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小孩子家,別多問。這件事也千萬別出去亂講。”高郎中鄭重地叮囑道。

現在想起來,那幅景象還曆曆在目。難道說,那兩個人就是共產黨?阿泉不由得暗喑思忖

“發根阿公,尤大伯,你們快幫想想主意吧,現在該怎麼辦呢?”高師母淚眼汪汪,束手無策地望著那兩位。

“姆媽,別怕,就是給共產黨治病,又有什麼罪?醫生是管治病的,不管啥人,隻要有病,總得給治,這是自古以來的規矩!”阿泉理直氣壯地說道,到底是高家的後代,開口就是醫家

之世訓。

“傻孩子,他們那些人,能跟你講這些個道理嗎?”高師母歎了一口氣,哀哀地說道。

小雪小心地把那些沒打碎的瓷瓶一個個地撿起來,用衣襟幫擦幹淨,氣呼呼地說:“他們為什麼要把這些藥翻得這麼一塌糊塗?真不是好東西!”

高師母說:“那個領頭的說,要搜查共產黨的秘密文件。天知道,他們到底要搜查些什麼?”

尤大伯巡視了一下這四周說:“他們是想找一樣東西,不過,看樣子,他們沒能找到。”

小雪忙問:“尤大伯,你說的這東西是什麼?”尤大伯笑了:“這,等到你成了高家的人之後,就會知道的。”

發根師傅趕緊扯了扯尤大伯:“這是啥時候了,你怎麼還說這些開心話哪,快想想辦法啦!”

“依我看,隻要高大夫咬定一句話,他根本不知道來看病的是什麼人,那他們就不能對他怎麼樣。”尤大伯倒好像是胸有成竹的。

“恐怕,事情沒這麼便當吧!”發根師傅搖搖頭。“那依你怎麼辦?”

“我有個主意了。”發根師傅在冥思苦想中突然一拍大腿,“高大夫不是曾幫那位姓袁的參議員治過病嗎?聽說那老先生說話是很中用的,那警察局長還是他的幹兒子呢。我們去請他出麵到警察局去說個情,一定能行!”

髙師母一聽這話,也仿佛從黑暗中見到一絲光亮,立刻抬起頭來:“發根阿公,這倒是個辦法。可是,我一個婦道人家,又不會說話,怎麼去找那位參議員呢?”

“這,你放心!”發根師傅慨然應道,“有我呢,我帶著阿泉一起去。尤師傳,你看呢?”

尤大伯則有些不以為然的樣子:“那姓袁的,我看不像是個善良之輩。我甚至在想,警察局的人這麼寸土不漏地查抄尋找,說不定就跟那姓袁的很有關聯!”“這,這話從何說起?”

“聽說,那姓袁的曾經把高大夫給他的藥,專門請人去化驗過,想搞清那些藥的配方,可沒化驗得出來。”

“可是,就憑這些沒影的傳言,也不能就瞎猜疑人家呀!”發根師傅很有些不以為然。

事到這地步,高師母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了,便說:“發根師傅,就依你的吧,請你快些去,隻望菩薩保佑,能讓他爹平安回來就好!”

第二天一大早,發根師傅當真就帶著阿泉去找那位姓袁的參議員去了。那是在府前街的一座水磨石花青磚的大門樓裏,從那半開著的裹鐵皮釘銅釘的門裏望進去,一進又一進的高軒廳屋,也不知有多深。

然而,接連三天,去了六趟,這一老一小都是空手而歸。那袁參議員實在太忙,總不在家,或是到蘇州去赴副省長的壽宴了,或是陪杭州來的名士到太湖去泛舟作詩了,或是應教會中學之請,去作關於國民之精神的演講了,或是到南京為出國考察的兒子去送行了。

這三天裏,可把高師母急得茶飯不思,夜夜難眠,眼淚也不知流了多少。幸好有小雪像個親女兒一樣時刻不離地陪伴照料著。可這一老一少都瘦了整整一殼。這說明小雪心裏也急哪。

尤大伯每天都來望上一趟,送些熟食來,總是說:“放心,高大夫不會有事的,就會回來了。”好像他對此很有把握似的,每到傍晚時,他還是若無其事地擺他的攤子,賣他的豬頭肉。別人問他:“你的老朋友髙郞中出了事,你不幫想想辦法?”他則笑笑:“我一個賣豬頭肉的,除了能送些菜去,別的能有什麼辦法?”

而發根師傅則完全不同了。不說他這幾天生意活計一律謝絕,連自己吃飯、洗臉都顧不上。到了第四天,幹脆,天不亮,他就叫起了阿泉,坐到袁府對麵的一個大石牌坊的石靠墩上呆候著。

總算皇天不負有心人,一直等到]^晚時分,隻見一輛黑色的小汽車冒著煙開過來了。到了石牌坊下麵,開不過來了,停下,開門,出來一個穿花紅旗袍的女人。阿泉二眼就認出來了,就是前回來福田巷詢問“高氏疔科”的那個女人。接著,那老先生也被那女人攙出來了。隻見那袁老參議員,穿一身團壽紋的綢長袍,黑緞鑲貂皮的馬夾背心,腳下是一雙錚亮的皮鞋,戴一副玳瑁框眼鏡,黑色呢禮帽,雖說鬢角已有些花白,但紅光滿麵,顯得高雅莊重,精神奕奕,腳步穩健,身板硬朗。

發根師傅一見,趕緊拉著阿泉就趕上前去。袁參議員看到突然跳出兩個人來攔住去路,倒還吃了一驚:“你們,幹什麼?阿財!”後麵那個司機兼保鏢應聲而到,撲到跟前來擒拿。

就在這時候,阿泉卻叫了起來:“阿姨,我是高氏疔科的!”那女人一聽,定睛一看,立刻認了出來:“不錯,你是那高郞中的兒子。你來這兒幹什麼?”那保鏢便站到一邊去了。

趁這當兒,發根師傅趕緊走上前,把高儒飛被誣陷而被捕的事述說了一遍。

“啊,有這等事,你們怎麼不早一點來找我?”那袁參議員一聽之後,立刻埋怨道,“高先生絕對是個好人,怎麼會是共產黨呢?再說,就是那共產黨來治病,他額頭上也不會寫著字樣呀,這怎麼能怪高大夫呢,真是胡鬧,真是胡鬧!”

這番話,說得有情有理,聽得發根師傅得五體投地。他慶幸自己這一回找對了人,連忙央求道:“袁先生,我們知道您老是個好人,還望您能念高大夫曾為您治過一病之情,幫幫他的忙,去給他說說情吧!”

那袁參議員頗感興趣地問道:“那,你是高先生的……”阿泉忙道:“他是發根阿公,我的阿公!”“我是高大夫的鄰居,是做木匠的。”發根師傅恭敬地回答。

“噢,我昕說過,聽說過,也是福田巷的一位名師哪!看得出,你是位古道熱腸的朋友。好吧,這件事你就放心,別說高先生曾幫我治過病,就是衝著你這樣一個為朋友竭盡心力的好人,我也一定要幫忙。”那發根師傅聽了這話,一時感動得簡直說不出話來,隻見他從自己兜裏掏出了一個布卷兒,十分虔誠地遞上:“袁先生,這是高大夫家的一點心意,請您老收下。”

袁參議員接過來掂了一下,立刻知道這裏麵是什麼了,不由得把臉一沉:“你這是幹什麼,難道我袁某為朋友去說幾句公道話,還要收錢嗎?”

“不,不,您老去幫說話,那局子裏的人,上上下下的總是要有點花費的,總不能讓您老幫墊著哪!”發根師傅急忙解釋。

袁參議員哈哈笑道:“你這就不必多慮了,我自有辦法。來,小公子,這錢你帶回去,還給你姆媽,你們也正需用錢哪!”說著此話,他慈祥溫和地把那布卷兒放到阿泉懷裏。阿泉趕緊用雙手去捧,乖乖,沉甸甸的挺重的呢,不用說,裏麵是銀元。

在回家的路上,阿泉不由得問道:“發根阿公,我姆媽真的給了你這麼多錢嗎?”

發根連忙拿過那個布卷兒,藏進了自己兜裏,蹲下身子叮囑阿泉說:“這,你就別多問了,回去也別跟你姆媽說這銀洋的事,好嗎?”

可是阿泉畢竟是個孩子,他能忍得住不說嗎?當他把這銀洋的事說給姆媽聽時,高師母頓時淚水滾滾而下:“傻孩子,我們家哪裏能拿得出這麼多的銀洋來啊!這全是發根阿公他自己的積菴啊,說不定,是他這一生的積蓄哪!”

第二天,高郎中安然無恙地回來了。於是全家乃至全福田巷都為之慶幸不已,都說,這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這當然全憑袁參議員到警察局去說了情。據說,袁參議員為此事還朝他幹兒子拍了桌子,發了火:高先生是個有名望的大夫,是我的朋友,你怎麼能隨便就抓他呢?你如果不答應把他放了,我就坐在這兒不走!那警察局長諾諾應允,當夜就將高儒飛移到一間潔淨的客房裏去住,第二天一早就放他回家。

但也有個局子裏的警察喝醉了酒,說,就在高郎中被抓進去的第三天,局長半夜裏起來解溺,一開燈看見帳子裏吊著一顆圓不溜秋黑乎乎的東西,這一驚非同小可,把局長嚇得尿也忘記了,立時連褲子也沒穿,便一個蛟龍入海式,就鑽到西式大銅床底下去了。再一想,不對,就是在床底下,也不保險,於是又連翻幾個滾,滾到了大衣櫥底下,這才放了心。就在這時,局長夫人也被驚醒,睜眼一看,帳子裏吊著一個東西,大概以為局長又玩什麼新花樣了,伸手就要去抓,不料局長在櫥底下大叫:“別動,炸彈!”嚇得夫人鬼似的尖叫著,趕緊鑽進了被窩。然而,隔了一會兒,並不見有動靜。局長到底是軍校出身,還是有些膽氣的,橫下一條心,從櫥底下出來,先打開窗子,再找了一把剪刀,然後屏住氣息走過去,說時遲,那時快,一剪刀剪斷了吊著的繩子。另一手不敢怠慢,閃電般將那圓東西使勁甩出了窗子。與此同時,他已隨即臥倒在地。隻聽得窗夕課然“噗”的一聲,不過,那聲音很小,不像是爆炸。這時局長的衛兵聽到響動,也趕來了:“局長,出了什麼事?”局長罵:“混蛋,快看看那院子裏是個什麼東西?”不一會,那衛兵捧著那個東西進來了,哪是什麼炸彈,而是一隻鬆花蛋,不過,用黑紙包著,已經摔裂了。解開那紙包,裏麵還有一張字條:“若再誣陷好人 不放,下一回定換上真貨!”

局長此時摸摸身上,發現濕漉漉的竟然全是冷汗。他知道,這門不動,戶不啟,沒聽到一點響動,居然能在他們夫婦倆睡著的這麼張大床的帳子裏掛上這麼一個東西,那功夫身手是何等厲害,要想靠自己手下這些草包貨去防這麼個狠角色,簡直是做夢,還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別吃眼前虧了吧。於是第二天下令,釋放高郎中。

那麼這個來去無蹤,如風如影的狠角色到底是什麼人呢?有人猜,準是共產黨。因為髙大夫畢竟曾為他們的人治了傷,他們是來報恩的。但也有人不同意,說共產黨裏雖然也有些能人,可是共產黨似乎不大喜歡玩這種嚇唬人的把戲。這種手法江湖氣很重,或許是那些曾經得過高大夫恩惠的江湖上朋友幹的。譬如說,哪一位梁上君子……不過揣摩那些小偷要做出這麼有味兒的事來,似乎還欠點兒功夫火候。那麼,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到底是誰呢?這就是個謎了。

這故事被傳得有鼻子有眼的,就是阿泉,也能講得頭頭是道的。然而,他發現,福田巷的那三位的反應,卻有微妙的不同。他爹高郎中聽了,不置可否,或者歎一口氣說:“誰知道呢?”那神氣,顯然他也是在五裏霧中。尤大伯則是嗬嗬大笑,反問道:“當真有這樣的事嗎?你信嗎?你信,那我也信!?而發根師傅一聽竟氣得胡子碴直抖,破天荒沉著臉朝他嗔賁道:“你這孩子,怎麼也這麼糊塗起來,這件事分明是全靠袁參議員的說情,你爹才能平安回來,那醉鬼的胡言亂語怎能聽得呢!別人說這些話且不說,你是跟我一起去找那袁參議員。”

盡管當事人高郎中對此事的態度似乎有些曖昧,但發根師傅則打心底裏認定,自己是欠了袁參議員一筆債,一筆很重的良心債。尤其是當他聽到那些近乎荒誕,關於那神秘的鬆花蛋的民間傳說時,他更覺得自己心中不安,他為自己無力去剖明真相而內疚,決心要以自己最大的努力來報答袁參議員。幸好,這個機會不久就有了。

這一天,袁府上專門派了一名管家,來到福田巷,說是特地來請發根師傅去袁府幫一個忙。

“我能幫什麼忙呢?”發根師傅有些困惑。“我家老爺說了,這事隻有你才能幫上忙。”那管家十分恭敬地帶著那種訓練有素的媚笑。

“阿公,莫目肖是請你去做什麼細工活兒?”小雪在旁插言。“不錯,不錯,老爺說,請你帶上你的家夥。”發根師傅一聽這話,心中踏實了,因為如果是這類事,那對他來說,實在是樂意不過和最有把握的事情了。他立刻盼咐小雪:“快,去取我那小袋兒。”

耳聽到,親眼看到他是怎麼一口答應的,難道那還有假嗎?人,要有良心!”嚇得阿泉再也不敢在他麵前講起這些街談巷議。

其實,機靈的小雪此刻早已將阿公常用的那個牛皮袋兒拎在手裏了,裏麵就是一整套的做細工活兒的木工工具。那一套工具雖不能說天下獨一,至少在這城裏也難找第二套。因為其中大部分都是發根師傅自己設計、自己磨製的,光那握在掌心裏僅鴨蛋大小的異形槽刨就有十幾個,此外還有各種袖珍型的形狀古怪的鑽、鑿、鋸、銼、鉗、墨鬥等等。

袁府的管家隨身跟來了一輛黃包車,說是專門讓發根師傅坐的,可是發根師傅說什麼也不肯坐上。他說,袁參議員能看得起他,給他這麼個機會已經是很感激了,若是坐這黃包車實在是不敢當。再說,讓他坐,讓那管家先生跟著走,他也於心不安。在管家的再三說服下,最後,發根師傅稍稍讓了些步,那就是把自己的那個裝家夥的牛皮袋子放在黃包車上,自己則依然堅持步行。

臨走,發根師傅對小雪叮囑道:“雪兒,告訴你高大叔、尤大伯一聲,我去袁府幫做件活兒。”又笑著添了一句,“你跟阿泉別吵架。”

小雪嗔怪道:“阿公,怎麼會呢?”

再說,發根師傅到袁府去了一天,沒有回來。兩天,也沒有回來。這在過去是幾乎從來沒有過的。因為一般情況下,發根師傅做外麵的活計,總是早出晚歸,除非是到比較遠的鄉下。那是很難得的,因為他有個習慣,睡陌生床就睡不好覺的;睡不好覺,當然也就做不好事情了。

到第三天早上,下了一場雨後,天驟然變得涼多了,小雪實在不放心,就跟她舅舅友生說了,要送幾件衣服去給外公。那友生反正對什麼事都有點兒粘粘糊糊漫不經心無所謂的,嗯嗯暗暗地也不置可否。於是小雪便拿了兩件外公的背心和褂子,打成一個小包,來到阿泉家。剛要推門,恰好阿泉背著書包,從屋裏出來了。

“小雪,你上哪兒去?”

“我去送兩件衣服給我外公,他兩天沒回來了。”“你認識袁府嗎?”

“我,不認識。”小雪心中有話:要不我來找你幹嗎?

“走,我陪你去,我認識。”阿泉當然認識,因為前一回就是發根師傅帶他一起去找袁老參議員的嘛。兩人邊說著話,邊打著溜子跑著。

“袁府上請阿公去做什麼活計?”“我也不知道,那個管家來,隻說,要他去幫個忙。”

“我看,準是件挺講究的活兒,阿公在那兒慢慢做呢。”

“可我總有些不放心。”

“沒事的,阿公一定沒事的。”

不一會,來到了那條有石牌坊的街上,阿泉指點著說:“喏,前麵就是了。我得走了,要不,遲到了,要罰站壁角關晚學的。”

小雪一個人慢慢騰騰地來到袁府的門口,猶豫地站著,不知該怎麼進去。恰好,看到一個戴瓜皮帽的人長衫一撩,正要跨出那高門檻來,不正是那位管家嗎?“大伯,我阿公呢?”小雪趕緊跑過去。“你阿公?”那管家愣了一下,但隨即認出來了,“喚,你是發根師傅的外孫女。”

“我來送幾件衣服給他。請你帶我去見他,好嗎?”管家躊躇了一下:“啊呀,你阿公正忙著呢。這樣吧,你稍等一下,我去向我家老爺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