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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福田巷是城東一條小巷。

長不足千步,寬僅夠一輛黃包車勉強擠過,從頭數到尾,也不過二十來戶人家,都是一溜高的青瓦灰磚平屋。屋脊頭都立著老大一堵風火牆,這是江南人家造屋的規矩,使那平屋陡添三分氣派。

小巷的歲月已久,那青苔綠痕漸漸浸潤到了半牆,迤邐望去,猶如一幅長卷的青綠山水畫。那屋簷也如同人老了要變矮一樣,一律都已經往下矬低了不少,以至於高個子進屋時還得留神些帽子被掛住。

巷子裏的路當年是用水磨青磚豎起來鋪就的,如今,不知被多少雙鞋底蹭過,早巳磨得全無梭角,圓滑滋潤。不過磨雖磨,卻無一處缺陷,依然擠得緊緊的。一條平坦完好的路,可見當年這磚的質地,這鋪路的功夫。

這一日,有一位不知從何處來,後來也不知往何處去了的長衫墨鏡先生,走過這巷子,他駐足而立,打量了半天,然後便失聲叫道:好個福田巷,果然是塊不虛其名的風水寶地哪!當然便有閑人請教:先生為何作此評說?那先生指點道:你看,這巷頭,正外龍泉山的龍㈣,那龍泉山本是龍脈所孕,這巷尾,恰對大運河中盤龍灣,這小巷正處山龍水龍之間,能承兩龍呼應時的鍾靈之氣。而且這小巷雖小,偏又一折三曲,因此,它又能吞含這股靈氣,蘊而不泄。加之這巷頭一口井,巷尾一棵濃蔭如蓋的大梧桐樹,使它雖為小巷,卻也已頗具龍相。

閑人聽了,不以為然,笑道:先生說得倒很神,不過,據我所知,這小巷名為福田巷,可這百餘年來,別說沒出過什麼帝王將相、達官貴人,就是連個夠份兒的財主富商也沒有,至今盡是些平頭百姓嘛,這還算什麼風水寶地呢!

那先生慨然歎道:此言差矣,並非隻有做官發財的才算是貴人。要知道,那做官發財者,若無德無操,暴戾貪婪,被千夫所指,萬眾所唾,則何貴之有?這世上,最難能可貴的還是那些忠良仁義之士,重情重誼之人,這種人,身懷真才實學,心存剛直慈悲,所行所事,雖瑣小低微,卻為眾人所稱頌,即使隻是平頭百姓,又何嚐不是真正的貴人呢!

那先生說罷這番話,便翩然而去了,而那些閑人呢,也都一笑而散去。一切依然照舊。

然而,這一番話,卻讓兩個孩子聽了,難以忘懷。他們仍然站在巷口,興猶未盡地議論著。那位十二三歲,剪小平頭,白淨而清秀,穿一件月白色洋布褂子的男孩眨巴著眼說:“小雪,你說這位先生的話有沒有道理?”

那位被稱為小雪的女孩,稍比那男孩小了些,齊耳短發,細眉細眼小嘴巴,皮膚稍黑,卻掩不住那一股俊氣,她著一件深藍底撒白花點的上衣,紅絨繩紮一根牛尾巴樣的小辮子,點點頭道:“我說,挺有道理的。”

“那你說,我們這巷子裏,誰是這樣的貴人呢?”小雪想了一下,道:“依我看,你爹,我外公,就是這樣的好人,這樣的貴人!”

那男孩聽了,直點頭:“對,我讚成。不過,還應再加上一個尤大伯!”

“不錯,還有尤大伯。那位先生說得可對了,咱們這巷子就是個風水寶地嘛,瞧,有三個貴人呢!”

這兩個孩子,說得忘了情,不禁洋洋得意,眉飛色舞。其實,這不過是他們童稚天真,出於偏愛的一廂情願之說。他們所說的那三個人,到底能否算得上那位先生所言的那種貴人,這可還得待後人去評說,不是由他們兩個黃口小兒說了就算數的。

不過,有一點倒是真的,那就是,這三個人都頗有些與眾不同之處。

先說住在巷尾的這一位吧。

他家也許是福田巷中資格最老的住戶之一了。前後兩進房子,中間一個小天井,後麵還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園子,雜種著些蔥蒜花草。前麵的一進兩間則為診所,玻璃門上的格子裏用紅漆寫著“高氏疔科”四個字。

推開玻璃門,一個潔淨的客堂間,靠牆放幾張早已磨去漆的硬木椅子,這裏為病人的候診室。客堂西側一間,則是就診室了陳設也很簡單,一張舊桌,一把早已鬆鬆垮垮的藤椅,一頂放著幾排白瓷瓶的白木櫥,還有一張長長的可躺人的琴凳,如此而已。

那坐在藤椅中穿長衫,留疏疏八字須,痩瘦的,頗有一派文士風骨的就是這診室的主人高儒飛了。此刻,正捋著衣袖,不慌不忙,不緊不慢,嘴裏悠悠然說著“不要緊,不要緊”,手裏正為一位用藤椅抬來的痛得哼哼唧唧的胖子治病呢。

這“疔科”,當然是專門治“疔”的了。而所謂“疔”,其實就是毒搭,小者叫癤,大者叫瘍,叫疽,叫癰。用現今西醫的話來說,稱為急性組織化膿性炎症,但實際上恐怕還不這麼簡單。

人身上從頭到腳,處處可生,尤其好發於血管神經淋巴腺密集之處。如生在鼻子底下的稱“人中疔”,生在後頸的叫“對口”,生在背心裏的叫“搭背”,生在腰間的叫“纏腰疽”,生在腿上的叫“貼骨瘡”,防不勝防,一旦發作,來勢凶猛,一夜之間,紅腫異常,疼痛難熬,發熱發昏,稍一延誤,便毒蔓全身,致人死命。

而這高儒飛就靠著幾味祖傳藥方,不管是何等險惡的疔癰,隻要還有一口氣在,他總能藥到病除,真如拔釘子一樣,一下子就幹淨利落地給拔了出來。所以,每天慕名而來就診的,可是絡繹不絕。有從大老遠的鄉下用船搖來的,有特地從上海蘇州乘早班火車趕來的。

前不久,這城裏有位兒子在南京做廳長,自己則是省參議員的袁某,左胳臂生了一個疔,到上海請來外國醫生打了不少洋針,可絲亳不見效,眼看已腫得整條左胳臂不能動彈,並且正向膀子根腫去,隻三天工夫,已痛得袁老紳士連哼哼的力氣也沒有了。外國醫生聳著肩,攤著手,搖著頭,嘰裏咕嚕地大概說:這,隻有上帝才有辦法了!

還是那袁府上一位胖仆婦出了個主意,說這城裏福田巷有位高郞中,袓傳治疔搭,百發百中,何不請他來看一下呢?家裏人病急亂投醫,當即封了五十塊大洋,派了府上兩輛漆得鋒亮裝著橡皮銅喇叭的黃包車來到福田巷。

當時,巷子裏的孩子一窩蜂都來看熱鬧,隻見頭一輛黃包車上坐一個瞼上抹得像唱戲的那麼紅紅白白的看不出到底該有多大年紀的女人,俯身打聽高氏診所在哪兒,恰好問到的就是高儒飛的兒子阿泉,阿泉說:“那是我家,我領你們去。”當然,阿泉萬萬沒有想到,這以後發生的許多事,就是以他的這真誠善良的行為作為序幕而開始的。

那女人進得診所不一會兒,就急急出來了。原來,那高郞中說,他有個臭規矩,從來不出診的,就是天王老子,也得上門來治。隻要上他門,不管什麼人,就是他的病人,都一視同仁,當然,那位袁參議員到此時也就顧不得什麼了,隨即就讓人用轎子抬著,來到福田巷。結果,連來三次之後,那老頭兒就能昂昂然挽著他那位最得寵的三姨太,笑眯眯地坐著他的專用黃包車走了。那五十塊大洋,髙郞中卻隻收了一塊,因為他說,那些藥不值幾錢。事後,那位袁參議員又送來一塊匾,上寫“醫術如神”。可是,高郞中把它照舊放在床底下墊墊鞋子,因為這玩意兒,他多著呢;再說,醫生可不是靠這些牌牌來治病,高家有祖訓:醫病為積德。

正因為高家的藥非常出名,而且傳說,他家的藥都是埋在後麵園子裏的,有一天晚上,來了一賊子,翻牆進園,果然,挖出了幾個小壇子。賊子大喜,揭開封皮,湊著月光,空空如也,不過是些空螺螄殼和一汪清水罷了。賊子大失所望,正在這時,髙儒飛起來小便,聽到動靜,披衣出來看,賊子心虛,慌不迭翻牆要逃,不料一慌張,一腳踏空,摔了下來,膝蓋撞在一個樹樁上,便動彈不得了。高儒飛過來一看,竟然也不問賊子是來幹什麼的,趕緊就拿來藥在他傷處敷上。說來也怪,那藥一敷上去,賊子就感到涼颼颼,十分舒服,傷口頓時就不流血,也不痛了。賊子十分感動,便如實坦白自己來偷藥的事。高儒飛不禁啞然失笑,說剛才給你敷的藥,就是用那壇子裏的清水調製的。

醫有醫道,賊也有賊道,從此以後,賊子們就相約,再窘困也不準到高郞中家來偷東西。甚至連整個福田巷也沾了光,賊子們撈外快時,也總是讓過這一條小巷子。

不過,據福田巷的老住戶們說,高家的那些藥,雖說是用些螺螄之類的尋常物泡製的,但裏麵卻大有講究。譬如說,那時間就要求得很促狹,一年四季中,隻有某幾天中;這幾天中隻有某個時辰;而且在這時辰中,還得看天氣。如要晴,稍有些陰,泡的藥就不靈;如要雨,那就是下雪也不中。那壇子埋在地裏時間越長就越好。據說,現在高郞中用的藥,就是他父親年輕時配好後埋的,而他現在每年埋下幾個小壇子,則是讓將來他的兒子阿泉用的了。當然,光靠這壇子裏的清水還不行,還得滲上一些另外的秘製藥才行。而且還要看什麼樣的病症,摻上什麼藥,這可是高家世代傳子不傳女的秘方了。不過,現在他的獨生子阿泉才十二歲,且不忙著將這些傳給他。平日裏不過是讓他在讀書之外,念些經絡穴位歌,認些草藥的模樣而已。

說到阿泉,阿泉就來了。

他一進屋就說:“爹,剛才有位會看風水的先生說,我們這福田巷是該出貴人的。小雪說,你,發根阿公,尤大伯,就是我們小巷的貴人。”

高郞中一聽,笑了:“我們這些平頭百姓,怎能稱什麼貴人?不過,你那發根阿公,憑他那一手絕技,倒可以稱得上一位大師!”

旁邊有位病人忙問:“是不是你們福田巷那位做木匠活計的劉師傅?”

不錯,劉發根是位木匠,可他決不是一般的木“匠”。在阿泉的記憶中,發根阿公似乎一直就是這樣:他,眼睛總是眯著,窄長臉,頭發斑白,從兩鬢蔓延下去,直到下巴,而且根根都硬紮紮的;嘴唇抿得很緊,一看就知道,是個不愛多說話的人。事實也如此,在發根師傅看來,與其說話費精神,不如省著勁去多做些活兒。

發根是專門給人家做家具的。雕花大床、大立櫃、太師椅、梳妝台、賬桌、茶幾……整套家具七七四十九樣,九九八"一件根本不用一根鐵釘,這固然就不必說了;曾經有一回,有戶人家抬嫁妝,過南門的清名橋時,“啪塔”一聲,繩子斷了,一口樟木箱從橋中央順著那三十六級台階一直滾到橋底下,砸碎了橋堍一家陶器店裏的兩隻大缸,可是那隻箱子的榫縫卻不見有半點鬆動,大家齊讚道,這箱子做得這麼結實,可比牙齒咬得還緊哪!回答是,這除了福田巷的發根師傅外,誰能做得出這樣的好活計來?

還有一回,有位揚州來的生意人逛北門大街,見到一另家具鋪子裏一頂紅木櫥,樣式很中意。可一問價,竟然要五十大洋,少一個子兒也不行。那時候的五十大洋可不是個小數目,揚州佬有些惱火,說老板你是有意要敲外來客一筆吧?老板說:客官有所不知,這櫥可是我們這兒最有名的木匠,福田巷的發根師傅做的,他做的櫥子有個講究,叫做滴水不漏。揚州佬不解。老板解釋道,就是這櫥子做得天衣無縫,哪怕你盛滿了水,也不會漏一滴出來。揚州佬大笑,說,你們江南人就會吹牛,我就不信,若真的滴水不漏,我給加倍,一百大洋。老板說,行,若有一滴水漏,我分文不要,白送給你。當下將櫥子放倒,裏麵盛滿了水,果真滴水不漏。揚州佬說,這不稀奇,不過像隻腳盆一樣縫緊些罷了。老板一笑,將兩扇櫥門關上,加鎖,命兩夥計將那盛滿水的櫥子豎起來,這時候,竟然也是滴水不漏。揚州佬這才傻了眼,連說,佩服佩服,當即讓人將櫥子抬到他船上去,照付一百大洋。

有人說,發根師傅手裏是有點兒錢的。發根似乎也不否認這一點,他常對阿泉說,我留著些錢,等你長大後跟小雪結婚,給你們打一套一百零八件家具做嫁妝,而且要用紅木的,好讓你們傳給兒子、孫子,讓他們知道他們的太外公的本領。說這話時,他的眼睛眯得更細了,而小雪則急得直跳起來:“我不聽,我不聽!”注意,她可沒說“我不要”。

然而,如果光憑這些,那麼發根師傅還不過隻是一個技藝嫻熟高超的木匠罷了;而發根師傅的另一手絕技,那可是一般木匠所無法比擬的。

那時候,人們還不習慣於將錢存入銀行,也還很少有什麼保險箱。那麼,別說大戶人家,就是中等人家,家中或多或少總有些私房積蓄、金銀首飾房契地單,或者其他十分要緊而又十分隱秘的東西,該怎麼辦呢?便往往在那大的木器家具裏做一個十分機巧的暗抽屜或秘匣,收藏這些寶貝物件。那處所及開啟方法,當然,隻應該主人一人掌握。

這一類暗抽屜秘匣的製作要求可就十分之高了。既要做得不見任何痕跡,又要有一套專門開啟的秘訣,這樣才能達到既防外賊,也防不肖子弟的目的。

而發根師傅就是十分精通於這一技藝的人。他所做的暗秘匣都是在一般人想象不到之處,而開啟的方法也十分獨特。雖說,他並不是銅匠,也不懂西洋密碼鎖那一套奧妙,可他無師自通琢磨出來的那一套玩藝兒,就比那密碼鎖還要神妙。

譬如說吧,十多年前,他幫高郞中家做了一頂大衣櫥,那裏麵有一個巴掌大小的喑抽屜。可是開那暗抽屜的方法,卻是要先將櫥門打開,拉出左邊大抽屜的一半,再拉出右邊大抽屜的三分之一,再將左抽屜推回四分之一,再拉出右邊抽屜的三分之一,到這時方可聽到“咯嗒”一聲,那隻暗抽屜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自動地彈出來。假如那程序中有一點點誤差,那隻暗抽屜可就是怎麼也找不到的,除非你將那大衣櫥用斧子一塊塊挨個兒地劈開。

有的時候,有些人家知道發根師傅有這麼一手絕技,就專門請他到家裏去。那就不一定是在家具上做機關了,而是在房子裏某一個隱秘處,做一個類似保險箱的秘藏處,那就更加講究了。

所以,當幾十年後,阿泉回憶起發根師傅時,總說:阿公若是活到現在,準會被叫做大發明家、大設計師的。

而發根呢,他也最醉心於這些極費心思、極費工夫的獨特活計,他把此稱作“細工活”,就盼著人家來請他做這些“細工活”。在他看來,做家具盡管做得再好,也不過是機械的、單調的、千篇一律老一套公式化的重複勞動,興味不大,掙些錢財而已;而錢財,隻要夠一日三餐吃飽,冬夏有穿就足矣。隻有做那些“細工活”才真正夠味,是一種創造,一種享受,一種最能表現他自身存在的方式。他總覺得自己生來就應該是做這些精妙玩藝兒的,他的生命就寄托在這一件件隱藏不露、不被別人所知、唯有一兩個人了解的“細工活”之中了。所以,對於他所做的“細工活”,他是從來不計較價錢的,因為他要的是給予他一個創造新作品的機會,而不是要鈔票。再說,他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在製作這些“細工活”,而生命是無法用鈔票來估算的。

他曾說過,如果有一天,他不能再做這些“細工活”了,那麼,他也就不必再活著了。不幸的是,後來,他果然應驗了這一句話。此為後話,且擱下不提。

發根師傅做這些“細工活”有兩個金不換的原則:一是每一次所做的秘匣暗抽屜的結構和開啟方法都是獨一無二各不相同的,也就是用在這一件上的決不能再用到別一件上,就好像一把鑰匙隻能開這一把鎖一個道理;這就要求,每做一件,都是一個全新的創作,都必須專門設計,專門構思,而這,也正是使發根師傅著魔如癡的緣由。二是作為製造者,除了對主人傳授那開啟方法之外,決不對第二人泄露半句,包括那主人家的老婆、兒子,這是幹這一門手藝的職業道德和行業規矩,而發根師傅是恪守於此絲亳不鬆傭的,所以整個製作過程,隻能由發根師傅一個人操作,就是他的兒子也不得參與。

對此,他的兒子友生倒沒有什麼怨言,因為友生知道,這活計變化無窮,太費心思也太費工夫,遠不如做做有現成模式的家具來得爽快省事。可他的老婆卻大有意見,以為老頭子有偏心,那一套看家本事連自己的兒子也不肯傳授,她恨恨地嘀咕:“嘿,看樣子,老頭子想把這本事當作外孫女的陪嫁傳給他看中的外孫女婿阿泉呢。可人家老子是做郎中的,誰知道將來要不要你的外孫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