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月的榴花
他站在北京蘆溝橋頭上。長長的柳絲輕輕地拂動著他斑白的頭發,永定河初汛的波光映照出他額頭上微微跳動的皺紋。他神情優喜參半,往事象遊絲似的牽動了他的心。他用沉思的眼光遙望了一陣那煙籠的西山,然後眼光隨著永定河閃著波光的流水,景物依稀。他象尋覓著什麼失去了的珍愛的東西似的,很久很久才把眼光收回來。而就在這一瞬間,他忽然發現一片鮮紅的顏色。他怔了一下,睜大眼睛,看出那是生長在橋頭灌木中的一叢榴花。五月裏,正是榴花盛開的季節。他的眼睹發亮,凝神地望著那叢象火一般燃燒又象血一般殷紅的榴花,多少往事浦上了心頭!……
一
他們十幾二十個年青人一同住在北平西南角的一個會館裏。隻要是同鄉,窮學生住會館是不花房租費的。
會館雖然破落,但還保持著當年的氣派。水磨磚的大門樓,上麵仍然懸掛著炫赫過一時的同鄉大京官寫的大匾額,四扇綠漆木屏門神秘地遮住了大院的真容。三進大院確實不凡:第一進大院,大廳麵臨的是兩棵對稱的大槐樹濃蔭匝地,兩棵桃樹春來繁花似錦,左右花池裏栽著一棵海棠和一棵丁香;第二進院子,幽雅多姿,有兩架紫藤,兩棵紫荊,兩棵梨樹,舊時,春雨梨花,正是官眷太太和姨太太們深閉門擁被安眠的時節;第三進院子,假山疊疊,鮮花朵朵,碧草茵茵,可能是小姐們的閨閣。
可是自從住進來了這一群年青人以後,這會館就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你瞧瞧:
那個外號叫做“猴子”的年青人,整天穿條褲衩七進八出,猴性沒個時候安靜。他是個暹羅①華僑青年,活潑、機靈、愛動,就象猴子一樣。夏天夜裏,他嫌屋裏悶熱,爬到房頂睡流水溝,數星星,看月亮,做他的好夢。
①即今泰國。
“猴子”愛鬧,有時喜歡惡作劇。桃樹結滿了小毛桃,他摘下來當子彈打人。他出手很準,打頭打腳,百發百中,要防著他一點,要不一桃飛來,你的額門上立即就起一個鼓包。你生氣,他卻爬到屋頂上去了,奈何他不得。
“猴子”嘴饞。有一天,他看見二進院子梨樹結了梨子,摘了一個嚐新,其實梨子還沒有成熟,他咬了兩口,不好吃,丟在梨樹下。住在二院的一個太太,看見她占為己有的梨樹被摘了梨子,就嚷嚷:
“物各有主呀,是哪個爛喉嚨的偷吃了我家的梨子!”就在當天深夜,“猴子”爬到梨樹上,把兩棵梨樹的梨子全摘了,每個咬上一口,丟了滿院子。天亮,那個太太出來一看,隔夜的脂粉掩蓋不住她的鐵青的臉。她昨天隻說了一句話,就招惹來這麼大的損失。現在,她眼看丟滿院子的梨子,一個梨子被咬一口,心裏恨透了,但嘴上再不敢說什麼。隻見她發髻一擺,屁股一扭,小腳噔噔地跑掉了。
還有那個外號叫做“水手”的年青人,也是個華僑,出生在海洋圍繞的印度尼西亞。他走起路來邁大八字腳,好象再大的風浪他也能站得穩。他樂滋滋的,喜歡光膀子,走路兩隻胳膊一甩一甩的,下身卻愛穿大褲筒長褲,一飄一飄的。夏天,他穿一雙木屐,冬天下雪,他還是穿一雙木屐,也不怕冷。他住在最後一進的院子裏,從後院到前麵大院,他的木屐就象敲小鼓似的,嘴裏還唱著他自編的“走天涯,到海角”的《水手歌》哩。
同住在會館裏的十幾二十個小夥子,貧富不等,有的終年得不到分文彙款,而象“水手”卻每個季度都能收到一筆外彙。大家混在一起過“原始共產主義”生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錢大家花,有飯大家吃,有衣大家穿,不分彼此,情同兄弟,誰也不計較個人的得失。
“水手”回到祖國就象從天涯海角回到母親懷抱裏來的孩子,無憂無慮,樂嗬嗬的。他雖是個華僑商人的子弟,每季都有外彙,是這個小集體的“首富”,但他自願把錢歸“集體所有”,身上不留分文。他最喜歡幹的事,就是每天早上派他上街去買菜。除了領取萊錢以外,還可以多要幾個銅板,買一個燒餅和一碗糊糊湯吃。平日裏,大家一天隻吃兩頓飯,沒有早點。唯獨“水手”外出采買能吃到早點,他就心滿意足的了。他手挽菜籃,木屐敲得胡同咯咯響,一路唱著《水手歌》,為大家的生活操勞去了。
還有一個外號叫做“山豬”的年青人。“山豬”,是南方話,指的就是“野豬”。他矮矬個子,很壯實。在他的床頭牆上貼著一張漫畫:冬天,過短的被子的一頭,用褲帶捆緊睡覺。“山豬”家庭貧窮,這被子很可能是他少年時蓋的,上麵有幾處補丁,現在,嫌小嫌短了,即使用褲帶捆了被頭,也隻能蓋到腋下。這張漫畫畫得很滑稽:“山豬”露出個大腦袋和寬大的肩膀,愁眉苦臉的。這是“猴子”的“傑作”。誰看了都會發笑,可是“山豬”把它當寶貝,舍不得撕掉它。
其實,“山豬”是個心地開朗、外粗內秀、熱情樂觀的青年。他力氣大,性子很野。有一次,十幾二十個小夥子摔跤比賽,他勇猛健捷。同時,他感情細膩,喜愛文學,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高爾基的《母親》、蕭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雨果的《悲慘世界》、巴爾紮克的《鄉下醫生》、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等等,堆滿了書桌和床頭床尾。
最使會館不得安寧的,莫過於“山豬”的歌聲了,他的肺活量大,歌聲特別嘹亮,三進院子的每一個房間都能聽得到,而且他的歌聲是發之於一早一晚的。他的《保衛馬德裏》的歌聲天不亮就把人吵醒,而他的《我們的旗幟》的歌聲深夜使人不得安眠。天不亮,他隨著《保衛馬德裏》的歌聲一躍而起;深夜,他隨著“我們的旗幟是紅旗,紅旗包裹壯士屍……”的歌聲而慢慢地躺倒。
還有一個外號叫做“大鑼”的年青人,他身材高大,大圓臉盤,嗓門又粗,所以得了這麼一個美名:“大鑼”。
“大鑼”性格豪邁,善鬥。“一二?九”學生運動,有一天,北平學聯在和平門外的師範大學操場召開大會,突然有一大群手執童子軍棍的中學生衝擊會場。這些年青娃娃是壞人唆使的,個個蠻得象小牛魔王,逢人舉棍就打。那時“大鑼”並不是正規學校的學生,隻是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的街頭隊員。他站在會場邊上,首當其衝。眼看第一根童子軍棍呼地朝他頭頂上飛來,說時遲,那時快,他一把奪過了那根棍子,跳前一步,身子一蹲。朝後麵逼上來的幾雙膝蓋掄棍橫掃,一家夥就撂倒了幾個。年青娃娃們沒料到碰上了這麼一個勇猛大漢,哇的一聲,就驚慌地潰退了……
“大鑼”掄棍這一“掃”很有功夫。在會館裏,三進院落,天天都由他揮動一把大條帚掃得幹幹淨淨的。
兄弟們有的不很講究衛生,有的不會料理生活,一雙新襪子穿破了往後腳跟一裹,長襪子當成了短襪子,從來不洗。最後,往床底下一丟,房子裏臭氣熏人。“大鑼”知道大夥的這個毛病,每隔不多天,就要逐間房子清理一番,把臭襪子全數收集起來,用大木盆整整洗一個上午,然後晾滿了大院。這許許多多紅的、黃的、綠的襪子,五光十色,象掛萬國旗。太太小姐進出大院,都要用花手絹捂鼻子,皺著眉頭從襪子底下鑽過去。
這十幾二十個小夥子同住在會館裏,象一支生活的激流,給幽靜的大院帶來了騷動和不安。
這十幾二十個小夥子在人生道路上走到一起來了,他們抱著一個共同的理想,也許有的還有點模糊,但有的頭腦已很清醒。他們生活在一起,猶如水流相互激蕩,形成一朵朵小小的浪花。他們不僅在物質生活上不分彼此,而且在精神生活上有著一個默契,心心相印,息息相通。最主要的是,有著一根紅線維係著他們的心,這就是一個共同向往的前景,一個共同美好的理想。
這十幾二十個小夥子,個個純真,隻要他們認定一個方向,就永不回頭走下去。盡管長夜漫漫,風雨終宵,憑著他們真誠、敏感和年青火熱的心,他們已聽見了雞鳴林角,看見了東方的晨曦。
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這是一支象山溪奔瀉的激流。這支激流掀起的浪花雖小,但卻飽含著青春的旋律,充滿著前進的力量。
這支生活的激流是從四麵八方的山澗裏的泉水彙成的。他們有的來自東南亞,有的來自萬島之國印尼,有的來自處處甘蔗園的祖國南方亞熱帶,有的來自出產珍珠的海南。當然,這支激流並不孤單,它與江河相通,還將東流入海……
二
—朵浪花在波濤上跳蕩。
每逢星期六下午,照例“三嫂”要到會館裏來。這一天,“大鑼”總是把三進院子打掃一新,而且還特地安排了一間房子,整理得十分整齊、幹淨。每逢這一天,除了“大鑼”之外,“水手”和“猴子”也都又忙又快樂。“水手”把一個從舊貨攤上買來的青瓷瓶擦洗得照得見人的影子,而“猴子”忙於采折花枝,插進花瓶浸養,放到“大鑼”已經安排好的房間裏。
“三嫂”是“山豬”的女朋友。在這十幾二十個小夥子裏,比賽摔跤,“山豬”排列第三,他也叫老三。大家起哄,喊“山豬”的女朋友做“三嫂”。好在這些生長在南國的頑皮青年,喊的是南方話,“三嫂”是北方人,聽不懂。
“猴子”采花插花瓶,隨著季節的不同,淡紫的丁香,素白的梨花,水紅的海棠,紫紅的玫瑰,金色的丹桂,黃色的臘梅……而這些,會館的花圃裏栽種的都有。
“猴子”聽“山豬”悄悄地告訴過他說,“三嫂”最喜歡的是榴花。這時,正是五月榴花盛開的季節。這一天,猴子就在花瓶裏插滿了火紅的榴花。
這是五月裏的一個晴朗的日子,北平天空碧藍,陽光燦爛。下午,太陽從槐樹枝葉間篩落滿院子,斑斑點點的,象圖案一般美。“三嫂”輕盈的腳步就踩著太陽的光斑出現在會館的大院裏了。
“三嫂”皮膚白晳,喜歡穿黑旗袍,夏天是黑綢子,春秋是黑絲絨,襯得她象一朵白蘭花,談雅嫻靜、清秀幽美。她長眉秀眼,眼光深情,有兩點內心的火光在默默地照射周圍。
這個被小夥子們渾喊做“三嫂”的年輕姑娘,名叫晏英,原籍太原,本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其實,她的母親是個丫頭,被當過縣長“退居林泉”的大地主糟蹋後生下她來的。後來,她的生身母親上吊死了。小時,她在官僚地主家裏的地位隻是個小丫頭。沒想到她長大些後,出脫得非常美麗。看來,在她身上是可以下一點賭注的。父親為了討好地方軍閥,就急不可耐地逼她嫁給那個軍閥做第九姨太太。她一氣之下,偷跑出來,大著膽子到了北平。
在北平,她住在一家小公寓裏,把身上稍為值錢的東西,如手鐲、項鏈、戒指都變賣了,每天到大學裏去旁聽。
到大學裏去旁聽的青年,都是窮學生。她經常到西單石駙寫大街北平女子文理學院去旁聽一位教授講文學課。她節食省用,衣服舊了,麵有饑色,受到這位教授的注意。這位教授很有名氣,是魯迅先生的好友。
有一天。教授講完課,走下講台,快步向她走過來,和她並肩走出校門,然後拉著她說:
“你是我的學生,陪我去吃碗餛飩吧。”
她囁嚅地說先生:“我是旁聽生。”
“不管是正式生是旁聽生,都是我的學生!”教授藍布長褂飄飄,一手夾著講義,一手拉著她的手不放。
她被教授拉到西單的同春園。教授卻要了幾個菜,是一頓豐盛的中餐。教授一箸一箸地把好菜夾到她的碗裏,象祖父對待孫女似的,挺疼她的。
吃過中飯,教授拉她坐上有軌電車,走完西長安大街,進到中山公園的水榭,找了個茶座,喝茶談話。
水榭四麵環水,一橋相通。這和在四顧茫茫的人海中遇見通往生活彼岸的這位正直的教授多麼相似嗬!教授細心地問起她的身世,她象山澗流泉似的向他盡情傾訴。
最後,教授在一張紙上寫下他的住址,交給她說:
“晏英小姐,有空請到我家裏去作客……”她微顫著雙手接過了紙條。
但是,她除了跟平常一樣去旁聽這位教授的講課以外,並沒有到教授家裏去。她知道教授要講課,要寫文章,很忙,不敢去打擾他。
可是有一天,她旁聽後回到小公寓,卻接到了一張明信片。這是教授寄來的,邀她明天到家裏去吃晚飯。
明天是星期六,教授家裏度周末,有空閑。
周末晚上,在老教授家裏,有幾位老人在一起,其中有一位瘦長個子,他就是女子文理學院的院長,是個鼎鼎大名的曆史學家。教授的女兒在彈鋼琴,琴聲悠揚。教授的妻子親自下廚房。
她坐在旁邊,有點局促不安。教授怕她感到生疏、寂寞,有意把他的小孫女和小孫子姊弟倆拉到她身邊來。童真童真,又愛又親。小孩子一看見她就喜歡,爭著撲向她的懷裏,要她抱一抱,親一親。她的確也喜歡這兩個孩子,抱起一個在懷裏親一親小臉蛋,又抱起一個親一親。
晚餐有酒有菜,教授的妻子親手烹調,這是一次盛宴。她不知道這是教授夫婦同情她的身世,憐惜她處於困境,整月吃不到什麼油葷,特意為她準備這好菜飯,還邀請了幾位老朋友一塊來度這歡樂的周末,讓姑娘散散心。
剛過晚八點,教授就送她出大門,同時交給她一包東西,握手道別。
回到小公寓,小房間的桌子上擺著一碟子綠豆芽菜和兩個小饅頭,這是公寓裏給她留下的晚餐。
11
她的生活是貧苦的,從太原跑出來隨身能變的東西都變賣掉了,現在,她巳經欠了小公寓老板兩個月的房飯錢了。
在十五支光昏黃的電燈下,她終於好奇地打開了教授交給她的包包。原來是幾本書,有別林斯基的文學論文集,有魯迅的雜文集,有茅盾的《子夜》。
《子夜》裏還夾著一封信,她仔細地抽出來一看,是一張信箋和兩張五元的鈔票。信上的字跡蒼勁,是教授親筆寫的,內容是向她表示歉意,並請她做他的兩個孫兒女的家庭教師,每天教他姊弟倆一個鍾頭就行了,不影響她自己的學習。
顯然,教授知道姑娘個性強,不願“不勞而獲”因此以請她做家庭教師為名,給她一點經濟的幫助。
在燈下,她拿著信箋的手發顫,兩顆晶瑩的淚珠滾落到她消瘦的臉頰上。
從此,每天她都到教授家裏去一趟,和兩個孩子廝混一陣,教幾個字,做一兩題極簡單的數學,唱唱歌,畫幾筆畫。每月到了最後一個星期,姊弟倆的褓姆都要交給她一封信。這信,是教授留給她的,很有禮貌地照例邀請她來度周末。每逢月尾周末這一天,教授家裏照例給她準備一頓豐盛的晚餐,照例是她臨離開時教授送她出大門交給她一包東西,照例她帶回來的包包裏是幾本書和一封信,信封裏是一紙措辭極其謙遜的信箋和兩張五元的鈔票。
一年的時間過去了。這一天周末的晚上,她照例來到教授的家裏,從第一次見麵後就沒再見麵的那位著名曆史學家,這一天晚上也來了。這位女子文理學院院長親切地拉住了她的手,微笑著直呼她的名字:
“晏英小姐,現在放暑假,暑假完了開學,你就搬進‘石宮’去住讀吧。”
“石宮”,就是女子文理學院。她隻在高中肄業,既沒有畢業文憑可以投考,也沒有錢可以繳學費,是院長親口答應破格錄取她上大學的。當然,這是老教授的推薦。
新的學年,她搬進“石宮”的是一小皮箱衣物和一柳條箱書籍,連被褥都是教授的妻子給她購置的。
自從她跑出太原以後,她的地主父親大發脾氣。白生生一塊肥肉沒有供上祭壇就丟掉了,他哪能甘心。他派人四出尋找,一點訊息也沒有。後來,他的狗腿子終於在北平找到她的線索,他派人軟催硬逼她回家,她一口拒絕。院長和教授都站在她一邊,這些學者名流很有社會地位,不是好惹的。最後,隻好登報脫離了父女關係。
她在女子文理學院上學,住讀“石宮”,成績優異,學費、書籍、講義、食宿都是免費的。
在課餘和假日,她也到北海旁邊的國立圖書館去看書。
這座圖書館藏書很豐富,名列全國第一。它管理嚴密,環境幽靜。有很多窮學生都到這裏來自學,曆年造就了不少人材。“山豬”老三也經常到這圖書館來看書。
這一天,她來到圖書館的閱覽大廳,坐下看書。她發現坐在她對麵的是一個頭發又粗又黑的小夥子,專心一意地在邊讀書邊做筆記。她好奇地探頭偷偷一看,原來小夥子在讀富曼諾夫的《夏伯陽》。這圖書館象百川歸海,什麼書籍都有,各讀所需,不加限製。她發現小夥子借閱的這本書是前些天她剛剛讀過的,那書頁上還夾著幾瓣榴花。那天她摘了一朵榴花,花瓣是她不留意遺落下來的。這種巧遇,使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也許她的歎息驚動了那小夥子,他突然抬起頭來,相視之中,他怔了一下。她看見小夥子眼睛一亮,紅了紅臉,又低下頭去讀寫了。
她看出這是一個非常正派的窮青年,覺得這小夥子有點麵熟,可是一時記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