪裏,忽見二層甲板憑欄立著他,立足地就在婦人頭頂,姊弟二人其實隻一板之隔,垂直距離不足五尺。“弟娃,弟娃”的呼聲自然滿耳灌足的。
“咋不答應你姐?”我問。他不作聲。我又說:“該去幫忙的,你姐買了好多西瓜還有牛肉。”
“哼。”他回道,並不轉過身。
“做姐姐的真難哦!”我的語氣中帶上了幾分譴責,“為兄弟操心受累,得到的又是什麼回報?"
我的話激怒了他,挑戰地轉過臉,兩顆眼珠氣洶洶地瞪住我:“我該去背大西瓜抬醬牛肉,對不?!哼!喉嚨喊炸也不去!!我曉得她男人好吃醬牛肉!我曉得她寶貝娃兒大明一天一個西瓜!叫我去給他們抬給他們背?不幹””喘口氣,聲音忽然衰弱下來,“……前天,大明在我口杯裏撒尿,被我拿住,他反倒撲上來咬我肩膀一個血印子,我按住捶他屁股,隻捶了兩下……他爹不問情由抄起門杠就打……”男孩嗆咳起來,分明是為了壓住就要衝出喉頭的嗚咽,“吃他冤枉門杠……好多回!我姐說,怪你不好,讓著大明嘛,你是他舅!唏,舅舅……他九歲了,長得跟我一般高!”背過臉,咳嗆得透不過氣。咳停了,轉身往船頭去了。
彎折著軀幹坐在船頭纜繩盤上,從他背影,我能真切地覺到這男孩悲憤的目光如何敲擊著平滑的江麵。
“弟娃―弟娃吔一”婦人的呼喚好似去遠了。
男孩從衣袋裏取出書本,把頭埋進書頁。那瘦小的身體很像一個僵曲的問號。
我望著那僵曲的問號在心中默禱:“生活迫你知曉自立自強的可貴,小小的弟娃啊,願你用雙足把鋪滿荊棘的前途踏順!"
美人指
邊地長途汽車上的某些“土規矩”外來人不明白,比如司機右廂1號、2號、3號三席座位即便空著,乘客們也休得過問。過問了,是要倒黴的。
我倒了一次黴。卻也因這倒黴結識了一位極善良的女孩。
她的座位在車門旁,我的座位在後車輪凸起處。行車不久我遷移了,手腳並用地越過塞滿通道的竹籮藤簍麻包塑袋,向司機右後側的空座進軍。那空座在擠得怕人的車裏十分誘人,而我急需尋到一方地皮,以安置兩小時後由藍沙寨上車的一隻傣家土瓶。行至車門邊,女孩兒扯了扯我的衣角,並與我比劃手勢,意思很清楚:“莫沾那個位!”我心中奇怪,遲疑片刻,實在又看不出椅背牌號,"3”的空座有什麼危險。對她笑了笑,毅然入座了。
鄰座2號是位傲氣十足的婦人,衝我投來威風凜凜的一瞥。十分鍾過去,座位並未發生變故,我釋然了,忍不住回頭,用眼神朝女孩子傳送我成功的快樂。
她的年紀在十四至十七之間。下傾的窄肩、細長的脖頸與雙臂,全然是個未發育的小女孩,可眉眼間隱匿的那點鬱悶又使她像個曆經憂患的成年人。我竟拿不準她的年歲了!
她報我淺淺一笑,隨即偏臉向窗外。
窗外雲氣漫無邊際,轉過山口,雲氣稀薄了,才看到千丈穀底盤曲的金線―那是紅河。金線環抱中濛濛的綠便是藍沙寨。山口複山口,終於藍沙寨逼近了。
一眼探見街口立著的鄉秘書,約定車過時他來“送貨”,他手中提著的正是那隻寶貝土瓶。
車未停穩,上上下下就熱鬧起來。上頭七八條好漢將筐筐簍簍盤踞住車門,下頭眾多婆娘漢子你推我搡跟車猛奔。鄉秘書大喊:“窗戶!”是讓我由窗口接瓶。
車窗在2號座側。幸虧停車後那婦人離開了,我才急忙接過土瓶,大聲向離去的鄉秘書道謝。不料婦人轉回,警笛似的尖銳地喊起來:“一個爛罐罐就敢往別個衣衫上放!”原來匆忙中土瓶壓了她團在座上的外衣一角。忙將瓶移開,賠著笑道歉。她卻不饒,一副女貴人對賤民的嘴臉,把那半舊滌卡衣服又打又拍。
“哪個叫你坐3號的?!”參戰者是剪了“鴿尾式”頭發的司機。
嘈雜的一車人突然鴉雀無聲,幾十雙眼瞪著看好戲。
“這座沒人。”
“抱著你的爛罐罐到後頭去!"司機嗓門很衝。
我耐著性子和顏悅色地解釋:“司機同誌,這隻瓶洗得很幹淨,並沒弄髒她的衣服。我也道歉過了。再說,瓶子帶回去是做研究用……”
“抱著那個爛罐罐後頭去!!”轟雷似的吼。
“後頭哪還有地方?!”我的嗓門也高起來,如果不是門旁女孩子使勁拽我胳膊,一場肯定我吃虧的爭吵難免了。
她不知何時離座挨到我身後,滿臉驚惶地附在我耳邊說:“姑姑莫急……我幫你拿罐罐……”
她的嗓音抖抖的,她的眼神在哀求。這聲音、這眼神熄了我的怒火。想當初她是警告過我別沾3號座的,此時,隻有做出不在乎的樣子對她說:“謝謝,我能安排好!”抱了土瓶磕磕碰碰往後去。
夾縫中站好了。見她還在望我,眼中透出擔心焦急,就對她笑笑,做出良好狀。她不住回頭,我則不住做良好狀。一小時後,我已相信如此下去,是能挺到終點站的。
事情卻沒有了結。
一座坍塌的大橋橫在前方,臨時架起的鐵索橋承擔著往返運行,橋頭設檢查站,一切車輛需在標定重量之內方允許通過。
男同胞們頗有騎士風度地下車步行,女士們一律留在車上。我立刻在騰出的空座上坐下,讓發酸的手腳稍歇。
想不到司機竟對我發令:“抱土罐罐的―下橋走去!”
我氣昏了。這“鴿尾”實在欺人過盛。我端坐不動。他猛按喇叭,暗示我若不服從“命令”,他則不開車過橋。
車上女人們咳嗽,歎氣,顯然傾向我,但無人願得罪司機,隻肅靜著等待爆發。
又是那女孩子閃過來,笑嘻嘻地拽住我的手:“姑姑,橋上好耍―我們走過去!”不容分說往下拉。她的笑容裏透著請求,透著為我的不安。於是我橫了司機一眼,抱著土瓶跳下車。
離步行的男人隊伍三丈遠,我憤憤地快步走著。
“姑姑―等下!”女孩兒追了上來,手中拎了一束金色物件,“姑姑—拿吃!”
我哪有吃東西的情緒。
“聞一下,香不香?”她把那物件湊近我的鼻子,兩隻狹長的眼閃出可愛的笑。
我的憤怒溶華升終作一顆又大又重的淚珠,我聽到它“璞”地砸在鐵索上。於是我接過她遞給的東西一竟是不足兩寸的極纖小的香蕉。她笑盈盈剝開:“這叫“美人指”很名貴的”奶白色果肉送入我口中,於是於股濃烈甘淳的異香浸透了我的身心。
“可好?”她含笑望著我。
“太好了!”我笑著望她。
忽然輕鬆起來。我把香蕉皮高高拋起,瞧它飛到橋下,瞧它金晃晃地旋入水渦。
“姑姑,莫跟那些人計較。”她用大人勸導孩子的口吻勸導我,“山路上有些司機‘歪’得很!土罐罐是借口,1號2號3號座都歸他,你占了他的座,包定要挨他整!"
“誰規定三個座是他的?”
“沒得明文規定。常坐車的都曉得。”
“你常坐車?”
她低順了眼,那股使她顯得長了幾歲的鬱悶又泛上來。
她有什麼傷心事?為什麼一個小姑娘獨自出遠門?心裏繞著許多疑惑,不好直接問,隻怔怔地看她。
像猜到了我的心思,哀哀地一笑,她說:“阿爹肺氣腫病休在家。生活過得緊,阿媽整日哭哭啼啼,我沒得心思讀書了……叔伯哥哥在縣城裏開鋪賣粑粑,我去幫工掙點錢也好補貼家用……”
“怎麼又轉來了呢?"
她歎口氣,伸手幫我提住土瓶的一隻耳朵。我不再追問,與她並排踏著鋪陳在鐵索上的木板往前走。
河床兩端俱是赤灰色大山,鐵索從這端牽到那端。帶著無數金褐色漩渦的河水與泛著藍光的鐵索交叉成奇異的大十字。
“這大山大河好壯觀!”我歎道。
她無反映,眼泡有些發紅。
“倒該感謝司機老爺―”我有意消她愁,“不把我‘流放’下來,哪欣賞得到這等景色!"看她稍許鬆快,又說,“還嚐得名貴的‘美人指’!”
她抿嘴幽幽一笑,眼中那片愁雲並未消祛。
“街子上買的?"我引她開口。
“買不來的。”她總算活潑起來,“山裏挖得一棵,移到我哥後園養活了……若喜歡,多吃幾個!”
後段路因有她做伴,走得很輕鬆。後來她不容推辭地將我的提包遷到車門旁,定要與我輪班侍候土瓶。雖不得聊天說話,
“聞一下,香不香?”,她扣叨乃物哨揍近我的鼻子,兩隻狹長的眼閃出可愛的笑。
我的憤怒溶化了,溶作一顆又大又重的淚珠,我聽到它‘璞”地砸在鐵索上。於是我接過她遞給的東西一一竟是不足兩寸的極纖小的香蕉。她笑盈盈剝開:“這叫‘美人指’,很名貴的!”奶白色果肉送人我口中,於是一股濃烈甘淳的異香浸透了我的身心。
每換一班,均得“美人指”幾隻。有那“美人指”提神,夾縫中站著也不覺累呢。
抵終點時,她邀我去她家,因有人接站,就辭謝了。她難過地擺弄著提包帶:
“姑姑,還得再來嗎?”
“希望能再來。你有機會到北方,一定找我!"
仍然擺弄提包帶,像有話想說。
“你是個好心的姑娘,這一路虧了你!”我把隨身帶的小梳放她手裏:“留個紀念吧!”
“姑姑,我該告訴給你,”她突然很快地說,“我從哥哥鋪上走脫了,硬走脫的。從我去,哥哥就懶了手腳, 日日外頭吃酒耍錢,耍女朋友,鋪上賺得的,隻管討走,這也罷了,合夥的龔踱腳不安好心,硬敢摸到屋頭討便宜……”說著已是泣不成聲,“走,是走脫了, 日後又該咋個逃生……”
望她滿麵淚痕,我心中也淒淒的。
一輛摩托馳來,接站的警校教官老劉是老朋友,隻聽他大聲招呼:“怎麼在這裏―叫我好找!"停了車,“這東西也帶走?”說時土瓶已被“請”進了摩托挎鬥。
好笑的是“鴿尾”與“貴婦”。當他們殷勤地與警服筆挺的老劉打過招呼,發現警官來接的竟是我,兩張臉上的尷尬相真有喜劇大師水平。
此刻我卻無心欣賞他們,也無心反擊他們,隻對女孩兒說:“別難過,會好起來的……”至於如何“好起來”,自己也茫然著。
摩托起動,幾秒鍾已馳出數十米,回首車站,那女孩孤零零地獨自立在昏暗的街燈下,越發瘦小無助。我不禁為她的前程擔憂起來……
是兩年前的事了。
今春在Y城時裝街,見兩名高矮不等、服飾一致的“街頭女郎”頗引行人好奇:“夢幻式”長發,袒胸露肩超短裙,“魚鱗”高統黑襪,朱紅“玻璃鞋”,通白的一臉粉。兩人既迎麵而來,我自然也駐足觀望。
這一望,卻大驚失色。女郎中矮瘦的一個頗為眼熟,細看其麵孔,竟與長途車上曾用“美人指”慰我的女孩很有些相似之處。
是她麼?!我的眼珠快要爆出了,胸口隱隱悶痛起來。
油紅嘴唇火辣辣四麵拋笑,她與我擦肩而過,卻並沒有相識的表示。
或許不是她?我鬆了口氣,胸部悶痛頓時緩解。
但是,她……
那晚在女友家用飯,我隻勉強動筷。
“不舒服嗎?”女友關切地說,“菜太油膩吧?水果對你也許更合適,我可存著好東西!”鑽進儲藏間,霎時用磁碟端出一盤貨色。
“美人指!”我大聲道。
“看不出你這北佬很識貨!”女友高興著,“市麵上見不到的,你從哪裏得知它叫美人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