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音剛落,坐在東邊的擺水果攤的鄒狗郎接住話茬兒:“我也來說一個。說的是吃河豚沒死,吃豆腐卻死了。”這一引子頗精彩,大家停下筷子聽他講。“我丈人莊上的蔣財主,愛吃河豚。那一回請了一個廚師到家來燒,燒了一鍋,吃得精光,一點事也沒有。
“第二天,蔣財主說昨日吃了河豚,今天得省儉些,買幾塊豆腐燉燉,可就是吃了這豆腐,老夫妻倆都感到頭有些發暈,以為是累了,到床上躺躺,誰知一躺就再沒起來。郞中來一看,說是中了河豚的毒,原來毛病出在燒河豚的那把銅鏟刀上。那廚師在河豚沒熟時,用這鏟刀去撥過幾下,用過後,他也知道放火上去燎一燎,可沒想到,鏟刀柄上有條裂紋,一塊半生不熟的河豚肝夾在了裏麵,火燎時隻燎了鏟刀頭,沒燎到柄,第二天燒豆腐時,那河豚肝掉在豆腐鍋裏,就送了蔣財主夫妻兩條命哪!”
大夥聽了,一起慨歎:“這河豚毒是厲害,厲害!”“這每一年,要有多少人死在這河豚上啊!”“俗話說嘛,河豚本非席上菜,明知有毒心中愛,嗚呼哀哉,各自備棺材,來,吃,吃,吃!湯老板這兒的河豚可是絕對保險的了!”
做豆餅經紀的陸網生敲著碗沿發話了。顯然,他肚子裏的故事也已被逗引得憋不住了:“我來說一個想死而吃河豚,可吃了卻沒有死的事。
“我們埭上郭拐子,是個挑糖擔子收破爛的,老婆死了,丟下三個兒女,這日子也夠他受的了。偏偏這家夥好賭,那一回,連糖擔子也輸掉了。這一下怎麼辦呢?幹脆一死了之,可又放心不下三個兒女。於是他就想讓兒女們先死,自己再死,便弄來一些河豚籽,放在鍋裏煮燒,燒好後,囑咐兒女:爹出去有事,鍋星有好吃的,你們先吃。然後他便出了家門。因為他曉得河豚籽極毒,一吃便沒命。從早上一直轉悠到晚上,他才跌跌撞撞撲進家門,準備給三個孩子收屍。
“誰知一進門,那三個兒女卻活蹦亂跳地迎上來。原來,他們說,這東西太香了,舍不得先吃,得等爹回來一起吃。於是,從早上一直到現在,燒熱又等冷了,冷了又燒熱了,燒了好幾回,現在可以一起吃了。郭拐子聽了,要哭又哭不出來,心一橫,就一起死吧。於是一家子一起大吃。結果呢,他們一個也沒死,你們說奇不奇?”
恰好立春端著一盆油燜河豚籽過來,有人便問:“立春少爺,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雖然立春心緒很不好,但出於禮貌,便平心靜氣地解釋道:“河豚籽雖毒,但隻要燒透了,也就沒毒了。那些孩子在等他們父親回來時,反反複複燒了一天,毒也就沒有了。我們這兒的河豚籽,也總要燒上一天呢!”
“有道理,有道理,到底是湯家的傳人,對河豚經可是熟透了!”眾人稱讚道。
香燭紙馬店的鞠掌櫃抹一下山羊胡子,也開口了:“諸位,你們方才講的固然很奇,可我要說的才更不尋常呢。那是吃河豚死了,後來卻又活了轉來。”
大家便都靜了下來,慢慢吃著,凝神聽著。“那是北門外鶴齡堂藥鋪的尤二少爺,他有個姘頭,住在三官弄裏。那一天,那姘頭特意燒了一缽子河豚,等他去吃。誰知他去了才吃了一塊,便喊頭暈,立時倒了就沒了氣息。姘頭嚇壞了,不得不趕緊去告訴他家裏。他家中就把那姘頭綁起來要她抵命。那姘頭哭著說,不用綁,她寧願跟二少爺一起去。尤家倒又怕起來了,派人看著她。兩天過去了,二少爺眼看是沒指望了,於是便買了棺材,還到我家來買了香燭紙錠,準備辦喪事了。恰好當時有一位先生也在我店裏買蠟燭,聽說了這事,便說,讓我去看看。這位先生到了尤家,看看躺在那裏的二少爺,聞聞他的嘴中氣味,又問了那姘頭幾句話,便說:別忙裝進棺材,你家二少爺沒死,到今天黃昏就會醒過來的。
“果然,到了黃昏時分,那二少爺就漸漸有了氣息,後來就哼哼了起來,樂得一家人又哭又笑的。到了晚上時,他就沒事人一樣地坐起來了。這一下,就救了兩條人命哪!”眾人聽得入了神,不禁問道:“那位先生是誰?”鞠掌櫃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眾人恍然:“是湯老板,湯先生?”於是使問道:“湯先生,真有此事嗎?”
湯潤東從裏間出來,他臉色顯得有些憔悴,似乎很疲憊的樣子,苦笑一下:“小事一樁,何足掛齒。其實,河豚中毒,結果各異。有的筷子未丟,人便倒下;有的當時亳無感覺,過了一夜才毒發身死;有的昏迷幾天,但終究不死;有的同桌數人合吃一碗,卻有人中毒有人無恙。這都由吃了不同的^^分,不同的量,加上不同的烹製而定的。”
“神了,神了,你真不愧是燒河豚的半仙哪!”湯潤東不免謙遜道:“不敢當,不敢當,大家慢用,慢用!”他輕聲對立春說:“立春,我此刻有些頭痛,先到後麵躺一刻,你留神照應好店堂裏。”立春知道舅舅昨夜沒睡好,今天一直是硬撐著幹活,便點點頭:“舅,你去吧,我會照應好的。”
就在湯潤東剛走開後不一會,有一個人跨進了春江菜館。一見這個人,店堂裏原先那些張著的嘴趕緊閉上了,原先閉著的嘴則嚇得張開老大。店堂裏原先熱騰騰的活躍場麵,像是被驟然而降的嚴寒一下就冰封凍結,沒了一絲兒生氣。
這不是別人,是野阪。這會兒,他沒掛軍刀,但仍然挎著皮盒像龜殼的手槍。一進店門,就旁若無人地往當中一張桌旁坐了。那桌上原先的幾個吃客像見了鬼一樣,一個個臉色大變,慌不迭起身跑了;別的桌上的人,也都噤若寒蟬,紛紛開溜了。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立春見是他,恨得牙捧癢的,眼裏幾乎要噴出火來。可野阪壓根兒沒覺察,他趾高氣揚地叫道:“小老板,我的,河豚,米西米西!”
立春沒好氣地說:“我們的河豚,不好!”
野阪卻搖著頭:“不,不,你家的河豚,大大的好,我的知道!”說著,饞涎欲滴地咂巴著嘴,不由自主地伸手就要到桌上別人丟下的碗裏去抓,但想想似乎感到有失體麵,又縮回了手,瞼一沉,喊道:“快點,河豚,我的米西!”
立春盯著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家夥,仿佛看到他伸出的手上正滴著血,那是劉姨的血,炳老大的血,還有許多人的血。耳邊又響起了幾個不同的聲音:“河豚,味雖美,有大毒,記住,有大毒!”
“這河豚毒是厲害,厲害!”“有的筷子未丟,人便倒了!”
“他若到我的店裏去,吃我燒的河豚,我就送他回老家!”這些聲音又化成了一個聲音:“報仇,我要為他們報仇!”突然,立春眼珠子轉了幾下,使勁地咬著嘴唇,似乎拿定了主意。便一改剛才的敵視冷漠,顯得十分殷勤熱情地走近去應道:“太君,你等著,我這就去給你弄!”說著,就進裏麵廚房去了。
不一會,他就弄好了一大盆熱騰騰香氣撲鼻的紅燒河豚塊,按擦著跳動得那麼厲害的心,用雙手端著準備送出去。可就在這時,卻被一個人在廚房門口攔住了:“站住!”
立春抬頭一看,不由一怔,是舅舅。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起來了,一臉慍惱地正扶住門框站著,聲色俱厲地問道:“立春,你手中的河豚是怎麼回事?”
“舅,我是端去給外麵的那位客人的。”立春佯作無事般地。
湯潤東扭頭朝外一看,渾身一震,他看清楚了,外麵坐著一個滿臉凶相的日本軍官。
“不行,你這盆河豚不能端出去,有大毒!”原來他躺在床上時,突然嗅到這河豚的香味,不由大驚失色,以為立春出了差錯,立刻就掙紮著趕了出來。他當然不會想到,這是立春故意放的毒。
“可是,舅,你知道他是誰嗎?”立春知道自己做的手腳被舅舅一下子就喚出來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挑明了,“他就是野阪,我要報仇!”
“可你不能……”湯潤東語猶未了,那野阪已經等得不耐煩了,竟然邁著鴨步催到廚房門口來了:“河豚,快快的!”立春隨口應一聲:“太君,這就來了!”趁勢就朝外擠,以為隻要一出廚房門,舅舅也就沒法子攔了。可就在這節骨眼上,沒想到湯潤東身子一側,胳膊肘子有意無意地一撞,便聽得“哐啷”一聲,立春手中的盆子被冷不防撞落在地,一下子砸個粉碎,河豚肉也撥撒一地。
野阪勃然大怒:“你的,八格牙魯!”湯潤東卻不動聲色,恭敬地低首說道:“太君,對不起,我這就去給你重弄,很快就好的!”
立春則氣得在一邊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他醒過來了!”謝仲昆的老婆驚喜地小聲喊道。謝仲昆聞聲趕緊跑過來,一看,果然,昏睡了三天三夜的立春此刻已睜開眼睛,正驚疑地打量著這陌生的周圍:“這是在哪兒?”
“是在我家裏。”謝仲昆滿是疼愛地答道。“謝大伯,我怎麼會到你家裏來的?”立春有些戒備地問。“你還記得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嗎?”
立春點點頭。怎麼會不記得,這是他長這麼大第一次跟舅舅頂撞起來,而且還對舅舅說了那麼些難聽的話!
那天晚上,舅舅故意把他正準備端出去給野阪吃的河豚撞翻在地,他真是氣極了。可是舅舅卻不聲不響地彳艮快又弄好了一盆河豚,端到野阪的麵前。
野阪望著河豚,使勁地咽了一大口口水:“唔,好,大大的好!”他拿起筷子來,夾了一塊,然而,卻沒有往自己嘴裏送,而是指向湯潤東:“你的,米西!”看來,他可一點也不蠢,待他瞪大眼注視著湯潤東吃下後,便笑著點點頭。然後就不客氣了,風卷殘雲般地狼吞虎咽起來,一眨眼就將一大盆河豚一掃而光了,意猶未盡地抹抹油光光的嘴,還掏出一把軍用券往桌上一扔:“明天,我的,許多太君,一起來,米西!金票的,給你,大大的!”
湯潤東有點受寵若驚的樣子,連聲說:歡迎,歡迎!”野阪心滿意足地剔著牙,像來時那樣搖擺著走了。立春可再也抑製不住了,他像火山爆發一樣朝舅舅喊了起來:“舅,你,你怎麼能這樣!”
“我怎麼了?”湯潤東置若罔聞,若無其事地一張張地收著桌上的軍用券。
“你為什麼不讓我為劉姨、炳大叔他們報仇!”
湯潤東頭也不抬地說:“憑你那樣,能報得了仇?”立春知道指的是野阪必定要他先嚐一下河豚的事”咬著牙說:“我準備跟他一起死的!”
“不行,我不準!”湯潤東斷然地回答,“你這是在胡鬧!”“我知道,你是害怕,你是膽小,你隻想著自己,怪不得謝大伯說你配不上劉姨,你根本就沒法跟她比!”立春瞼紅脖子粗地朝著舅舅,幾乎是在吼叫。長這麼大,舅舅從來不曾有一句粗聲大氣對他,而他,更是對舅舅像對神一般地崇拜、欽佩和敬愛啊,可是,今天,實在是傷了立春的心了。
這一天晚上,舅甥病躺在床上,彼此都不說話,而立舂則在心裏拿定了一個主意:“明天,這些家夥再來,我一定不會放過他們!”雖然後來迷迷糊糊睡著了,可嘴裏卻一遍一遍地念
出了聲。
第二天早上起來時,舅舅已經將早飯燒好了。這一天的早飯與往曰不同,是一大碗麵條,上加兩個荷包蛋。
舅舅說:“立春,別生我的氣了。快吃吧,要知道,你還年輕,往後的路還長著呢,春江菜館的牌子還得靠你、來撐哪!”那語氣,像是勸慰又像是為昨天的事賠禮。
立春也為自己昨天對舅舅那樣發脾氣有些後悔。再想到今天如果野阪他們來,自己將要跟他們一起用河豚同歸於盡。那麼,今天就是跟舅舅在一起的最後一天了,不免評然心動,但又覺得舅舅話裏似乎還含著什麼別的意思。
他“嗯”了一聲,便低頭吃那荷包蛋,卻一低頭嗅到了一縷河豚的香味。雖然很淡,但他還是一下子就辨別出來了,不由 狐疑地停住了筷子。湯潤東笑著說:“大概是昨天燒河豚的鍋子沒洗淨吧!”
誰想到,立春才吃了一半,突然感到自己頭發暈,眼發花,身子發軟,心中一閃念:“不好,這不是中了河豚毒了嗎?”他使勁地抬起頭來:“舅,我,你……”
隻聽得仿佛是從很遠很遠處飄來舅舅那滿含深情的聲音:“孩子,你會明白我的心的……”
以後的事,立春當然就什麼也不知道了。“以後的事,就讓我來告訴你吧!”謝仲昆扶起立春,讓他喝完了一碗糖湯,才款款地說道。
那天一大早,湯潤東突然來到了謝仲毘家,而且徑直進了謝仲昆的房間裏,使正坐在桌旁吸著水煙的謝仲昆嚇了一跳。這簡直是一件不可思議的怪事,因為湯潤東從來也不肯踏進他謝家的門檻的。
“嘿,今天什麼風,竟把你這位大稀客吹來了?”謝仲毘挖苦地說。但他料到,湯潤東一定是為什麼不尋常的事來的。
果然,湯潤東開口就說:“仲昆兄,有一件事要拜托你,你答應也罷,不答應也罷,這件事總之是交給你了。”
謝仲昆感到有些不對勁,因為湯潤東從來是溫文爾雅,最講情講理的,怎麼會一下子變得這麼蠻橫起來了?他不動聲色,說:“請講。”
“我打算將立春托付給你,請你幫我照應幾天。”謝仲昆一怔:“怎麼,出了什麼事了?你要到哪兒去?”“這你不要問。我知道,立春交給你,是一定靠得住的。”
“到底怎麼回事?你也該說個清楚呀!”謝仲昆有些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