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一位善良純真的女孩子曾用它安慰過我……”拿起那名貴水果,望著它金子般的顏色、纖小如指的嬌弱體態,我發著呆。
金 蛋
是臨時停車,鬧不清在何處。窗外景色平平:一坡土崗,一坑渾水,土崗後頭長了草的屋頂高高矮矮。這地方很窮。
賣吃食的小販仿佛地裏冒出似的,托著竹蓋板,舉著蔑籮兜:“熱的―熱的!一顆雞蛋兩角五―”吃喝的調門七長八短又一致地尖銳,竟然是一隊“娃娃兵”。
“買喲!熱的!兩角五一顆蛋好香蔭(便宜)一十幾個孩子在十幾節車廂前穿梭,最大不過十四五,小的隻有六七歲。
“買喲買喲!”兩員“娃娃小販”在我的車窗下嘶了嗓子叫賣:“剛出鍋的熱雞蛋!兩角五一顆好香蔭!”
確實便宜。城裏一隻茶葉蛋是要買主掏出五角到七角錢的。
“媽媽,我要雞蛋!"對座男孩嚷嚷道。
“什麼好東西!”男孩的媽媽說,“燒雞沒吃完,午餐肉剩著,提兜裏奶油酥巧克力口香糖果凍……啥沒有?”
“我要雞蛋!"男孩子蠻橫地瞪著母親,翻身便往車門跑。
“回來―媽給買!”做娘的繳械了。
“我來代勞吧。”我對男孩媽媽說。
見我探頭出窗,三四名“娃娃小販”朝車窗湧來:“買喲買喲買喲買喲!”炸聾了我的耳,亂得不知與誰成交。
選中了距離最近的男娃。他的姿態最熱烈,嗓音最尖銳,年齡似乎也最小。
“拿一隻蛋!”我朝他晃著三張一角票。
“都買走嘛―”他仰了臉進一步攬生意,“別處沒得這香蔭的雞蛋!”掂起腳把燒糊了邊緣的小蔑兜舉給我看,“一元二角錢,都拿去!"小蔑兜裏粉白的五隻蛋。他黑黑的小臉上一雙光光的眼睛期望地對住我,“都拿去喲?”
“好吧,都拿來!”他的姿態打動了我。
往下,該是貨幣與實物的交換。
“拿蛋來!”我探出窗的身體往下墜了半尺。
“拿錢來!”他仰著臉伸著手,一絲不苟地衝我喊。
“你這小鬼倒精明!”我笑。
他卻不笑,幹脆把盛蛋的小蔑兜撂到地下,不付錢不給貨的架勢:“拿錢”高高伸著巴掌,“拿錢!―拿錢!!"每喊一次“拿錢”,雙足用力跳起,三跳兩跳臉上跳出一層汗。
“看好―接住啦!”我將身體再下墜幾分,躍起的他一把捉住我手中的錢,數了數,迅速掖進褲袋,滿臉放光地嘻開了嘴。
“拿雞蛋呀.”輪到我對他伸手了。
他躬向小蔑兜,好似在查看那幾顆蛋,動作不慌不忙。
“喂,快點!”我催著。
瞟了我一眼,眼神有點兒古怪。
“快點―要開車啦!”我突然生出幾分“不妙”的預感。
他拿起一隻蛋,微笑說:“接得住不?"帶有孩童的狡黯。
我確信這小鬼想耍花招,指住他嚇唬道:“小鬼,發壞可不行!快拿東西!”
很不情願地舉起那隻蛋:“接住囉一”
我伸胳膊去抓,他竟微微後縮,但我終究擒住那顆蛋了。
“還有四個!!,,
他聽而不聞地蹲在地下“修理”蔑兜。
忽然記起一位朋友的告誡:臨時停車頂容易受小販愚弄,不找錢或拿了錢磨蹭不給東西直到開車……想不到愚弄我的竟是個不足十歲的孩子。於是怒聲道:“小鬼,買你的東西是照顧你,為啥收了錢不想給貨?!”
對座男孩的媽媽湊到窗口助陣:“快拿那四顆蛋!!不然我喊警察了!!”
小東西拿眼四下掃了掃,跳起來,拔腿便走。
“壞蛋!”我的聲音追著他,“騙人的小壞蛋!”
男孩的媽媽也高聲叫罵:“抓住他―抓住騙錢的小壞蛋””
他飛快地從“娃娃小販”中間斜插過去,他們視而不見地管自做生意,他拐向土崗,立時無影無蹤。
哭笑不得的我稍稍冷靜下來後,喚住“娃娃小販”中領袖模樣的大男孩:“剛才那小鬼收了錢少給四隻蛋,你做大的不管?"
“他不給嘛。又不是我不給。”
“你大幾歲,該教小的們學規矩!”
對座男孩的媽媽幫腔:“那小鬼該我們的四隻蛋,先拿你的補起,隔下你找他去要。”
大男孩冷笑:“他該你四顆蛋,你下車追去嘛!拿我的補―想得乖!"傲然轉身,走開了。
“活脫一幫賊娃子!大起來該得當土匪!”車內旅客結成統一戰線,齊聲叱責。
車外“娃娃小販”也聯成一黨亂叫亂喊。其中有個頭發皮膚都焦黃的小姑娘叉了腰,惡狠狠指住車窗:“哼?你們這些有錢人,嚼筋拌蒜的!!”
首領模樣的大男孩下令:“走―莫消跟他們有錢人傷精費神!”帥眾退往土崗。
車上的“統一戰線”啞了。也許孩子們咬牙切齒喊出的“有錢人”三個字刺激了人們。也許大家突然清楚地看到,與“有錢人”對立的娃娃們全都衣不蔽體,那個凶狠罵人的小姑娘胸脯在發育了,肩腳卻露著肉。
叫花子般的“娃娃小販”們聚在離車最近的土崗上,不聲不響瞪著車廂裏的“有錢人”,陰沉的目光裏含著仇恨。
我的心震顫起來。
然而,孩子終究是孩子。但他們很快就會長大的……
“我要吃蛋!”對座男孩說。
那顆蛋給了他。
“了不得!”他的媽媽剝著蛋皮,七元二角買一隻蛋―真真變做金蛋囉!”
列車啟動了,土崗往後退讓,露出另一坡土崗。我突然發現愚弄過我的小鬼蹲在那坡土崗上。我望定他,他也望定我。他臉上沒有慚愧,也沒有什麼歡喜。
霎時他就變成了一個遙遠的黑點。
咬了兩口的蛋被對座男孩棄在小桌上,四隻蒼蠅高興地圍著那“金蛋”跳舞。
(本文一、二、三則原載1988年1月號《少年世界》,第四、五則原載1989年4月號《少年文藝》)
期待戀愛
硬臥車廂裏幾乎全是從交易會撤離的人。這些人一年兩次長途奔波,有的已經反複十多年,煩膩了。
無人說話。連連的嗬欠聲摻在嗆人的煙氣裏,好沉悶的車廂!
列車停站時,我看見幾十名身穿寬鬆衫、騎士褲的港澳少年(那是一眼即可判定的)在月台上哢嚓哢嚓拍照,汽笛長鳴時才湧上車。
去餐車用飯時,從“小港澳”所在的鄰車廂穿過。他們有的在玩撲克,有的擠在窗口觀景,有的吃點心喝飲料,不論玩、看、吃,都大說大笑,熱火朝天,滿車廂“杠嘟拱隆”的廣東調兒。這車廂的熱鬧和我那車廂的沉悶形成鮮明對比。
入夜,車廂外一片黯黑,車廂內奸聲此起彼伏。我毫無睡意也隻得臥著,聽著鄰車廂偶爾竄過來的“小港澳”們的說笑聲。
他們唱起歌來了。全體齊唱,響亮異常。那歌很怪,粵語的?像廣東人拖長了腔說話。
聽得發笑了,我索性起身到鄰車廂門口進一步觀賞。
“小港澳”們發現我這聽眾,唱得越加起勁。一曲終了,我問門邊小夥子:“請問你們唱的是什麼歌?"
“冒波一”小夥子的普通話講不好,將手中油印歌單遞我,原來歌名《夢伴》。“乃四番嗆高(你喜歡唱歌)?"他用“普通話”問。
“喜歡。可你們唱的我從沒聽過,一句也不懂。”我答。發現許多雙眼睛友好而好奇地瞧著我,“你們從哪來?上哪去?”
坐下鋪的緊了緊,為我勻個座,用別扭的普通話告訴我,他們是澳門中學生,全班組成一個“七日遊北京觀光團”。大陸早想來的,這次接洽好了,由旅行社負責安排。又禮貌地問了我的職業及去向。
“跟我們一齊唱歌吧!”坐我對麵的女孩子說。她的普通話是一群人裏講得最好的,手中一疊歌單遞了過來。
他們用粵語唱,似無曲調,說廣東話一般。我無法跟隨,不單無法跟隨,簡直找不到正在唱的是哪隻曲子。仍是門邊那小夥子,唱一首,為我指一首歌名。我隻能看原版電影般跟歌讀詞。讀著歌詞,心中不覺驚異。
《明天會更好》:……伸出你的雙手,讓我擁抱著你的夢,讓我擁有你真心的麵孔……
《癡心的一句》:……淚即使終流完,心裏麵的愛意,亦從沒減退……
《Amour》:……牽你手,講出祝福句,永念記,這一段異地情緣不可追……
《200度》:……用愛代替話兒,這世界氣溫會有two hundreddegrees,暖到要爆炸like my body …… .
《征服他》:……該洲吏噩夢也被情焰所傷(征服他),汗滴中選夢鄉(征服他),柔情中同來享(征服他),纏綿中同來享(征服他)……
一首接一首地唱。《躲藏的眼睛》、《癡心的廢墟》、《卻斷難斷》……唱得離那曲譜十萬八千裏,完全是粵語誦讀,絕沒有歌星們演唱時那份纏綿。詞句分明悲槍淒惘,卻唱得高高興興。詞句分明戀情火熱,仍唱得平平靜靜。
我又覺納罕又覺好笑。納罕他們遠離歌譜互相竟然一致;好笑他們背吟豔詞時無動於衷。
告一段落時我問,“音樂老師教的?"
門旁男孩道:“不細(是)。我們擠擠(自己)選的印的。”
對麵女生用高人一籌的普通話補充說:“音樂老師不教這個。他教世界名曲。”
“你們喜歡這些歌?”
“是呀。”仍是那女生答。她是個很好看的姑娘,短發,一雙南方型大眼毛茸茸的。
“能不能冒昧地提個問題,”我開玩笑地說,“我剛才在想,《200度》啦,《征服他》啦,《期待戀愛》啦,《癡心的一句》啦……是不是你們都熱衷於談戀愛呢?”
上鋪、中鋪探出了笑嘻嘻的麵孔。“讓他說,”他們指著短發女生旁邊擠著的男生,“他是我們班長,觀光團副領隊!”
這時,一位成年男子走過來。那男生立即轉移目標:“問他吧,他是領隊王老師!”男生要給王老師讓座,窗口折座上女生搶了先。這女生戴副極大的眼鏡,越顯身體瘦小,極靈敏地爬上了中鋪。
我與王老師互相致意。王老師弄清問題,笑道:“戀愛是他們自己的事。老師怎麼知道?”他的普通話竟異常純熟。
於是矛頭又對準班長。他將手一攤:“唱歌哆,不等於戀愛哆。我喜歡唱歌,並沒有談過戀愛鑼。蘇月可以談!”他用肩膀撞了撞旁邊的短發女生。
“對哆―蘇月談哆!”上鋪中鋪下鋪都歡呼,“蘇月有經驗的囉!”
眼鏡女生在中鋪大叫:“蘇月是我校名演員!戀愛體會有的囉一一一”
蘇月用粵語笑罵“眼鏡”。轉為普通話,是對我說:“人談戀愛,很自然的事!”大大方方承認了那事實。
他們對這問題竟如此開通,又一次令我納罕。既然如此,我也開通地發問了。先問中鋪那“眼鏡”:“你沒有戀愛經曆嗎?”
“有過一點。現在沒有囉。”
“你呢?”我問門邊男生。
“沒有沒有。”他有些害羞。
第三個―沒有。第四個―沒有。第五個―沒有。
“真奇怪,”我對王老師說,本以為港澳中學生戀愛成風呢!”
“大陸大多數人會有這種偏見。”王老師說,“我六九年從大陸到澳門。在大陸教書近二十年。初到澳門有點看不慣―男女生來往似乎太隨便,坐咖啡館,看電影,上公園……以大陸眼光,總以為他們在搞什麼‘名堂’。後來發現什麼‘名堂’也沒有(當然,不是絕對的),他們向來如此。您瞧蘇月和我們的班長緊挨著坐,大陸肯定認為‘有問題’了!”他指著蘇月和班長,“你們‘有問題’嗎?”他倆互相瞅一眼,哈哈大笑。“什麼問題也沒有。譬如流行歌曲,我們很怕在中學生中流行,似乎有段時間確實很流行。澳門學生隨便唱,唱多了,念經一樣,反倒無所謂了。總之,校方對學生的課餘生活不過問,談戀愛也不過問―那是學生自己的事。課餘活動由學生自己搞,我感到他們自治能力、組織能力強於我們學生。談戀愛的學生當然有,因此垮了功課,是他自己的事。結婚可不允許,學校明文規定結婚就請退學。”
“是―麼?"中鋪的“眼鏡”女生故作吃驚地問。
“不信你試試。”王老師說。
哄堂大笑。笑聲中,有人塞給我一片陳皮芒果。有人塞給我一塊涼糖。我把涼糖放進口中,問蘇月:“談戀愛在人類是很自然的事,可是十五六歲的中學生談戀愛呢?我想聽聽你的見解。”
蘇月偏著頭想。車廂裏安靜下來,大家都等待蘇月回複。
“這問題我沒有特別考慮過。我想,我是這樣看的,”蘇月清晰地、認真地說,“初戀是一種很美的感情。一切美的東西都應當受到保護。中學生處在青春期,向往戀愛很自然……隻是
青春少年,不士多那佃寸代的青春少年,都不由自主選擇那些吟誦愛情的詞句詩文。這是一種無意識的精神寄托啊。不能輕率,必須真誠。”
“可是,中學生戀愛的成功率很低呢。”我說。
蘇月不做聲了,沉思一會說:“是的。不過成功的也不算個別。懂得愛情包含的責任,就不會失敗……您不相信?"她的毛茸茸的大眼有些潮潤,光閃閃地、幾乎是嚴厲地望著我。
突然,我禁不住地想象蘇月有著一位什麼樣的男朋友。也不知為什麼,我覺得他會像《血凝》裏的光夫。
“您不相信?"蘇月輕聲重複著。她要知道我對她戀愛的態度。
“我相信。”涼糖在我口中溶化了……
“我們想請您唱支歌,為我們唱支歌!”中鋪的“眼鏡”向我發動了突然襲擊。
少年時代那些心愛的歌一齊湧上來:《天路》、《晚霞中有一青年》、《紅梅花開》、《蘇麗坷》、《深深的海洋》……我笑了,我突然有了重大發現,那就是:當年我們倒背如流的歌曲,幾乎無一不涉及愛情!
青春少年,不論哪個時代的青春少年,都不由自主選擇那些吟誦愛情的詞句詩文。這是一種無意識的精神寄托啊。
我為他們唱了《小路》。
回到自己的車廂,很久不能平靜。很久地聽著鄰車廂一陣陣傳來的歡笑聲。
歌聲起。又是那首《夢伴》。我打開蘇月給我的歌單隨歌看詞:……念當天當天跟他一起的每天/今天今天星閃閃/剩我漆黑中帶淚悼念/當天的歡再也不見/一切已失去1不可再追……
和曲譜不相幹地“誦”下去,沒有一絲纏綿徘惻,他們唱得好快活。
(原載《困惑》,新蕾出版社1987年11月版)
金窩銀窩孵糟蛋
長途汽車到達J_市汽車總站時乒認車窗裏看到我的姓名赫然大書於二尺見方崛被公嫉板高奉茬鬥械子手裏。跳下車朝他走去:“你就是團市委車蒼同誌?"
他微笑著,青禮巍點了點好相當端正的外貌,也合於他的氣度。他給我的印象很不錯抓因而預感到此行必有收獲。
乘他的輕便摩托穿過街夜鴨傑即直委大院,下榻在機關招待所五樓。一切就緒,我和他隔桌落座,他極客氣地說,部長因事暫不能來,委他事先了解一下采訪內容以便部裏做安排。
我告訴他無需少年部做任何準備安排,此次采訪對象是他的堂弟車篙,我在省裏聽人談起車篙,覺得很有典型意義。
他的眉頭擰做一團:“沒想到……照理是該支持的,不過阿篙已經走了。而且,不是掃您的興,阿篙根本不會接受任何采訪,何必碰釘子呢?建議您另找對象吧!”
“實在沒想到他已經走了……或者,”我立即改變方案,“就請你談談你表弟車篙的情況?”
"抱歉,”他麵帶難色,“我不好談……”
於是我開始了動員說服,從各個方麵進行“包圍”,無奈這小夥很堅決,隻答應明早通電話。
次日清晨果然有電話,車吝滿口遺憾,說有急事外出,地點很遠,不能接待我了。他已向部長彙報,部長上午九時來招待所拜望我,會妥善安排做其他采訪。顯然車吝有意躲開,我束手無策了。
團市委少年部長是位三十出頭的女性,爽朗熱情,進門就說歡迎我去采訪本市一位小發明家,我不得不委婉申明此次來J市, 目標是車吝的表弟車篙。部長哈哈大笑:“小車昨晚找我,自告奮勇跑郊縣,原來是躲避采訪啊!人都走了,還有啥辦法?"
“小車為什麼不願接受采訪?”我問。
‘有顧慮嘛。堂弟的事講出來,怕伯父伯媽怪罪繆。”
“據我所知不少父母很願意談家裏的事,以求得社會幫助。”
“父母與父母有區別。當了名人的父母,想法與普通父母就不一樣―名流父母包袱很重,不成器的子女就是一個包袱!"
“您認識小車的伯父伯母嗎?”我突然發現了新的切入點。
“認識。三年前替小車捎過一包土產給他們。這兩位都是報紙廣播常提到的人物,一位原是地礦專家,海外拿到巨額投資,成為本省數一數二的實業巨子。另一位是頗負盛名的女設計師,經辦著赫赫有名的‘飛天’裝修設計公司。”
“可以請您談談您了解的,有關車篙的背景情況嗎?"
“可以。”她答複得很幹脆,“唯一的要求,是您落筆成文不可用真實姓名。”瞟了一眼手腕上的表,“就從小車說起吧―小車畢業於省師大,人品好能力強,是個很有希望的青年。父親早逝,母親改嫁,中學大學一直由伯父供養,伯父伯母幾乎等於他的父母。不過,小車住伯父家時,他們還沒有‘大發’,還是兩個窘困的‘臭老九’,小車沒經過榮華富貴。榮華富貴是他的堂弟阿篙五歲以後的事。”
“就談一談我那次送土產的見聞吧。車伯父的家是我所見過的最漂亮最高級的寓所,四室一廳,客廳非常寬大。車伯母身為名設計師,屋裏布置的高雅可想而知,別的不說,牆上幾幅古怪的抽象畫就足能把人鎮倒。
“車伯父不在家,車伯母客氣地招待我。這位女經理年約五十,談吐機敏,一看即知有修養,有魄力。落座後,訓練有素的小保姆立即擺上午茶:水果、點心、紅茶。紅茶加了奶,漂著紙樣薄的檸檬片。
“女主人抱歉說沒有派人去取阿吝的禮物,但因此能與我會晤又是幸事―她很會說話。問了有關車吝的許多問題,看得出她關心侄兒。她說,如果她沒有在十年前生下阿篙,肯定要過繼阿吝的。談到阿篙,女經理臉上滿是幸福的笑容,她說她的第一個孩子落生在“文革”牛棚裏,沒有活下來,生阿篙時已經四十歲―這果實結得不容易!”
“談起寶貝兒子,這位精明強悍的女強人變得溫情而嘮叨,情不自禁誇她的篙篙如何機靈如何有天分長得多麼討人喜歡。她說這孩子是她的命根子,煩悶時隻要看見他心裏就高興,比開心丸還管用―他是她和丈夫的最大歡樂。可惜兩人都忙,太忙了,丈夫一年有八個月在國外,國內的四個月,頂多兩個月在本市,她自己也不相上下,沒辦法多跟孩子在一起。好在篙篙很明白,我們給了他最好的一切:智力,體格,相貌,和他需要的任何東西,所以他並不抱怨我們虧欠著他父愛母愛……她談得特別動情,特別投入,忍不住拉著我的手去看寶貝兒的‘小天地’。
“我得承認自己很土,有生以來沒見過誰給一個娃娃的房間下那麼大工夫去裝修布置。小號桌、椅、衣櫥、玩具櫃都帶著卡通味,窗簾桌布床罩都印著卡通人,整麵牆上畫著白雪公主壁畫,綠草坪樣的地毯。隻是房間很亂,遊戲機、收錄機、電子琴、足球、乒乓球拍、各種高檔玩具連同褲子襪子扔得滿山遍野。還沒來得及發表觀感,房間的小主人突然出現了。”
“沒聽到他什麼時候進來,隻見門中央戳著個橫眉立目約十二歲的男孩。如果不帶一臉怒氣驕氣,會是個相當漂亮的小家夥。他衝母親吼:‘哪個許你把生人帶我房間來的?!’做母親的滿臉賠笑:‘這位阿姨不是生人,你吝哥的同事,吝哥給你帶來了好吃的!’‘吃個鬼!’孩子伸出巴掌,‘拿錢―六十塊!’‘怎麼又要錢?上星期拿去的一百呢?’母親慢聲細語地問。‘莫渣精莫渣精叨‘孩子氣勢洶洶,‘我花我自家的錢!!兩千四百五十五塊―你莫想‘眯息’,‘瞧你說的,媽媽會那麼小氣?媽媽有的是錢!替你保存,是因為你還小,錢拿在手裏亂花亂用不好……’做母親無比溫柔,兒子卻不領情,跳腳道:‘我的錢―拿來!!我想咋個花你莫管!!!拿來!!!’”
“我很吃驚這位精明的女經理敗在寶貝兒子手裏,對兒子一籌莫展。不想照辦也不行,掏出錢夾正數票子,渾小子伸手抓了絕不止六十元的一疊,哈哈大笑奪門而去。更令人吃驚的是做娘的欣賞著兒子的背影,頗為得意地說:‘現在的娃娃不簡單,有經濟頭腦,壓歲錢連同我們發給他的‘獎金’,清清楚楚都記著呢!’我不免發問:‘小孩子拿走幾十,怎麼花?’做母親的笑:‘和小朋友辦Party啦,互贈禮品啦,買玩具買書啦,Taxi兜風啦……兒童樂園玩一轉起碼四十元,一聽可樂也要三塊多錢呢!現在的兒童是在天堂裏,我和他Daddy也願意孩子過天堂日子。會花錢的孩子懂得錢的重要,將來會學著去賺錢,也許並不是壞事!’”
“這番理論聽得我渾身發冷,卻不想和這位精明的女經理兼糊塗的母親辯論,便告辭了。”
“走出那所華貴的公寓時,我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少先隊工作多年,我很清楚,被寵壞了的孩子十之有九無出息。其中一部分―特別是聰明伶俐的那部分,不期而然會走上邪路··-車篙後來的吸毒並不令我奇怪。這個驕橫自私的孩子的失足是一種必然……哦,開會時間到了,”她揚了揚手腕,“‘背景材料’到此為止,以後的事,讓小車說給你。莫擔心,我幫你說服他!晚飯後可直接到宿舍去找他―這是他的地址。”
爽朗熱心的女部長走了,我滿意之極地打開筆記本,將“背景材料”逐一追記下來。
按地址找到小車住處時,街燈已亮。小車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頭頭幫您說話啦,您真有辦法!”推過一把椅子,“請坐!"
他住著一套觸單,嶄新的組合櫃,寫字台和雙人床,床上裸著粉紅緞被,牆頭鏡框裏鑲著結婚照片。
“辦喜事啦?"我說,“新娘子好漂亮!"
本來要辦喜事的,”他神情沮喪,“日子都訂了,偏偏就碰上阿篙小鬼出問題!”他把一隻粉紅磁杯放到我跟前,很流暢地開始了敘述。
“我今年二十九歲,比阿篙大十三歲,我住進伯父家那年還沒得阿篙,那年我十一歲。一個爹死娘嫁人的孤兒心情很壓抑,伯父伯母待我很好,他們養了我十四年,我把他們當做父母,這就是我對阿篙有長兄責任感的原因。
“阿篙呱呱落地之時,就注定了他在家裏的至高無上地位,‘小皇帝’三字不足形容,他是車家的小霸王,伯父伯母不知怎麼疼他才好。”
“隻兩三歲,他已經露出了任性的苗頭,五六歲時,這任性發展為蠻橫,越長大越不講理越自私。他進小學時,我已經考入師大教育係,我曾企圖用教育理論扭轉伯父伯母對阿篙的縱容,理論上他們同意,麵對寶貝兒子,這兩位專家學者總經理聰明人,就失去了理智。‘還小呢,不懂事,大起來懂事了自然會改!’這大概是一切溺愛孩子的父母的口頭禪,是他們給自己找的辯詞。隻可惜孩子並沒有越長大越懂事,倒是越長大問題越多。”
"“上學階段,阿篙很拿我這大哥哥當回事。犯了錯我可以訓他甚至揍他,當然,得背著二老。我揍過他,為他偷著吸煙,為他撒謊。有一次揍他被伯母發現,她很不高興,說了些叫我受不了的話,我也生氣地頂了她,我很難過―好心不得好報,決定從此再不過問阿篙的事。”
“不準備向您詳細彙報阿篙上中學後出現的各種問題,簡而言之,他成了一個十足的小花花公子,驕橫、 自私、揮霍、懶惰,並且有一套兩頭騙的辦法,讓學校方麵認為他經常隨父母參加外事活動或外出訪問,又讓家裏認為他每天去上學,他呢,卻在外頭遊蕩。他的遊伴是一群和他‘門當戶對’的小闊少,基本都住龍騰公寓,就是伯父所在那幢大樓。他們是一群很引人注目的小家夥:第一,從頭到腳的名牌穿戴。第二,父母多是社會名流或大幹部。第三,出名的揮金如土。有人叫他們‘三名小子’。他們有的是錢,竟然發明了‘出錢雇工’的把戲,也真有同學受雇,給他們做作業甚至對付考試!”
“師大畢業後我到J市工作,四年隻回省城三次,每次都發現阿篙正沿著墮落線往下滑。第三次的發現尤其明顯,原本很壯實的阿篙變得黃瘦;原本喜歡胡花錢亂買東西的阿篙好像把手頭的錢派了什麼奇怪用場;原本喜歡滿世界亂跑亂逛的他那夥遊伴,好像縮到某個地方去了……我有點懷疑―我知道吸毒正瘟疫般在省城青少年中流行。”
“伯父又出國了,我對伯母談了自己的疑心,她不相信寶貝兒子會吸毒,她說這半年篙篙很乖。但她也害怕,染上毒癖可不是小事,她小心翼翼對兒子作了一番兜圈子盤問,毫無結果,於是安慰自己:不會有問題的,我們這種家庭的孩子,再壞也壞不到哪裏去!”
“我很擔心,背地下對阿篙進行了忠告,這小子對我翻白眼:‘鹹吃蘿卜淡操心!’”
“不出三個月,麻煩事來了。我收到伯父的加急電報,命我速歸。連夜趕回省城,才知阿篙那夥遊伴一個不漏進了拘留所,原因是吸毒兼有販毒嫌疑。”
“伯父剛從國外回來,伯母正出席政協會議,兩個人猶如熱鍋螞蟻,見我到,伯母大哭,伯父也啼噓不止。看來這件事對他們的打擊很大,我安慰二老幾句,問他們打算怎麼辦。”
“老二位說他們想了四天四夜,能救阿篙的唯有我這個哥哥。阿篙必須戒毒,必須與他那夥玩伴分隔,唯一的辦法就是跟我到J市去。”
“我的腦袋頓時發脹,又不好直接反對,就提了幾條困難:第一,戒毒是很複雜的事情,離了醫生不行。第二,我的婚期定在下月,未婚妻小葉若不同意,阿篙就沒有地方住。第三,阿篙的脾性太壞,我管不住他。”
“無奈二老把我當作救兒子的天兵天將,我若不肯伸手就是見死不救。加之他們又拿出解決困難的三條對策。第一,有關戒毒,已私下請了熟悉的醫生,藥品備齊,遵醫囑行事即可。第二,小葉處伯母負責去談。至於住房,他們準備在J市買或租一套三居室。第三,阿篙現在十分後悔,已經立了改過自新保證書。”
“我沒有退路,硬著頭皮把個紮手的刺球接過來。好吧,算是報答二老十幾年養育之恩吧!”
“我不很清楚二老的想法,他們是社會名流,最怕失麵子,不願意送阿篙到戒毒所是為避免輿論。可是,既然有醫生幫助,在家戒毒也是辦得到的。為什麼不讓阿篙在家而推給我呢?後來我明白了……阿篙在J市我的住處接受戒毒治療時大罵我是沒有心肝的臭豬,嚎叫著爸爸媽媽快來救他。從他嚎叫中泄露出的‘天機’終於讓我明白,伯父伯母因為受不了寶貝兒子在家戒毒時的哭喊,看不下去寶貝兒子發癮時的痛苦,竟然替兒子尋來毒品……”
“還是談阿篙給我的保證吧。約法三章是伯父伯母擬定,阿篙畫押簽字的:①一切聽從吝哥領導,任何行動要經吝哥批準同意。②生活費由吝哥掌管,每月零用錢分三次領取,每次四十元。③若有違紀行為,吝哥可根據情節輕重處罰。我問阿篙做得到嗎,他點頭。小家夥頭一次進拘留所,被鎮住了吧,空前的溫順。”
白母訂好了次日機票。省城到J市,長途汽車九個小時,飛機隻二十五分鍾。在機場二老眼淚汪汪,一隻大挎包裏塞滿了各種高級零食,叮濘又叮濘囑咐又囑咐,仿佛寶貝兒子要被發配到荒漠野山裏去。
“我未婚妻小葉接到伯母快信後已經把我們的新房布置成男生宿舍,小葉是位先進教師,拯救失足少年義不容辭,何況這少年是我的堂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