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第三節課開始,我的左手又劇烈地顫抖起來,隨著那顫抖的加劇,我在鄧醫生的幫助下所找回的一切:我的胳膊、肩膀、脖子……整個的身體和所有的心情,就像一座被置放於灼熱太陽下的蠟像一樣迅速坍塌熔化掉了,又隻剩下了那隻被咒語打造過的左手。

中午下課以後,我背起書包回了家。下午我沒有去上課。晚上媽媽下班回來,我告訴她說,我不想去學校了,我不想見任何人。媽媽問我怎麼了,我沒有說,反正她早晚會知道的,會明白的。

幾天之後,班主任宋老師來家裏看我,我聽見媽媽和宋老師商量讓我休學的事,宋老師說:“現在這種情況,讓她休息一下也好,不過暫時先不要辦理休學手續,因為那需要開診斷書,那種白紙黑字的東西留在檔案裏對她將來升學就業都很不利。”當時我很不以為然,檔案裏的白紙黑字有什麼可怕?那樣的白紙黑字才有幾個人能夠看到?而現在關於我的各種版本的傳說恐怕早已在所有認識我的人當中廣為流傳了。

接下來的半個月時間裏,媽媽每天下午都要請半天假回家陪我。我知道她很忙,就很誠懇地告訴她我一個人呆在家裏挺好的,不用她陪,但她堅持要那麼做。後來我才弄明白了,她是不放心,怕我一個人在家會做傻事。我不禁有些好笑,如果我真想做什麼就算她整天在家裏看著我也沒辦法看得住。這種事從來都是看得住人,看不住念頭。不過有時候我也真的很具體地想過,如果用菜刀把我的左手砍下來會怎麼樣。那樣就算沒有了左手但至少我還擁完整的生活。我寧肯做一個肢體上的殘疾人也不做一個精神上的殘疾人。當然,這些想法也都隻是想想而已,如果我當真揮刀砍掉了自己的左手,那麼我不但會成為一個真正的殘疾人,同時也就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真瘋子,這一點我心裏很明白。

過聖誕節的前一個星期,爸爸回來了,給我買了許多禮物,不但把上一次的補上了,好象把下一次和再下一次的也提前買了。我知道他是為我特意請假提前回國的,但我心裏卻一點高興勁也沒有,因為爸爸的歸來又一次從反麵證明了我現在所麵臨的一切的嚴重性。在回家的第三天,爸爸就試圖勸說我去醫院看醫生,我一口拒絕了。我不想再踏進任何一家醫院,麵對任何一位醫生。我的生命中擁有足夠多的愛,但卻缺少一些最起碼的勇氣——這是後來鄧醫生對我說過的一句話,當然,他說這話時,我已不再是他的病人了,也就是說,我已經有足夠的勇氣平靜地接受這句話了。

往年的聖誕節是我們全家最快樂最幸福的時光,但今年家裏卻被厚厚的愁雲籠罩著。那種沉悶而壓抑的氣氛不禁使我想起了四年前當受盡了病痛折磨的奶奶終於走到了生命盡頭時家裏的那種景象和氣氛。我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每一次發完脾氣之後我都覺得對不起爸爸媽媽;但每一次的自我壓製換來的隻是更加變本加厲的暴發。而與此同時,爸爸媽媽的無條件的容忍也讓我心中的恐懼日甚一日。我覺得自己正在疾速地滑向一個可怕的深淵,爸爸媽媽卻隻會站在一旁痛哭流淚,而他們砸落在我心頭的每一滴淚水都在加速我的墜落。

就在元旦過後不久的一個星期天,家裏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我一眼就認出了他,雖然他沒有穿那件雪白的白大褂,但那種從容不迫的神態並沒有絲毫改變。

鄧醫生在純粹禮節性地跟爸爸媽媽打了招呼之後,就直接了當地提出來要跟我單獨談談。

他坐在我房間的充氣沙發裏,就好象坐在他診所的圈椅上一樣,一切依然在他的掌握之中?他開門見山地說:“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剛剛知道。”我沒有吭聲。他說:“這件事我應該負一定的責任。”這話讓我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但我依然什麼也沒說。他接著說:“我犯了兩個錯誤,第一個錯誤,是誤以為你的左手隻是一個結果,隻要找到了原因,問題自然就會迎刃而解,但卻忽視了這樣的一個結果也可能會轉變成原因,造成進一步的後果。不過,今天看見你,我可以鬆一口氣了,那後果遠沒有我想象的嚴重。”我依舊不吭聲。他對我說:“你能給我倒一杯水嗎?”我去客廳給他倒了一杯水,爸爸媽媽的目光緊張地追隨著我,就好象此時坐在我房間裏的不是一位醫生,而是一位法官;而若無其事地走出來倒水的也隻是一個現在時的我,而將來的那個姬曉晨還留在房間裏等待著一個宣判。

我回到房間裏把水遞給鄧醫生,他喝了一口,然後接著說:“我犯的第二個錯誤就是不應該讓你試圖去忘記左手的存在。如果一開始我就告訴你必須正視它的話,也許就不會有今天了。好在現在也不算晚。”他站起身,這使我很意外,他要走了?我以為他怎麼也得想辦法讓我開口之後才會走。他說:“我不想再多說什麼了,我走之後,你應該靜下心來想兩件事,第一件,把這件事的前前後後從頭想一遍,想一想事情發展到今天這一步是不是真有什麼不可抗拒的理由?第二件,就是好好想一想,這隻發抖的左手到底對你有多大的影響,如果你任憑它這麼抖下去是不是就注定要毀掉你的一生?這張名片上有我的電話號碼,如果想給我打電話的話,隨時都可以打。”

鄧醫生走後,我把自己反鎖在屋子裏。原本我以為作為醫生他在我的心中也已經像一座蠟像一樣熔化掉了,但現在他又血肉豐滿有理有據地站在我麵前。雖然他隻呆了十幾分鍾,前後一共說了十幾句話,但卻足以讓我像參禪般地靜靜地想上一天。而在此之前爸爸媽媽每天都對我說那麼多,我卻一句也沒有聽進心裏,或者說他們一句也沒能說到我的心裏。後來我想,這其實跟解題做卷子一樣,正確的答案也許隻需要三言兩語,但如果答案本身是錯誤的,就算寫滿了整張卷子也沒有用,反倒可能使整個卷子變得雜亂無解。

不知不覺間,屋子裏已經暗了下來。該吃晚飯了,可我連午飯還沒有吃,而爸爸媽媽竟然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小心翼翼地一遍遍地來“催請”我。事後我才知道,是鄧醫生在離開之後,又特意打電話叮囑過爸爸媽媽,讓他們不要打攪我,讓我一個人呆著。事實上,當他坐在我的充氣沙發上的時候,他的內心絕不像表麵上看起來那樣輕鬆,但作為醫生,他卻必須讓我相信,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我曾經有過一種很奇妙的聯想,覺得心理醫生們有點像我的充氣沙發,表麵上看起來絕不會給人一丁點沉重的感覺,甚至還會令人產生一種很“透明”的錯覺,但事實上,他們卻必須能夠承受來自外界和內心的雙重壓力才行。

我打開燈,把左手舉起來,靜靜地深深地與它對視,發現它除了依然有些驚魂未定之外,其實真的與以前沒有什麼區別;再走到鏡子前看看自己,除了那隻迷茫的左手,我依然還是從前的那個姬曉晨,隻是目光已經不再像從前那樣清澈見底。

又過了半個小時,我拿起電話:“鄧醫生,您好,我是姬曉晨……”

那個寒假姬曉晨忙得不可開交,因為她不但要利用假期把落下的功課補上,而且還要積極配合鄧醫生做心理治療,為重返學校做好充分的準備。開學以後,她重新回到了學校。為了“逼迫”自己去麵對那必須麵對的一切,她甚至還在鄧醫生的建議下,把自己的遭遇寫成了一篇作文,“發表”了出來。

接受我采訪的時候,姬曉晨在一所省屬大學讀二年級,剛剛辦理好出國手續。采訪過程中,她習慣性地把兩隻手交叉握在一起,放在桌子上。她的左手已經完全好了,看上去與它秀麗聰敏的主人非常“班配”。但姬曉晨卻說不清楚它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顫抖的。

現實中,姬曉晨曾經先後看過兩位心理醫生,當然,幫助她從困境中擺脫出來的是後一位。為了使筆墨更集中,我把兩個人捏合成了鄧醫生,這是這篇采訪小說中唯一的虛構成分。

《顫抖》成稿之後,一位朋友曾經提出,姬曉晨的“治愈”過程是不是太簡單太容易了?我想,這大概是因為最後一節在全文中所占篇幅有限給閱讀造成的一種錯覺吧。其實文章的結尾處姬曉晨還僅僅是站在了一條出路的起點上,或者說隻是校對好了一個前進的方向,遠遠還沒有被“治愈”。事實上,姬曉晨跨越心理障礙的過程是充滿了波折的,既不簡單更不容易,這種過程甚至一直延續到她高中畢業。隻是,這樣的過程並不是這篇《顫抖》所要反映和表現的。而且我想,對於許多成長中的花季少年和他們的家長、老師來說,閱讀現在這篇《顫抖》也許比了解姬曉晨的治愈過程更能給他們帶來有益的思考和啟示,因為就像醫學界的一句名言所說的那樣:預防永遠比治療更有意義。

在采訪結束的時候,我請姬曉晨對她的故事的讀者們說一句話,她想了想,說:“顫抖可以使生命更堅強。”這話很精彩,但我知道,如果不是因為有了那樣一番經曆,她是很難說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