紮格利沒有驚動皮落,就這麼一聲不響地尾隨著。
朦朧的月光,籠罩著嘎洛寨。
一幢幢竹樓溶進黑夜,模模糊糊的像一座座小山包。
一定是有意布置的,幾乎所有的竹樓裏都像往常一樣,捂了火塘,黑洞洞地睡著。
一切是那樣自然,那樣平靜,那樣安詳。
這哪裏像激戰前夜呢?
是啊,明天拂曉,山穀裏就要響起圍剿窩古力匪幫的槍聲,這是盼了多少年的事啊!要是憑著鄉親們的興奮勁兒,誰能睡得著覺呢?誰家不把火塘拔得旺旺的,圍坐在一起有說有笑等天明呢?甚至,年輕的小夥子姑娘們,還要跑出來,跳起歡快的“冬巴察”①。
可是,沒有。
一切都像平常一樣。
單憑這個平常的樣子,就讓皮落感到,嘎洛寨沒有發生什麼特殊情況。
明天,這裏應該屬於窩古力!
皮落隱在棕樹和檳榔樹的樹影裏,無聲地溜進寨子。
看著安然熟睡的寨子,紮格利不由得佩服約墨大叔的能幹。毫無疑問,寨子裏平靜的一切,都是約墨大叔精心安排的。
沉著老練,愛憎分明,有一身好功夫,這就是紮格利對老獵手約墨大叔的評價。當紮格利在大會上提出由約墨擔任聯防隊副隊長時,鄉親們都大聲喝彩。
————
①冬巴察,僾尼舞蹈的一種。
隻有約墨大叔能在這個令人難以入睡的激戰前夜,把寨子安排得平靜如常。
紮格利緊跟著皮落,繞過一幢竹樓。皮落還在摸索著朝前走。
他要找誰呢?
誰是他的“老相好”?
麵前的一幢竹樓,隱在四五棵高大的椰樹下。
隻見竹門半掩,竹窗閃亮著火塘的紅光。
這是紮格利的家。
溫暖的家!
竹門半掩,是娜莎在等待紮格利歸來。
竹窗閃亮,是娜莎在盼望紮格利歸來。
此刻,小利戈是躺在地鋪上睡了,還是跟阿媽一道偎在火塘旁守候呢?
他今天早上一睜開眼,一定這樣問過阿媽:阿達不是說天一亮,就給我捉紅尾巴鳥嗎?
他一定眼巴巴地等了一天,從太陽升起,等到太陽落山。
一直沒有等著阿達。
可是,此刻,小利戈不知道,他的阿達正從家門前走過。
娜莎也不知道,她的丈夫正從家門前走過。
——悄悄地、悄悄地走過。
紮格利希望娜莎能聽出他的熟悉的腳步聲。他想告訴娜莎:我回來了,你放心吧!
紮格利希望竹窗口能露出兒子的小臉蛋。他想告訴小利戈:我回來了,我一定要給你捉一隻紅尾巴鳥!
可是,紮格利卻把腳步放得更輕,無聲無息地走過了自己的家門。
他害怕妻子聽出熟悉的腳步聲。
他害怕竹窗口露出兒子的小臉蛋。
他的腳步更輕、更快,流星般一閃即逝。
皮落摸索著,又接連繞過三幢竹樓。
他鬼鬼祟祟地閃進一片茂密的芭蕉樹,正要繼續朝前走,突然,豁啦一聲,樹叢裏竄出一條漢子,一胳膊肘勒住他的脖頸。
不容紮格利看仔細,皮落已經被摔倒在地,下了槍。
“唔……”
皮落來不及吱聲,被一隻大手死死捂住嘴巴,緊跟著,又被五花大綁起來。
紮格利定睛一看,捉住皮落的不是別人,正是約墨大叔!
隻聽約墨大叔壓低嗓音,厲聲喝道:
“幹什麼的?”
皮落抖了抖嘴皮:“我……我是過路的,好人……”
“好人還帶著槍?啊?”
“……”皮落支吾了。
“走!老實跟我上聯防隊!敢不老實,我揭了你皮!”
一聽這話,紮格利從樹影裏走出來。
“誰?”
約墨大叔的槍口對準了來人。
“我”!
“紮格利?!”
“是我!”
“啊呀,可把你盼回來啦!”
紮格利走上前來,盯了一眼被捆得結結實實的皮落:
“這家夥是從窩古力那裏來的,我一直跟著他!”
“哦?”約墨大叔的眼裏閃出驚異的目光,“他來幹什麼?”
紮格利道:“一言難盡。走,先到聯防隊去!”
說著,他上前揪住皮落的後衣領。
皮落不甘心地扭動著身子。
就在這時,紮格利突然感到肋下一疼,像是有一根針,從肋骨間猛地刺了進去。
不是一根針,而是一把刀,一把無比鋒利的刀!
這把刀是從紮格利心口旁的兩根肋骨間刺進去的。一刺就刺在心髒上。
這樣進刀,被刺的人絕對發不出半點叫喊聲。
紮格利也叫喊不出來。
他伸出顫抖的手,摸向胸口……
在紮格利的記憶中,嘎洛寨裏隻有一個人會這樣進刀——
約墨大叔!
約墨大叔也隻把這樣的刀法,教給了紮格利一個人!
難道?……
不,不會!……
紮格利回過頭來——
在陰森森的月光下,約墨圓睜著一雙豹眼,一動不動地盯住在痛苦中顫抖的紮格利。
他的臉冰冷得像鐵。
一塊生鐵!
約墨教會了紮格利如何使用這樣的刀法。
他又用這樣的刀法,叫紮格利在沉默中喪生!
刹那間,紮格利覺得自己明白了許多,也懂得了許多!
而這一切省悟,都太晚。
一個機警過人的漢子,一條僾尼人的猛虎,就這樣倒下了。
他是回過頭去倒下的。
他不僅看清了自己的敵人,也看見了隱在椰樹下的家。
半掩的竹門……
閃亮的竹窗……
紮格利慢慢地閉上眼睛。
那竹窗裏的火光,在他眼前化成一片紅光,化成一隻很大很大的紅尾巴鳥!
看見紮格利倒下了,約墨迅速解開皮落的繩子。
“老相好……”皮落正要說什麼,卻被厲聲製止了。
“別說話!快跟我把他抬走。”
“抬哪兒去?”
“抬到我家豬圈裏。挖個深坑,把他埋了!”
皮落彎下腰,抬起紮格利的兩隻胳膊。
心裏有話,還是忍不住:
“五更……”
十六
五更。
嘎洛寨前的龍巴門,籠罩在煙似的晨霧裏。
龍巴門兩側,雕刻著表示人丁興旺的男女裸像。
一個抱著竹筒的人影,鑽出濃霧,直撲龍巴門。
嘩的一聲,他把盛在竹筒裏的水一樣的東西潑在龍巴門上。
頓時,濃霧裏彌漫起一股刺鼻的味道。
這是被老鄉親們稱為水火油的煤油!
不等這個人擦著火柴,濃霧裏突然伸出四隻大手,一下子把他按倒在地,捆了起來。
放火人扭臉一看,按住自己的是兩個解放軍戰士。
“啊!”
他驚叫一聲,癱坐在地上。
緊跟著,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齊叔叔,他就是皮落!”
不用扭臉再看,皮落知道說話的正是果龍。
不錯,是果龍!
他趕到了嘎洛寨,找到了齊排長。
“我們在此守候你多時了!”齊排長威嚴地走到皮落麵前,“誰是你的老相好?”
皮落翻翻眼皮,沒吱聲。
正在這時,砰!——
一聲清脆的槍聲,劃破晨空,響徹山穀。
“呱!呱!呱!”
“呱!呱!呱!”
“呱!呱!呱!”
寨前的老鴰樹登時開了鍋。
群鴰驚叫,震耳欲聾,鼓噪傳百裏。
千翅爭飛,穿雲破霧,遮黑半邊天。
隨著鴰飛鴰鳴,不大一會兒工夫,貝鹿山山穀就傳來激烈的槍聲。
全殲窩古力匪幫的伏擊戰打響了!
果龍拉住齊排長的手,連連跳著腳兒,衝那鼓噪驚飛的鴰群,大聲叫喊起來:
“你們叫吧!你們飛吧!窩古力匪幫完蛋啦!”
齊排長的眼裏湧出了淚花:“這一天,來得多不容易啊!”停頓了一下,他皺起眉頭,“直到現在,我們的紮格利還沒音信呢!”
果龍大聲說:“紮格利叔叔會回來的!”
山穀裏的槍聲、手榴彈爆炸聲,響成一團。
龍巴門下的人們,仰望著滿天的老鴰,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
他們誰也沒注意到,那被捆綁著癱坐在地上的皮落,早已一頭栽倒了。
他的後心深深地紮著一支不知從什麼地方射來的竹箭。
這時,約墨、杜巴老爹,還有兩三個聯防隊員從老鴰樹那邊走了過來。
還離得老遠,約墨就興高采烈地說:“齊排長,你聽,槍響得多密啊!”
齊排長點點頭。
杜巴老爹說:“我們一直等到現在,紮格利還是沒有音信。我擔心……”
齊排長的眉頭擰得緊緊的:“我也擔心……”
果龍拉住杜巴老爹和齊排長的手,連連搖著:“爺爺,齊叔叔,你們別擔心,紮格利叔叔可厲害啦,他一定會回來的!”
約墨說:“對,紮格利一定會回來的,他是嘎洛寨的英雄!……”
1981年9月寫於北京
2012年2月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