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

我十七歲那年的夏天,奶奶去世了。奶奶的死使我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了失去至親的那種揪心徹骨的痛。那幾天裏,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奶奶對我的種種疼愛和嗬護,我就無法入睡,就不由自主地淚流滿麵。可是,白天當著別人的麵,我卻一滴眼淚也沒有流過,甚至在殯儀館最後跟奶奶告別的時候也沒有流過。我不是在刻意地掩飾或者忍耐,我也說不清楚為什麼會這樣,但我很真切地知道,在不流淚的時候,我的心其實更疼。後來我想,也許是因為白天的陽光和別人的目光讓我變得堅強了,堅強到可以承受住那種無淚的痛楚。

另一個自始自終不曾當著大家流淚的人是爺爺。作為最受奶奶疼愛的長孫,我沒有哭隻是讓大人們有些疑惑,或者有些失望不滿。而爺爺的默然無淚則讓所有的家人都很緊張,甚至有些提心吊膽。大家都很擔心爺爺這樣會憋出病來。因為誰都知道,悲痛是一顆種子,隻有讓它盡快的發芽、開花、結果,才能讓它盡快地凋謝、枯萎。把它埋的太深太久,它就會變成一塊石頭,長在心裏,永遠無法消融。可是當姑姑和嬸嬸們小心翼翼地勸爺爺哭出來的時候,爺爺卻隻是默默地搖頭。我沒有去勸爺爺,因為我猜想爺爺可能跟我一樣,已經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哭過了。

辦理完奶奶的後事,爸爸突然對我說:小凱,我想讓你搬過去和爺爺一起住。

我一愣:為什麼?

爸爸說:奶奶去世了,爺爺一個人很孤單,而且他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也需要有個人在身邊照顧他。爺爺奶奶最疼你,你又是我們家的長孫,由你來照顧爺爺是最合適的。

可是……我還要上學呀。

這不會影響你的學習的。爺爺的心髒不好,但是日常生活完全可以自理。說是讓你去照顧爺爺,其實隻是想讓爺爺有個伴有個照應,有什麼事情能及時通知我們,這樣我和叔叔、姑姑們才比較放心。而且,爺爺家離你們學校也近,你還可以把路上節省出來的時間用來學習。

那,爺爺同意了嗎?

我會跟爺爺說的。爸爸的語氣忽然變得很堅決:你把你的東西收拾一下,過兩天就搬過去。

一周之後,我搬到了爺爺家。當時的我絕想不到,從搬進爺爺家的那一天起,我就開始置身於一場家庭矛盾和衝突的中心。

在我搬進爺爺家不久之後的一天晚上,二叔突然來了。他沒有理我,徑直去了爺爺屋裏。我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平時二叔對我就不是很親熱,我隱隱地有種感覺,二叔和爸爸兄弟倆不是很和睦,但那是大人之間的事情,他們一般在我們小輩麵前很少表露,也從來不把這種情緒波及到我們孩子身上。我坐在客廳裏,聽見二叔在爺爺屋裏高一聲低一聲地說著什麼,情緒似乎很激動,我隻偶爾能聽清幾個詞,什麼房子、司馬昭之心,中間好像還提到了我的名字。我有些意外,看來這次二叔的不滿不但是對著爸爸的,似乎還是衝著我來的。可是,我做了什麼呢?

在二叔的吵嚷聲中,很少能聽到爺爺的聲音。我雖然看不見,但能想象得出爺爺靠在他那張寬大的木床上,一臉無奈或者淡然的樣子。我曾經聽爸爸在背後跟媽媽嘀咕過,爺爺對他們兄弟姐妹之間的事情總是一副聽之任之的態度。爸爸對爺爺的這種態度很不滿,因為他覺得正是因為爺爺這種沒有態度的態度才使得本來應該說說清楚也能說清楚的一些事情和是非變得說不太清楚了。很顯然,不隻是爸爸,二叔對爺爺的這種態度也很不滿,這從他走出爺爺房間時那副氣哼哼的樣子就可以看出來。

二叔走後,我走進爺爺的房間。每天晚上我都要幫爺爺把他的假牙清洗好,放在盛滿清水的碗裏麵,這可以說是我搬過來“照顧”爺爺唯一的具體內容。就這點事情也還是我費了點勁兒才從爺爺那裏爭取來的。在水龍頭下麵清洗爺爺的假牙時,我有一種很親切的感覺,就好像在撫摸著爺爺柔軟的牙床。爺爺跟我說過,他太老了,連指甲和眼睛裏都長了皺紋,渾身上下隻有這副假牙看上去還比較年輕。

我走進房間的時候,爺爺靠在床頭,表情很平靜,看不出來什麼異樣。我小心翼翼地問他:“爺爺,你和二叔吵架啦?”爺爺看了看我,說:“沒什麼,你二叔雖然已經是大人了,不過有時候也會在我跟前耍點小孩子脾氣。沒辦法呀,誰讓我是他老子呢?”

沒想到的是,第二天中午,二叔突然到學校去找我,把我領到學校附近的一家飯店裏。印象當中,這是我第一次單獨跟二叔在一起吃飯。我知道,二叔來找我絕不是領我吃一頓飯那麼簡單。

果然,吃飯的時候,二叔突然問我:“你知道你爸為什麼要讓你住到爺爺家嗎?

我說:為了讓我照顧爺爺。

二叔笑了笑,說:這話你相信嗎?

我討厭他那種不陰不陽的笑,就說:為什麼不相信?

二叔倒沒介意我有些頂撞的語氣:其實你爸爸讓你住到爺爺家,是為了爺爺的房子。爺爺的身體不好,也許活不了多久了,所以你爸爸才肯下這麼大的本錢,把上高二的你放到爺爺身邊。

我很不高興:這不可能。

二叔看著我說: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回家問問你爸爸。如果他能親口對你說,不是這麼回事,那就算我瞎說。

那天下午的課我幾乎一點也沒有聽進去。我不願意相信二叔的話,可不知為什麼,一想起二叔說那些話時的表情,我的心裏就有些發慌有些發虛。

上晚自習之前,我下定了決心。我給爺爺打了電話,告訴他我今天晚上要回爸爸家拿點東西,不回他那兒啦。

上晚完自習,我徑直回到了爸爸媽媽家。看到我,他們很意外。媽媽趕緊張羅著給我熱飯吃,而爸爸卻看著我,問我:小凱,有什麼事嗎?我點點頭,說:爸,我有話想跟你說。

我把中午二叔去找我的事情說了。他聽完了,並沒有一點意外的神情。他問我:你今天回來,就是想問問我,讓你住到爺爺家,到底是不是為了爺爺的房子?

我點點頭。

他看了看我:這很重要嗎?

我說:我想知道。

他想了想,說:說實話,我是想要你爺爺的房子。

我像是被什麼東西灼了一下,可是……

他擺擺手:小凱,你等我把話說完。我讓你住到爺爺家,是為了讓你照顧爺爺。當然,我也很想在你爺爺百年之後,能夠得到那所房子。說到這,他略微停頓了一下,咱們家的情況你也知道,你媽媽單位效益不好,每月隻能開點生活費。我在單位雖然當著個小官,可是每個月也隻有那麼幾個死錢,而且再過兩年會怎麼樣,誰也說不準,說不定到時候單位一黃攤,我也就下崗了。這些年混過來,我的專業早丟了,年齡也大了,除了上支下派,什麼也不會,想白手起家,從零開始,談何容易。我和你媽媽倒不怕,幹什麼都可以掙口飯吃。可是你怎麼辦?你還要上大學,那可需要一大筆費用。所以我想,如果有爺爺的那套房子,不管是租出去還是賣出去,都可以幫助你解決大問題。

我有些失望:所以你就讓我住到爺爺家去,等著爺爺死了,好要他的房子?!

他皺了皺眉:我說了,讓你去是為了讓你照顧爺爺的。如果爺爺能夠健康長壽,我寧可不要那套房子。而你,還有你二叔都忽略了很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就算我想要爺爺的房子,那也隻是我的想法,我敢肯定有想法的遠不止我一個人。可畢竟房子是爺爺的,想要留給誰,隻有他才說了算,並不是說,我讓你住到爺爺家,爺爺百年之後那房子就一定是咱們家的了。所以說,讓你去照顧爺爺是一回事,而想要你爺爺的房子是另一回事,兩者之間並沒有什麼直接的和必然的聯係。你聽明白了?

我低著頭,沒有作聲。爸爸站起身,說:好了,不管你聽沒聽明白,吃完飯,你都得回到爺爺家去。爺爺心髒不好,晚上身邊不能沒有人。

媽媽熱好了飯端過來:都這麼晚了,就讓孩子在家裏住一晚上吧。

爸爸說:讓他回去吧,反正爺爺家離學校也近,住在家裏明天還得起大早。

回到爺爺家,已經十點多鍾了。爺爺每天晚上九點準時上床睡覺,早晨五點鍾準時起床,作息時間非常有規律。可是我進家門的時候,爺爺卻坐在客廳裏心不在焉地看電視。我很意外:你還沒睡著呀,爺爺。爺爺說:我估摸你爸會讓你回來,我怕你第一次用新鑰匙開不開門。咱家的鎖有點毛病。我噢了一聲。那一刻,我忽然有種感覺:對許多人許多事,爺爺其實心裏很清楚,隻不過因為某種原因他不願意說出來而已。

後來二叔又去學校找過我,我就把爸爸的回答轉述給他。他還想說什麼的時候,我就搶先說:二叔,你還有什麼話就直接跟我爸說吧,我隻是個孩子,在長輩之間傳話有時候傳不清楚,容易造成誤會。二叔被我堵了口,怏怏不快地走了。那時候我已經很明白他找我的用意了,他是想從我這裏打開突破口,讓我去跟爸爸說要搬出爺爺家。

從那以後,我跟二叔的關係就鬧僵了,後來他見到我,就冷著臉不再理睬我。我知道,在他眼裏,我已經是爸爸謀算爺爺房產的一個同謀了。其實隻有我自己心裏最清楚,我留在爺爺家裏的真正理由既不是為了爺爺的房子,也不是為了爸爸的想法,而隻是為了爺爺。雖然我住在爺爺家裏,除了每天晚上幫他洗洗假牙,偶爾替他跑跑腿之外,更多時候反要爺爺來照顧我,但我知道爺爺真的需要我。那次,我陪著爺爺去浴池洗澡的時候,爺爺對我說,他每天早晨起來給我熱牛奶,每天晚上熱好飯等著我回家的時候,覺得自己活著還不至於太無聊太沒意思。我當時就說:爺爺,您不至於吧?要是我不搬過來,您就活得沒意思了?爺爺笑笑,沒再說什麼,我也就把話題轉開了。不過我知道,爺爺說的是真心話。也正因為如此,後來當爺爺犯了心髒病,小姑指著我的鼻子說:是你把爺爺累犯病了的時候,我也不曾退縮。我知道,雖然我無法化解歲月和奶奶沉積在爺爺心底裏的一切,但至少爺爺還願意讓我幫他守著他的孤獨、寂寞和那些綿長不盡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