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對於他媳婦的這種永不滿足的牢騷,發根師傅早已耳朵裏聽出繭子來了。他知道兒子忠厚平庸,可媳婦刁鑽無知,隻是不時變出花樣來向他要錢。隻有那幼年喪母的外孫女小雪,倒是懂事且貼心,難怪他要把對自己早逝的女兒的疼愛全部傾注在外孫女的身上了。

至於說,他把阿泉看作他未來的外孫女婿,這倒是“點也不假,因為他確實喜歡阿泉這孩子;再說,還有一位大媒在從中撮合呢。

這位大媒,就是這小巷裏賣熟食的尤大伯。

多少年之後,每當阿泉和小雪來到惠泉山下的慧寶大寺遊玩,一進門看到那尊坐在“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笑口常開笑世上可笑之人”的對聯之中,光齒袋腆著肚皮的胖彌勒佛時,不知為什麼,總會不約而同地想起那尤大伯。

他,似乎就是這副模樣,不過,沒有胖得這麼臃腫,而是很壯實,頭頂也是禿禿的,也是圓臉大耳,下巴上也是這麼光光的不長胡子,所以誰也看不出他到底有多大年紀。他喜歡笑,一笑起來,嘴很大眼睛很小,好像從來沒有讓他發愁擔憂的事情。這,就是尤大伯。

他是賣熟食的,說得更準確些,是專門賣豬頭肉的。每到黃昏時分,他在福田巷口擺一張小桌子,桌子上一個紗罩,罩下放著豬頭肉、豬耳朵、豬舌頭還有豬尾巴。燒得薔赤透紅,爛嘟嘟,油亮顛顫,那香味可是隔著半條巷子都能聞到。斬上一塊,切成紅紅白白的薄片,澆上些粘粘的鹵汁,回去吃麵下酒,沒可比的。

尤大伯每天隻賣兩隻豬頭。他賣得便宜,肉收拾得清爽,煮得爛透,肥而不膩,秤上分量也足,所以光這一條福田巷每天就要買去他一半的貨。黃昏擺出攤,到上燈時分就賣得差不多了。最後還剩下巴掌大的一塊,他就不賣了,收攤帶回去自己享受。

他的刀上功夫很棒,你要買多少,他一刀下去,頂多隻差半兩。所以有些老主顧來買肉,幹脆就免了稱秤這一道,他們信得過尤師傅的那一刀,差不了的。他切肉的速度很快,半個豬頭,一眨眼工夫,切成很勻稱的方片子,薄得近乎透明,他用的那塊小砧板,圓圓的,厚不足一寸,來福田巷做熟食生意,至今少說也有五六年了,可依然好像才刨出來一樣,光滑平整。據說,有一回,他剛出巷還沒來得及將攤子擺好,就有人急著要買兩斤熟肉,趕緊回去待客,偏偏那天他又忘了帶砧板,他順手就從那人籃子裏拿出一張大概也是剛買的粉皮,將熟肉放在粉皮上麵,刷刷刷,熟肉全部切成片了,用幹荷葉一包,再將那張粉皮柃起來一抖,隻見那嫩薄的粉皮上除了些油跡,竟連半點刀痕也沒有。那人驚得直咋舌,天知道他是怎麼下刀的。

關於這件事,阿泉也曾問過尤大伯,可尤大伯笑而不答,問得實在沒法了,他才撫著阿泉的頭說:“這沒什麼稀奇的,熟能生巧罷了。”

阿泉問道:“尤大伯,你的生意這麼好,幹嗎就不多弄幾個豬頭賣呢?”

“這兩個豬頭賺得的錢已夠我一天吃喝的了,我還要再多賣幹什麼呢?”他卻笑嗬嗬地反問。

“尤大伯,你的豬頭肉怎麼能燒得這麼好吃的呢?”小雪問。

“告訴你們吧,是用一根稻草燒出來的!”尤大伯很神秘地說道。

“一根稻草?一根稻草能燒爛這個豬頭,我不信!”“我也不信!”阿泉附和著說道。

尤大伯說:“喏,是這樣的:把一根稻草放進灶膛裏,等它燒完了,再接上一根,燒完了再接上一根,就這樣,直到把豬頭燒爛。不信,你去問你爸。”

高郎中說:“此話是有道理的,就是說燒豬頭肉,全靠用文火,花工夫長時間地爛,那肉才會爛,才會香。所以便有廟裏和尚要偷嘴,用一根燈草火燉爛一個大豬頭的說法。”尤大伯笑了:“怎麼樣,我說得不假吧!”阿泉和小雪聽得出了神。突然,阿泉拍掌叫道:“我明白了,尤大伯的豬頭肉燒得這麼好,是從偷嘴和尚那裏學來的法子。”

“尤大伯,你恐怕就是那個偷嘴和尚吧?”小雪掩著嘴吃吃地笑。

尤大伯摸著自己的腦袋恍然大悟道:“啊呀,你們這一說,倒使我想起來了,我原來是個和尚哪!”

笑話歸笑話,可尤大伯到底原先是幹什麼的,他是從哪兒來的,這倒確實是誰也說不清。

有一回夏天,尤大伯在屋裏檫身子時,脫去了褂子,恰好阿泉進去,便看到他的胸口有一塊形狀很奇異的東西。“尤大伯,你胸口上是什麼?”

“傷疤。”尤大伯漫不經意地答道。不過,在阿泉記憶中,尤大伯在外麵是從來都不脫褂子的。

阿泉湊近一看,果然是一塊發著光亮的疤痕,彎曲著,很長的一道,幾乎橫貫整個胸部,仔細看去,似乎還有頭、尾、四隻爪,有些嚇人。

“像是一條龍嘛。”“不錯,是一條龍。”

“這是怎麼回事?”阿泉打破沙鍋問到底。

“燙的。瞧,一個燒得發紅的大鐵香爐,我這麼一使勁,就把它給捧起來了。”說著,他抬起兩條光胳臂。果然,在路膊下側,也有兩條長疤痕,不過,那兩條形狀不那麼完整罷了。這麼說來,他胸口的龍形疤痕是硬給那鐵香爐上凸出的龍紋給烙出來的。

阿泉不禁打了一個寒噤:“那,你幹嗎要去捧它呢?”“給人家逼的。”尤大伯輕描淡寫地答道。“那,你不痛嗎?”

“痛,男子漢,還怕什麼痛?”他哈哈笑著,穿上了褂子。回到家,阿泉把這事告訴了他爹。高郎中沉吟了好一會,才鄭重其事地對阿泉說:“記住,這事,別再去對別人說了。”阿泉猶豫地問:“爹,尤大伯是好人嗎?”高儒飛肯定地點點頭:“這,你放心,他一定是個好人,我的眼睛不會錯的。他不光是個好人,還是位異人呢!”“異人,什麼叫異人?”“那就是,很不尋常很不一般的人!”

這麼一來,按高郎中的說法,那發根師傅是位大師,那尤大伯是位異人。這小小福田巷還真有幾分了不起呢!那麼,他們這三位中,能不能再排個高下呢?關於這一點,阿泉和小雪曾爭論過多次。盡管他們平時何等要好,可在這事上,誰也不肯相讓,誰都表現出極端的固執、強烈的偏心。

阿泉當然認為自己父親是最有本事的人,而小雪則執意抱定自己外公是最了不起的主張。

有一回,這三位“貴人”又聚在高郎中家吃酒閑聊,湊巧,興致來時,搞了一個小小的遊戲,便似乎解決了這兩個孩子的這一難題。

那天,桌上除了尤大伯帶來的一大荷葉包的豬頭肉、豬耳朵、豬舌頭外,還有高懦飛妻子炒的雞蛋、韭黃,做的鹵汁豆幹,另外還有一盤,則是發根師傅讓小雪特地回去取來的油炸豌豆。三個大人一麵呷著老酒,一邊天南地北地亂扯著。阿泉和小雪呢,則專門在揀那油炸豌豆吃。那豆是又脆又香又酥,遺憾的是太圓太滑太調皮了,要費很大的勁才能夾住一顆,弄不好,不等送到嘴,半路上就又讓它溜了。不料,這倒反而激起了兩個孩子的勁頭來,他們便比起誰能一筷子夾得多,夾得牢來了。

“哈,你又掉了!”

“瞧,這一回,我可比你多一顆了!”

兩個孩子咋咋呼呼地,立刻引起了三個大人的好奇。一瞧,嘿,這倒挺好玩!三個大人的酒此刻也喝得微醉,興頭一上來,來,咱們也來比一比看誰一筷子下去,夾起而送到嘴裏的豆最多!

說實話,這三個人,雖說職業不同,其實都是靠手上功夫吃飯,而這夾豌豆,不用說,就是手上的功夫了。

隻見高郎中抓起天竹筷,往那盤子深處一抄,然後小心翼翼地平平端起,筷子上麵便顫悠悠地榜起了長長一排豌豆。可是沒等送到嘴裏,禁不住微微一抖,便骨碌滾下兩顆。眼看得再一晃,那豆可就要全滾掉了,說時遲,那時快,高郎中一伸頸,張嘴,趕緊就把那筷子上的豆全送到了嘴裏,說一聲“好險”,再把那豆吐在麵前的桌子上,一數,不多不少,八顆。

發根師傅拿起筷子,也不言語,往那盤子深處一抄。要知道,天竹筷是圓的,圓對圓不容易夾住,唯有這麼平平端起,讓那豌豆恰好穩在那兩根筷子之間,方能拂起不少。果然發根師傅這一下,筷子上撈得了好一排。隻見他眼不眨,氣不亂,慢悠悠,穩當當,不慌不忙將那筷子送到嘴邊,那動作猶如現今電影上的慢鏡頭一樣。然後一顆進了嘴,再一顆,眼看著八顆進了嘴,還有一顆,不知怎麼他的手微微一抖,那最後一顆骨碌一下,就掉在地上了。

現在,隻有尤大伯了。尤大伯搔了搔後腦勺,似乎有些為難的樣子,然後輕輕吸了一口氣,將天竹筷往豌豆盤邊上撥了撥,撥出了一排豆來,便用筷子慢慢去夾。這一下,大家可全看清楚了,他一下子就夾起來了——注意,是用那一雙筷子夾起來的!要知道,那豌豆並不顆顆都是一般大小的,夾一兩顆可以,夾一排則參差不齊,肯定夾不住的。然而,尤大伯卻夾得很牢。仔細望去,可以發現,原來那些豌豆都已經被那棋子夾得微微凹陷下了一點點,但卻又不碎,怪不得他夾得這麼穩當呢。那麼你可以想象,他那三隻指頭使在這雙筷子上的勁該有多大,而且這股勁不是猛勁,也不是蠻勁,而是股很柔很韌的巧勁,他那筷子上的豆當然任憑怎麼抖晃,也是不會掉的了。不過,他夾起的也是八顆。

“尤大伯第一,尤大伯第一!”兩個孩子首先叫了起來。兩個大人雖說有些暗喑吃驚,但也是心悅誠服的。“不必再比了,自然是,尤師傅功夫最強了!”

“得了,咱們三個,用不著分得這麼清楚,這是鬧著玩的,來,喝!”

也就是在這一回喝酒的時候,當大夥喝得都已不少時,發根師傅乘著酒興,撫著阿泉的頭問:“阿泉,瞧你現在跟我家小雪這麼好,將來會不會跟她好呢?”

“發根阿公,我跟小雪怎麼會不好呢?”“我是說,到將來,長大後……”

“不管到啥時候,我都跟她好。”阿泉毫不猶豫地回答。尤大伯哈哈笑起來了:“傻孩子,發根師傅是想你做他的外孫女婿哪!”

“不,不,我怕我們家高攀不上。”發根師傅突然口吃起來了,本來被酒僚紅的臉更紅了。

“發根師傅,你此言差矣,若能有你家小雪做兒媳,是我們髙家的福氣!”高郞中急忙表態。

“此話可當真?”尤大伯立刻接過話茬。“至誠至真,我高儒飛何時在兩位麵前說過假話?”“既然如此,那還說什麼呢,我老尤就做你們兩家的大媒,如何?”

“好,千杯!”

那一天,他們三個可全喝醉了。尤其是發根師傅,醉夢中依然在嗬嗬地笑個不停。

事實上,沒隔多久,當高家遭到意外變故之時,發根師傅也就是們然以親家翁的身份去奔走幫忙的。

那天中午,阿泉剛從學堂回來,老遠便見小雪正站在巷口的那棵梧桐樹下,神色焦急地往馬路上張望。

“小雪,你在望誰呀?”阿泉喊道。小雪急忙迎上來:“阿泉哥,我一直在望你呀。本來我想到學堂裏去喚你的,可又怕……你快回去吧,你家出事了!”

阿泉一聽,撒腿就往家裏奔。一頭闖進門去,便見娘正躺在那張平日是讓病人就診時躺的琴凳上,額頭上搭著一塊涼毛巾。看那樣子,分明是因驚嚇加氣急,暈了過去。

屋子裏巳被翻得一塌糊塗,爹用的那張賬桌抽屜全被拉出來,底朝上扔在地上。白木櫥也被一掃而空,白瓷瓶滾得滿地都是。顯然曾經有好多橫蠻的家夥在這裏天翻地覆地尋找過一番什麼東西。發根師傅和尤大伯正蹲在地上幫著收拾呢。

“姆媽,姆媽,你怎、麼啦?”阿泉抱住娘喊道。兒子那揪心的呼喚使髙師母慢慢睜開眼來,頓時淚水滾滾而下:“阿泉,你爹被警察局抓走了,這可怎麼辦呢?”高師母小家碧玉,雖說勤快、賢淑,可從來沒經過什麼世麵,麵對這種從天而降的劫難,此刻她可是方寸全亂,隻覺得天都塌下來了。

“他們為什麼要抓我爹呢?”

“他們說你爹有共黨嫌疑,這可是了不得的罪名呀!”發根師傅憂心忡忡地說。

“他們說,你爹曾給一位肩膀上被打了一槍的人治過傷,那人聽說是個共產黨。因此,他們便咬定你爹與共黨有關連。”隻有尤大伯依然是那麼平心靜氣的,在這屋子裏,唯有他顯得比較鎮定。

“肩膀上被打了一槍的人?”關於這件事,阿泉倒是有些知曉。

那一天,已經很晚了,小巷中聽不到一點人聲。高郎中正在燈下督促著兒子完成學堂作業之外的例行補充作業,那就是讀幾頁《藥典》,講幾味中藥方子。就在此刻,便聽得有人敲窗子,敲得很輕,但很急。

“誰,幹什麼?”高懦飛跑到窗口問道,隱約可見是一個穿旗袍的女子。

“找高大夫看病。”果然是個女的聲音,很急促的樣子。都這麼晚了,一定病得很急才來喊他,高郞中示意向泉,去開門。

阿泉趕忙跑到門口,把已經遮上布幔子的玻璃門打開。誰知那門剛一打開鎖,外麵的人已經急不可待地擠了進來,而且不是一個,是兩個。

那個女子大約二十歲上下,與其說攙著,不如說是挾著,用那單薄的肩膀背著一個男子。那男的穿著身淩亂的西裝,戴一副金絲邊眼鏡,約三十多歲,麵色灰白,額上全是汗,似乎痛得已經受不住了。

高郎中一見,不假思索就上前幫忙,把那男人扶到琴凳上躺下,嘴上則說:“病得這麼厲害,怎麼不早些來看?阿泉,快,幫我拿剪鑷和藥瓶來。”

然而,當高郞中解開那男子的衣服和患處的紗布時,不由得臉色陰沉下來了:你這不是疔瘡。”

阿泉在一旁也看得很清楚,在那男子的肩上是一個血洞,紗布一拿掉,鮮血便又湧了出來。

那女的忙央告:“高大夫,求求你了,幫治一下吧!”那男的睜開眼,喘著氣說:“高大夫,不錯,我這不是疔拖,是被槍打的。”

“那你們應該趕快到大醫院去動手術才是。”高郎中冷冷地說。

“不,不瞞你說,大醫院,我們不能去。我知道,高大夫您不光醫道高明,而且為人正直俠義,所以才趁夜而來。不過,高大夫您真的有為難,那我們,也決不勉強。”那男的吃力地說著,便掙紮著要起來。

“慢,我高儒飛曆來有規矩,既然上了我的門,就是我的病人。不過,你們得告訴我實話,你們是不是……”說著此話,髙郞中抓住那男的手,在他手心裏劃了一個什麼字,那男的使勁地點點頭。

“好吧,我盡力而為。不過,告訴你,不管有多疼,決不能叫出一點聲來!”

“放心。”那男的說著,又對那女的說,“小衛,拿兩塊銀元塞在我嘴裏。”

疔科其實也是外科,也要動刀、剪、鑷、針的,幸好那人的傷口雖深並沒傷及骨頭,加上高家有袓傳的止血散、鎮痛粉、生肌膏、拔毒丸,不一會兒那子彈便被取出,傷口也收拾好了。

在這整個過程中,那看上去像個教書先生那樣斯文瘦弱的男子,果真連一聲也沒哼。

臨走的時候,那女的十分感激地抹下了手上的一隻寬邊金戒指來作為酬謝,可高郞中卻搖搖頭:“我髙懦飛還有個規矩,不管是誰,隻收一元診金,若你們果真要謝,我就破個例,收你們兩元,請將你嘴裏咬著的那兩塊銀元給我。

隻見那兩塊銀元上留著深深的一排牙印。

“這些人,果然是好樣的!”那兩人走後,高郎中久久地摸著那兩塊銀元自言自語道:“爹,那他們到底是什麼人呀?”阿泉忍不住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