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3)

“轉過身來。”我將手槍插回槍套。

當他麵對我的時候,他的臉上仍然帶著微笑,“手銬太緊了點,能不能稍稍鬆一點?請放心,我不會再做任何無謂的反抗了。”

我衝站在他背後的民警努了努嘴,有人將他身後的手銬稍稍鬆了一些。

“現在可以了?”我問。

“謝謝。我很願意跟你這樣的警察打交道,你像個紳士。”

“我該怎樣理解你這句話呢?”

“到審訊室我再向你解釋好嗎?現在是不是讓我跟葉闌珊說幾句話?這恐怕是我這一輩子最後一次跟她說話的機會了,能高抬貴手嗎?”

“說吧,簡單點兒。”

“謝謝。”他將目光轉向還站在那兒呆若木雞的葉闌珊,“小葉,我們就在這兒永別了。”

葉闌珊目光呆滯,沒有什麼反應。

“也許我們還有一兩次見而的機會,”他一字一句地說,“前提是你願意見我,一次是開庭審判我的時候,在法庭上,你可以去聽聽我這一輩子作了多少孽。另一次大概就是槍決我的那一天,我五花大綁地被荷槍實彈的武警押著,站在遊街的敞篷車上,你呢,就站在我通往刑場的路上,在人頭簇湧的人群中,那將是一個多麼壯觀的景象啊!八三年的時候,號子裏就有一首歌,前麵的幾句我忘了,後而還記得,”他麵露憧憬之色,居然哼起來,“千萬人頭朝上看,我的命運就結束在這時光,告別了爹娘,告別了姑娘,一顆子彈穿透我胸膛。’好聽嗎?小葉,到那天,假如你真的出現在人群之中,我相信,哪怕你身邊是人山人海,我也能夠搜尋到你的日光,到那一天你會來嗎?”

“哇―”葉闌珊失聲痛哭起來。

王國華的麵孔轉向我,“看到沒有,淩先生,這就是人,這就是愛情。”

“別再演戲了。”我推了他一掌,“走吧。”

“淩導,算我白問,你們警察能懂愛情?”他滿不在乎地說。

“好啦好啦,”我說,“下樓!”

“最後讓我說幾句話,求你啦,”王國華認真地說,臉上常見的那種笑容也沒有了,“小珊,你應該盡快結束這一段感情,愛情跟生命一樣,都隻是一個過程,臨別的時候我再說幾句自作多情的話,你盡快忘掉我,開始你新的生活,如果找丈夫,你就找一個愛你的人,如果是找情人,你就找一個你愛的人。別把愛情和婚姻混為一談。”

“我還能愛別人嗎?”葉闌珊哭成了一個淚人。

“我要說的話都說完了。”王國華突然斂顏變臉地對我說,“可以走了。”

下樓之後,我留下幾個人處理現場,安排王國華和葉闌珊分乘兩輛警車離開,我本人就坐在王國華的那輛車上,與他同坐一個座位。而包車開動之後,我問他:“你怎麼突然不想自殺了?那主意是怎麼改過來的?”

他沒有回答,卻對我說:“對不起淩先生,我要向你道歉。我不該利用你。”

“利用我?”

“換個警察不會給我那麼多的時間,讓我說那麼多的廢話,我利用了你的寬容,你知道我剛才為什麼要跟葉闌珊說那一番話嗎?你以為真的是戀人之間的道別?不,”他的臉色變得陰沉險惡,“我要讓她瘋!讓她成為一個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包袱。”

“人家這樣待你,你怎麼還有這個念頭?”

“我會慢慢跟你解釋的。”

我是一個大半輩子都在與刑事犯罪分子打交道的警察,對於邪惡的洞悉應該說已經很透徹了,但是,每當我回想起王國華的時候,我才覺得自己對邪惡陰險的認識還不足,他用美麗的語言來演繹邪惡居然也能達到一種極限,他那富有魅力的微笑竟然是為了讓一個深愛他的姑娘長久地生活在痛苦之中,他已經失去了人性,如果想對他做出清晰的闡釋,隻有到魔鬼詞典中去尋找語言。徐子諒風風火火地趕過來,“這麼好的事兒你怎麼就讓我錯過了?”

“還認識徐大胡子嗎?”徐子諒問。

“淩誌呢?你們讓淩誌來審我。”

“你以為你是個什麼東西?想讓誰審你就讓誰審你?你隻不過是一堆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徐子諒罵道,“算算你幹過多少壞事!你還有什麼資格要求這要求那?”

“這話要看怎麼說啦,”王國華麵部的肌肉像是在痙攣,“我認為我有資格,我的資格就是你們希望得到我的口供,淮得到我的口供淮立功,姓徐的,我本來是想給一點口供的,不然的話我已經自殺了,你還審個屁!現在,隻要是你審我,我一句話都不說。”徐子涼一拍桌子站起來,“你以為我喜歡聽你說話?告訴你,我要到了現場絕對不抓你活的,一顆子彈就了賬了……”他以他特有的極具衝擊力的語言嗬斥著對方,王國華被他罵得一錢不值,伶牙俐齒根本無從發揮,慣常掛在臉上的那種譏消的笑容消餌於無形。我說:徐子諒上陣實際上打的是一場心理戰,根本就沒有指望他在徐子涼麵前交待什麼。

晚上,我本人走進了審訊室。擔任記錄員的是田螢。

王國華一見到我就說:“我以為你不會再見我了呢。”

我說:“不會,我對你有興趣,下午我辦別的事去了,我不會錯過你的,我想跟你一起探討一下,一個罪行累累的人,同時也是一個有些才華的人,你心裏難道真的沒有一點善惡感?你是怎麼樣求得心裏平衡的,真的是你給我打電話時說的那樣―是宗教在起作用?”

“你像徐大胡子那樣以勢壓人。”他說。

“以勢壓人是你的專利,”我說,“聽說你被我們的徐隊長罵了一頓,我看罵得好,讓你知道你在別人眼裏是個什麼東西。你王閏華連這都受不了?不會吧?”

“我有一個請求,”看到我和顏悅色,他就開始了反客為主的表演,“我希望對我的審訊一直山淩先生你來進行,跟你對話,我感到有一種良好的語境。”

“你好像可以為自己指定辦案人?”我說,“太狂了點吧。”

他馬上說:“不不,我絕對沒那意思,我一個階下囚,能指定什麼?現在我隻有任人宰割的份兒,我是在請求,淩先生,這可是一個必死之人的請求,說老實話,讓我接受審訊,我已經覺得很掉價,讓我瞧不上眼的人審訊我,我就更掉價了。”

著來,被徐子涼一頓轟炸的他變得乖巧了許多。

“都到這地步了還這麼狂妄?你還有資格看不起人?”

“淩先生,我有沒有資格是一回事,我願不願意提起誰又是一回事,這是我的自由。我現在給你一句話,看能不能達成共識:如果是你在審我,我的問題,或者說是我的罪行吧,你掌握了多少,一條條的點出來,如果我認為你們確實掌握了證據,我不給你添麻煩,實話實說,有一些我不願意說的話,你也不要過於逼我,逼我也不說。”

“你為什麼要提這個條件?”

“我這個人恩怨分明,中國有句古話,叫做盜亦有道,也就是說我們做強盜的也有自己的行為規則,我逃跑的這兒年,那些幫助過我的人讓我在他們家住過的人你們要是全都抓起來,我得害多少人?你已經掌握了的事,槍斃我已經足夠了,我隻有一條命,總不可能讓找死兩次吧?人家幫了我,我再害他,有這個必要嗎?如果你實在太忙,確實沒時間親自審我,你也換一個能夠讓我接受的預審員,否則,我將一言不發,你們愛怎麼著就怎麼著。”

“如果我不答應你的條件呢?”

“你不會不答應,隻要我開口了,你們刑警隊掛在賬上不能了結的許多懸案也就真相大白了,你何樂而不為?兩好的事兒,你幹嘛要拒絕呢?”

“這麼說,隻要我答應了你的條件還真有好處?”

“你是肴到我把槍門對準了腦袋又放下了的,我不是因為你才放下武器的,我們的友誼還不至於那樣,但我放下武器也正合了你的心意,對吧?告訴你,我放下武器是為了自己的心意,是因為一個具體目標的,這個目標不實現我死不暝目。你別忙著發問,我會說的。淩先生,就在我準備舉槍自殺的那一瞬間,我突然自卑起來,你知道我為什麼突然白卑嗎?我以前一直覺得自己聰明,以為像我這樣高智商的犯罪者是風毛麟角,可就在那一瞬間,我突然發現自己不是了,還有比我高明的人,他在暗中不動聲色地假你們之手來收拾我,我仿佛看到他在得意地笑著―”

“你指的是計卜?”

他似乎沒有聽見我的話,按照自己原來的恐路往下說,“我本來以為是葉闌珊出賣了我,我想殺死她再自殺,就像希特勒殺死愛妓再自殺一樣,”她說她沒有,她的神態讓我相信了她,她告訴淺說,到那地方她隻跟她父親打了一個電話,就是她這一句話,我全明白了,是葉雲高出賣了我,對不對?我知道你不會回答我,但我也知道答案就是:是。所以我放棄了自殺的念頭,自動來接受你的" 同時,我也希望活著看到,葉雲高與我一起接受審判。這是我現在活著的惟一目的。”

“你這話我好像有點懂了。”

“很喜歡聽你說話,你很藝術,你讓我放肆而不駁斥我,你這就是藝術,”他用一種評論家的口氣說,“你用這種方式鼓勵我說下去,聽你想聽到的東西,審訊室不是辯論場,審訊的口的並不是在語言上‘卜風,叮是你們有些警察連這起碼的知識都不知道.那個徐大胡子就是這樣,對不起,我好像惹你不高興了,你不喜歡我攻擊你的同事。”

我笑了笑,“我感覺你好像是在給我上業務課。”

他也笑起來,“你就讓我放肆一下吧,找能夠說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覺得,咱們做人的比別的動物.島級不了多少,惟一高級點的是我們的聲音,我們的聲音叫說話,動物的聲行是叫喚,你就當你是高高在上地看著一個無知的人耍小聰明吧?別跟我一般見識。”

“什麼話都讓你說了,你繼續說。”

“在我逃亡的這兒年裏,有時候我會閃出這樣的念頭:我要是個動物多好,因為我是強者呀,弱肉強食,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永遠不會受到坐牢的威脅,森林中的老虎,沙漠裏的獅於,水遠都是昂首闊步地在行走,決不會因為它們吃了別的動物而擔心坐牢,可是,死到臨頭的時候,我還願意我是人,我寧可毀滅我還願意我是我自己。”

“其實你真是一個很聰明的人,可惜聰明沒有用到正道上。”

“沒辦法。在新疆坐了幾年牢,出來剛剛做出一僑事業,又給你們打了一悶棍,”他無可奈何地說,“淩誌,我作出的業績有的你見過,有的你還不知道,有時候連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我賺過多少錢你知道嗎?你不知道,連我自己都不太清楚,可又有什麼用呢,頭上沒有一片瓦可以遮雨,身下沒有一張可以安逸睡覺的床,女人倒是沒少操過―”

“說話文明點!”一直沒怎麼說話的田螢說。

“對不起,我疏忽了,忘了有一位女同誌在場,我保證不再犯了,”他打了一個手勢,“我接著剛才的話說吧,別的人可以稀裏糊塗地活一生,我不行,所以,我得給白己找點心理平衡,我得知道我是誰,得知道我為什麼活著。”

“想清楚了嗎?”

“越想越覺得做人是一件最沒有意義的事,一生來就決定了生命的終端是死亡,所以人一生下來的第一個聲音是哭,死了以後還是哭,別人哭你,大家都一樣,可是,先前我準備自殺的那會兒,我突然發現不對勁兒了,我死以後別人在笑,笑什麼?笑我這個自以為聰明的人是個大傻帽兒,所以我才臨時決定再多活幾天。”

“你這話我還是弄不明白。”

“可以請你旁邊這位女幹部作記錄了,我正式開始交待問題。”

“你說吧,我們聽著。”

“從近處往遠處說吧,”他說,“第一,請注意,我開始羅列自己的罪狀了,假如我編排的順序不理想的話,還請更正。我首先要交待的是販毒,這個罪是死刑,我有一張網,你知道葉蕙吧?就是葉闌珊的姐姐,我以前的情婦,假如把我這張網說成是一個海洛因銷售公司的話,“十蕙和她現在的那個香港老公就等於是我的駐廣州辦事處,負責進貨渠道,聽說你們已經把方豔珍抓了,你們算是抓對人了,她相當於我的運輸分公司,還有你們在高速公路上抓的那個吳建民,將來槍斃我的時候,這兒個少不了陪斬。我還有專門負貴銷售的網絡,這一部分伐不會說,大多是一些生死兄弟,沒有什夕、對不起我的地方,我也不想對不起他們,將來你們查出誰來了,該誰倒黴,是他的壽數到了,但不是從我這張嘴賣出去的。那天火車站死的那個女的身匕帶的貨就是我的,火車站的那起槍案找想你也早已經猜著了,我就不多說了,姓趙的女人的女兒也是我們幹掉的,因為我發現你們已經盯上她,這就是我的第二大罪狀,殺人,除了姓趙的女人的女兒,還有以前搞天行公司時欠下的人命,所以我是死有餘辜。我有這兩條罪狀已經夠了吧?”

“還有前幾天新堤街的那場火災命案呢?”我問。

“這件事你們可以從刑事立案的賬上劃掉了,我剛才不是說要給你甜頭嚐嗎?這算一件事吧,我本來隻想說上麵兩條,現在又加上一條,這筆案子我認了。”

“不能你說認就認了吧?怎麼個認法?”我問。

“關鍵這小子命大,你不覺得這小子該死嗎?他首先背叛了我,幫你做事,我再給他一點誘惑,他又靠到我這邊來了,他兩邊都想討好。你信他,他可以免受法律的追究,我信他,他又可以看到金錢還有出國種種誘惑,你可別小看了犯罪的人,都知道犯罪要坐牢要槍斃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犯?因為犯罪有犯罪的樂趣,金錢、女人、刺激,這些都能給人帶來快樂,很有誘惑力的。但是,國有困法,行有行規,關鍵不講規則,這種人相處長了要壞大事的,所以我要除掉他,沒想到這小子狗人有狗命,我沒除掉他反倒叫他將我派去的人弄掉一個。”

“你派去的是個什麼人?叫什麼?哪地方的人?”

“你這一問我還真不好回答,我隻知進他是東北人,東北哪地方的我不知道,我們都叫他大寶,我估計他是個逃犯,找們認識有大半年了,我從來都沒問過他的底細,我也用不著知道得那麼清楚,給他錢就行了,這也是一種遊戲規則。”

我冷冷一笑,“你這種說法哄哄三歲小孩子行,哄我不行,事情沒那麼簡單吧?既然是一個連你都不清楚他來曆的人,死後還有焚屍的必要?火又是誰放的?”

“火是我放的,信不信由你。那天晚上我也跟肴一塊兒去了,但我這人不願意親手沽血腥,沒有陪大寶一起進去動手,在外麵等他,後來見他老不來,心裏犯嘀咕,就進去看看究竟,結果發現死的人是大寶,我就放了一把火。”

“就算事實是你說的那個樣子,你放火的動機是什麼呢?”

“那是為了對付你,讓你誤認為死者是關鍵。”

“為什麼?”

“搞亂你。還記得我那天晚上給你打過電話嗎?我說我要給你做節目,就是指的這個,說老實話,在天河這地方,智商比我高的警察還真不多,就是你也未必比我高,但你是我吸引我的為數不多的敵手,所以我就想給你一個死者是關鍵的假象,你亂了,糊塗了,你對你的副手都產生懷疑了,我就能把精力多一些地用在我想做的事情上,比如說想辦法把雲高公司的產業搞大,我甚至還做過當跨國公司的後台老板的夢―”

“再多的金錢對你也沒太大的意義,你永遠不敢公開拋頭露麵,如果僅僅隻是為了享受,你已有的金錢應該說已經夠花了,你還要搞公司幹什麼?”

“享受人生當然是生命的重要目的,但一味地醉生夢死就沒有什麼意思了,對於一個人來說,智慧是最可貴的,有智慧不施展等於沒有,所以我―”他望著我笑了笑,沒往下說了。

“王國華,我還真有點佩服你了。”

“不敢當。”

“你還不知道我佩服你什麼呢,怎麼就不敢當了?我佩服你什麼?佩服你總能給自己的行為找一些理論的解釋,對你剛才給我的這個甜頭,我說說我品嚐的滋味吧,想聽嗎?好,我講給你聽。在你剛才交待的過程中,我首先想起了你幾年前的逃跑,當時你身負重傷,躺在病房裏,當我們決定對你采取行動的時候你卻先一步逃走了,你憑什麼?你是神仙會算?不是,是有人預先向你透露了信息,這個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