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昆兄,你、我相交這麼多年,雖說丨生情不合,處得有些疙麽瘩瘩,但彼此相知。你應該相信我,我要做的事,對得起湯家列祖列宗,也對得起你仲昆兄就是了。別的,你以後就會明白的!”
謝仲昆看著湯潤東那莊重安詳的神情,似乎領悟到了什麼,點點頭:“好吧,我不問了。我相信你,立春現在在哪兒?”
“他現在已經在你家後院裏了。”好家夥,果然不管你答應不答應,他已經將人帶來了。
“怎麼不讓他一起進房裏來?”
“他被我用河豚毒倒了,三天之後才會醒來。剛才我是將他放在衣箱裏,雇了一輛小車從後門送進來的。”湯潤東突然聲音有些哽咽,“仲昆兄,立春交給你了。請你告訴他,我要他一定好好活下去,拜托,拜托!”說罷,深深一躬,再雙手一拱,掉頭就走了。
謝仲昆趕緊追出去,可湯潤東的人影已消失在後門外,隻是在後院的廊下,赫然有一口老大的紅漆剝落的舊式木衣箱。
“謝大伯,我舅舅這樣做,到底是為什麼?”立春困惑不解,滿懷惆悵地問。
謝仲昆無限感慨地長歎了一口氣:“他是為了去做一件大事啊!”
那天下午,野阪果然帶著陸戰隊的另外三個軍官,一起來到了春江菜館。那紛遝傲然的皮靴聲,嚇得小街上的行人避讓不迭,進得門來,便擁到一張桌邊坐下。野阪吼裏咕嚕先說了一通,似乎是介紹這裏的河豚如何的美不勝收。那幾個日本人聽了,搔頭摸耳,眉開眼笑,咂巴著嘴,顯出急不可耐的樣子,嚷道:“老板,河豚,快快的!”“老板,河豚,要大大的!”
湯潤東不慌不忙,一邊擺上醬醋薑絲的碟子,一邊殷勤地連聲應道:“太君,請稍等片刻,馬上就好!”
果然,不一會,他已經手腳麻利地端上了一大盆紅燒河豚塊,一大盆生炒河豚片,一大碗金花菜燜河豚肝。不用說,湯潤東是有所準備的。那些日本人一下子就被這滿桌濃鬱誘人的香味逗撩得如醉如癡,驚喜地呀呀叫著。可是,正要動手,卻發現,尚缺一樣必、不可少的東西。
“筷子,筷子!”他們急得直敲桌子。
“來了,來了!”湯潤東很抱歉地笑著,拿來一把新的天竹筷,一雙雙地分給他們。萬事俱備了,他們咋呼著,正當舉起筷子準備開懷大啖時,突然,門口大步流星地進來一個人,此人一走到桌邊,就十分威嚴地低喝了一句什麼。那幾個日本軍官,陡地一驚,像是被雷打了一般,“刷”地丟了筷子,一齊跳起身來,一個個在桌邊挺立得木樁樣筆直。
唯一沒有站起來的是野阪,但他手中已經伸到半空的筷子也隻好怏怏地停住,放到了桌子上。
湯潤東暗暗吃驚,定睛一看,這進來的不是別人,卻是沼田。不過,他今日裝束與往常大不一樣,全副戎裝,持槍帶刀,一派威風澳澳的樣子,看模樣是正在執勤而急急趕到這裏來的。此刻他用僅可覺察的動作,朝湯潤東點了一下頭,算是打了個招呼,隨後就不再理睬他了。
沼田用嚴厲而低沉的嗓音,咕嚕了一通日本話,並用手指著門外麵,分明是不準這些日本軍官在此吃河豚,並要他們立即離開這兒。那幾個站著的日本軍官用為難求助的眼光瞟瞟野阪,顯然是依戀不舍,不願放棄這已到嘴邊的美食。
果然,野阪也發火了,他跳起身來,一會兒指著沼田,一會兒又指著桌上的河豚,氣呼呼地嘰裏咕嚕像連珠炮樣地說了一大通。那語氣,好像是指責沼田:你自己經常來吃河豚倒可以,我們難得來吃一頓,為什麼就不行?
湯潤東一見此狀,便笑著開了口:“沼田太君,請給我一點麵子,這幾位太君頭一回來,既然這桌上的河豚都已經擺好了,就讓他們嚐一點再走吧!,
沼田被他這義一說,倒有點不好意思了,他轉而用平緩的中國話說:“湯先生,這不大好……”
“沒什麼關係,沼田太君你不是常來賞光的嗎?喔,我知道了,沼田太君是不放心今天的河豚,不要緊,我先吃,我先吃!”說著,湯潤東就用自己手中多餘的一雙筷子,在每一盆中各夾了一塊,津津有味地嚼了起來。
那些日本軍官都一泛不泛地望著他,他坦然地笑笑:“怎麼樣,現在放心了吧?”
野阪早已不耐煩了,他霸氣十足地一揮手,率先就坐了下來,舉棋就吃。另外幾個軍官看看沼田,又看看野阪,一時還不敢貿然。但沼田此刻的神色已經沒有剛才嚴厲了,他帶著些無
奈地苦笑著搖搖頭,顯然是默許了。
那幾個軍官一見,趕緊也坐了下來,其中一個還將自己的筷子討好地遞給沼田,要他也一起來嚐嚐。
沼田畢竟也禁不住這誘惑,果然伸手去接筷。湯潤東在旁一見,不由一驚,他趕緊遞上另一雙筷子:“不,不,沼田太君,這裏還有筷子,你用這一雙!”
這一切都順理成章,無懈可擊。
河豚的味道果然不錯,似乎比往曰更鮮更香。沼田坐下後,也忍不住接連吃了好幾塊。可就在這時候,隻聽得“撲通”一聲異響,原來是野阪頭一歪,撲倒在桌子上,把麵前的一盆河豚也打翻了。另外幾個軍官臉上顯出驚駭的樣子,想要喊,可是卻已經喊不出來了,眼睛很可怕地往上一翻,便一個個依次兒歪七斜八地倒下了。
剩下的便隻有沼田和湯潤東兩人,麵對麵地對視著了。“湯先生,這是怎麼回事?”沼田險色^時大變,騰地跳起身來,下意識地抓住了腰間的手槍。
“他們中了河豚的毒了!”湯潤東嘴角掛著一絲淒笑,胸有成竹,而又平平淡淡地說道。
“中了河豚的毒?”沼田還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他趕緊尋找一下自己的感覺,可發現自己並沒有什麼不適,“不,不,我不相信,我和你剛才不也一樣吃了?”
“是的,河豚肉並沒有毒,毒在他們用的筷子頭上!”湯潤東帶著一種得意一種勝利一種徹底解脫之後的輕鬆,笑著說。
怪不得剛才湯潤東要趕緊另外拿一雙筷子給沼田,那是不讓他也一起被毒死啊!沼田心中頓時湧起一種說不清的異樣的酸楚,他大叫了起來:“快,湯先生,求求你,趕快救救他們吧丨為了他們,也為了你自己!”
湯潤東搖搖頭:“沒辦法救的,神仙也沒辦法救的,我在筷子頭上浸了最毒的河豚眼睛的毒!”
沼田知道一切都完了,這是經過深思熟慮精心設計的一場殺戮,不由沮喪萬分痛苦萬分地說:“湯先生,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是做了我該做的事,沼田先生,”湯潤東十分平靜地說,“至於你,現在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吧,我決不會怨你的。”聽到這裏,立春不由得心痛如絞,淚如泉湧,叫了一聲-“舅舅,我錯怪你了!”
小城的街上,空蕩蕩的,竟然沒有幾個行人,一種異樣沉重、肅殺的氣氛嚴嚴地籠罩著小城,愁愁戚戚的人們默默無言地站在店鋪門口,無可奈何地等待著一個不希望出現的場麵的到來。
忽然,像是一陣風催動水波樣,傳來了一句輕輕的耳語:“來了,來了!”
人們趕緊伸長頸脖,翹首往魁星閣方向眺望。果然,十幾個警備隊隊員背著槍,神色木然地走在頭裏。然後是七八個陸戰隊的日本兵,他們陰沉著臉,寒光閃閃的刺刀十分緊張地平
端在手中,其中還有兩挺歪把子機槍。
而在這刀和槍的簇擁中,走著兩個人。一個是小城人熟悉的春江菜館老板湯潤東,他依然跟平日一樣,穿一件海藍竹布長衫,蹬一雙直貢呢圓口鞋,神情也依然跟平曰一樣,謙和安詳,穩重斯文,手上沒綁沒銬,像是正準備出城去訪友作客一樣。在他稍後麵走著的是一個戴琳瑁眼鏡的日本軍官,雖說挎槍帶刀,卻垂著頭,步履很是沉重。有人認得,他叫沼田,聽說跟湯潤東還是朋友呢。
於是,人們便在悄悄地傳遞著議論著幾個不知從何處獲得的信息:“聽說出事的當時,這沼田曾央求湯先生給那些中毒的日本人解毒,說隻要解了毒,將盡全力保全他,可湯先生沒有答應。”
“聽說,湯先生關在魁星閣裏時,這日本人特地下令,不準綁不準打,還親自送好吃好喝的給湯先生呢。”
“聽說,這日本人還當真到他上司麵前去為湯先生說情,說吃河豚中毒,燒河豚的人是沒有死罪的,不僅在中國是這樣,在日本也有這規矩的。可上司說,這完全是兩碼事,這是一件大案,命令他立即將湯先生押送到江南憲兵司令部去。”“那麼,現在就是把湯先生送到江南去囉?”“是啊,汽車就在南門外等著,送到江邊,再用陸戰隊的船送過江去。”
人們目送著這支隊伍走過,在種種議論之後,總忍不住要歎一句:“往後,再也吃不到那麼好的河豚了!”
當這支隊伍走過聚豐源酒樓時,湯潤東的腳步放慢了,他抬起頭,似乎是在尋找著什麼,企盼著什麼。果然,他看到了,酒樓上有一扇木格子窗開著,那站著一個人,那是謝仲昆。
隻見謝仲昆朝他輕輕地一點頭。在這四目交會的一瞬間,湯潤東立刻心領神會了,他知道托付給謝仲昆的事一切順利。於是,他放心了,什麼都不在乎了,情不自禁寬懷地笑了。
就在這時,忽聽得那樓上的窗“呀”的一聲,突然關閉上一半。湯潤東一回頭,在這一回頭間,他看到了,在那半開閉的窗戶後麵,閃著一雙他最熟悉最惦念的眼睛,他稍一躊躇,好像想說句什麼話,但一咬嘴唇,快步走過去了。
不錯,那是立春。盡管他十分虛弱,但他苦苦央求,要去見舅舅最後一麵。謝仲昆答應了,條件是,無論如何不要出聲。
可是,當立春站在謝仲毘身後,看到舅舅走過來時,他卻忘卻了一切,猛地撲向了窗邊,就在這一刹那時,謝仲昆十分及時十分敏捷地一手拉上窗戶,一手捂住了他的嘴。
不一會,消息傳來了,當湯潤東走到南門城門口時,他突然站下了,他向沼田提出,要喝一點水,還笑著說,這也許是最後一次喝小城的水了。沼田望了他一眼,沒有做聲,一揮手叫隊伍停下,自己走到小街旁的一家布店裏要了一碗水,而且自己先還喝了一口,再遞給湯潤東。湯潤東接過碗,說一聲:“謝謝。”就大口大口喝起來了。可就在這當兒,沼田一眼瞥見了他拿碗的那隻手的整個大拇指很別扭地全浸在水裏,立刻意識到了什麼,他驚叫了一聲:“湯先生,你……”撲上去奪那隻碗,隻聽“乒”的一聲,碗掉落在地,而湯潤東也身子一晃,隨即倒了下去。
他是死在沼田的麵前的,但他終究沒有離開小城。在他的那隻大拇指上,早就浸透了河豚的最厲害的毒。他是用河豚毒死了自己,帶著一種心滿意足而死的。立春擦幹了眼淚,遙望著南城門,心中在說:“舅,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已經跟劉姨在一起了!”
這是民國初年古城揚州的一條老街,名字很響亮,叫得勝街。
街麵是用長條青石板鋪就的,經歲歲月月無數雙腳底的磨蹭,早已像鏡麵般光滑。兩邊是麻磚白灰砌的平房,房子也都年邁了,房簷矮矮的,仿佛像飽經滄桑的老人吃力地佝僂著腰。不時可聽到店鋪裏有嚇盯當當的敲打聲,而臨街的屋簷下則都掛著些叮叮當當的鐵器,門口也都擺著攤板,攤板上整齊地擺放著鋥亮閃光的鐵器。這些鐵器不是別的,是刀。
這條得勝街上的店鋪大多是前店後坊,前麵的鋪麵賣刀,後麵的作坊打刀,這些刀,是清一色的揚州三把刀:廚刀、剃刀、修腳刀。
說起揚州的三把刀,天下聞名。這是因為自古以來,揚州的廚師、剃頭匠、修腳師傅就是最出色的。
天下雖大,但不管到哪兒,都可以看到揚州菜館,這是因為前清時,康熙、乾隆兩位皇帝愛吃揚州菜上了癮,走到哪兒,都要點揚州菜,於是,揚州廚師的招牌也就掛遍了天下。
好廚師當然離不開好廚刀,就拿揚州名菜中的“八珍千絲”來說,一塊巴掌大的豆腐幹,如風般地切上九九八一刀,切出的豆幹絲細如絲,勻如發,穿針能引線,而想要切出這樣的豆千絲,就一定要用得勝街上出的廚刀。得勝街上出的廚刀刃口鋒利,厚重得手,斫牛骨而不豁口,宰雞鴨而不沾血。
剃頭匠這一行當,聽說也是從清朝時才開始興旺起來的。大江南北,十個剃頭匠中有九個是揚州人,還有一個雖不是揚州人,卻是揚州剃頭匠的女婿。揚州剃頭匠講究全部家當加起來,不多不少,正好二斤十三兩四分五錢。這一數字,喻含著揚州剃頭匠走遍“二京”“十三省”“四海”“五湖”。這其中,最有分量的是那把剃刀。
曾在兩江總督府中專為李中堂剃頭修麵的剃頭師傅用的一把剃刀,用了整整五十年,從來不曾磨過一下,依然吹毛而斷,銳不可擋。那刀背上就刻著“得勝街徐記”的字樣,這固然是剃頭匠的手藝好,但也說明得勝街上出的剃刀著實是鋼火好,鋒刃利。
至於修腳刀,那更是一門絕活。修腳師傅的那一套技藝是傳子不傳婿,代代相承,用於拿嵌指,挖雞眼,片老皮,還能在腳底上摩穴位,治百病,這全都靠手中的那柄修腳刀。這刀最長不過六寸,最寬也僅有寸餘,一套有三十六把,有平頭如锛,有尖頭如針,形態各異,各有各的用途,各有各的手法。得勝街上出的修腳刀,柄透著鋼藍色,刃雪一樣的亮,不用費多大力,就能刻透三層疊在一起的幹牛皮。講究浸在水中九十九天,撈起來沒一點兒鏽斑,一套修腳刀,往往能使幾代人。
一句話,得勝街上的三把刀是最好的,不光揚州的廚師、剃頭匠、修腳師傅走遍天涯海角,身邊總帶著得勝街上出的刀,還有那天下幹這幾門行當的,要想幹出些名堂的人,也總是不遠千裏,專程趕到揚州來,趕到得勝街上,恭恭敬敬地挑上一套自己稱心如意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