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多少年來,不足百丈的得勝街,一年到頭從早到晚,生意總是十分興隆,人流總是不斷。
然而,就在得勝街上的人們忙著過從大清朝換成民國後的第三個端午節時,得勝街上來了一個模樣奇異的人。
此人個子不高,穿一身上等的綢袍馬褂,戴一頂深黑色寬簷禮帽,穿一雙賊亮的皮鞋,這些都不足為奇,使人感到刺眼感到不適的是那人鼻子下留的一絡胡子,剪修得方方正正,像一截短短的刷子毛,跟近年來街頭上貼的東洋仁丹:“告上那咄咄逼人的老頭子的胡子一模一樣。還有他藏在帽簷下的那一雙眼睛,鷹一般的陰冷,被他盯上一眼的,都不由得要打一個寒噤。
現在他走到了得勝街東首的頭一家鋪子門口,抬頭瞟了一眼擺在攤板上的那些刀具,開口問道:“這些刀都一定好嗎?”他的舌頭好像有些不靈活,話說得硬翅翹的,那口音也很怪,盡管店鋪老板見多識:“,也聽不出是哪個地方的人。
“當然好,我們得勝街上出的揚州三把刀,沒有一把不好的!”老板既很謙恭又不乏自豪地答道,並揀了一柄上好的廚刀遞了過去,“客官,你可以看看嘛!”
“我要試一試!”這仁丹胡子鼻子裏哼了一下,伸手從腰間“刷”地拔出一柄刀來,老板不由一怔,因為他這柄刀的模樣實在是少見。
這刀長不過一尺五,鑲嵌著銀絲的柄卻占了全長的三分之一還多,說它是劍,偏又是單麵刃,平頭無尖,還略帶些彎;說它是刀吧,可上下皆是齊齊的三指寬。
店鋪老板畢竟上了些年紀,也有些閱曆,脫口說道:“倭刀!”
“不,是東洋刀!”那仁丹胡子毫不客氣地糾正道,“是曰本神戶出的武士之魂!”
跟在這仁丹胡子後麵的那個身穿黑色短褂,一手骨碌碌轉著三顆大鐵球的漢子,此時走上一步,說道:“不認識吧,這位是上海灘上赫赫有名的東亞洋行的大班鬆田先生!”“曰本人!”店鋪老板暗暗一驚。
有人認出了跟在日本人後麵的這漢子,那轉鐵球的手有好幾隻指頭短了一截,他不是別人,乃是揚州城裏的一個痞子王,名叫史辣皮。他仗著練過幾套拳腳,專幹敲榨勒索的事,年輕時常常跑到當鋪裏或賭場上,一手攤在桌上,一手持一把殺豬刀,“啪”一聲,剁下一截指頭來,然後,喊道:“指頭一隻,當一百塊大洋!”“指頭一隻,押你們桌上的全部賭注!”
這架勢可嚇人了,人家不敢惹他,隻好自認晦氣,將錢給他。後來,竟然漸漸成了些氣候,還收了不少徒弟,便成了城裏一霸。現在不知怎麼,又跟日本人混上了。
隻見鬆田接過那廚刀,睇視了一會兒,便舉起自己的那柄倭刀,猛一發力,對準廚刀的刀刃砍去,兩刃相碰,“當”的一聲響亮,火星四濺,驚心動魄,再定睛看去,那倭刀的刀刃完好依舊,那廚刀的刀刃卻已經被砍出了一個米粒大小的缺口。
“這樣的刀,”鬆田將廚刀朝目瞪口呆的店鋪老板跟前一扔,“我不要!”
說罷,他掉頭而去,又走向第二家店鋪。
在那兒,他要了一把剃刀,又用他那柄倭刀一刀砍去,結果是剃刀的刀刃壞了,他冷笑一聲,連一句話也沒說,就走向第三家店鋪,在那兒,他又依法炮製,砍壞了一把修腳刀。
這一來,便驚動了整條得勝街上的人了。他們都默默注視著這個日本人的一舉一動,心中又氣惱,又擔心。氣惱的是這曰本人如此張狂,分明是想來敗壞得勝街的聲譽,擔心的是這個日本人會闖到自己店鋪來,那麼,自己店鋪裏的這三把刀能不能鬥得過他那柄該死的倭刀呢?
“哈哈哈!”鬆田此刻站在街中心,笑聲震蕩著整條得勝街,“號稱天下第一的得勝街上出的刀,原來不過如此,壓根兒不是我們東洋寶刀的對手!諸位,你們誰還有更好的刀,拿出來跟我比試比試!”
麵對這氣勢洶洶的挑戰,得勝街上的人們都啞口無言,隻有幾位年紀大、頭發白的老板悄悄地歎著氣議論道:“唉,要是金老鐵還活著,他製的刀,一定能鬥得贏這東洋人的倭刀。不知道現在徐記店鋪還有沒有他打的刀了。”
“是啊是啊,他製的刀,叫金剛刃,能剖玉劈瓷,斬銅削鐵,隻不知徐記店鋪裏,還有沒有留著他製的刀了,哪怕有一把也行。”
“恐怕不會有了,這麼多年了,早就賣光了吧!”就在這時候,從掛著“徐記刀具”招牌的店鋪裏走出了一位十五六歲的少年,這少年濃眉大眼,黝黑瞼騰,雖說身子骨還如一棵小樹樣有些嫩,卻顯得挺拔、結實。他大步走到那鬆田跟前,朗聲說道:“我們得勝街上的刀,講究的是鋒利,輕巧,不上鏽,你若專一要比刀刃的鋼火,五天之後,你再到得勝街來,我們一定會有比得贏你的刀!”
鬆田略帶吃驚地上下端詳了這少年一番,然後顯出很感興趣、很寬宏的樣子點點頭:“好吧,五天之後,我再來,但願你不是在開玩笑,更不是在吹大牛!”
這少年不是別人,正是徐記刀鋪女老板的兒子小海泉。要說這徐記刀鋪,可是得勝街上數得著的老字號了。早年間,店裏有一位名叫金老鐵的掌作師傅,他打製的刀,刀刃的鋼火特別好,一疊銅錢放在桌上,一刀下去,齊嶄嶄分成兩半,一根粗如人胳膊的牛腿骨,不管是豎劈橫砍,一刀下去,都像削甘蔗一樣毫不費力。所以人們把他打製的刀稱為“金剛刃”。
不過,金老鐵有個怪脾氣,一年之中,隻打四把“金剛刃”,春夏秋冬,每季打一把,那價錢當然也是特別的貴。
但即使“金剛刃”刀要比一般的刀,貴出幾十倍,卻仍是供不應求,常常是要預約年把後,才能買到一把。
金老鐵在徐記刀鋪店裏幹了幾十年,膝下無子,唯有一女,便嫁給了徐記刀鋪的少東家,偏偏那年揚州城裏一場瘟疫,幾天功夫裏,金老鐵與他的女婿就相繼病逝,隻剩下了金老鐵的女兒,也就是現在徐記刀鋪的女老板金鳳和她的兒子小海泉了。
小海泉每當聽得勝街的人講起外公那一手精湛的製“金 剛刃”刀的技藝,總要回去問娘:“既然外公打的金剛刃刀這麼好,為啥不多打幾把呢,為唁一年隻肯打四把呢?”
金鳳說:“傻孩子,世上有個道理,越是好的東西就越是難得到。你外公每打一把金剛刃刀,費的功夫可大啦!光鍛打就得三天三夜,這三天三夜中,不能有片刻停頓,更要緊的是那用來淬火的水,是一種一般人難以弄到的水。”海泉問:“是什麼樣的水?”
金鳳搖搖頭說:“我也曾問過你外公,可你外公卻不肯告訴我,他說,我這秘密傳子不傳女。我說,可你現在沒有子,隻有我一個女兒,我就是你的子。他說,正因為我隻有你這麼一個女兒,更不能告訴你了。”“為什麼?”小海泉問。
“你外公隻說了一句,犯不著讓你的丈夫和你的孩子,為了這個去拚性命。”金鳳說,“好了,別問了,再問,我也不知道。“
但小海泉總覺得,娘不是一點不知道,隻是不肯將她知道的告訴他罷了。
別看海泉今年剛滿十五,可是卻早已能幫著娘照料店鋪裏裏外外的一應事情了,還時常軎歡到後麵作坊裏陪那幾位師傅拉一會兒風箱,掄幾下鐵錘,踩一道砂輪。他從來都是為自己是得勝街上的後代而自豪。他想著有一天,他也能拿出幾把自己打製的最上乘的刀,為自己引為驕傲的得勝街增一分光彩。
現在,他眼睜睜地看著鬆田這個東洋佬氣焰如此囂張,壓根兒不把得勝街上的刀、得勝街上的人放在眼裏,實在是忍無可忍了,便挺身而出,提出五天之後,要拿出能鬥敗鬆田的“武士之魂”的好刀來。
待鬆田及史辣皮他們走後,得勝街上的人們圍著小海泉,關切地問:“海泉,你當真有你外公留下的金剛刃?有幾把?”海泉搖搖頭:沒有,一把也沒有。”人們失望而吃驚地問:“既然你沒有金剛刃,那你、憑什麼去鬥敗那倭刀呢?”
海泉說:“我彳門自己來打製金剛刃!”
“你想打製?這,談何容易!”有人搖頭歎息。
“嘿,到底是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啊!”有人冷冷地嘲諷。
“好,好樣的,有誌氣,有啥要我們幫忙的,盡管招呼!”更多的人則慷慨地助勁。
話巳經說出去了,但到底該怎麼辦?小海泉心裏也沒有底。當他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店裏時,發現娘正站立在門口,兩眼凝視著自己,顯然,剛才他的一切,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娘,你能幫幫我嗎?”
金鳳畢竟是鐵匠的女兒,事到如今,她必須站在兒子這一邊,給兒子助一臂之力。隻見她歎了一口氣:“來吧,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小海泉隨著娘來到房間裏,金鳳從床後麵的一隻鎖著的木箱子裏,捧出了一個布包,那布包看上去很沉很沉,打開來一看,小海泉不由得驚異萬分地脫口叫了起來:“一隻鴨子!”
這是一隻用厚厚的錫鑄成的扁嘴鴨子,怪不得分量很重,個兒比真鴨子要小一點,昂著頭,翹著尾,背上有一個圓環,仔細打量,發現鴨子的嘴巴上顎上麵有一對互通的小孔,像是鴨的鼻孔,這上顎是可以扳開的,扳開來看時,可以看到鴨子的嗓子口直通肚子裏,空洞洞的,而在這上顎後麵還有一對互通的小孔,這就不知是幹什麼用的了。在鴨子的尾巴下有一個僅能看得見的芝麻大小的孔,光溜溜的,這難道是鴨子的屁眼兒?
小海泉將這錫鴨子琢磨了半天,也弄不清這到底是幹什麼用的:“娘,這是什麼東西?”
“我也說不清,我隻知道,當年你外公每當要打製金剛刃刀之前,總要帶著這隻錫鴨子出去兩三天。所以,我估計,它跟打製金剛刃一定有關係,而且是至關緊要的。”“什麼關係呢?”
“這,”金鳳沉吟了一下說,“有一個人也許能知道一些。”“誰?娘,你快告訴我!”小海泉急切地央求著。“他是一個船夫。”“船夫,他在什麼地方?”
“他住在揚州城南,長江邊上的瓜洲渡口。我聽你、外公常講起他,說他是這一段百裏長江中最出色的船夫,也是你外公的把兄弟。有一回他與人打賭,用黑布蒙著眼,照樣將船從鎮江金山寺下,一直搖到瓜洲渡碼頭上,不偏不倚,正好靠到有乾隆皇帝題詩的那塊禦碑跟前。他的名字就叫楊蛇子。”“楊駝子,他是個駝背?”
金鳳點點頭:“是的,他是個駝背,隻是多年沒有他的音訊,不知他現在還在不在?”
“這好辦,隻要到瓜洲鎮上去問問,不就知道了?”海泉說,“娘,好在瓜洲鎮離這兒隻有幾十裏,我現在就動身去那兒!”說罷,到廚房裏用手巾包了幾塊昨天的鍋巴,仰頭喝了一碗水,就大步走了出去。
還沒走出街口,就聽到娘在後麵追了上來:“海泉,海泉,慢走!”
小海泉一怔,以為娘又改變了主意,不讓他去找楊駝子了。可回頭一看,卻看到娘手裏捧著個布包,氣喘籲籲地說:“海泉,你把這個帶上!”
小海泉接過布包,一摸:“是那隻錫做的鴨子?”“對!”金鳳說,“就算你找到了楊駝子,可他根本就不認識你,怎麼肯隨隨便便就將金剛刃的秘密告訴你、呢?你帶上這隻錫鴨子,他一定認識這東西,也就會相信你是金老鐵的親外孫了。”
“娘,”小海泉感激地說,“您想得真周到。”
此刻的小海泉,恨不能插翅飛到瓜洲鎮,因此一路上風風火火,連跑帶走,連鞋子裏灌進了許多沙土也顧不得站下來倒一倒,硬是一口氣走到了瓜洲鎮,但也已經到了晌午時分了。
站在瓜洲鎮口,腳下便是來自天際的長江之水,浩渺一片,並隱隱可見對江的金山、焦山屹立在江中,可是,到哪兒去找楊駝子呢?
不遠處有一家小飯鋪,小海泉走過去:“請問,大哥,這兒有個楊駝子,可知他住在哪兒?”那年輕的夥計搖搖頭:“楊駝子?沒聽說過。”說完便自顧自去忙乎了。
小海泉有些為難了,不是說楊駝子是這一帶很有名的船夫嗎,難道他早已死了?但再一想,對了,這楊駝子跟外公是把兄弟,即使活著,年紀也已經很大很大了,年輕人當然不一定知道,得問年紀大的。
於是,他看到一位坐在屋簷下納鞋底的白發老婆婆,便又上前問道:“奶奶,我想找一個名叫楊駝子的老人,你知道他住在哪兒嗎?”
老太婆說:“啊,楊駐子,我認識,認識,不過,他已經死了。”
“他死了!”小海泉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這還有假嗎?他的墳就在長江邊上,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老太婆指點著。
這些話像是一盆涼水潑在小海泉的頭上,事到如今,該怎麼辦呢,他一時倒沒了主意。就此回去嗎?他不甘心。他拖著疲乏的身子,跟跑蹌蹌地來到了長江邊上。果然,在荒灘上,他看到了一個隆起的土塚,撫著那石碑上的字仔細辨認,果然是“楊誌駝之墓”。
看來,這是真的了,他這一遭是白跑了,“金剛刃”的秘密也已隨著楊駝子永遠埋進這墳墓了。小海泉怔怔地站在這墓前,不由得悲愴地喊道:“外公啊,楊大爺!沒有金剛刃,我該
用什麼去鬥敗那個東洋佬的倭刀呢!”
他在墳前也不知站了多少時候,忘記了餓,忘記了冷,忽然,他聽得耳邊一聲喝:“什麼人?”
小海泉不禁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是一個黑影,跟他個子差不多高。“黑咕隆咚的,你站在這墳前好半天了,你想幹什麼?”那人厲聲賁問道。
“我,我是來找楊陀子的。”
那人湊到了海泉跟前,舉起手裏一盞漁燈,打量了他一番,在燈光中,海泉也清了,來人是一位跟他年紀相仿的女孩子,紮一條粗長的辮子,眼睛黑亮,瓜子臉,俊秀中透著英氣。
“你找楊駝子?你是誰?”
“我是他的朋友金老鐵的外孫,名叫徐海泉,從揚州城裏來。”海泉自我介紹道。
“金老鐵的外孫?”那女孩凝視著海泉說,“我怎麼能知過你不是在騙人呢?”
海泉捧出他攜帶的那隻布包:“我這兒有我外公留下的一樣東西。”
“是什麼?”那女孩問。
“你看吧! ”海泉解開布包。
“錫鴨子! ”那女孩一看,便失聲叫了起來,“這麼說,你當真是看金老鐵的外孫了。來,到那邊茅屋裏坐。”
一路上,那女孩告訴海泉:“我叫小荷,楊駝子是我的爺爺,剛才我從江邊收網回來,遠遠看到爺爺墳前站著一個黑影,感到有些蹊蹺,便過來弄個明白,想不到是你。”你見過這隻錫鴨子?”海泉問。
小荷搖搖頭:“沒有,但我爺爺在時,常講起它,常講起你的外公金老鐵,說這錫鴨子是你外公的一件寶物,所以我一看到它就認出來了。”
“可你知道這錫鴨子的用處嗎?”海泉一聽,趕緊問。小荷說:“隻聽我爺爺說,是用來取水的,用來取你外公打製金剛刃時淬火用的水。”
“原來如此!”海泉恍然大悟,高興得跳了起來,“這就對了!怪不得我總覺得這錫鴨子像是一隻壺,準是跟水有關係的。哎,你知道是取哪兒的水嗎?”
小荷說:“聽爺爺說,是取長江裏的水。”海泉愣住了:“長江裏的水,這長江裏的水浩浩蕩蕩,隨手可取,要多少有多少,幹嗎還要用這怪模怪樣的錫鴨子呢?”
小荷笑笑:“這,我就說不清了,你知道,我爺爺講這些的時候,我還小,不過,不要緊,前麵就到我家了,你可以問我奶奶。”
前麵是一間小茅屋,茅屋前還泊著條小船,晾著幾張網,一條大黃狗歡叫著迎了出來。
“阿龍,別鬧,奶奶,我回來了!”小荷一進門,就喊道。“小荷,後麵跟的是誰啊?”一個蒼老的聲音問。“是城裏來的客人,叫海泉,他的外公就是金老鐵!”一雙溫曖而顛抖著的手伸過來摸著海泉:“啊,是老鐵的外孫子,這麼大的一個孩子了,快請坐,快請坐!”原來老奶奶的眼睛是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