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在二叔眼裏已經有點像眼中釘了,但他還是時常到爺爺家來看看爺爺。小姑和小叔每隔一段時間也來看爺爺。爺爺奶奶一共有五個子女,爸爸是老大,下麵還有二叔、大姑、小姑和小叔。在爸爸的這些兄弟姐妹中,本來我跟小姑和小叔感情最好,我小的時候,他們都還沒結婚,經常領著我出去玩,也沒少為我花錢,可是現在他們對我的態度也都不冷不熱的。我猜想他們可能是聽了二叔的什麼話,和二叔一樣認定我是來搶占爺爺的房產的。小叔作為兒子,和二叔一樣,也很想繼承爺爺的房子;而小姑雖然對房子沒有太多的想法,但卻對身為長子的爸爸有看法。我很想跟他們解釋解釋,可又不知該如何開口。日子一長,我還沒想好該怎麼跟他們解釋,卻先習慣了他們對我的態度。不過在我看來,爺爺奶奶的幾個孩子都挺孝順,不管他們心裏想什麼,不管他們彼此之間有什麼矛盾,但對爺爺奶奶,至少該做的他們都做了。
奶奶去世之後,大姑是幾個兄弟姐妹中來得最頻的一個。過去我跟大姑接觸不多,印象中她在這個大家庭中,是一個很容易被忽略的人。逢年過節,別人家都是全家三口一起來看爺爺奶奶,隻有大姑家常常隻有她一個人來。她跟大姑夫的感情不好,大姑夫很少到顧家來,對顧家的事也從來不聞不問,而大姑的女兒小雯從小就體弱多病,動不動就住院休學,雖然隻比我小一歲,但到現在才讀到初中二年級。奶奶住院的時候,每家都出錢出人,隻有大姑既拿不出錢來,也無法抽身到醫院去照顧奶奶,因為那陣子小雯正好也生病住進了醫院。可能也正因為如此,在五個兄弟姐妹中,隻有大姑從來沒有對爺爺的房子表達過什麼想法,提出過什麼要求。別人也不約而同地把她忽略不計,大概覺得她沒有資格吧。
這段時間小雯的身體似乎好了一些,大姑因為倒夜班,所以白天常常有時間來看看爺爺。每次她來看爺爺,總是不聲不響地裏裏外外地忙乎,洗衣服、做飯、收拾屋子,不太跟我說話,也不太跟爺爺說話。有一次,我無意中發現,爺爺看著大姑忙碌的已微微有些佝僂的背影,輕輕地歎了口氣,被皺紋簇擁著的眼睛裏隱含著一種說不出的憂慮和哀傷。那一刻讓我再次相信,表麵上看起來沒有態度的爺爺,心底裏其實沉著許多的心事。
爺爺肯定早就察覺到了二叔和小姑小叔他們對我的態度,但他並沒有特別表示什麼,既沒有指責自己的兒女,也沒有安撫自己的孫子。二叔和小叔找他吵鬧或者給我臉色看的時候,他也隻是默默地聽著、看著。覺得我受了委屈時,也頂多歎口氣,對我說一句:這些孩子呀。那語氣就好像二叔和小叔他們是孩子,而我卻是和他一樣的大人似的。然後他就開始給我講爸爸、叔叔和姑姑們小時候的許多事情,那些事情讓我覺得爸爸、叔叔和姑姑他們在我眼裏變得生動、親切、透明和有趣了。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的是,有過這樣幾回之後,麵對二叔他們的冷眼和冷言冷語時,我心裏的委屈和不平竟然慢慢地變淡了,淡得有點像爺爺的神情和語氣了,雖然我知道,我的心裏還不可能像爺爺那樣裝得下那麼多。
四
入冬之後,爺爺的身體狀況下降的很明顯。在我期末考試之前,他的心髒病發作,住進了醫院,好在病情很快就平穩下來。不過,爺爺的這次住院不僅把兒女們都嚇了一大跳,同時也讓爸爸和幾個弟弟妹妹之間的矛盾突然激化了,我也身不由己地被卷了進去,被氣極了的小姑指著鼻子斥為累病了爺爺的罪魁禍首。爸爸當時就火了,站在醫院的走廊裏就跟他們理論起來。大姑趕緊在中間勸解,可是翻來複去地也隻有兩句話:你們別這樣。小點聲,別讓咱爸聽見。比爸爸小兩歲的大姑看上去是幾個兄弟姐妹中最蒼老的一個。站在爸爸和二叔他們中間的大姑就像一個很無奈的街道大媽,
我抽身出來去病房裏看爺爺。爺爺的氣色看上去還可以。看見我,爺爺很高興。可當我說我要留下來陪他的時候,他卻直搖頭:不行,你馬上要考試了,回去好好複習功課。這裏有你爸他們呢。不知怎麼的,我就突然冒出一句:他們都是孩子,我不放心呢。這話讓我和爺爺都愣了一下,接著我們就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那次期末考試是我上高中以後考得最好的一次,總成績第一次進入了全班前十名。我把成績單拿給爺爺看,爺爺高興地咧開嘴笑了,那種得意的表情完全像個孩子。我拉著爺爺的手說:謝謝你,爺爺。爺爺說:傻小子,謝我幹什麼,我又沒教你什麼。我說:誰說的,你教了我許多呢。爺爺說:行了,我知道你是想哄我高興,可也別讓我太高興了,大夫說,那可能會要了我的老命呢。我就不再說什麼了。可我心裏知道,我說的是真心話,並不隻是想哄爺爺高興,爺爺的確教了我許多東西,雖然當時我一下子還說不清楚那究竟是些什麼,但隨之時間的推移和歲月的流逝,長大之後的我越來越能體會到那些東西的重要與可貴。
也許真的是因為我的緣故,爺爺的身體恢複得很快,又觀察了一周之後,就出院回家了。回家的那天,等爸爸和叔叔、姑姑他們都走了之後,爺爺靠在床頭上,四下打量著房間裏的一切,突然冒出一句:咳,不知道下一次再住院,還能不能回得來。我的心裏一抖,趕緊說:爺爺,你可得答應我好好活著,你還要親眼看著我考上大學呢。爺爺笑了,說:那倒是。我努力吧。
盡管爺爺這次發病不是很嚴重,但爸爸和二叔他們還是不太放心。爸爸想把爺爺接到我們家去住,爺爺不願意。二叔又提出他搬過來照顧爺爺,爺爺也不同意。後來當著全家人的麵,爺爺說:我現在身體還行,有小凱跟著我就行了。等將來我真動不了那天再說吧。爸爸和二叔他們這才不再堅持了。
那年的寒假因為教委三令五申除高三學年外,學校組織補課時間一律不準超過一周,所以幾乎整個假期我都可以自由支配。爸爸一開始擔心我不能很好地利用這個假期認真學習,打算給我請一兩位家教,可又怕影響爺爺休息,被二叔他們抓住話柄,因此為難了好幾天。不過幾天之後他就放下心來,因為他發現我學習的熱情和自覺性超乎他的想象。每天除了出去買食物和一些日常用品外,我很少出門,不但學習時間可以保證,而且效率很高。再加上期末考試我取得的前所未有的進步,爸爸終於打消了請家教的念頭。
那個寒假,我好像突然對學習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同時仿佛隻在一夜之間就對自己擁有了足夠的自信。我很難解釋這種不期而至的興趣和自信源自何方,但那時候我心裏已經有了一個很明確的目標:好好學習,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學,讓爺爺高興,也讓爸爸高興。隻要我考得好,爸爸就不必負擔太多的費用,也就不必一定要和叔叔姑姑們爭奪爺爺的房子了。那樣,爺爺也許就可以多活幾年。當時我總有一種莫明其妙的想法,總覺得爸爸和叔叔他們在爺爺還活著的時候,就為爺爺身後的房子明爭暗鬥,會使爺爺減壽。這種想法太可怕了,所以我不敢多想也不敢深想,可又總是揮之不去。當時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爺爺會在那個寒假還不曾過完的時候,就突然去世了。更想不到,爺爺竟會在身後把那樣一道沉重而難解的題目留給剛剛才滿十八歲的我。
五
爺爺走得毫無征兆。
還有三天就要開學了,那天早晨我起得很早,和爺爺吃完早飯之後,我就像往常一樣開始學習。靠近中午的時候,爺爺叫我去把前兩天送去修理的電視遙控器取回來,順便給他買一塊小發糕。以前是奶奶特別喜歡吃那種小米麵的小發糕,他並不怎麼吃。可是奶奶去世以後,他突然特別喜歡吃,隔三差五地就會讓我買一塊回來。那年的冬天特別冷,所以寒假裏家裏有什麼事情一般都是我去辦,爺爺很少出門。
我先去取了遙控器,然後去買小發糕,結果小發糕還在鍋裏蒸著呢,我就在那耽擱了二十分鍾,等著小發糕出鍋。將近十二點鍾,我急匆匆地趕回家。當時我並沒有任何預感,隻是想早點回去,能讓爺爺在中午就趁熱吃上小發糕。我打開門,發現屋子裏有一股焦糊味。跑進廚房一看,煤氣灶上正蒸著飯,鍋裏的水已經燒幹了。我關掉火,一邊叫著爺爺一邊走進爺爺的房間,卻發現爺爺靠在床頭上,頭軟軟地歪在了一邊,滿著皺紋的臉上很平靜,就像是一朵開累了睡著了的菊花。
爺爺隻在搶救室裏呆了短短不到十分鍾就被推了出來。大夫說,爺爺大麵積心肌梗塞,整個發病過程前後不超過二十分鍾,根本來不及搶救,在送到醫院之前其實已經死亡了。
走廊裏立刻響起了一片絕望的哭聲。我看見聞訊趕來的爸爸、媽媽、叔叔、姑姑還有姑夫和嬸嬸都哭得泣不成聲。大姑和小姑哭得站立不住,先是倚靠在牆上,後來就順著牆壁慢慢滑下來,坐到了地上。二叔一邊哭嘴裏還一邊含混不清地嘟噥著什麼。我聽到了半天才聽清楚,他說的是我沒有爸爸了,我沒有爸爸了那一瞬間,我突然聽到爺爺在我耳邊輕輕地歎了口氣,說:這些孩子呀。我的眼淚噴湧而出,立刻就淹沒了我的眼睛、耳朵,還有我所有的思維和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