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南散文詩的長廊裏漫步

王幅明

河南是中國的第一人口大省,也是文化大省,她有許多個“第一”,但,她也有許多是與“大”和“第一”無緣的。比如作為一種文體的散文詩,與全國一些省份相比,是絕不能稱“大”,更稱不上“第一”的。河南寫散文詩的作家寥寥,發表的作品和出版的專集都很有限。

很長一個時期,幾乎都是單兵作戰,缺少一個相互交流、切磋、促其發展的團體。

記得上世紀80年代中後期,中國散文詩學會會長、老作家柯藍先生應邀到鄭州大學講學,他利用這個機會找到延安時期的老戰友於黑丁先生(時任河南省文聯主席),向其鼓吹散文詩,建議成立中國散文詩學會河南分會籌備組。礙於老戰友的麵子,於主席拉了一個名單給他看,柯藍還特別交代把我也列入籌備組的名單中。柯藍高興地離開鄭州,過了一段時間便打電話問我分會的進展情況,我隻有苦笑地告訴他,省作協領導層沒有人寫散文詩,他們對此沒有興趣,那個名單隻是讓他看看而已,並非當真要做什麼事情。

雖然沒有可供交流的學術團體,但河南的散文詩作家們並沒有因此而改琴易弦。他們中的一些人一直在默默地堅守,在堅守中不斷向讀者奉獻出碩果。這也與全國的大氣候有關。國家開放的文藝政策,全國性專業團體的成立,散文詩專門刊物的出現,各地報刊給予的發表園地,以及由全國性學會和刊物組織的散文詩筆會,都為真誠熱愛這一文學樣式並願一顯身手的人們提供了展示的平台。2007年11月,《文藝報》、中國現代文學館、中外散文詩學會、河南文藝出版社在京聯合舉辦了紀念中國散文詩90年的頒獎和研討活動。這是新中國成立近60年來,首次為散文詩作家頒獎,共有47位作家分獲各種榮譽,其中有河南省的王幅明、王劍冰、王猛仁三位。這是對默默耕耘者的首肯和回報。作為對中國散文詩90年曆程的一次全麵梳理,河南文藝出版社推出兩卷本計150萬字的《中國散文詩90年(1918—2007)》一書,書中收有河南籍作家18人的散文詩作品。

2008年,是河南散文詩作家值得銘記的年份。是年12月,來自18個省轄市的代表在鄭州聚會,成立了河南省散文詩作家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學術團體——河南省散文詩學會。這是河南散文詩發展史上的一座裏程碑。成立學會,是為了更好地推動和繁榮散文詩。學會成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決定編輯出版《河南散文詩選》。經過一年來的準備,這部飽含河南幾代散文詩作家90餘人心血的選本終於有了眉目,即將麵世。為便於梳理幾代人追求的脈絡,目錄以作家出生年代不同分為若幹單元。

掀開《河,是時間的故鄉——河南散文詩選》,像走進一座五彩繽紛的藝術長廊。幾代人迥然有別的藝術追求,帶給人不斷的驚喜和震撼。

長廊的始端,寫著一個閃光的名字:徐玉諾。他是中國新詩和散文詩的早期開拓者,更是河南散文詩的開山人。

徐玉諾(1894—1958)是河南魯山人,中國新文學運動早期有影響的作家和詩人,文學研究會的早期會員。他的文學創作始於小說(處女作為短篇小說《良心》,1921年1月發表),但影響更大的則是他的新詩和散文詩。他於1922年8月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詩集《將來之花園》,是以“文學研究會叢書”的名義出版該會會員的第一本單人詩集,也是我國最早出版的新詩與散文詩的合集,在讀者中有過廣泛的影響。除此,他還出版過新詩合集《雪朝》和《眷顧》。之外,徐玉諾還發表過一些新詩和散文詩,但未再結集出版。1925年後幾乎停止寫作。他像一顆流星從文壇一閃而過,但那耀眼的光亮從此載入了史冊。他的創作激情猶如海潮,海潮過後,留下了閃光的貝殼,卻不見了他的蹤影。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生活的不安定。他賴以生存的職業是教師,在那兵荒馬亂的年代,25年內竟變換了近50個地方,如此的“流浪”生涯,加上生活的重壓,很難再掀起創作的浪花。

《將來之花園》為詩人贏得了很高的榮譽。同樣是中國散文詩開拓者的王任叔讀了徐玉諾的作品後,著文《對於一個散文詩作者表一些敬意》稱徐是“絕大的天才”,是自己“最欽敬的散文詩作者”,並說:“多少不讚成散文詩的老先生們,且來看徐先生的詩,再下反對的言論吧!恐怕到這時候,你們筆也提不起、話也說不出了。”聞一多在《致梁實秋等人的信》中說:“……《將來之花園》在某種類中要算佳品。它或可與《繁星》並肩,我並不看輕它。《記憶》、《海鷗》、《雜詩》、《故鄉》是上等的作品,《夜聲》、《踏夢》是超等的作品。”

徐玉諾的不少散文詩都是直接抒寫他內心對生活的感受,有著濃重的主觀色彩。這較之於中國現代最早寫散文詩的劉半農用白描的方法偏重於客觀描寫來反映現實生活,稱得上是一種進步。被聞一多稱為超等作品的《夜聲》,全詩隻有三句,深刻地寫出了詩人對當時那個兵匪橫行的黑暗社會的典型感受。形式上明顯受泰戈爾《飛鳥集》的影響。但感受是獨特的,堪稱散文詩短章的珍品。《命運》、《記憶》、《人類的智慧》、《海鷗》等短章,均可作如是觀。由於詩人嚐遍了人生的苦澀滋味,痛苦的記憶纏繞著使他不能成為自由人,他詛咒“記憶”這個“人類自己的魔鬼”,悲歎道:“為什麼我在寂寞中反芻……為什麼我肚中這麼多苦草呢?”(《記憶》)《海鷗》寄托了他向往自由平等社會的人生理想。他傾慕“沒有嚐過記憶的味道的海鷗”,“在這不能記憶的海上,她吃,且飛,且鳴,且臥……從生一直到死……”認為海鷗是“宇宙間最自由不過的了”。這樣的理想也體現在《人類的智慧》、《快放的花苞》、《我的詩歌》等作品中。《一步曲》寄托了他的天人合一的理想,營造出人與大自然自然融合的優美意境。徐玉諾還寫過愛情散文詩,如《一點墨》、《愛的表象》,細致而又甜美,令人讀後久已難忘。

在徐玉諾之後,是於賡虞(1902—1963)。於賡虞小徐玉諾8歲,屬同時代人,出生於河南西平,名舜卿,字賡虞,以字行世。於賡虞曾留學英國,遊曆西歐,受現代詩風影響較深,除3部新詩集外,還於1928年、1930年分別出版過兩部散文詩集《魔鬼的舞蹈》和《孤靈》。這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作家詩人中,是絕無僅有的。他的一生,可稱為一個孤獨的行吟者,也是一個悲劇詩人,曾被稱為“惡魔詩人”和“悲哀詩人”。與徐玉諾相似之處是,他的文學活動也如同夜空中的流星一樣,一閃而過,便失去了光芒。從上世紀30年代中期以後,他被遺忘了多個半世紀。新文學史終究不會遺忘對新文學作出貢獻的人。最新出版的20世紀新詩和散文詩的選本,都會有徐玉諾和於賡虞的大名。

於賡虞在中國新詩及散文詩的發展曆程中,均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除他的風格迥異的作品外,在對新詩和散文詩的理論建設,他亦作出了獨特的貢獻。於賡虞發表的詩論有20多篇,多有灼見。1932年,他選出其中的12篇,編成《詩論》一冊,序言也已寫出,終因種種原因,未能出版。他的詩論《詩之藝術》發表時,曾被人讚歎為“一個詩人兼詩的批評家的產生”。他為《將來之花園》寫過評,還為焦菊隱的散文詩集《夜哭》寫過序。他說:“科學家讓我們的智慧增加,知道一切;詩讓我們的情感豐富,感覺一切。無知將不能生存,無感則非美滿的人生,是以,詩人及科學家均為人類的工作者。”(《科學與詩》)這是多麼精辟的關於詩與人生的見解!他在他最後一部詩集《世紀的臉》的序言中談到他對散文詩的理解:“對於散文詩,我一向抱著這樣的意見:在情思上,散文詩介乎感情與思想之間,而偏乎思想;在文字上,散文詩介乎詩辭與散文之間,而偏乎散文。所謂偏乎思想與散文者,仍含有詩之感情與詩之辭藻,不過思想與散文的成分較多耳。詩與散文詩最大的區別,就在作散文詩者,在文字上有充分運用的自由(不受音律的限製),在思想上有更深刻表現的機會(不完全屬於感情了)。但散文詩寫到絕技時,仍能將思想融化在感情裏,在字裏行間蘊藏著和諧的音節。因此,我們可以說,散文詩乃以美的近於詩辭的散文,表現人類更深邃的情思。抱著這樣的理想,我寫了《魔鬼的舞蹈》及《孤靈》。《魔鬼的舞蹈》可以說是為寫《孤靈》的練習,然而《孤靈》也並未達到這種理想。”這是中國散文詩早期理論建設的一篇極有價值的文獻,至今對我們仍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於賡虞的散文詩與他的新詩一樣,大都詭異淒涼,充滿了憂傷絕望的情調。這與他當時困頓和坎坷的生活際遇有關,與當時流行的“世紀末”文學思潮有關,與他受法國詩人波德萊爾的頹廢詩風影響有關。他因此獲得了唯美—頹廢派詩人乃至“惡魔詩人”的名聲。對於別人的評價,他是這樣回答的:“也許他們會疑我不曾在太陽以下生活過,不知道人間有享樂的幸福,然而,這正是我的生活。”(《世紀的臉》序語)這說明他作品中絕望、虛無的生命頹廢意識,來自他切身的生命體驗,而非一般模仿者的無病呻吟。顯然,他與西方那些專一渲染極端變態的官能刺激和乖僻享樂的惡魔派不可同日而語。今天,當我們再讀這些充滿憂傷、充滿奇異和怪誕意象的散文詩,有恍若隔世之感。我們在享受豐富想象力的藝術美感的同時,又感受到那個時代的黑暗深處的曆史,感受到作者從心靈宣泄出的無奈與慘痛。

第二個單元是出生在上世紀30年代的3位詩人。於賡虞之後的幾十年間,河南散文詩出現了空白。不僅是河南,在整個中國,散文詩創作都是低穀。這是特殊的時代背景使然。

瘂弦是河南南陽人,生於1932年,比於賡虞整整小30歲。1949年隨軍去了台灣,後成為台灣島頗負聲望的詩人。他一生隻寫過一首散文詩,名為《鹽》。僅此一首,遂成為絕唱。這是一首為詩人贏得聲譽的作品,可以稱為經典的作品,曾被各種選本收入過。《鹽》寫一赤貧農婦的悲劇命運。詩人采用戲劇式的手法,摘取生活中的幾個特寫鏡頭,進行蒙太奇式的疊印和組接,從而形成極強的藝術張力。全詩共分三段,每一段都有二嬤嬤的一句話:“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直到她上吊死後,餘音還在風中回蕩。淒涼之聲沁人骨髓!前後兩句的洋典具有強烈的反諷意味。瘂弦堪稱語言大師,十分講究語言的密度和鮮活,各種技巧均用得天衣無縫。

李清聯是有名的工廠詩人,上世紀60年代曾名噪一時。寫散文詩是他晚年的客串,寫得從容和機智。《沉積物》令我們感受到他對自然和人類的終極關懷。李金安是一位詩歌園丁,他在詩歌編輯的位置上培育過不少詩壇新苗。他出版過散文詩集《旅人蕉》。他的散文詩表達了他對大自然和人生的哲思,簡潔而富有內涵。在同時代的作家中,他在散文詩的創作上無疑是一位佼佼者。

40年代出生的共有4位。潘萬提原是軍旅詩人,人到中年時愛上了散文詩,一發而不可收,在全國各地報刊發表了數量可觀的作品,後收入多本散文詩集,成為中原詩壇新時期以來最早以散文詩揚名的詩人。他的散文詩多以愛情題材為主,曾受到不少讀者的喜愛。後來,表現的領域不斷拓展,他又寫了不少哲理散文詩。《伏擊者》曾受到好評,並為多種選本收錄。潘萬提的散文詩是沉思之後的藝術結晶,有著深厚的思想內涵,表現了詩人對現實生活的獨特感受和理解。英年早逝的周熠是多麵手,小說、詩歌、散文都寫,成就最大的當數散文。散文詩對於周熠,隻是偶爾為之,卻為後人留下了佳作。他的作品像他的為人一樣樸實、溫馨和厚重。五種調味品在他的筆下成了五種人生,品之後味無窮。

高旭旺是著名的黃河詩人。他出生在黃河岸邊。黃河水常常在他的詩中流過。他的散文詩依然離不開黃河。散文詩集《流彩的世界》裏的作品,大多是有關黃河的。他寫黃河的帆影、古渡、河床、纖夫、夢想……在諸多關於黃河的深情詠歎中,我們感受到一位黃河赤子的心聲。

王幅明是選集中唯一的一位共和國同齡人,這個特殊的年齡使他的作品包含著更多的理性。算不上勤奮,但他屬於少數堅守者之一,出版過3本散文詩集、多部評論集。2007年,安徽省的《鱷城文學》搞了一次中國散文詩大展,同期刊物上發了一篇署名蘭若的文章《第二代中國當代散文詩十六家短評》,其中有王幅明一段,現原文轉錄:“王幅明創作、理論雙管齊下,早就成就斐然,‘美麗的混血兒’是其對散文詩的精妙定義,至今影響很大。其作品不溫不火,淡定,內裏自在,有一種理論家的內注性。值得我們好好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