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一
周一早晨,我和佳敏去背楊玲上學的時候,佳敏一臉神秘:“有人在‘星空情緣'給楊玲點了一首歌!”“星空情緣”是電台當時一檔很有名氣的娛樂節目,以播放最新的流行歌曲和流行資訊為主,擁有許多像佳敏這樣的學生聽眾。不過我聽得不多。
我有些意外:“真的嗎?是誰呀?”
佳敏說:“那個人署名‘曉晨’。主持人阿美說,曉晨一連給她寫了兩封信,要為楊玲點歌,態度真誠,言辭懇切,而且還聲明,如果阿美不滿足他的這個要求,他還會寫第三封信第四封信,直到阿美答應他為止。”
我說:“這聽著可不像是懇求,簡直有點像威脅了。”
佳敏說:“根本就是威脅。還有更厲害的。他在信裏說,楊玲是他心目中最出色最可愛的女生,是楊玲給了他走出迷茫和困境的勇氣,聽聽,差不多就要說楊玲是他夢中的天使了。”
我有些好笑:“這聽著是有點問題了。”
“所以呀,我斷定這個‘曉晨'肯定是個男生而不可能是個女生。”
我問佳敏:“那你覺得會是誰?反正楊玲認識的男生我們都認識。”
佳敏說:“昨天我想了一天,可想到腦袋疼也沒想出來。”
楊玲的腿有殘疾,不能獨立行走,我和佳敏就是她的腳。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她的生活圈子有多大基本上就取決於我和佳敏這兩隻“腳”願意走多遠。那時候網絡還不普及,無法像現在這樣坐在家裏就可以交到許多網友。如果楊玲想撇開我和佳敏獨自結識什麼男生,大概也隻有寫信交筆友這一條路,可是她要寄信恐怕也得讓我們倆代寄。據此我們斷定,這個男生就是我們班的,至少也是我們年級的。不過他到底會是誰呢?我和佳敏都很好奇。當時那個年齡,如果有哪個男生給哪個女生或者哪個女生給哪個男生點歌,幾乎就等於公開表示了某種特殊的好感,而且這種好感在旁觀者看來肯定是很有意味很曖昧的。楊玲相貌平平,性格內向,膽小而羞怯,即使沒有腿疾,在班級裏也是那種極易被忽略的女孩,似乎不應該跟這種充滿暖昧意味的事情有什麼掛葛。
我們到了楊玲家樓前的時候,楊玲已經被她媽媽背到了樓下。早晨的風有些涼意。楊玲瘦小的身體坐在冰冷的水泥台階上越發顯得弱不禁風,就像一朵隨時可能被風吹走的蒲公英。她家住在七樓,為了減輕我和佳敏的負擔,她總是讓她媽媽先把她背下樓,放在台階上。可是最近她媽媽新找的工作上班時間很早,隻能趕在上班前把她背下樓。而這也就意味著在我們趕到之前,她隻能在清冷的晨風裏在冰涼的台階上坐上半個小時。
我忍不住責怪她:“你怎麼回事?說好了我們來背你下來。”
她笑了笑,沒有作聲。
我最恨她這副好像無所謂又好像是逆來順受的模樣:“你這人怎麼這樣呢?!”
見我真生氣了,她趕緊說:“我早點下來,坐在這兒可以看會書,什麼也不耽誤呀。”
我說:“是呀,你感冒了發燒了,也不用我們背你去醫院,也不會耽誤我們的功課,什麼也不會耽誤呀!”
她不敢再分辯,順下眼睛。我氣哼哼地俯下身,讓她趴到我的背上。
路上,佳敏開始急不可待的追問楊玲到底是誰為她在電台點播的歌曲。楊玲說:“我不知道呀,我真的不知道。”
佳敏湊近楊玲的臉:“唔,我暫時相信你不知道。不過你得好好想想,身邊有這麼一個崇拜者,不對,是暗戀者,一定得挖出來!我想你一定比我們心裏有數吧?”
楊玲沒有作聲。我背著楊玲,看不見她的表情,不過想象得出她肯定已經被窘得滿臉通紅,說不出話來了。我不知道當時楊玲心裏的感受和想法,不過我真的挺高興的,為楊玲高興。不管怎麼樣,對一個女生來說,有男生肯執筆如刀地去“威脅”主持人為自己點歌,總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情。但當時我們三個人誰也不會想到,後來竟會由此引出許多事情,最終使我失去了楊玲和佳敏這兩個本可以相交一輩子的好朋友,並使我在高一學年結束後的那個孤獨而漫長的暑假裏,對朋友這兩個字有了深深的反思和重新的理解。
二
沒想到,班裏竟然有許多人聽了昨天的“星空情緣”,聽到了那個‘曉晨'為楊玲點的那首《天使》。更讓我沒想到的是,這件事竟然在班級裏引起了不大不小的哄動或者說是騷動。從上早自習開始,就不斷有女生一臉神秘地問我,那個曉晨到底是誰?後來這種追問不知不覺就縮小了範圍劃定了邊界,變成了“那個曉晨是咱班的男生嗎?”有意思的是她們都沒有直接去問楊玲,有人問我的時候還要用眼睛鬼鬼祟祟地瞄著楊玲,壓低了聲音。一方麵,她們知道從楊玲的嘴裏是不可能問出什麼的;另一方麵,在許多人看來,我和佳敏跟楊玲絕不是一般的同學、朋友,尤其是我,更像是楊玲的監護人和代言人。一開始我的感覺還很良好,為楊玲也為自己,後來就漸漸覺得有點不對勁了。坐在不遠處的楊玲沒有問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但我知道這些都逃不過她的眼睛。腿疾大大縮小了她身體的活動範圍,但也使她的神經變得異常敏感。正是從楊玲越來越不自然的表情中,我才意識到這些好奇的追問背後還藏著一些讓人不舒服的東西。
中午吃飯的時候,和佳敏挺要好的一個女生湊到了我、佳敏和楊玲的桌子上。我懶得去回想她的名字,而且她的名字對我的這段往事也並不重要。當時她跟佳敏關係不錯,但跟我和楊玲很一般。說心裏話,我不喜歡她。她的個性表麵上看起來跟單純的佳敏有點像,但我總覺得那隻是一種假象,其實在她故作的大大咧咧下麵隱藏著一些莫明其妙的心思。隻不過礙於佳敏,我不願意把這種感覺表露得太明顯。我想她對我的態度也是一樣,因為同一個理由,我們在相互容忍。
很明顯,她今天坐過來是有原因有目的的。果然,才吃了兩口飯,她就開始追問楊玲:“哎,楊玲,到底是誰呀?你不至於對我們也保密吧?”
楊玲的臉色發白,低著頭吃飯。
她還問:“那你覺得誰最有可能?”
楊玲的臉色愈加蒼白,囁嚅著:“我,我真的不知道……”
她卻興趣盎然:“那我幫你想想……”
我實在忍不住了:“嘿,她已經說不知道了,你還問什麼?再說了,又不是給你點的歌,你那麼關心幹什麼?!”
她被我的話噎了一下,但馬上就反應過來:“你這是什麼話?我關心關心又怎麼了?再說,我又沒問你,又不是給你點的歌。難道隻準你關心,不準我關心嗎?”
我突然冒上來一股無名火,騰的站起身。佳敏見勢不好,趕緊把她拉走了。而在這個過程中,一旁的楊玲始終低著頭,像個受氣包又像是個局外人似的一聲不吭。我不禁埋怨她:“嘿,你這丫頭,我在幫你呢,你就不能說句話?!”楊玲拉著我的手,對我笑笑。我歎口氣。我知道她不是不想說,而是說不出來。
但事情並沒有就此告一段落。一下午,跟那個女生走得比較近的幾個男生一直在哼哼唧唧怪腔怪調地唱那首《天使》。我這時候就突然非常痛恨那個什麼曉晨。如果他還算是個男生的話,他現在就應該站出來,向全班宣布是自己為楊玲點的那首《天使》,在自己的心裏楊玲就是一個像天使一樣可愛的女孩子。他應該讓那些無聊的男生閉嘴,然後自己當場唱一遍那首《天使》送給楊玲!如果他這樣做了,我會把他視作我的偶像!可是沒有人站出來。沒有。隻有那討厭的歌聲糾纏著滿腔不平卻無處發泄的我和如坐針氈卻無力可逃的楊玲。
很快就有許多流言在班級裏傳播。先是班裏的幾個平時總受人欺負,從形象到精神狀態都很萎頓的男生被別有用心地“推薦”為那位曉晨的可能人選。接著又有人猜測說那個曉晨其實就是我和佳敏,或者就是楊玲本人。我們這樣做的目的不過是為了引人注目,嘩眾取寵,滿足一下自己和朋友可憐的虛榮心而已。而更多的人則認為這不過是一個惡作劇,是有人在拿楊玲開心。毫無道理的,一件本來應該令人暗自竊喜的事情突然就變成了一個隻能娛樂別人的笑柄。
連著幾天,楊玲的情緒都非常低落,甚至跟我和佳敏都很少說話。我知道這件事對她打擊很大。這些年來,她生活在自己狹小而簡單的世界裏,雖然從來與讚美聲與任何榮耀無緣,但也很少成為流言的中心,成為別人猜疑和嘲笑的對象。
我和佳敏決定把這件事弄個水落石出,一定要把那個可惡的曉晨揪出來,問問清楚。至此,我對曉晨已經不再好奇,而隻有憤恨了。這時我也已經和許多人一樣,認為這很可能是一場無聊的惡作劇。那時候我還不可能意識到,其實我也和許多人一樣,在潛意識裏還是會把楊玲看做是一個“另類”。試想,如果這首《天使》不是點給楊玲的,而是點給一個各方麵都很出眾的女生的,哪怕是點給一個不那麼出眾但至少正常健康的女孩子的,那麼我們還會這麼容易地想到這是一場病態的惡作劇嗎?
三
我給“星空情緣”的主持人阿美打了一個電話,說我想和她見見麵,想看看曉晨的那封點播信。沒想到她很痛快地就答應了我的要求,並且約我周日下午四點鍾也就是她主持完當天的“星空情緣”之後,到電台跟她見麵。
周日下午,我和佳敏如約來到電台。
見到阿美,我和佳敏都很意外。來之前我就給佳敏打過預防針,不要對她的偶像的形象抱太高的預期,因為據說電台的主持人大都會給人見麵不如聞聲之感。但沒想到,阿美長得非常漂亮,而且舉止優雅,從形象到氣質都不輸給電視台的幾位美女主持。佳敏的兩眼立刻就像給超了電壓的燈泡似的亮起來,同時示威似地狠狠白了我一眼。
阿美拿出了曉晨的那兩封信,“你們是楊玲的同學?”
佳敏說:“我們是她的好朋友。”
阿美:“是她讓你們來找我要這些信的?”
佳敏剛一猶豫,我趕緊說:“是。她有些不方便,所以讓我們過來找你。”
阿美說:“這個我知道。”
我接過信。讓我和佳敏意外的是,信裏除了阿美在節目中提到的那些之外,還寫到了楊玲讓他敬佩讓他感動的理由。“……她是個腿有殘疾的女孩子,不能自己走路,甚至連上學放學,上廁所都得靠同學背著去。可她還是堅持上學,堅持學習,從不放棄。雖然她的成績不是最好的,但她卻是最努力的。跟她相比,我真的很慚愧:我遇到的這點困難這點挫折又算得了什麼呢?……”。看了這兩封信,我已經可以斷定,不管這個曉晨是誰,但他決不是在搞什麼惡作劇,也並不是出於某種暖昧的情感。佳敏說楊玲是他夢中的“天使”,其實應該說楊玲是他身邊的榜樣更準確。由於阿美斷章取義,沒有把這一段讀出來,才使得感覺變得暖昧了。不過阿美這樣做顯然也是出於一種好意。她沒有在節目中提到楊玲的腿,既是出於一種愛護、一種尊重,也是一名主持人的經驗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