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舅舅笑著點點頭,將那塊河豚塞進了嘴裏。

就在這時候,原先掩著的店堂門被推開了,進來的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婦女,身穿淺青色布衫,梳一個髻,綴一朵小小白絨花,丹鳳眼,很是精神,帶著江南口音:“湯先生,立春,你們在燒河豚,我給你們送粉皮來了。”

“啊,是劉姨!”舅甥倆一起迎了出來。劉姨是江南人,卻嫁給從小城出去在江南做工的一位年輕人。兩年前,她丈夫死了,她便來到丈夫的老家,憑著她做桂花酒釀和綠豆粉皮的手藝,奉養病弱在床的婆母。後來婆母死了,便隻有她孤身一人。

劉姨做的粉皮晶瑩薄韌,別說吃了,就是夾在筷上,透亮顫動,光看著就是一種享受,春江菜館有幾隻菜,如“蟹黃炒粉皮”、“蝦仁粉皮湯”、“冷拌翡翠片”,是少不了劉姨的粉皮的。

“我還帶了一缽剛熟的酒釀給你們。快來吃吧!”雖然湯潤東不吃酒,卻偏愛吃酒釀,他從來也不肯明說,但劉姨卻似乎深知這一點。

“今天的河豚是立春燒的。”湯潤東笑著說。“啊呀,立春,那該向你賀喜呀。來,讓我嚐一嚐!”注意,說這話可不是嘴饞,而是一種最大的信賴!難怪立春要感激地說:“謝謝了,劉姨!”立春喜歡這位爽朗麻利而又熱情的劉姨,她時常來幫舅甥倆縫縫洗洗,包括兩人的襪子,也總是由她做。這在舅母前年於兵亂中得急病去世後,真不啻是雪中送炭。

可別看她平日裏那麼溫柔可親,有時候卻也厲害得出奇。有一回,警備隊的一個排長到春江菜館來,吃飽喝足了,便借酒勁耍起刁蠻來,對前來結賬要錢的立春說:“老子沒帶錢,就帶了一把槍!”說罷,拔出一支駁殼槍,往桌上一拍,“你要,就拿去吧!”

湯潤東一見,趕緊過來把立春拉到身後,賠著笑說:“老總別開玩笑,我們怎麼敢拿你的槍呢?這樣吧,酒錢就先掛在賬上,以後再說吧。”這本是給他一個體麵的下台階,可這家夥偏偏不領這份情:“什麼,還要掛在賬上?不行,今天,我就用這槍跟你們結清!”

恰好這一天,劉姨來這幫忙,聞聲便從廚房裏出來了。她往那排長跟前一站,冷笑一聲:“行啊,結清就結清。不過,這一頓酒菜值不了這麼多哇。”說著,拿起那支駁殼槍,似乎很隨意地一拉一推,一擰一拔,“哢嗒”一聲,將一個東西捏在手心裏,再將那槍往桌上一扔:“好了,就隻要這一件小東西,足夠抵酒菜錢了,其餘的還給你!”

那個排長一看她的手心裏,頓時傻了眼,原來是這駁殼槍上的撞針。她剛才那麼三兩下,竟然就亳不費事地將那撞針卸了下來。這槍沒了撞針,還不是廢鐵一塊,連嚇人都不能嚇了。那家夥曉得碰上了克星,連忙作揖求饒:“老板娘,別當真別當真,我剛才是開開玩笑的,這就付錢,這就付……”

弄得立春在旁忍不住要笑,而湯潤東呢,卻紅著臉,十分尷搶。因為這排長無意中說的“老板娘”,觸到了他的心病。

先前,也曾有人自告奮勇去擔當大媒的角色,為湯潤東向劉姨提親。這位媒人不是別人,就是聚豐源的老板謝仲昆,也不知他是怎麼說的,反正一開口,就被她婉言推卻了。這事弄

得湯潤東好些日子沮喪不已,見了劉姨,總不免有些局促不安。可劉姨卻十分坦然依舊跟往日一樣,照常來幫傲這做那,一點也不見夕卜。

她心裏到底是什麼主意,謝仲昆說,這個女人有點摸不透,而湯潤東則說,恐怕她是嫌我不如她先前的那個人。

那麼,劉姨原先的那個人到底什麼樣,立春很想知道,可是劉姨從來也不曾講過。

“這河豚是炳老大送來的吧?”劉姨似乎不經意地問。“是的。”立春說,“他還說,晚上來吃我燒的河豚呢。”“噢,”劉姨說,“晚上你們一定很忙,我來幫幫你們。”“那是最好不過了。”湯潤東說。

初春,江上常常有霧,早晨,才漸漸散盡。可已到了日上三竿時分,卻還沒見炳老大送魚來。這在過去,是從沒有的事。因為炳老大也知道,河豚連洗帶燒,起碼得大半天,所以,就是有霧,他也總是沾著滿頭的霧水,天不亮就把魚送上門來的,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

“會不會咋晚上在咱們這兒多喝了幾杯,醉了還沒醒?”“不會的,他的酒量是沒有底的,斤把二斤酒根本醉不了他。”

“舅舅,我到江邊去看看,也許在半路上會碰見他的。”立春拎了一隻頗大的籃子,往南門走去。就在合興茶館門口,卻碰上了謝仲昆。

“謝大伯,您早!”

“立春,”謝仲昆的手中呼啦啦地轉著三個雪亮的大鐵球,另一隻手中則端著一隻細花紋的白銅水煙壺,“我正想問你一句話呢!”

聽謝仲昆的口氣,硬邦邦有些狠,立春不由一怔。

這個謝仲昆,在小城也算得上一個人物,家中開了一X酒樓,可算小城最大的菜館子了,又有一個釀造坊,年輕時候是個浪蕩公子,不務正業,學了幾手拳腳,到處惹是生非,還拜了老頭子,入了幫會。三十歲上,他老子病倒,臨終前一番涕淚交加的遺訓,使他幡然悔悟,從此改弦易轍,認真經營老人留下的產業,不過,那江湖氣改不了,收了不少徒弟,自己倒成了幫會的老頭子。他很怪,國民黨縣長當初曾上門請他出來做商會會長,他不肯。日本人來了,也請他出來做商會會長,他也不肯,他還將日本人送來的委任狀搓成紙撚子燃水煙。曰本人一怒之下,把他抓進魁星閣,可沒料到,竟惹得上上下下許多人來幫忙說情。於是,日本人便又將他放了出來。不過,在裏麵大概也吃了些苦頭,出來後便有所收斂,不再那麼無所忌憚了。

這是個亦正亦邪的人物,他跟湯潤東同年生,可能還小幾個月,又曾在一個私塾裏讀過書,可兩人之間,一直處於一種似友又非友,似敵又非敵,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湯潤東看不慣他那種盛氣淩人的、渾身的江湖味,不過從不流於言表。謝仲昆不喜歡湯潤東循規蹈矩的老夫子氣,並亳不隱諱地常常當麵嘲弄。

湯潤東的腳從不採進謝仲昆的聚豐源菜館門檻,可是燒河豚卻籲囑立春,一定要去買謝記釀坊的三伏醬油。

謝仲昆時不時要不請自來,昂昂然地踱進春江菜館去坐坐。然後,旁若無人地對湯潤東烹製的時新菜肴評頭論足,橫加貶責一番。反正,在他嘴裏,春江菜館的菜比不上他聚豐源的,隻有河豚除外。

謝仲昆自己也能燒幾樣河豚菜,可是他的聚豐源菜譜上那隻“生炒河豚片”,竟然一連三年之中,沒有一個人點過,這實在太損他的麵子了。他一氣之下,就把菜譜中的河豚菜全部抹掉,連自己要吃河豚,也到春江菜館去。

湯潤東知道謝仲昆好吃河豚皮,因此,總是揀大的河豚皮留著,待他來後,也不跟他多搭訕,隻是叫立春端一盆油燜河豚皮,讓他一個人去獨享。

然而,近來好些日子了,他卻一直沒來吃河豚。今天一碰上立春,又是這般口氣,到底是怎麼回事?

“謝大伯,什麼話,請說吧!”立春也並不畏懼他。“你舅舅什麼時候跟魁星閣裏陸戰隊的官兒好上了?”“什麼?”立春一聽這話,有些火了,“哪來這事兒,我們壓根兒就不認識什麼陸戰隊的官兒!”

“嘿,別以為我不知道!”謝仲昆冷笑一聲,“我的耳目多著呢。我問你,這幾天,那個天天晚上到你們菜館去的,舞浙瑁眼鏡,穿灰長衫的人是誰?”

這幾天,確實有這麼一位客人,到晚上六七點時,就來了。戴一副玳瑁眼鏡,稍胖,約三十多歲年紀,喜歡揀僻靜的角落裏坐下,點上幾樣河豚菜,認認真真地品嚐,舉止有一種異

樣的沉靜,又像是有些拘謹。每次點菜時,總要點一隻“生拌河豚片”,這是將生河豚肉削成彳艮薄的薄片,不經烹燒,隻用甜醬蒜泥醋薑等蘸著吃,味道嫩滑鮮。但因為是生河豚肉,不管怎樣洗漂,人口總帶有些麻,這是微量中毒的表現,雖不礙事,卻叫人心驚,因此縱然在春江菜館,吃的人也極少,然而他每來必點此菜,且吃得津津有味。

立春也曾注意到這位客人。聽那口音,是北方人,可好吃生魚的口味,又像是南麵靠海的地方的。他從不跟別人多話,獨來獨往,立春以為他是夕卜地來的客商。而舅舅則說,這個人恐怕是有來曆的,至少是個吃河豚的行家。“他怎麼會是日本人呢?”

謝仲昆見立春愣怔的樣子,知道這個孩子是不會裝假的。

“告訴你吧,他是魁星閣裏陸戰隊新調來的軍官,名叫沼田太郞,軍銜跟那個野阪一樣大呢!”謝仲昆又加上一句,“這是我在警備隊的徒弟說的,還會有假嗎?”

可是,立春仍然不肯相信,因為這個人說得一口流利的北方話,而且一舉一動都斯斯文文的,每回立春給他上菜時,他總是彬彬有禮,低聲道一聲:“謝謝!”付錢時,也很爽快,立春對他還很有好感呢。

“回去帶個口信給你舅,別跟那日本人打得這麼熱乎,小心,我不認他這個兄弟!”謝仲昆蠻橫地丟下這句話,就嘩啦啦―著鐵球,昂然而去,氣得立春站在那兒幹瞪著眼,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可是,立春也知道,這個人橫雖橫,倒是很少說假話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立春就這麼一路琢磨著,不知不覺走了約摸半個多時辰,前麵巳隱隱看到江堤了,也許是大霧剛散的緣故,周圍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寧靜,隻要穿過一片桑樹林,就能爬上江堤,看到泊在堤下的船了。然而,剛進桑樹林中的小路,立春就被人攔住了。那是警備隊的陸癩子。“站住!幹什麼去?”

“陸班長,我是去買河豚呀!”立春指指拎著的空籃子。“還買河豚呢,炳老大出事了!”

“出事,出什麼事了?”立春心頭一緊,昨晚上炳老大特地進城到春江菜館來吃立春頭一回燒的河豚,吃得那麼高興,正好劉姨也到菜館來幫忙,便請他用船到沙河鎮去裝二百斤綠豆,他還一口答應了,怎麼此刻卻出了事呢?

“炳老大趁著大霧半夜裏帶人從江南過來,闖封鎖線,被陸戰隊的巡邏艇發現了!”

從去年開始,日本人便在長江裏設了封鎖線,在江中央有大小巡邏艇十幾艘,日夜穿梭來往,凡是從江北到江南,江南到江北的船都要有特別通行證。藥品、鋼材、煤油等幾百種東西都屬禁運物品,一旦查到,連船帶人一古腦兒扣起來。一到晚上,就封江,看到一塊木板漂在江麵上,也用機槍掃個稀巴爛才肯罷休。至於打魚的船,是劃定區域的,誰要超過界線,就是一頓機槍。陸戰隊的日本兵槍法十分厲害,第一槍,碎地把船上的鍋子打爛,第二槍就對準船上人的腦袋了。

“這家夥,吃了豹子膽了,他使船的本事再好,能跑得過陸戰隊的快艇嗎?”陸癩子絮絮叨叨地說。

“陸班長,他現在人呢?”立春關切地問。“馬上要用汽車押進城了,你快點走吧!”“能讓我去看一看嗎?”

“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小心被野阪撞上了,一刀劈你兩半!”

正說著這話,警備隊幾個士兵端著槍快步跑了過來,陸癩子趕緊將立春拉到身後去。接著,便看到一個瘦瘦的,留著分頭的中年人,肩上帶著血跡,兩手反綁,由幾個陸戰隊的曰本兵押著走向停在大路上的汽車。

“瞧見了吧,那人就是炳老大從江南帶過來的,也不知是個什麼角色,這一回可倒了黴了。”陸癩子小聲對立春嘀咕。

後麵就是炳老大,兩臂綁得結結實實的,被兩個陸戰隊的曰本兵推搡著走過來了。他的額角上在流血,但是他那雙慣於瞅透浪底遊魚的眼睛,卻一眼瞥見了陸癩子身後的立春,便掙紮著站下了,喊道:“立春少爺,你是送河豚錢來的吧,我這會兒正用得著哪!”

立春先是一愣,隨即他便意識到,炳老大話中有話,因為他知道,炳老大從來不計較魚錢的多少,而他們家買魚也從來都是現買現付的,怎麼會欠他的錢,難道炳老大是找茬子跟自己說話?

立春心中一動,急忙應道:“是的,是的,我是送咋天的魚錢來的。”說著掏出口袋中的錢,徑直向炳老大身邊跑去。可是 沒等他靠近炳老大,就被日本兵一隻強有力的手攔住了:“你的,不許過來!”

炳老大說:“太君,那可是,我的錢!”曰本兵“唔”的一聲,一把奪過立春手中的錢,沒好氣地往地上一甩,那鈔票正好散落在炳老大跟前,立春忙跑過去,蹲下撿錢,就在這時,聽得炳老大輕輕說了一句話:“告訴你舅母,她江南大哥病了,要趕快找大夫!”

立春一震,一抬頭,看到炳老大的眼睛也正望著他,那眼神似乎在說:記住,記住!可是沒等他再說第二句話,他就被兩個曰本兵推著走了。立春心急慌忙地撿著鈔票,正要去撿最後一張時,手卻被一隻大皮靴採住了,隨即又是一腳,踢在他的腰間。這一腳好狠,踢得他在地上滾了幾滾,痛得半晌才透過一口氣來,隻見眼前站著一個日本人。“你的,什麼的幹活?”

這個日本人,臉上一條刀疤從左下巴斜拉向右眼角,使得他的臉像是勞成兩半後湊合起來的,偏偏沒湊得準,上半個跟下半個錯了位,不管怎麼看,都是那麼醜陋。“你的,跟他同夥?”

立春心裏抨'呼跳著掙紮著站了起來,說:“不,我是來買魚的,付魚錢的。”

陸癩子過來嬉皮笑臉地直彎腰:“太君,這個孩子不是壞人,良民的,大大的。”“你的,認識?”

“是的,他是城裏春江菜館的小老板,會燒河豚,他是來買 河豚的!”

“他的,燒河豚?”那日本人似乎壓根兒不相信,搖搖頭,一瞪眼,“唔,你的胡說!”

陸癩子瞼都嚇白了,因為跟前的這個日本軍官不是別人,正是陸戰隊的中隊長野阪,別說他殺人不眨眼,他壓根兒就是把殺人當作一件趣事一種消遣。有一回,抓到三個偷運銅材的船夫,他叫他們一字並排跪在船舷邊,一刀揮去,齊嶄嶄砍掉三個腦袋。

幾天前,陸戰隊的巡邏艇無緣無故將一艘船撞翻了,船上一家五口全在江中撲騰,這家夥拿過士兵手中的步槍,用一隻手舉著,等落水人一冒出頭就是一槍,像打氣球一樣,江上泛著五朵老大的血花。那天,陸癩子也正好在這艇上,看得頭皮根直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