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實文學(3 / 3)

“開始雖辛苦卻並不像我預想的那麼麻煩,我請了六天假在家盯著,因為阿篙的毒癮還沒有戒斷。我仔細讀了伯父那位醫生朋友寫的戒毒要領,他采用‘藥物遞減療法’,就是說,用某種藥品抑製發毒癮時的痛苦,藥量逐日遞減,最後完全脫離。

“抑製不等於消除,用藥後仍然難受,出虛汗,抽搐,他的毒癮並不大,可他毫無自控力,他哭他喊他發抖他打滾撞頭,要我給他找海洛因,否則死給我看……”

“二老肯定是在這情況下妥協讓步的。我可不,我把門鎖上,錄音機裏大放迪斯科舞曲,由他在屋裏砸鏡子摔杯子,由他罵我強盜魔王劊子手瘟豬,由他滿床滿地吐唾沫,由他!”

“毒癮過去後,他睡著了。我打掃房間,小葉燉雞偎魚。資料裏強調戒毒的人需要加強營養。開始他沒有食欲,六天過去,願吃也能睡了。用藥量減半時,人已經接近正常,我第一次帶他到花園裏散步。”

“他顯得愉快,說自己已經完全恢複,跟毒品一刀兩斷了。我比他還要高興,很有大功告成的感覺。我對小葉說,照這樣下去,頂多兩個月阿篙就可以領畢業證書了!小葉卻潑來一瓢涼水:‘莫高興太早,好戲也許在後頭!’”

“二老約定隔天一次長途,晚十點我在辦公室電話機旁等候,每次通電話我都聽出他們不放心,最不放心的似乎不是阿篙能否斷毒,而是怕寶貝兒子太吃苦太受罪,千叮濘萬囑咐阿篙想吃的一定買給他,想玩什麼讓他玩,不要計較錢,除了已交給我的三千元(是我工資的七倍),準備再彙兩千元來。我聽了很不高興,難道他們不想借這個機會把阿篙來個徹底整頓,倒願意他恢複原狀?我委婉地表達了想法,希望他們不要幹擾。他們自然滿口答應,隻是言行不一。

“一個寵壞了的孩子走上邪路,其根源在父母。溺愛依然,那孩子絕對不會改邪歸正。小葉這樣說。小葉不愧為優秀教師,她比我看得清楚。”

“至今我仍然肯定我與小葉‘改造’阿篙的第一回合。二十天過去,阿篙明顯恢複正常,飯量大增,體重上漲五斤,可以慢速打幾盤乒乓球了。機關宿舍條件不好,J市也遠不如省城繁華,但J市的空氣清新,有碧綠的湖和很美的樹林,我和小葉帶阿篙去釣魚去野餐,他很喜歡戶外活動。最重要的一條,他的驕橫和揮霍沒有地方表現,除了我和小葉他沒有別的熟人。”

“我曾經和他討論過毒品。他直白地說,若不是政府規定了吃海洛因犯法的條文,公安也真抓真拿,他才不想戒掉呢!他又不是吃不起。再說,他也不會把癮弄大,癮太大耗身體。少吃點,玩玩,不會咋啡。我把材料上那些吸毒要命的道理搬出來,我大聲念:任何吸毒者必然產生對毒品日漸增長的依賴性,必然改變人體正常代謝,代謝無法維持時以死亡結束……。他笑,說宣傳材料就會嚇人。我提醒他毒癮發作的痛苦,他嬉皮笑臉說隻消一口海洛因,痛苦就變成安逸……我板起麵孔,問他是不是還想進拘留所?他連連搖頭:那種地方去不得!”

“至於他怎麼開始吸毒,有一次他坦白告訴我,騰龍公寓他們一幫有次跟外頭的夥子們玩,那幾個小夥子拿出海洛因來吃,樣子太得意太傲慢了,聲稱吃海洛因才有‘新貴族’派頭。騰龍幫不服氣,論背景後台論財力,那幾個不是對手嘛。問題是騰龍幫不懂海洛因,派頭就不夠。好嘮,一個星期以後,騰龍幫個個都吃起海洛因來了。”

“用毒品標誌財力地位,實在荒唐,可是事實如此……”

談話被進屋的小葉打斷,是位活潑大方的姑娘,笑話小車道:“怎麼,沒躲過采訪?”櫃櫥裏取出一碟糖果說,“提前吃喜糖吧!”小車反守為攻:“下一位被采訪者葉芬女士―請準備!”說罷起身往樓下灌開水去了。小葉倒也不推托,問了我想要聽什麼,於是開始談:

“您知道起頭還不錯,小車扮黑臉我扮紅臉,把阿篙關了二十天,毒癮硬是戒掉了。二十天過去,小車想送阿篙回家,我兩個都忙,沒得時間總盯著那個脾氣壞又好吃懶做的娃娃。嘴刁得很,食堂打來的飯不肯吃,要下館子,我們沒得空陪他下館子,也不同意他天天吃館子。”

“車伯伯那邊不敢叫阿篙回去,說騰龍公寓他那夥玩伴日日來找來問,怕阿篙再沾上他們。我堅持要他們接回娃娃,我看出阿篙鬼猴精,天長日久,小車莫想鎮得住。正在協商,車伯母駕到,見阿篙氣色好人也胖了,決心要把阿篙留在J市。”

“阿篙不肯留下,說這裏住宿不行夥食不行,巴掌大的小城土裏土氣沒得玩場。”

“當時不曉得車伯母用什麼辦法說通了阿篙,後來才知道她答應阿篙租公寓房、或在賓館包間,酒樓包飯,並且自己掌握每月三百元零花錢。”

“我們當然不讚成。一番爭論後,車伯母說她好為難好痛苦,日夜想念兒子又不敢使他回家;兒子想家想爹媽,若再克他苦他,就更不願在J市了!隻要他不沾海洛因,吃吃喝喝玩玩不怕―年輕人嘛!我們無法在認識上跟車伯母達成一致,最後車伯母拿出‘殺手銅’―眼淚,完了,小車見了老太太的眼淚就繳槍投降了!”

“隻有兩條我們堅持,阿篙不能搬去住飯店住公寓,零花錢也須向小車支取。這樣,就開始了非常難辦的’第二回合’。”

“車伯母出麵拜訪副市長,教育局長。名人嘛,什麼事辦不通?阿篙立刻安排到市一中,借讀在高一(1)班,重點中學重點班。理由是留級養病。”

“禁閉結束的阿篙搖身一變,恢複原狀。我不準備每樁每件細說他那些氣人的事,借讀第四天開始裝病請假,一周以後幹脆逃學。高一(1)班班主任很負責任,找他談心,又安排幾個好同學幫助他。哦,關於他和毒品有過關係的事,我們當然保密。

“阿篙可不是笨蛋,借‘病’哄老師,借‘病’吃吃喝喝到處逛。J市還沒有一個十六歲男生像他那樣‘財貌雙全’,沒幾天,有人圍他轉成了他的‘跟包’,他呢,大模大樣請他的新夥伴下飯館、玩卡拉OK。他手頭有錢,一個電話打回家錢就彙來了。小車不得不跑郵局給車伯母掛長途提抗議,那邊的態度卻很暖昧,並不反對小車,卻又說阿篙隻要不沾毒品,吃吃玩玩不打緊,可憐孩子背井離鄉的,情緒好就行。”

“有這樣的後台,我們怎麼管得住阿篙?太頭疼了!隻是事到如今已是騎虎難下,老天保佑,維持現狀到放寒假,無論如何送他回省。”

“最叫人擔心的是J市有毒販也有吸毒者,小車每晚檢查阿篙的衣物,嗅一嗅有否異味。沒有發現什麼,直到有一天……場馬天去市教育局開會,碰到在十五中當政教主任的師專老同學,他提醒我注意,說看見小車的那位闊少弟弟跟十五中幾個體工大院子弟在一起,其中有個鍾強因為窩藏毒品嫌疑被派出所審查過。我聽了好緊張,趕緊告訴小車,要他想辦法。”

“小車警告阿篙,苦口婆心講利害關係,阿篙隻衝他嬉皮笑臉。小車拿出阿篙的保證書,說莫忘記,吝哥有權處置不軌行為!阿篙越發地嬉皮笑臉說恭候領導處分,不處分不是人!小車一怒之下扇了阿篙一巴掌,阿篙大叫,‘你敢打我?!’撲上來要跟小車拚命。小車扭住阿篙的手腕,阿篙哪是小車的對手,疼得哇哇叫……若不是我拉開他們,真不知道怎麼收場!”

“阿篙衝出門去了,我追下樓,已經沒得人影。小車在宿舍裏氣得拍桌子砸板凳,吼說你追他做啥?!明日我就送他回省城!”

“一個鍾點過去,小車平靜下來,氣也消了,後悔自己性急,對阿篙太粗暴。我們把房間收拾幹淨,等阿篙回來。”

“八點鍾沒有回來,八點半沒有回來。九點鍾我和小車出去找,飯館、卡拉OK、影院、公園,哪裏都沒得他。十一點鍾我們返回宿舍,希望他已經轉來了,沒有人影,小車急得臉都變了色。我忽然想起應該到體工大院找那夥十五中學生。”

“他們說車篙確實來過,後來跟鍾強走了。鍾強家隻有個又聾又瞎的老奶奶,說不清楚鍾強和阿篙去了什麼地方。”

“唉,那真是難熬的一夜,我們在鍾強家坐等了一夜,兩個孩子沒有露麵。天亮了,小車去體工大隊團委,請他們幫助尋找兩個孩子,有情況隨時通知我們。”

“精疲力竭地回宿舍,一眼看到門上的紙條,阿篙寫道:‘我走了,見信時已飛回省城。我是自由人,絕不屈從於暴力!’”

“小車仰天長歎,他很遺憾阿篙用了‘暴力’兩字。不過,他說,斷了阿篙的毒癮,兩個半月的辛苦也算沒白費吧?!”

提著三隻暖壺的小車開門進屋,聽到小葉最後兩句話就苦笑起來:“莫提囉莫提囉一’

“怎麼不提?”小葉下令道,“拿出那份複印件來。要介紹情況,就莫藏藏躲躲!"

小車聳聳肩,打開抽屜取出複印紙歎道:“阿篙走後在床褥下頭發現的,是一封沒寫完的信,”複印紙遞我,“您自己看一,,

很零亂的筆跡,文字倒還流暢。

阿扁:

你的信收到。以後來信寄體工大院四幢三門五號鍾強轉,這哥們是自己人,他爹他媽經常外出打比賽(一個領隊一個隊醫),他家裏做什麼都方便。我的流放生活也許還要往後施,不過我家典獄長阿哥這一陣看管大大放鬆了,感謝我家老娘,有錢花總比沒錢花舒服……我早就躲開了那所借讀學校,辦法多的是!親愛的典獄長阿哥拿我沒辦法,共青團幹部,一本正經,經常開導‘犯人’, 自以為‘改造有方’,可笑!還有未來的典獄長阿嫂,一路貨……這一雙傻蛋若見到我在鍾強家過癮,包準氣得口吐白沫,哈―你幾個照樣開心吧?鍾強哥們路子野,我跟他合計過……

我愣住了:“阿篙又吸毒了?”

“顯然是,”小車說,“信上寫得很清楚。”

“正如阿篙所料,我們真是氣得口吐白沫。”小葉說,“小車給伯父伯母掛了長途,說明情況,阿篙的信也給他們寄去了……伯母連連道歉,說好話,想把阿篙送回來,我們嚐夠了滋味,絕對不能聽命了!”

“一次徹底失敗的教育。”小車自嘲道,“共青團幹部加優秀教師被‘三名小子’耍弄了!”

我們三人默然對坐,都在考慮阿篙會有什麼樣的未來吧……

(原載1993年6月《深f)i}商報》)

小不點兒闖世界

麗江城巧遇

長途汽車把我拖到滇西有名的麗江城,小城古舊清幽,站在大街上便能看到遠處的雪山。

我在城邊招待所落腳,招待所有很大的院子,而我的房間僅五平方米。服務員說對不起,房子全包出去了。

下午往小學采訪,告別時問小學老師雪山離城有多遠,小學老師說五十多裏地,沒車莫想去。又說她願借自行車給我,隻是須得約上三兩個同伴,荒郊野地獨自去不得。

我簡直絕望了,甭說往返百裏體力不支,騎車同伴也沒處尋。可是來到麗江城不往雪山去,實在是終身遺憾的事。

回到住處天已透黑,整座小樓沒有一個窗口亮燈。我有點納悶:包房的人都幹什麼去了?

約莫九點鍾,臨街大鐵門突然吱扭吱扭響起來,喇叭聲馬達聲汽車燈亮開閘水一樣瀉到院裏。接著是踢踢踏踏腳步聲,開鎖聲,小樓驟然燈火輝煌。休閑了一天的洗漱間裏,水龍頭嘩嘩大響,嗓門洪亮的男人女人邊衝邊洗邊發音標準地有說有唱。

憑經驗,我估計這夥包房鄰居十之有九是什麼演出團體。問了女服務員,果然,這些人屬西安電影廠《殺手情》攝製組,到雪山底下拍外景。

我忽然有了主意,這主意甭說你也能猜到―我拿了介紹信去見導演,請求搭攝製組的車到雪山看看。

導演姓顏名學恕,赫赫有名的獲獎片《野山》是他的作品。我敲門時他正趴在床上接受醫生按摩。“腰椎骨刺,”他抱歉地揚了揚手,“失禮了!”然後爽快地同意我“蹭”車。

這時一個男孩摟著兩隻熱水袋進來,挺麻利地把水袋敷在顏導腰部,然後坐在床邊看醫生按摩。隻顧高興的我沒大注意這男孩―當時怎能料到他會成為本文的主人公呢?

玉龍雪山下

你多半不知道玉龍雪山,她不像喜馬拉雅山那麼名貫天下,可我相信她的美麗不遜於喜馬拉雅,本地人說玉龍雪山中有藍玉般閃亮的湖,還有地球上最大的山茶樹。

我“蹭”上了演員、劇務們乘坐的大旅行車。另有吉普、小麵包及裝運道具的卡車。車隊出城,在土路上顛簸著,沒人說話,都默默望著漸漸逼近的雪山。

麗江城裏看到的是雪山的半麵側影,現在這冰雪女神轉過身,端坐眼前了:披著閃爍的冰袍,拖著草原鬆林的裙據,她的戴著雪冠的頭傲然倚著碧空。

人們凝視著,感受著她的威嚴與瑰麗。

那男孩坐在我前排,以他的年歲仿佛不該這麼安靜。他旁邊是兩名扮演強盜的男人,滿臉毛胡子,黑衣黑褲寬幅紅腰帶又纏了杏黃頭帕,其中一個臉上還做了刀疤。挑中強盜做鄰居,這倒不失男孩子的本色,小不點兒不時伸手摸一摸“強盜”腰裏的槍匣子。多半是攝製組裏哪位的家屬吧―我開始猜他的身份了。

一小時後,車隊停在山腳下開闊地裏,攝製人員們從車裏跳出來,忙忙碌碌地扛機器、搬道具。幾匹馬兒已經等在那兒。又冷又烈的風把開闊地上的枯草吹得服服帖帖,我才明白攝製組人們為什麼全都裹著棉大衣戴著厚帽子,女士們帽子下麵還壓了頭巾。

那孩子穿得不多也不戴帽,全然不覺冷的樣兒,跑來跑去搬道具。我注意他,是因為往山腰裏去須得找個伴兒,攝製組裏唯有他可以充當這角色。

我喊住他:“小不點兒,想不想爬山去?”

他正拖住一根木杆,不開口隻衝我搖頭。

“走哇―,,我慫恿著,“去看世界第一的大茶樹!”

他仍然搖頭:“俺忙咧!”一口陝味土腔。

“這兒人多著呢,不缺你一個小孩子!”

這話不知怎的就冒犯了他,眼珠朝我一瞪,扭頭走了。

我隻好獨自朝拜“雪女王”了。十分鍾後,攝製組已被我落在公路那邊,一片鬆林橫在眼前。再過十分鍾,公路看不到了,攝製組也看不到了,隻有鬆林黑綠地環著我。揚起頭,卻看見“雪女王”冰冷的眼波從鬆枝間射下來。我心想那孩子如果一道來了,黑鬆林不會這麼廖人吧。風在鬆枝間嗚咽歎息,什麼鳥兒怪腔怪調冷笑……我打了個激靈,便往回走,一分鍾也不敢再待下去了。公路出現時,甲蟲樣爬著的、攝製組的車輛也出現了,我的狂跳的心才安穩下來。

拍攝已經開始,俠客和強盜持槍躍馬地在焦黃的草壩裏角逐,子彈的嘯聲傳得很遠。

我慢慢走著。穿過公路,踩著焦黃的草,邊走邊瞧邊琢磨導演和攝影師玩的把戲。

“喂―站住!”一個聲音斜刺過來。我收了腳,納悶著自己犯了什麼錯。隻見那男孩跑到跟前,氣喘喘地說:“再往前就拍鏡頭裏去了!明白不?!”

我“噢”了一聲連忙退縮。

他明明想笑卻繃著,一本正經地教導我,“都得上攝影機後頭,它轉你也跟著轉―明白不?!”

沒等我表示服氣他已經快步走開,縱身上土崗障望著。

“車來了!”他衝攝影機那邊喊,“一輛,兩輛……統共四輛!"

果然公路盡頭冒出車輛,攝影機立時停止工作。

“喲,你在站崗放哨呀!”我對他笑。

“組裏的事多著咧!”他的口氣相當“主人翁”。

“你是誰的家屬?”

“我不是家屬!”答完不再理我,嚴肅認真地繼續他的障望。

我依了小家夥的指示繞到攝影機身後,興致勃勃觀看電影的拍攝。

影迷們再想不到拍電影的枯燥。“準備好了?注意一一開始!”導演發令,於是草場上馬匹飛奔槍聲清脆,攝影師哦哦地搖著鏡頭,身後的工作人員隨著機身的移動而轉移。“停!"導演大喝―是演員表演不自然了。“準備―”馬]L剛起步,又“停!”是雲彩遮住太陽,光線不對了。一會兒馬發性,一會兒過路人闖入鏡頭,一會兒演員疲憊或過度緊張……導演不斷喝令“停”又令“開始”.很快我這局外人就煩膩了,準備撤走了。

我躺在距攝製組二十米遠的草坡上,冰雪女神此時蒙上了雲紗霧罩,雪山看去渾濁一片。拍攝隻得暫停,人們也在這空當裏喘口氣。我看到那小不點兒飛跑著給赤膊的“俠客”和“強盜”送去棉大衣和水,又飛跑回來把一隻小瓶兒遞給導演,是藥瓶。導演接過孩子手裏的水杯吞下幾粒瓶裏的藥片。雲開了,變做寬帶,變做細絲,飛快流走,雪女王高貴華美的頭突然清晰地顯現出來。攝製人員立即各就各位,那小不點兒又飛跑到草壩深處,取回了強盜俠客身上的棉大衣。做這些事的時候,小臉上嚴肅認真的表情逗得我發笑,並且否定了我對他身份的猜測―他果然不是跟著玩兒來的家屬,可也不像小演員呐。出於職業習慣,我對他發生了好奇。

送飯車到達時已過十二點,人們挨個兒領飯,坐到旅行轎裏享用。我也領到一大碗排骨燉蘿卜和兩隻饅頭。那小不點兒端著飯菜上車時,已座無虛席,一個大夥子笑著喊:“白導,這來!”小不點兒過去,擠在大夥子挪出來的空座上。

“那孩子叫白島―白色的小島嗎?”我問旁邊的女劇務。

問話引出哄堂大笑,女劇務笑得掏出手絹擦眼睛擦鼻子:‘軍是白色的小島,是姓白的導演!”大夥子拍著小不點兒的肩:“大名鼎鼎白世文白導!電影((野山))的副產品!"

瞧我墮入五裏雲霧的樣兒,女劇務才說這孩子是拍《野山》時跟出來的,身世曲折哩。

“你家住在拍《野山》的山裏?"我問小不點兒。

他點頭卻不抬頭,一口一口扒菜湯。

“怎麼跟《野山》組跑出來的?”

他不做聲,頭沉在飯碗邊。

“給記者阿姨講講嘛!”人們鼓動著。

不做聲也不再吃。我想他是害羞,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孩子的眼閉著,一顆好大的淚珠正從眼縫裏掙出來。這表情很讓我吃驚。

“小家夥心裏不好受。”女劇務說,“說長篇話兒他也說不連貫,您想采訪,頂好找顏導。”

顏導哪有空兒?身子骨又帶病,不如找米攝影師。大樹出著主意。

我的好奇心增長著,決定采納大夥兒的建議。

小不點兒蒙太奇

〔以下為米攝影師講述。這位中年攝影師身板矮而壯實,帆布遮陽帽底下閃著一張野外作業人的褐紅臉膛。也是職業習慣吧,他的講述很有“畫麵”並帶“蒙太奇”味兒。我文章中保持這有趣的攝影師風格……]

東西走向的秦嶺橫梗在陝西省中部,將黃土漫漫的高原隔做南北兩塊,稱陝北和陝南。

冬天,陝南貧痔的單調的黃土梁子。土梁子上的土路曲曲扭扭。

西影廠采外景的吉普車在土路上蠕動。

一處特別高的枯瘦脊背一樣的土梁,脊下伏著個歪料破爛小村。

采景車停在土脊上,小村裏的人出屋仰望從車裏走出來的導演和攝製組主創人員。人們交頭接耳。

一群檻樓的娃喊叫著爬上土梁,看外星人似的盯著車和車裏的人,膽兒大的悄悄逼近過去,用腳豆在車幫上增一下再跑開。

這群娃最大的十四五歲,最小的六七歲,最紮眼的卻數那個十歲左右的男娃:肮髒破爛得紮眼,太長太大的一條“開花褲”用草繩係在胸口,光脊梁上搭著靚牙咧嘴的棉襖,沾滿幹草的頭發灰撲撲糾成鳥窩,小臉兒黃一塊綠一塊黑一塊,效裂的髒腳板上有紫色的血癡。

吉普車緩緩順坡滑行,娃們一隊衛兵似的跟著,嚷嚷著勘測隊來挖井了。這地方缺水缺得厲害。

導演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這破爛小村,攝影師拍下幾處房舍院落。

好幾處土窯洞裏,母親在喊吃飯婆!娃們隨聲散走。

剩下不多的幾個娃。破爛得紮眼的男娃在裏頭。

吉普車熄了火,製片主任取出麵包紅腸給組裏人開飯。

圍觀的人們都散去了,唯有那破爛得紮眼的孩子吮著手指頭站在五米外院牆下盯著麵包紅腸。

“怎麼不回家吃飯?”導演問男娃。

男娃一縮就不見了。

攝製組的人嚼著幹糧。院牆邊閃著那孩子饑俄的眼睛。

製片主任拿起一隻麵包朝院牆走去,卻不見男娃的蹤影。

麵包放在牆根腳石墩上,一隻雞爪似的小髒手悄悄伸過來,抓走了。

拐過院牆的一位老奶子歎息著:“沒娘的娃式遭罪啊!”

攝影師問:“他的爹呢?”

老奶子說:‘她爹腿上生毒瘡……起不來炕啦……”

春天,《野山》攝製組已駐紮在那叫梁村的破爛小村裏。

拍攝院子裏的鏡頭,圍觀的人們擠在牆外,娃們爬得部院屋頂上全是。破爛得紮眼的那男娃也在其中。

攝影車隊開往山野,娃們尾隨著,那男娃也在其中。

走的遠了,尾隨的娃僅剩下一個,是那男娃。遠遠地跟著拍外景的車隊。

攝製組開飯,夥食劇務分給那男娃一份。

那男娃狼吞虎咽。

製片主任為難地搔著頭:“長期在組裏就餐……不成啊,

攝製組許多人圍著製片主任出主意:‘漸買來那條狗不能先叫那小不點兒給看著?好賴幹點活兒,吃飯也名正言順。”

是一四險清不好的大狗,牽在小不點兒手裏了。

大木盆裏,攝製組一位伯伯給小不點兒洗澡,洗得臉兒白頭發黑,像個人樣了。

小不點兒換上了攝製組人們給湊起來的衣服, 雖不合身,但終不開花露肉了。

小不點兒喂狗。小不點兒吹喝狗。狗跟著小不.點兒出出進進。

構上鏡頭了。

狗不肯好好配合,竄逃到村外。構在前麵跑,小不點兒在後麵追。

狗翻過一座座山梁,小不點在後麵追。

小不點兒滿頭大汗地把狗押送到攝影機前。

攝製組的人們讚許地拍拍小不點兒的肩,小不兒又高興又害羞地笑了。

夏天,攝製組拍完戲要回城了。

梁村的男男女女在村口送行。娃們圍著車喊:“大大―還來嗎?大姑―還來呀!”

小不點兒仰臉擠在最前排,眼裏汪著一包淚。

攝製組的人們受不了那眼神, 男同誌們假裝咳嗽,女同誌們用手絹梧住前額。

車往土梁子上慢慢爬,小不點兒抓住車幫跟著走:“回去吧一’車裏的人說,“有事給我們梢信來。”

車開快了,小不點兒在後頭跟著跑著。

車變成山梁上一斑黑點,小不點兒還在跑。

車看不見了,小不點兒蹲在山梁上,光禿禿的山梁像蒼老的弓起的脊背馱著他。

一年後的秋天。

還是那些山梁,還是那個小不點點兒。

他走著,肩上挎著一隻粗布小包袱。

他走著,憂鬱的眼睛越過沒完沒了的黃土山梁朝遠處望。遠處是縣城黑壓壓的輪廓。

縣城。長途車站。小不點兒費力地擠上汽車,縮在夾道裏。

“去哪兒?”售票員問道。

“西安……小不點兒掏出一堆毛票兒鋼鋪兒。

“沒大人領著?”售票員撕票。

小不點兒垂著腦袋不出聲。

“西安有你啥人?”旁邊一位大嬸問。

“有親戚。”小不點兒肯定地說,眼睛閃出了光亮。

清晨。古城西安的大街。小不點兒的光腳片在柏油路上珠著。

傍晚。小不點兒路縮在街角啃著帶來的摸,幹硬的模上刻出小小的牙印。

小不點兒在街燈下一瘸一瘸地走。

西影廠的大門,傳達室老頭在掛電話:“是個小男孩,說從梁村來的,找《野山》組的人……”

小不點兒蹲在大門口,眼巴巴望著樹和樓房之間的路。突然他站起來,朝那路奔去。

攝製組許多人急急趕來了,小不點兒撲在導演懷裏,憋了許多日子的傷心終於爆發出來:“掩爹他……死……死啦”

累壞了的小不點兒睡著了,睡得很香很路實。臨時搭起來的床鋪周圍,攝製組的人們望著這小孤兒,焦慮地、同情地望著……

將來不會差……

米攝影師端起搪瓷茶缸喝水。我有些迫不及待了,問:“攝製組就收留了這小不點兒?"

“可不那麼簡單。攝製組隻是臨時組合的集體,片子拍完也就不存在了。攝製組無能為力,隻能找廠長批準讓小不點兒留廠幹雜活。大夥都去了,圍著廠長求情,說這孩子吃苦耐勞,做事頂認真,不會給廠裏添亂……廠長歎氣連連,最後還是同意給點雜活兒幹幹。”

“也算破例呢!”

“是呀!投奔咱來,推出去太可憐了……小不點兒倒真沒給咱們添一點麻煩,來那年十一歲,現在十三了,啥活都肯幹,夏天跟花匠園子裏澆水;冬天鍋爐房裏搬煤弄柴;食堂人手不夠也去淘米揀菜……掙了自個吃穿,還攢了百十塊錢哩。”

“常跟攝製組出門嗎?"

“那倒不。終究太小。不過他頂喜歡的是跟組出外景。”

“比呆廠裏好玩是不?”

“不是。這孩子對攝製組感情特別深,尤其顏導―您沒發現小不點兒對顏導那份照顧那份關心?”

“發現了,”我笑,“起初我以為他是顏導的家屬哩。”

米攝影師也響亮地大笑:“要不組裏人說,顏導收了當幹兒子吧!這次帶他出來不為別的,是為他能照顧顏導。大夥最怕顏導生病,病了,隻好停機全班人馬等著!”

“怪不得他管著顏導喝藥。”

“顏導忙,總忘喝藥,小不點兒可從不馬虎,是個相當嚴格的‘司藥’!"

“怪不得人們叫他‘白導’―領導著顏導喝藥麼!”

我們都大笑起來。

次日我將離開麗江。早飯後特地去向顏導告辭。這位瘦弱的名導演正在穿棉大衣。“照顧不周,”他客氣道,“有收獲麼?”

“收獲不小。”我答,“第一,瞻仰了冰雪女王;第二,明白了拍電影是世界上最枯燥的事;第三,意外地采訪到了您的小司藥的身世。”

顏導頗為感慨:“對十一歲孩子來說,從野山到西影,夠得上一部苦難曆程了……幾年來他沒有學壞,我很滿意,白世文一戶,他喚道。不知從哪小不點兒一下鑽了出來,挺親熱挺信賴地瞅著顏導:“啥?”“給記者阿姨說說將來的打算!”“俺、俺不會……說咧……”小不點兒扭捏起來。忽然靈機一動地從挎包裏掏出藥瓶,“您還沒喝藥咧!"顏導拍了孩子腦瓜一下,“今兒怎麼提前了?”小不點兒隻嘻嘻地笑。

院子裏,汽車馬達嗡嗡發動著,顏導戴上小不點兒遞過的帽子往樓下去。小不點兒沒影了,顯然在回避我。到底沒聽上他將來的打算。

大鐵門吱扭吱扭敞開,攝製組的幾部車挨個兒往街上去。末尾那張大旅行轎裏,我看到小不點兒坐在後排,臉兒貼窗好奇地瞅著我,鼻子叫窗玻璃擠得扁扁的,那模樣挺逗。我衝他揮了揮手,他張開嘴笑起來,笑得那麼自信那麼滿足。

我欣賞著這小小男子漢。是的,“男子漢”三個字他當之無愧。十歲年紀便獨自去“闖世界”,十三歲,他已在自己開辟的天地裏站穩腳跟―用他的勤勞的小手,用他的誠實,用他的機靈。這男娃運氣固然不錯,碰到了《野山》攝製組,但如果換了個懦弱懶惰麻木不仁的孩子呢―比如胡同裏那個上到初二還得媽媽給洗腳的男生,或者大院裏那個拿巧克力當飯吃的女生―會出現什麼樣的情況?

貧困並不可恥,因為經過奮鬥貧困是可以改變的。可恥的是坐享其成,習慣於坐享其成的懶漢必定弱不禁風。你同意這話麼?

(原載1990年1月號《兒童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