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會兒他再也不敢多話了,趕緊縮著脖子,躲到旁邊去了。
野阪“刷”地將腰間的長刀抽出了一半:“不老實,死拉死拉!”
立春此刻真想撲上去咬他一口,反正是豁出去了,可就在這時候,大步地過來了又一個日本軍官,他往立春和野阪之間一站,嘰裏咕嚕地說了幾句話,這話可真靈了,野阪那拔出來的刀“錚”地歸了鞘,還例開嘴笑了,過來拍拍立春的肩:“你的,真的燒河豚!好的,我的米西、米西河豚,要大大的!”說罷,徑自走了。
方才來的那位軍官轉過身來了,立春這時才認出,這不是外人,正是近幾日常來春江菜館吃河豚的那位戴訊瑁眼鏡,穿灰色長衫的先生,不過,他現在頭戴戰鬥帽,穿一身陸戰隊的軍官服。
原來他當真是一個日本人,一個日本軍官!看樣子,他剛才是向野阪作了證明,同時也介紹了立春燒河豚的手藝。有了他這幾句話,野阪馬上就消除了猜疑,還引發了想吃河豚的饞念,當然就毫不猶豫地放了立春。
“立春少爺,別害怕,沒事了!”他溫和地笑著,似乎還帶些歉疚,“不過,今天的河豚,你得到別處去買了。”
立春站在那兒,竟然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實在不知道是不是該說一聲“謝謝”。
突然,前麵的隊伍出現了騷動,那些士兵咋呼著,拉動著槍栓,紛紛往桑林裏追去。原來是炳老大冷不防用肩膀撞倒了—個日本兵,猛地就躥進了桑樹林。
追趕的人在桑樹林裏沒頭沒腦地亂鑽,根本就無法開槍。眼看炳老大身子一縱,已經躍上江堤,隻要再一躍,就可以跳進江裏,憑他的水性,即使綁著兩手,一個猛子泅出去十幾丈是沒問題的。
可就在他的身影毫無遮掩地像一個清晰的剪影出現在江堤上的一刹那,“砰”的一聲槍響,他搖晃了一下,竟一頭栽在江堤上了。原來是那個野阪,他早已舉著手槍,等候著這一最佳捕殺時機的到來。
這一切,立春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眼裏頓時湧出了淚水。
湯潤東聽完了立春今天上午的這些遭遇,半晌沒有說一句話。
“舅,炳老大應該知道我舅母早已去世了,他怎麼會說那樣的話呢?”
“我在想,他其實是指的另外一個人,隻是當時不能說出那個人的名字。”
“另外一個人,誰?”
“一個女人,跟我彳門家很親近的女人。”“莫非他指的劉姨?”立春恍然醒悟了。謝仲昆幫湯潤東去向劉姨說媒,是許多人都知道的事,雖說沒有成功,但她確實是跟他們舅甥倆十分親近的人。還有,劉姨是江南人,當然有在江南的大哥了。“炳老大在那種節骨眼上,特意要我傳這句話,難道這句話中還有別的意思?”立春沉吟著。
“唔,如果是她,那麼她跟炳老大都是那邊的人了。”湯潤東似乎自語道。“哪邊的人?”
“這一時半刻難說得清,看來這事十分要緊,你就快去劉姨家跑一遭,記住,要先試問一下再說。”立春點點頭:“舅,我會的。”
劉姨正在家中忙著燙粉皮,看到立春進來,便抹著手上的水問:“立春,瞧你急匆匆的,有什麼事嗎?”
“劉姨,炳老大死了!”立春劈頭就說。“啊!”劉姨瞼上果然頓時變了色,聲音顫抖,“你聽誰說的?”
“我親眼見到的!”立春就把在江邊看到的一切說了一遍。
“這個該死的野阪!”劉姨咬著牙道。
立春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裏閃著淚星,很顯然,她跟炳老大不是一般的認識。
“炳老大對我講了一句話,要我告訴舅母,她江南的大哥病了,要趕快找大夫,劉姨,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立春緊盯著劉姨的眼睛。
劉姨一怔,隔了一會,卻反問:“是你舅叫你來告訴我的?”“是的。”現在,立春確信無疑,舅舅的猜測是對的。“我明白了,你舅,他是個好人,立春,謝謝你了。”說罷,她便十分麻利地熄了灶火,收拾好燙粉皮的銅瓢勺子,撣撣身上的煙灰,“我得出去一下。”“是去找大夫?”
劉姨意味深長地點點頭:“是的,記住,這事,誰也不能告訴!”
立春發現,這時候的劉姨臉色嚴峻得仿佛已經換了另外一個人。
立春使勁點點頭。
這天傍晚,春江菜館沒有往日生意忙,原因很簡單,沒有燒河豚,老客來問起什麼緣故,湯潤東淡淡一笑:“每日裏燒河豚,有些累,暫歇一天。”才到天黑時,店堂裏便空蕩蕩的了。正在立春上排板子門,準備打烊時,卻又來了一位客。“立春少爺,今天這麼早就關門了?”來客和顏悅色地問。可立春見了這位來客,卻有些慌,有些窘,有些手忙腳亂,愣了一下,方答道:“今天,沒有燒河豚。”
“唔,我明白了。”來客並沒有要走的意思。湯潤東聞聲出來,他一下子就認出來了:“是沼田先生吧,請裏麵坐。”
來客正是沼田,此時他又是一身灰禮帽灰長衫,產然一個中國人了。立春覺得不管怎麼說,他是幫了自己的大忙,應該有所表示,便沏了一杯茶,雙手端上。沼田立刻欠身:“謝謝。”“不,是該我們謝謝你,多虧先生在立春危險之際出言相助。”
“湯先生,那算不了什麼,我隻是據實證明一下罷了。說實話,我早就想跟湯先生交個朋友了。”沼田說得很是懇切。
湯潤東一聽,笑著搖搖頭:“這可實在不敢當了,我們是開菜館的,憑此手藝,糊口而已,先生能光臨小店。”
“湯先生,我說的是真心話,因為,家父也是開飯店的,所擅長的,跟湯先生是一樣的。”
“也是燒河豚的?”立春忍不住問道。“是的。不過製作方法跟你們不一樣。你們可聽說,我們東瀛之人,有吃魚生的嗜好?”
湯潤東點點頭:“這我知道,也就是吃生魚片,這在中華,也是傳統菜肴。司馬光就有伊魴絲獪肥的讚生魚片的詩句,蘇東坡一聽說吃生魚片,便未去先說饞涎垂。至於今日南方吃生猛海鮮,更是習以為常了。”
沼田歎道:“是啊,中華的飲食文化,實在是悠久深厚。家父開的料理店,以製作河豚魚生在東京頗為有名,我從小就愛吃河豚。可是我品嚐貴店的河豚後,便有大飽口福、大開眼界之感。你們烹製的河豚菜又是另一種風味,分明有一種博大精深的氣勢。譬如說,我們隻吃河豚背上兩塊肉,卻不曉得河豚的籽、肝、皮這些有毒部分烹製後如此美不可言。還有我們菜譜上的河豚菜,頂多不過三四種,可在你們手中竟可以燒出十多樣色香味全然不同的菜來,實在是一門高超的藝術啊!”“承蒙誇獎,我也早看出,先生你是一位行家。”“在你們麵前,可不敢妄稱行家兩字。我從小生於烹飪世家,後來進醫學院又學的是營養學,從軍前,雖做醫生,卻醉心於美食,所以對你們家的燒河豚技藝,實在佩服之至,忍不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來一啖為快了。”說到此,沼田望著湯潤東,鄭重其事地說,“湯先生,我有一個請求。”湯潤東忙說:“先生,請講。”
“若不嫌棄,能否收我這個學生,教我燒河豚菜,……”湯潤東沒想到這個日本人會有這樣的念頭,不由一怔,便搖著手,斷然說道:“使不得,使不得,湯某一個弱國之民,平庸百姓,哪有資格做長官你的師傅,這是萬萬不敢的!”
前麵湯潤東都以“先生”相稱,而這時卻一下改為“長官”,而且語氣也頓時變了。沼田當然聽出了這話的弦外之音,不由 得歎了一口氣:“我明白了,湯先生有為難之處,我不怪你,隻怪這場戰爭把我們擺到這樣濫搶的位置上,好吧,我決不勉強,但請相信,我是真心誠意的。”
湯潤東點點頭:“這,我清楚,很抱歉,今天不能用河豚來表示謝意了!”
沼田笑著說:“今天雖沒吃到河豚,可我們之間,畢竟多了不少了解,也是值得的啊!將來有一天,這場戰爭結束了我一定再來拜你為師!”
沼田一口喝幹了立春端給他的茶,就起身告辭了:“明天起,輪到我值星,得過些日子再來了。”
沼田走後,湯潤東坐在那裏,似乎心裏很不平靜,立春也很有感觸地說道:“舅,我覺得,他跟別的日本人不一樣。”
“嘿,想不到立春也會說出這樣聰明的話來!”突然,門口出現了一個黑塔般的人影,這一個個字從他嘴裏出來又冷又硬。
立春吃了一驚,抬頭看,不是別人,正是謝仲昆,他的瞼色鐵青,手中三個鐵球嘩啦啦地轉得瘋一般快,很顯然,他剛才是看到沼田從這裏走出去的。
湯潤東連忙起身招手:“仲昆兄,請裏邊坐!”“不,我不會進來的,恭喜你們舅甥倆,結交上一個有頭有臉的挺威風的新朋友啦!”湯潤東當然聽出這話中的敵意:“仲昆兄,你恐怕多心了吧,我們並沒有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別說得好聽,我問你們,那個日本人一趟趟來這兒幹什麼?”
立春可有些不服氣了:“他是來吃河豚的,誰不知道開飯店的規矩:店門朝南開,有錢要吃便進來!”
湯潤東卻仍是心平氣和:“仲昆兄,信不信由你。盡管他很客氣,可我們一刻也不曾忘記,他是個日本人!”
謝仲毘跨上一步:“可惜,他不曾到我店裏去,我也沒有你家那麼好的燒河豚的本事!”“這話什麼意思?”
“他若到我的店裏去,吃我燒的河豚,我就送他回老家去!”謝仲昆說完這話,頭一昂,就走了。
春雨,密密如織,滋潤而又帶著些涼意,門口的石板路被衝洗得青青白白的,街上的行人也不多。春江菜館的門虛掩著,立春正在店堂裏剖揀河豚,這是從魚市場上買來的,畢竟沒有往日炳老大送來的壯碩鮮活,湯潤東依然背著手,站在一邊看著。
突然,立春想起什麼:“舅,昨天你說,劉姨和炳老大都是那邊的人,是什麼意思?”
湯潤東沉吟了一下,大概是在想該如何解釋:“是一些不平常的人,是比我們強,也比謝仲昆強的人!”不知為何,說著此話時,他歎了一口氣。
“我明白了,是這個!”立春領悟了,對舅舅伸出了四隻指頭。
就在這時候,那虛掩的門“吱呀”一聲被輕輕推開,一個撐著舊紙傘,頭上又兜著一塊老藍布圍巾的人走了進來。“劉姨!”立春驚喜地叫道,真是說到曹操,曹操就到。“你們正在忙哪!”可以看得出,她的神色跟往常很不一樣,顯得心事重重的。“立春,你還記得昨天看到的那個跟炳老大一起被抓的人嗎?”
“當然記得,他約摸四十歲上下,留分頭,瘦高個兒,肩上有血跡,像是受了傷。”立春極力回憶著,又細細地把昨天看到的說了一遍。
“傷重不重?”
“看樣子,不很重。”立春想了一下,問,“劉姨,他就是你江南的大哥吧?”
劉姨點點頭:“可以這麼說吧。”“他現在怎麼樣了?”
“現在還不清楚,隻知道,他還活著,關在魁星閣裏。”“那怎麼辦呢?”立春關切地問。“我們得把他救出來!”劉姨毅然地說道。湯潤東聽了,吃驚不小:“這恐怕不容易吧,那裏麵地方很大,有陸戰隊,還有警備隊,你們……”“但是,他對我們,很重要!”“你是說,那位江南來的大哥?”立春有所領悟。劉姨信賴地望著立春,點點頭:“是的,現在,難就難在,不知道他關在魁星閣裏的什麼地方。”
“哎,劉姨,我有個辦法!”立春眼睛一亮,“我可以走一趟,打聽一下這些情況。”湯潤東失聲道:“立春,你!”
劉姨也驚疑地問:“你怎麼進去?”
“劉姨,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叫沼田的日本軍官嗎?他喜歡吃我們家的河豚,可他昨天說,這一星期裏他不能出來了,我隻要說給他送河豚去,不就可以進去了嗎?”
劉姨沉吟道:“這倒是個辦法,不過,立春,這很危險的!”“放心,我會沒事的。”
可湯潤東雙眉緊鎖,始終不發一言,劉姨知道他心中很有顧慮,是啊,讓一個孩子去闖那龍潭虎穴,怎麼放心呢。
“舅舅,讓我去試一試吧!”立春也明白舅舅的心思,便央求道。
湯潤東從劉姨眼中看到了一種冀望和焦慮,知道這事已經到了迫在眉睫的萬分緊要時刻,再也拖不得了,便說:“好吧,立春,可要手眼嘴靈活些。”
劉姨輕輕籲了一口氣,感激地望著湯潤東,摟過立春,叮囑道:“要多加小心,不要莽撞,隻要記住你看到的每一處地方就行了。”
下午,雨停了,小城的街上很是清靜,立春提著一隻帶蓋子的和合籃子,不緊不慢地來到了魁星閣前,文廟的大門口。
文廟,原是祭祀孔聖人的地方。別看小城小,可這文廟卻不小。大門外有一個大方池,叫外泮池,然後是一個石砌牌坊。進了大門,也有一個方池叫內泮池,裏麵的一層層的房子可多了,有大成門、大成殿、明倫堂、尊經樓,兩邊還有廡廊,魁星閣就食立在這一大堆房子中央。
這魁星閣,三層疊樓,鬥拱飛簷,雕花窗格,每根屋脊上有一排形狀奇異的琉璃怪獸,頂上豎一個大鐵葫蘆,是小城中最高建築物。聽舅舅講,這是明朝成化年間,小城的讀書郞,一榜中了三個進士。這三個進士為報謝小城的恩蔭,捐資建了這魁星閣。所以這魁星閣算是小城的第一名勝處了。
可現在,這魁星閣的窗子全用磚砌實了,隻剩幾個槍眼,變成了一個怪模怪樣的大碉堡,虎視眈眈地俯視著整個文廟以至大半座小城。它現在已經成了一個令小城人毛骨悚然的惡魔的象征了。
在文廟的門口,站著兩個警備隊士兵,吊兒郎當地挾著槍倚在門牆上,看到立春走近去,就豎眉瞪眼地喝道:“站住,幹什麼的?”
立春指了指籃子:“我是送東西的。”
“送東西?不行。皇軍有令,不是本部的人,誰都不準進去!”
“可我是送給陸戰隊的沼田太君的。”立春亳無畏懼地說。
“那也不行,誰知道你送的是什麼?”其中一個麻臉的凶狠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