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辦完爺爺的後事,爸爸突然接到一個自稱姓吳的律師打來的電話,說爺爺生前在他那裏留有一份遺囑,讓爸爸和叔叔姑姑們約個時間到他那裏去一趟,並且特意指明要我也去。爸爸放下電話,一臉疑惑。我也覺得很意外,以爺爺的性格,在活著的時候都不情願把子女的事情分分清楚,說出一個是非來,身後又怎麼會鄭重其事地留下什麼遺囑呢?我相信爸爸、叔叔和姑姑也都想不到爺爺會留什麼遺囑。也正因為如此,當爸爸讓我住到爺爺家,並把我的戶口也遷到爺爺家時,二叔他們的反應才會那麼強烈,因為爺爺的那套房子是單位分給他的,隻有使用權。一旦爺爺過世,如果沒有明確的遺囑,我作為唯一的合住人會自然而然地占據很有利的地位。

第二天下午,爸爸、二叔、大姑、小姑、小叔還有我來到了律師事務所。我是六個人當中唯一的一個孫字輩。坐在事務所不大的會客廳裏,長輩們的表情都很嚴肅,甚至有些緊張。而且我發現二叔他們看我的眼神更加的冷漠,就好像根本不認識我一樣。二叔、小姑和小叔三個人坐在一邊,我和爸爸坐在另一邊,而大姑則顯得有些孤單有些為難地坐在中間。

姓吳的律師是個南方人,個子很小,有一點口音,但口齒很清楚。他當眾宣讀了爺爺的遺囑。遺囑不長,內容也很簡單,吳律師隻讀了兩分多鍾就讀完了,可是大家聽完了卻一下子都愣在那裏,好長時間竟然沒有人說話。爺爺的遺囑隻有兩個內容。一個是把他留下來的大約五萬塊錢平分給五個子女;另一個是關於那套房子的。誰也沒有想到,爺爺竟然在生前不聲不響地買下了房子的產權。更讓人想不到的是,爺爺竟然在遺囑裏指定我全權處理那套房子。

大約過了兩三分鍾的時間,二叔第一個反應過來。他站起身:這不可能!這簡直是在開玩笑!

小姑和小叔也站起身:這不等於把房子給了大哥了嗎?!

爸爸和大姑坐在那裏沒有動。我也沒有動,我甚至到這時還沒弄明白爺爺的遺囑到底是什麼意思。

吳律師說:這份遺囑是顧老先生生前親筆寫下並委托我們宣讀的,所有的內容和程序完全符合法律規定,具有法律效力,如果大家有什麼懷疑,可以通過法律程序進行確認。另外,我再重申一遍,遺囑裏隻說明由顧凱先生全權處理這處房產,並沒有指定這套房子的繼承人是誰。顧凱先生有權決定由誰來擁有這套房產,其中包括在座的任何人。

二叔有些氣急敗壞:不管你說什麼,反正我不同意,我反對!

吳律師不再理睬他,說:對遺囑的內容,我已經解釋得很清楚了,各位如果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地方或者有什麼疑問,也可以去找別的律師進行谘詢。

那天吳律師特意把我留下,向我解釋了我的權力。他告訴我說,按照遺囑的規定,我不但可以指定由誰來繼承這套房子,也可以選擇其他許多方式來處置這套房子。比如說,我可以指定由爸爸他們兄弟姐妹五人中的任何一個人繼承這套房子,也可以指定其中兩個人三個人四個人甚至五個人來共同繼承這套房子。當然,我也可以自己來繼承。我還可以保留這套房子的產權,而暫時把這套房子交給某一個人或幾個人使用和居住。也可以將房子出租或者出售,所得租金或者售房款也完全由我支配。我一邊聽一邊點頭,其實有些話我根本就沒有聽進去,沒聽明白。

從吳律師的屋子裏出來,爸爸還在外麵等著我。回家的路上,我們父子倆誰也沒有說話。爸爸的臉上並沒有一絲高興的表情,相反地,看上去倒有些茫然和沉重。我知道,他一定也在想:爺爺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這對我,對爸爸,又究竟意味著什麼?

幸虧爺爺的遺囑裏沒有規定我必須在多長時間裏做出決定,所以我有足夠的時間去想這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可是整整一個星期過去了,我依然一點也想不出這究竟是為什麼,自己又究竟應該怎麼做。

周末。放學之後,我沒有回家,而是一個人去了爺爺的房子。我站在爺爺的照片前麵,看著看著,眼淚忽然又湧流出來。這時候我才恍然發現,這些天來,我全部的心思都被拴在遺囑和房子上,竟然淡漠了對爺爺的思念之情。

後來我倚在沙發上,不知不覺地睡著了。我夢見了爺爺。我不停地追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我該怎麼辦,可他隻是麵帶微笑,卻一語皆無。我一急,就醒了過來,揉揉眼睛,發現爸爸默默地坐在我的身邊。

過了一會兒,爸爸站起身,走到爺爺的照片前,像是對我說,像是在對爺爺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我想,你爺爺其實有許多話想對我說。他活著的時候我不太想聽,現在我真的很想聽,可是,再也聽不到了……

爸爸轉過臉來,我看見他的臉上滿是淚痕。我的眼淚又忍不住流了出來。這時候我突然聽見爸爸說:小凱,我已經決定了,我不想要這套房子了。

我一愣:爸爸……

爸爸擺擺手,說:如果你一直在為這個為難,現在就不必再為難了。

我輕輕地舒了口氣,說:謝謝你,爸爸。我知道,做出這樣的決定對爸爸並不容易,相信這些天來,他比我想得還要多,還要苦。在我看來,爺爺的這道難題是出給我的;可在爸爸看來,這道難題也是出給他的,甚至主要是出給他的,他必須給出答案。

爸爸重新坐回到沙發上: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爺爺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問他:你想明白了?

爸爸搖搖頭:沒有。不過,你爺爺這麼做肯定有他的理由。

我不由歎了口氣。爸爸看看我,說:別歎氣呀。來這裏找你之前,我還幫你想明白了一件事。

我問:什麼事?

爸爸說:其實你不必去猜想爺爺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做,也不必去猜爺爺想讓你怎麼做。既然爺爺把這套房子交給了你,你隻管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是了。你說呢?

我恍然明白了什麼,想對他說什麼,卻被他擺擺手,止住了。他說:什麼也不用跟我說,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既然爺爺相信你,我更應該相信你。

第二天晚上,我把叔叔、姑姑們都請到了爺爺的房子這裏,當眾宣布了我的決定:讓大姑和小雯來住這套房子。我沒有向大家說明我的理由,而大家也都沒有追問。靜了片刻之後,二叔首先站起身,對我說:小凱,二叔沒有什麼好說的,讓你大姑來住吧。說完了,扭頭走出門去。隨後,小姑和小叔也站起來身,走到我麵前。小姑拉住我的左手,小叔拉住我的右手。他們的手很溫暖,讓我想起小時候他們倆一起領我出去玩時的情景。

房子裏隻剩下我和大姑的時候,我把房門鑰匙交給了大姑。這時候,始終低著頭的大姑抬起臉來,我看見她的臉上淌滿了淚水。

走出爺爺的房子,走到清冷的大街上,我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一種來自心底的輕鬆告訴我:我做對了。

一周之後,大姑和小雯搬到了爺爺的那套房子裏。一個月之後,大姑跟大姑夫離了婚。

說起幾年前的這段往事,顧凱很感慨。他說,他直到今天也猜不出當年爺爺怎麼會想到把那套房子交給他來處置的。不過可以肯定的是,爺爺當時也預想不到這件事在當時和後來會給他還有他父親帶來什麼樣的影響。他父親在放棄了那套房子之後,很快辭了職,開始創辦自己的公司。雖然初創時期吃了不少苦,碰了許多壁,但經過幾年的艱苦經營總算是漸漸走上了正軌。

顧凱還告訴我,自從那套房子讓大姑母女居住以後,顧家五個兄弟姐妹之間的一些糾葛和矛盾也在不知不覺間冰消雪融。在父親的公司遇到困難的時候,正是二叔、小姑和小叔他們各盡所能,揩手幫他渡過了難關。更有意思的是,大姑自從逃離那段不幸的婚姻,搬到爺爺的那套房子裏之後,不但自己整個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生活、工作狀態都煥然一新,就連小雯的身體竟然也變得越來越強壯,在連跳了兩級之後,去年考上了師範大學,現在已經在讀大二了。

接受我采訪的時候,顧凱剛剛從東北一所名牌大學畢業。父親要他到自己的公司裏來,但是他拒絕了。他準備靠自己的能力闖一闖。父親總說,雖然他當初沒有要那套房子,但是卻從中獲得了遠比房子更大的收益。而顧凱覺得自己的收益比父親更大,因為在獲得這種收益的時候,他更年輕。

需要說明的是,顧凱的故事中,唯一與事實有出入的地方,就是大姑在搬進爺爺留下來的那套房子之前就已經離了婚,因為無處可去,隻好還和前夫合住在前夫單位分配給他的那個小單元裏。我曾經為此問過顧凱,既然這樣,爺爺活著的時候為什麼不讓大姑搬過來和他一起住?這樣不是既可以解決大姑的問題,也可以讓大姑照顧爺爺嗎?顧凱說,他也問過爺爺,爺爺不願意。至於為什麼不願意,爺爺沒說,他也問不出來。我很奇怪,不過轉念一想,一個能留下那樣一份遺囑的老爺子,就算再有什麼不被常人所理解的想法和做法也不足為怪。

我曾經特意讓顧凱把他爺爺的照片拿給我看,照片上是位怎麼看都很普通的老人。但我知道,那絕對隻是一種表象。照片能傳達給我們的信息實在太簡單太淺顯了,有時甚至還是一些假象。所以,在寫這個係列的時候,我一直在努力,努力避免使自己所講述的人和故事也像一張張照片,隻是忠實的回憶,機械的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