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正在這時候,有一個人影在門口一晃,立春眼尖,立刻就喊道:“陸班長,陸班長!”那人聞聲回過身來,原來是陸癩子:“立春,你來做什麼?”
“我送河豚給沼田太君,可這兩位老總不讓我進去。”陸癩子大大咧咧地說:“得了,讓他進來吧,他是春江菜館裏的小老板,沼田太君常到他家去吃河豚,是他家的朋友,這,我知道!”
大概陸癩子的資格是要比這兩個守門的老一些,再加上他說得鑿鑿有據,這兩個家夥也就不再堅持了,說:“好吧,好吧,進去後快些出來,惹了事,我們可擔當不起!”
進得大門,是一座小石橋架在一個方池上,立春知道,這就是內泮池了,便問:“陸班長,這池裏的水是從哪來的?”陸癩子順口說道:“下麵有涵洞,跟外泮池通的嘛。”立春將此記在心頭,對陸癩子說:“陸班長,今天又虧了你幫忙。”陸癩子說:“這算不了什麼,都是鄉裏鄉親的,能幫說句話,就說句話嘛。”“什麼時候到我們家來吃河豚,我一定挑最大最壯的!”陸癩子聽了眉開眼笑:“好,好,我一定去。”過了石橋,他指點著說,“你往那邊一直走,到了大成殿後麵,就站在那兒等一會,找個人幫你通報一下,記住,別自個兒往裏麵亂闖。”“為什麼?”立春故意問道。
“你不知道,這裏麵可是有死規矩的,從大門口到這大成殿是我們警備隊住的地方,大成殿往裏麵是陸戰隊住的地方,―往後麵是魁星閣,聽說陸戰隊軍官住在裏麵,後麵的人可以到前麵來,前麵的人不準隨便往後麵去。就是我,至今也沒進過那魁星閣呢!記住了,我還有事,不陪你了!”說完,陸癩子顛著屁股走了。
立春提著籃子沿著廡廊走去,不時瞅一下旁邊那一間間屋子裏的動靜,隻見有的屋子裏在鬧哄哄—牌九,有的屋子裏則有幾個人蒙著被子睡大覺,還有一間是幾個夥夫在洗刷鍋碗。正是睡午覺的時候,一路上也沒碰到別人。前麵就是一座大殿,門敞開,有個兵坐在高門檻上打睦睡,口水流到大腿上,門上一塊匾歪掛著,依稀可見三個字“大成殿”。
立春輕手輕腳地穿過殿房甬道,到了裏麵一進。這裏後麵也有一個殿,稍小一些,在院子中央立著塊石碑,這裏的氣氛就不一樣了,殿門口圍著沙袋包,上麵擱著機槍,還有一個日本大兵扛著帶剌刀的槍,像機器人一樣,從左往右,又從右往左,來回地巡行。
按說,這時,立春就該向他打個招呼,央他去向沼田通報一下,可是,若沼田一出來,那麼立春也許就隻能到此為止,不能再往裏麵去了,而牢房在哪」,至今還沒有弄清楚呢,所以,立春便把身影掩在拐角後麵,仔細注視那日本兵。
瞧了不一會,瞧出名堂來了!那個日本大兵走到牆角跟前,總要拐向甬道,再走幾步,然後來一個標準的向後轉,而在行進時,他的臉一直向前,連眼珠子也不轉一下。立春估算了一下,若是趁他拐進甬道時溜過這院子,恐怕來不及,於是便默默地在心中數著,看準日本兵一拐進甬道時,立刻幾個大步,利索地躥到了院子中央的石碑後麵。剛躲好,日本兵便從甬道裏出來了。待日本兵再一次拐進甫道時,立春又是幾大步,便溜到對麵的小門口了。
出了這門口,又是一進院子,那魁星閣就赫然矗立在這裏。不過,它現在已弄得麵目全非了,立春艮就瞅見在閣北麵,有一間屋孤零零的,但很結實,裝著鐵板小門,門口還有一個曰本兵木樁樣地站崗,莫非那就是關人的地方?
正在狐疑不定的時候,卻看見鐵門嘩地開了,從裏麵走出一個穿白褂子戴口罩,拎著一隻塗紅白十字的皮箱的人。看那模樣像是個大夫,還有一個日本軍官,不是別人,正是那沼田。他們一出來,就示意站崗的把鐵門關上,加上了一把大鐵鎖,然後徑自進了魁星閣。立春一見,心枰枰直跳起來,看這樣子,他們是給關在裏麵的人看病治傷的。那麼,那個從江南過來受了傷的“大哥”十有八九就關在這地方了。就在這時候,卻聽得腦後一聲吼:八格牙魯!
立春回頭一看,不禁心頭一震,原來是最不願見到的那個野阪,不過,他此刻隻穿一件白襯衫,光著腦袋,雙手叉著腰,也不知什麼時候,來到自己身後的。
“你的,什麼的幹活?”但他馬上就認出來了,“噢,你的,燒河豚的,小老板!”
立春立刻接上茬:“是的,太君,我是送河豚來的!”“河豚?”野阪頓時來了興致,一手揭開那籃蓋,一吸鼻子,便如醉了一般,渾身舒坦,“啊,香,大大的香!”他伸手就到罐子中拈了一塊,剛要往嘴裏填時,突然,他又停住了,眼睛一眨不泛地盯著立春,像是要看穿立春的心思,盯了一會,沒看出什麼破綻,就將手中的河豚命令式地遞給立春:“你的,米西!”立春很坦然地將那塊河豚吃了,並又到罐子裏揀了一塊大嚼起來,這一來,野阪忍不住了,便也拈了一塊填進口中。這一吃不要緊,滿頰生香,鮮美無比,不由得直咂起嘴來:“啊,好,大大的好!”
立春說:“這是送給沼田太君的,他常去我們店裏吃河豚!”野阪一聽此話,很不樂意地咕嚕了一句什麼日本話,瞪著 眼指著自己說:“我的,也要去的!”然後,不由分說地一把搶過那籃子“這個,我的米西!”徑自就往魁星閣後麵走去。
立春一看,趁勢追上去:“太君,籃子,我的籃子!”借此機會,可以跟著到後麵去看個仔細了。
可就在此時,卻有一個人攔住了他,抬頭一看,原來是沼田,大概他是聽到聲音出來的。他驚訝地問:“你,怎麼跑到這兒來的?”
立春趕緊說:“沼田先生,聽說你這幾天沒空出來,我是給你送河豚來的。可是,剛才給野阪太君拿走了,還將我的籃子也帶走了。”
沼田似乎並不介意,反倒安慰說:“謝謝你和你舅舅的一片心意。既然野阪太君喜歡,就讓他拿走好了,回頭我賠你籃子錢。不過,這地方,你還是少來為妙,我這就派人送你出去,好嗎?”
立春遲疑了一下,望著野阪已經消失了的背影,不好再堅持了,便將這院子中的情景狠狠地再瞅上幾眼,並使勁地記在心中。因為他知道,劉姨還在等著他的消息呢。
這天夜裏,黑沉沉的,沒有星光,到半夜之後,又刮起了春天少見的大風,就在這時候,小城許多人被一陣槍聲驚醒,仔細聽去,那槍聲如炒豆一般,是從東門方向傳來的。隨即,石板街上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人膽大,披衣從門縫裏看,見一隊隊陸戰隊和警備隊的兵拿著槍如一陣風樣向東門奔去,並聽得喊:“快,東門警察局被襲,趕快救援!”
這腳步聲過去後一會兒,卻又聽得魁星閣那邊響起了槍聲,那槍聲清脆短促,因為是在魁星閣裏響起的,便格外叫人心驚了。於是,便又聽到剛向東門去的陸戰隊和警備隊又火急火燎地趕了回來,不過,這一回腳步聲可是又慌又亂了。陸戰隊的曰本兵們鐵著臉,一聲不杭,警備隊卻耐不住要咋呼幾聲:“該死的,快點,新四軍,打進魁星閣了!,“媽的,我們中了調虎離山計了!”“少廢話,還不知道來了多少人呢!”在春江菜館裏的舅甥倆,當然是一夜沒合眼,他們心中有數,是劉姨他們的人在動手了。
昨天,立春從魁星閣出來,一到家,劉姨已經在等著了,她聽立春將看到的聽到的說了一遍後,又讓立春畫了一張圖。在旁站著的湯潤東不由擔憂地說:“光憑這些,恐怕還不行吧?還有那魁星閣上和魁星閣後麵的情況究竟如何,還不清楚哪!”立春想了想,說:“能不能讓我明天想法再去一趟?“劉姨搖搖頭:“不,來不及了,這事是有些棘手,可已經不能再等了,眼下,日本人還不十分清楚他們抓到的是什麼樣的人,一旦知道了,想救也救不成了。湯先生,立春,你們已經盡力了,下麵的事就是我們應該做的了。”
臨走的時候,立春追上幾步,問:“劉姨,你也要去嗎?”劉姨轉過頭,正好碰上了湯潤東那滿懷關切的目光,便笑著說:“放心吧,我會沒事的。”
那麼,劉姨到底去了沒有,他們成功了嗎?這正是舅甥倆 牽掛得心頭發抖發痛的事。
天亮了,但是,石板街上卻仍然如死一般的寂靜,城門沒有開,所有的店也都緊閉著門,不時一陣陣沉重的腳步聲在石板街上碾過,那是陸戰隊和警備隊在他們認為可疑的地方反複地搜査。
直到近中午時,城門才打開,小城才像從窒息中又透出一口氣來一樣漸漸恢複了生機,街上也有人走動了,人們用低語,用眼神,用手勢傳遞著關於昨夜那場槍戰的許多似是而非、大相徑庭的消息:
“昨夜有一個團的新四軍打了進來,用的全是機關槍,分兵兩路,一路攻警察局,一路打魁星閣。”
“胡扯,昨夜來的總共不過十來個人,才幾支短槍,在火油箱裏放鞭炮,用的是調虎離山、聲東擊西之計!”
“有人看見了,領頭的是一個女的,能雙手打槍,飛簷走壁,把魁星閣裏的日本人打得一個個抬不起頭來!”
“你知道嗎?他們把關在魁星閣裏的一個人救走了,這個人可是從延安來的呢!”
聽著這些像滾雪球樣越傳越離奇的傳言,立春心中好快活,他回去欣喜地對湯潤東說:“舅,劉姨他們成功了!”
可是湯潤東卻滅默不語好一會,才憂心忡忡地說:“立春,我總還是放心不下。”
話音未了,卻有一個人一頭闖了進來,一聲不坑就一屁股坐下,臉色鐵青,陰沉難看。
是麻和尚謝仲昆!立春吃了一驚,因為這個謝仲昆曾自己說過不進這個門的,今天莫非又要來尋畔了?
“我是來告訴你們一件事的。也許你們做夢也不會想到的!”謝仲昆一開口,就狠氣十足。“什麼事?”
“昨夜裏打魁星閣的那夥人,領頭的那個,你們知道是誰?”
“是誰?”湯潤東心裏有數,卻不動聲色地問。“就是那個小寡婦,賣粉皮的,跟你們家挺要好的。想不到吧,我早就覺得她有點兒摸不透,有些不尋常,可沒想到她竟是這樣一個人物!”謝仲昆似乎十分激動。
“是嗎?這不可能吧!”立春按捺著心中的興奮,假裝不信。
“怪不得我去說媒,她不肯呢。她是壓根兒瞧不起你啊!”謝仲昆冷笑一聲,十分刻毒地朝湯潤東說道。
湯潤東並不生氣,隻是淡淡地說:“仲昆兄,這事早已過去,你還提它幹什麼?”
“唉,你我都不如她,都不如她呀!”謝仲昆像是醉了一般,竟然搖著頭,拍著桌子叫道。
望著他這副失態的樣子,立春不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忙問:“謝大伯,你怎麼了?”
“她死了!”
猶如晴天一聲霹靂,舅甥倆不約而同地臉色刷地變了:“什麼,你說什麼?”
“她被野阪那家夥打死的!昨天夜裏,他們先用調虎離山計把魁星閣裏的陸戰隊和警備隊引了出去,她帶著人從外泮池的涵洞裏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到了裏麵,把看守的日本兵殺了,救走了那個從江南過來的人,而她是殿後的,也是最後一個走的。等魁星閣裏的日本人發現,想出來追時,被她守在口子上,一槍一個,打得日本人不敢伸出頭來。可沒提防,那個野阪獨自住在魁星閣後麵尊經樓上,他悄悄下來,繞到她背後開了槍……”
“這,是真的?”立春不肯相信。
“這是我在警備隊的徒弟剛才偷偷來告訴我的,他還看到了她的屍體,身上穿了好幾個窟窿。”
死一般的寂靜,也不知過了多久,謝仲昆沒好氣地說了一句:“好了,我來告訴你們這事,不管怎麼,她對你們也是很好的,你們總該為她燒些紙錢吧!”說完,拂袖就走了。
立春狠命一躲腳:“都怨我,都怨我!”說罷淚如泉湧。他好恨啊假如昨天,他能不顧沼田的阻攔,大膽地闖到後麵去,把那後麵一排的情況再摸仔細一些,也許能弄清野阪住在後麵尊經樓上的情況了,那麼,劉姨有了提防,就不至於中了野阪這該死的家夥的暗算了。
立春執著地認定,就因為自己的猶豫和怯懦,才使劉姨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他無論如何不能原諒自己。
湯潤東愣愣地站在那裏,此刻他的心中,更是千頭萬緒,悲慟苦澀,全攬在了一起。雖說她隻是個女流之輩,可自己在她的麵前,原來卻是如此的卑微,想到自己早先那一廂情願的戀慕,更是有一種無地自容的羞愧。想得出了神,不由得長歎了一聲,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配不上,確實是配不上啊!”而立春則發誓般地說:“報仇,豁出命來也要為他們報仇!”
湯潤東嚇了一跳,淒然地搖搖頭:“立春,快別說傻話了,你憑什麼去報仇呀?事到如今,還是你謝大伯說得對,給他們燒些紙錢吧,他們還沒有去得太遠!”
“報仇,一定要報仇!”立春依然在喃喃地念著,他抱定了一個念頭,隻有報仇,才能彌補自己的過失。
第二天傍晚,春江菜館又坐了不少人。盡管前天晚上發生了那樣的事,但對多數小城人來說,噓唏感慨一番也就罷了,並不影響他們對河豚的興趣。
一坐下,一開吃,話也就多起來了。不過在這種人多嘴雜的地方,議論前天晚上的事是不合適的,誰知道這人堆裏會有什麼樣的人呢。既然來吃河豚,還是講講關於河豚的故事,這樣吃起來更有味兒,也能忘記那些令人楸心的事兒。
立春裏裏外外地忙碌著,但他的心仍然沉浸在深重的悲和恨之中,所以,隻是低著頭做事,一句話也不想說,可是耳朵裏卻免不了時而飄進那些正在講著的故事。
正中桌上,北門布店的王老板繪聲繪色地講道:“新豐鎮上的協和飯店老板,也算是個燒河豚的老手了,可是去年卻出了漏子,你們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見不少人豎直了耳朵在聽,他更來勁了:“說來也簡單,那天,他燒河豚時,要往鍋裏加點酒,可瓶塞拔不開,他順手就拿過灶上的菜刀,用刀尖一挑,塞子開了。到了晚上,生意做完, 他心中高興,獨自坐下,拿過那瓶酒,想弄上一盅,可那塞子又拔不出,他便幹脆用牙一咬咬了出來,才喝得幾口,感到嘴裏幹燒,曉得不好,待要叫喊,巳喊不出了,原來那菜刀上留著些生河豚血,又沾到瓶塞上,他偏用牙去咬這瓶塞,還有活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