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然而,此刻的他,盡管步履仍不失往日的從容,但臉色顯然有些蒼白,帶著一種無悔無怨聽天由命的樣子微仰著臉,半閉著眼,人們還看到他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卻沒有說。
裏麵出來兩個警備隊士兵,從背後將他兩隻手扭住,準備用麻繩捆綁。而他,也木然地聽憑擺布。
就在這時,從屋內又走出一個日本人,這個日本人戴一副揪瑁眼鏡,從那服飾上看出是個軍官,竟然說得一口挺好的中國話,他搖搖手,“不,不用綁。”然後很客氣很恭敬地說,“湯先生,請吧!”
遠處觀望的人們在議論著:“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有人歎息:“湯家燒河豚百年沒出過毛病,這一下,這春江菜館的牌子可就砸了!”
“是啊,瓦罐難免井邊破,好馬難免失足時,燒河豚總是難免要出忿子的。”
可有人就不同意:“扯淡,湯先生他有祖傳的絕技,他燒河豚時那套規矩,是鐵板上釘釘子,半分半毫也不肯馬虎的,怎麼可能出岔子?我看,是另有緣由!”“你是說,他是故意的?”“故意讓這些日本人中毒?”
這一說法,似乎是掠過一道光亮,似乎是一點靈犀,人們心中都有些恍悟了:“難道,湯先生是共產黨?”
“不,不,湯先生怎麼會是共產黨呢,一點也不像!”“不像不像,他是個正正經經的手藝人,從來不問世事的,不會去入這個黨那個黨的!”
“不過,聽說跟他家很好的那個賣粉皮的劉寡婦,確確實實是個共產黨呢。”
看著湯先生由那個戴著眼鏡的日本軍官陪著,被陸戰隊和警備隊前後嚴密地族擁著,往魁星閣方向走去,有人突然失聲問道:“咦,怎麼沒看到他的外甥立春?”
人們這才發現,確實沒有看到春江菜館的另外一位成員,那個顯然是湯先生的繼承者,雖然才十六歲,卻在不久前也已經能獨立燒出一桌河豚宴的立春。
當然,此刻,也沒有誰注意到,小城裏另外一家老牌子飯、館的主人,那個被稱為麻和尚的謝仲昆,不知是什麼時候來的,站在一個不惹人注目的角落上,遠離正在議論著的人群,一改常態,自始至終一言不發,此刻又悄悄退後,低著頭,匆匆地走了。
隻見謝仲昆急急地走進一條名叫四眼井的小巷子,看看前後無人,便推開一扇小門閃了進去,隨手將門關上。這是他家的後門,前門是他開的聚豐源酒樓,而他平時是從不走這後門的。
進得後門,是個四合院。聽見後門響聲迎出來的,是他的老婆:“怎麼樣?”謝仲毘沒回答,而是反問:“他醒了嗎?”“還沒有。我說,他會不會醒不過來?”老婆擔心地說。“你胡說些什麼,湯潤東連這點兒把握也沒有,還算什麼燒河豚的半仙。”謝仲昆推開老婆,進得房間裏,掀開帳子,躺在床上緊閉雙眼的是一位十六七歲、清清秀秀的少年,謝仲昆用手試試少年的鼻息,感到雖微弱,卻很均勻,便放了心。這少年不是別人,他就是立春。
立春是八歲那年來到小城的,那一年,娘病死了,爹又另娶了人。舅舅依照自己唯一的妹妹生前的遺托,到江南去把外甥接到小城來。因為舅舅身邊沒有孩子,正好讓他來舅舅家承嗣,這在小城是合情合理合規矩的。
立春頭一回站在這塊匾牌下時,抬頭望了一會:“春、江、菜、館,舅舅,為什麼要叫春江菜館呢?”“這是你外公的爺爺起的。”“外公的爺爺?”對立春來說,這是多麼遙遠。“對,到我已經是第四代,將來傳給你就是第五代。要曉得,這春江兩字可是大有來曆的,大文豪蘇東坡有首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鳥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穿著長衫的舅舅十分深情地吟著。
他看到立春茫然地瞪著眼,又解釋道:“這首詩說的是春天來了,桃花開了,蘆芽冒頭了,在這時候,可千萬別忘了嚐嚐河豚的美味呀。你外公喜歡這首詩,加上我們家就是憑燒河豚在小城出名的,便用這詩中春江兩字來做店名。”
望著這塊匾牌,湯潤東對外甥說:“這塊牌子可是靠了幾代人的真功夫撐起來的,立春啊,往後,還要看你的啦!”從那時候開始,立春就跟著舅舅學燒河豚了。河豚這玩藝兒,跟一般魚不同,舅舅用指頭點著家中一本很黃很舊的書念給他聽:“河豚,古稱銀始,生於水之鹹淡相交處,小口大腹,無鱗,觸之則脹大如球,味雖美,有大毒。記住,有大毒!”
有句話,幾乎人人皆如,叫做拚死吃河豚。舅舅說,這話有兩層意思,一是說,為了吃河豚,就要舍得一死;二是說,縱然拚得一死,也要吃一吃河豚。
這是因為,河豚身兼雙絕:鮮美天下之絕,劇毒天下之絕。
河豚的香、鮮、嫩、肥,實難以用言辭形容,反正隻要春江菜館燒河豚,那麼附近幾條巷子都飄散彌漫著這香氣,而且這種香氣很獨特,叫人一聞就知道,這是河豚香。至於它的毒,毒在魚血、魚肝、魚籽、魚眼,其中眼睛最毒。隻要一粒黃豆大小的河豚眼睛,足以把一桌壯漢打發去西天的,而且絕對沒法救的。可偏偏那河豚肝最鮮,河豚籽最香,又是非吃不可的,世上的事,就是這麼別扭。
每年到吃河豚季節,總會有好些人因吃河豚而送命,其中不乏燒河豚的人。隻有春江菜館百年來未出過一次差錯,難怪小城人到吃河豚季節,都邀三約四地要到春江菜館來過一過河豚癮。
立春也曾問過舅舅:“有沒有一種藥,能在燒河豚時放一點點,就能解除河豚的毒呢?”
湯潤東說:“聽你外公說,當年老太公也曾問過那個遊方道人,可那遊方道人說,有是有此藥的,但此藥解毒也因人而異,因中毒深淺而異,不能百發百中,若傳了下來,反倒使世上人失卻顧忌,胡亂去燒,胡亂去吃,則會讓更多的人送命,不傳此方,可使燒河豚的人不存僥幸之心,一步一步都按規矩去做。
要說燒河豚的規矩,立春從八歲到舅舅家來起,就看著、聽著,早已爛熟在心頭了,但是真正動手,還是幾天前的事。
那一天,當一大早炳老大送來一籃子帶著長江鮮活氣息,圓滾滾,脹鼓鼓,還在一個勁兒咕咕叫的河豚時,湯潤東就說道:“立春,今天,這些河豚就由你來燒!”
這句話,立春可是已經盼了好久了,他也知道,舅舅早晚總會說出這麼一句話來的,但是,卻沒想到是在今天,因為舅舅似乎事先沒給他一點暗示。然而,他又知道舅舅的脾性,哪怕很小的事也都經過深思熟慮的,從不輕率。用他的話說,是要按規矩來的。那麼今天說出這話,一定是有道理的了。
炳老大在一邊,笑著說:“立春少爺,那我今晚上可要來嚐嚐你燒的河豚了!”
這位炳老大三十多歲,長得矮墩壯實,紫紅臉膛,是這一帶江邊最出色的弄船捉魚好手。碰到大風暴浪,別的船家不敢出港,可隻要找到炳老大,照樣江南江北來往自如。據說他還練就一雙夜貓子眼,就是在夜裏也能看到魚在哪兒,一網撒出,從沒落空。
從他老爹起就常年為春江菜館送魚了,屈指算來這一份交往已經有不少年頭了,尤其是河豚,他送來的河豚總是又大又鮮活。
立春有些不好意思:“炳大伯,我可不一定燒得好!”炳老大說:“放心吧,有你舅舅這樣的師傅教著,沒問題,說不定,比你舅舅燒得更棒呢!”
送走了炳老大,舅甥倆關上門在院子裏擺開攤子,開始動手了。以往,總是立春站在一邊看,這一看,從看得有趣到看出門道,已看了六七年了,今天調了位,是湯潤東背著手站在一邊看,由立春來動手了。
原來,燒河豚頭一個規矩,就是不管燒多少河豚,不管多煩多累,自始至終,整個過程隻準一人動手,絕不準第二者染指,一包到底,不準中途換人,為的是專心致誌一心一意實行全方位鐵的賁任承包製。
你看立春此刻手持一柄薄薄的小刀,麵前攤著幾張裱青紙,他現在要做的是第一道工序一一剖河豚。河豚身上可吃的是魚皮、背上兩塊肉和魚肝、魚籽,其餘的都必須去掉。他將那一條條河豚整整齊齊地排成幾隊,像是要讓它們去上操一樣。這是為了數目清楚,一目了然。先剜出魚眼,將珍珠樣的魚眼一對一對地端放在一張裱青紙上。然後剖肚,那動作輕柔小 心如同繡花樣,為的是不碰破肝、籽上的薄膜,再依次取出肝、籽、肚腸,按類分別放在一張張裱青紙上,也都是排隊檢閱一樣排列著。最後是剝皮,剔下脊上兩塊肉。
這時,得一一清點,也就是說,共二十條河豚,必得點到有二十對眼、二十個肝、二十塊籽,萬萬不能缺漏,若有缺漏就說明混雜到肉、皮中,或拋遺在別處了,那可要釀成禍端,是絕對不能容許的。
漂洗魚皮魚肉,須有極大的耐心,浸、漂、洗反複幾遍,這就是舅舅常說的“拚死吃河豚”了。直至不見一點血痕血絲,方算大功告成。洗河豚的水不可隨便亂倒,立春按規矩在後院挖了一個小坑,倒入掩上土,這院子裏是不見蒜蔥及瓜菜的,但一叢叢時令鮮花卻開得燦燦的。
現在要入鍋燒了。立春望望舅舅,隻見他背著手,分明是挺有興趣地在賞玩那一簇剛開的黃月季,似乎對立春做的事置若罔聞,這倒使立春心裏踏實了,因為這說明,自己做的,都令他十分滿意。
立春把灶火弄得旺旺的,待到鍋中的豬油燒得冒煙“蓬”的一聲騰起一鍋藍火的瞬間,疾快地將河豚肝倒入,頓時火滅,香氣彌漫整個屋子,從瓦縫裏往外直冒,這可比任何:“告都具誘惑力,路人聞到,此時便拿定了主意,今晚可一定得到春江菜館去吃河豚!
魚肝在沸油中炸了足有半個時辰,這一招十分要緊,魚肝劇毒,唯有髙溫能解,魚肝之濃香,也唯有高溫才能釋放。等到那香氣幾乎飄出去有半個城了,再將魚皮倒入。又炸了半個時 辰,再放進魚肉,用猛火,燒得滿鍋沸起達一個時辰後,再用文火去煨。至於河豚籽,則要更長時間燉燒,故又放在另一鍋子裏。
那些用過的裱青紙,此時早已塞進灶膛,那把刀則用堿水浸泡過,再放到灶火中燎上片刻,還要放到鍋蓋上熏蒸。燒了兩個時辰後,立春撐起事先準備好的雨傘,胃開鍋蓋,這傘恰好罩住了熱氣蒸騰的鍋子,為的是不讓屋頂的蛛網堂塵掉落鍋中。據說蜘蛛一類小蟲聞到河豚氣味,也會奮不顧身撲進鍋裏,來個“拚死吃河豚”,而河豚肉萬萬不能沾上這些髒物。
立春拿一雙竹筷將鍋中魚肉輕輕翻撥一遍,加上各種調料,隨手又將這雙筷塞人灶膛。
這一切都是燒河豚的規矩,是舅舅講了多少遍,立春看了多少次的規矩。立春明白,這些規矩是千百年來,人彳門用生命作為代價總結出來的。
到了下午三點多時,湯潤東開口說話了:“立春,你打算什麼時候開鍋?”
立春想了想,說:“舅,現在就開鍋。”開鍋時間必須恰到好處。若燒得稍久,河豚肉老了,散了,失去了應有的鮮、香、嫩;若燒得工夫不到,倒不在乎不熟不爛,而是有毒。
因此,燒河豚的又一規矩就是,開鍋後,主廚者必、須自己先嚐,塊,而且是當著眾食客的麵,泰然地吃下去,然後坐下來與大家拉拉嗑,喝一杯茶,半個時辰之後,眼睜掙地看著,依然是談笑風生,神色自若,那麼才能盛給客人彳門吃。也就是說,燒河豚的人,先要用自己的生命來驗證自己的技藝!
但是在春江菜館,這一道程序就大可不必了,因為小城人都知道,湯家已經四代沒出過差錯,他們家有袓傳的絕招,湯潤東在燒河豚上有“半仙”之稱,可確保燒的河豚沒有毒!
湯家的絕招是什麼?是用鼻子聞。隻需用鼻子一聞,就知道這河豚肉中有毒無毒,是什麼毒。前不久,湯潤東到離小城四十裏的木錦鎮上去有事,走過一家小飯館門口,聞到那香味,便站下了。原來這家小飯館的一鍋河豚剛開鍋,湯潤東舉步跨進門,就拱手道:“諸位,請且慢吃河豚!”當時已經有人對準麵前的碗要伸筷了,乍一驚,倒也停住了,那小老板並不認識湯潤東,有些不悅:“你,你要做啥?”
“我想買下你鍋裏的河豚,連同這幾位客人沒吃過的。”客人中有認識湯潤東的,告訴那小老板:“這是城裏春江菜館的湯先生。”這一說,那精明的小老板心頭一凜,不敢怠慢,趕緊答應:“啊,是,是湯先生,好說好說。”當即就將那幾位客人的河豚碗收了回去。
來到裏間,湯潤東方對那小老板說:“你今天這鍋河豚不能賣了。”“為啥?”
“河豚血沒有洗淨。”
“可我燒好後,也嚐了一塊,沒什麼事嘛。”“你此刻是否感到有些口幹舌燥?”
小老板一愣,仔細一咂嘴,不禁頭發根也豎起來了:“不好,是有些燒口,湯先生,快救我,快救我!”
湯潤東說:“你隻嚐了一塊,估計無大事,那幾位客人若是將那一碗吃下去,可就不得了啦!”說罷揚長而去。
此事還是小老板自己說出來的。反正,他以後再也不打算燒河豚了。而湯潤東則被人們認定,他在燒河豚上,確有“半仙”之能。
不過,這一絕招至今還沒傳給立春。舅舅說,得先將正經的燒河豚規矩紮紮實實學好,因為就是要傳,也得等燒了三年河豚,熟諳河豚的氣味之後再傳。
據說,那是用河豚的籽、血、肝、眼睛諸毒物燒灰存性,與幾味中藥混摻,然後在頭上某一穴位灸熏,若幹天之後,鼻子就好像另開了一竅,便能聞出有毒無毒的區別來了。但到底是否這樣,立春從來沒問過,他隻是相信,假如是真的,到時候,舅舅自然會傳給他的。
既然,此刻湯潤東沒有明確表態,隻是讓立春說了算,那麼立春現在燒的這一鍋河豚到底能否吃,還有點兒難說。
可是,正當立春打算揭開鍋,去嚐一塊時,卻被舅舅攔住了。舅舅搶上一步,揭開鍋蓋,揀了一塊,就準備送進嘴裏去。立春急了:“舅舅,這不合規矩!”
“是的,按規矩是該主廚者先嚐,但我們湯家的規矩,第一回燒河豚的人,該教他的人先嚐。我頭一回燒河豚時,就是你外公嚐的。現在,你再想一想,這河豚可以吃了嗎?”
立春飛快地在腦子裏將自己剛才一道道的程序又琢磨了—遍,毅然說道:“可以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