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七
現在,老三站在北京蘆溝橋頭上。幾十年的歲月象西山的雲煙在變幻,象永定河水在流逝。現在,蘆溝橋頭長長的柳絲在輕輕地拂動著他斑白的頭發,永定河初汛的波光在映照著他額頭上微微跳動的皺紋。青年時代的往事還曆曆在目,但當年的晏英卻已無處尋覓。日午,永定河的波光象當年那年青姑娘的明淨的眼睛,勾起了他多少溫柔和熱情的回憶。但是,現在晏英在何處?八年抗戰的烽煙,三年解放戰爭的血與火,十年祖國的內亂,幾十年的風風雨雨,晏英是生是死?是生,她生活在何方?是死,她墳墓在哪裏?
在永定河上遊,南來北往的旅客列車時不時在那鐵路大橋上奔馳而過。唯願那列車上有晏英在座,哪怕她並不知道站立在這蘆溝橋上有她當年的老三,但他祝願她生活和工作得好。如果晏英健在,也許她是一位婦女領導幹部了,也許她是一位女科學家了,也許她是一位藝術家或音樂家了。
那飛奔過鐵路大橋的火車,把一團團白煙拋落到莊稼翠綠的華北平原上,象一團團白煙一樣,一個個疑團落到老三的心頭上。
在這五月裏,正是榴花盛開的季節。老三眼睛發亮,凝神地望著那株生長在蘆溝橋頭灌木叢中的榴花,它象火一般在燃燒,又象血一般的殷紅……
七月的流螢
一九四一年的夏天,“七?七”杭日戰爭的烽火燃燒了幾度熾熱的歲月之後,國內一股反共的浪潮,開始襲擊苦難的祖國。
在八百裏秦川的渭河邊上,遠望西安巍蛾古老的城牆,在終南山腳的平原上,象一堵鐵壁排空而立,隔斷了南北的山山水水。
就在這巍峨古老的西安城牆的陰影下,寥廓的城外,還有一座營房的圍牆,圍牆上布有鐵絲網,四角突起碉樓。
一個穿著流行的背帶藍色工人服的年青女人,提著一個旅行布袋,在這城外的土路上走著。氣候幹燥,路上輕輕地揚起塵土。她的樸素的穿著和簡單的行裝,是抗戰期間年青人一無所有的最普通的生活表現。
這八百裏秦川應該是莊稼茂盛的渭河流域,但因為天旱,路兩邊田野裏的穀子和糜子都長得稀疏矮小,給她一種頗為荒涼的感覺。誰想到這漢唐盛代的古長安,今天卻淪落成一片寂寞的荒原?
遠處傳來牛車鐵鑲輪顛簸在崎嶇不平的田間道路上的咿呀聲,除此,連一聲鳥叫也沒有。天熱,汗珠在她染滿黃塵的額頭和臉頰上滾動著。她帶著一種優鬱和不安的心情向那圍牆上布滿鐵絲網的營房走去,但她表麵上顯得沉著冷靜和泰然自若。
她終於來到幾個刺刀上槍的門崗跟前,瞟了一眼大門裏的廣場上豎立著的一麵巨幅畫像,畫像上畫著一個手扶指揮刀的光頭老軍人。就在這幅畫像後麵,隱蔽著多少黑暗和罪惡嗬!
她向崗哨聲言找一個人,然後在嚴密的監視下填寫了會客單。
很久,裏麵才走出來一個男人。那男人眼色驚訝地閃動了一下,就把她領進營房裏去了。
男人剛剛把她領進一間房子,房門一掩就說:
“你為什麼到這裏來?這裏有人認識你的!”她知道這是國民黨的西安集中營。她是冒充這男人認識的一個女朋友的名字來找他的。
她打量了一下這房子,顯然是間臥室,潔白的床單、明亮的鏡子、幹淨的長睡衣。跟這個男人一樣,外表是整潔的。
“林琬,你到這個地方來幹什麼呀?”他的淺淺的胡子輕輕地抖動了一下,口氣有點焦急,但從他那一抹難以捉摸的微笑中,好象他已猜到她的來意。林琬定定地盯視著他的眼睛,低聲問道:
“你知道王寧在這裏?”
這男人曾經是她丈夫王寧的朋友,現在,雖然是分道揚鑣了,但心裏總還留有一點感情。她就是利用這一點縫隙,鑽進來試探一下她丈夫的下落的。
他把頭一低,小聲說:
“他離開這裏了!……”
她深深地盯住他的眼睛,追問道:
“他到哪裏去了?”
“他是被作為重犯押送到南邊去了,也許是成都,也許是重慶……”
她突然垂下了眼簾,望著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長長的睫毛上綴上了淚珠。
顯然,這裏是危險境地,不能久留。他壓低了聲音說:
“走,我送你!”
他不走前邊的大門,卻走後邊的小門。悄悄地把林琬送出了營房。
他把林琬一直送到城關,走進一家飯館樓上,挑選了一處僻靜的座位。為了給女友冼塵,他點了芥末拌粉皮雞絲、辣子炒雞丁、紅油沾瘦肉片。他知道這幾樣萊都是林琬喜歡吃的。
“為什麼全是辣的嗬?”林琬搖了搖頭,“我記得你是怕辣的。”
“人生本來不是苦就是辣的嗬!”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這個男人原先是追求過林琬的。
兩年前,在洛陽,林琬是演劇隊的主要女演員。有一次,她演出後從西工歸來,在城門口遇見一個神態端莊的青年出城,一路走一路看書。有一個男演員跟他打招呼。詢問之下,她才知道那個青年是報社的編輯,名叫王寧,給她留下了一個好印象;又一次,她到金穀園去給暫時客居的母親拜年,路上碰上王寧,借故交談了一會兒。王寧看過她的戲,印象也很深。後來,林琬居然給報紙寄詩,一首又一首。她的詩寫得很有感情,王寧略加修改就前前後後把它們發表了。文字這個東西富於魅力,情書、愛情詩,都是用文字來表達。林琬和王寧的友情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
可是,不久,王寧被追捕,秘密出走了。有一天,林琬忽然收到王寧從遠地寄來的一封信,沒有信箋,隻有一截折斷了帶絲的藕莖。林琬心裏又驚喜又難過,“藕斷絲連”,這不是王寧真誠地向她吐露了心跡麼?那時國民黨已經掀起了第一次反共高潮。接著,演劇隊被解散,她到鄉下小學教書。在這期間,一個青年給轉信,他是王寧在報社時的同事。這個青年就是現在在西安城關飯館樓上請林琬吃飯的這個男人。那時,他幾乎每個星期都要跑到離城二、三十裏的鄉間小學來把王寧的信轉給林琬。照這個青年的想法,雖然王寧的信來得勤,但遠隔重山,女的哪能空守歲月?因此,他倒愛上了林琬。每次,他總是給林琬從洛陽城裏帶點禮物來,兩條花手絹、一雙絲光襪子或一把象牙梳子。林琬看透了他的心事,不為所動,卻把他的禮物轉送給同校的一個女教員。這次,她為丈夫王寧被捕的事情跑到西安來探望這個男人,通報時用的就是當年那個女教員的名字。
就在這學期的寒假裏,林琬心事重重,總覺得王寧可能會千裏迢迢跑來找她的。春節,她沒有回家去看母係,每天在冬日溫暖的太陽下織毛衣,好象在等待著王寧的到來。果真大年初一的中午,王寧突然出現在她的麵前。她驚喜欲狂,緊緊地摟住他。她日思夜想,等的就是這一天嗬!小學隔著洛河,大年初一渡船停渡,王寧遊泳技術高,是頂著衣服在天寒水凍中踩水過河來的。她趕快把剛剛織好的毛衣給心愛的人穿上,真合王寧的身,也真合林琬的心!
現在和林琬坐在西安城關飯館樓上的這個男人,當時並不是壞人。他得不到林琬的愛情之後,就被幾個青年說服,一起投奔延安,可是沒想到途中被國民黨特務攔截。他動搖了,給集中營收留當了一名幹事。
在西安城關這家飯館樓上,這個男人對他過去的女朋友又是勸菜又是勸飯,但林琬吃得很少。從樓窗上,可以遠望大雁塔,他想起一首唐詩中的詩句:“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麵對著千裏尋夫的林琬,他不是沒有感觸的。說起來,他失足,愧對故人。他也曾經奔赴革命,想轟轟烈烈地幹一番事業,雖事與願違,但他並不甘心……當然,出賣朋友,易如反掌,既可以加官,又可以進祿,但他不能違背自己僅存的一點良心,尤其是對老同事王寧和他曾經追求過的女朋友,他下不了毒手。為了放走重犯的妻子,他是擔了很大的風險的,一旦査出,連以前他投奔革命的事一同治罪,他是屍骨難全的。雖然,對林琬拒絕他的愛,他至今內心仍感隱隱作痛,甚至懷著一種幽怨;但他想起自己借了轉信的機會而奪人所愛,也並不道德,因而感到自責。現在,事情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王寧的被捕和轉移他是無力挽救的,而對於林琬,說是出之於良知也好,說是出之於懺悔也好,他是不能用自己的手給自己添加罪惡和加重良心的譴責的。
他一邊勸菜勸飯,一邊凝視著林琬的麵孔,顯然,她比兩年前消瘦了,而且黑了些,但是她性格堅韌,美麗的眼睛仍然神釆有光;同時,她性情溫柔,嘴邊的那顆帶誘惑性的黑痣依然那麼動人。
“林琬,你要趕快離開西安!”他低聲地催促。
“我沒有什麼。”林琬回答。
他告訴林琬說,據他知道,她的丈夫王寧是路過西安的時候被捕的。
王寧到西安,去過七賢莊中共辦事處,找好關係準備和林琬一起進延安,順便去看望他的一個亡友的妻子。亡友家裏的桌椅依舊,他和他的妻子的合照仍掛在牆上,物是人非,對景傷情,亡友的妻子暫時住到了別處。王寧到來,念生前的友誼,睡在亡友的床上,還希望夢中與亡友相見。午夜已過,他眼睜睜地望著屋瓦上漏下的月光,一幕幕與亡友生前相處的往事浮現在他的眼前。一直到雞啼兩遍,他才模模糊糊地睡著。可是,當宿滿西安古城的烏鴉迎著晨曦起飛,翅膀唰喇的響聲剛剛從屋角飛過,一陣敲門聲就把他從夢中驚醒。
門一開,就衝進來兩個大漢,其中一個用手槍抵住王寧的胸口,惡狠狠地說:
“你跟我們走!”
王寧抗聲問道:
“我為什麼要跟你們走?”
另一個大漢拿出手銬“卡登”一聲就把王寧的手銬上了,冷笑道:
“李先生,識相一點!”
“我姓王,不姓李!”
拿手槍的大漢把腦袋一歪:“唔?”
王寧鄙視地看了特務們一眼:
“可惜你們來晚了,你們要抓的人剛死沒幾天!”當然錯抓沒有錯放,王寧還是被特務帶走了。當天集中營裏就傳開了,說是:“摸不到蝦,倒釣到了一條魚!”
男人說完了王寧被捕的事,於是又勸道:
“林琬,西安是個虎口,你可要趕快離開才好!”本來,林琬一直是低頭聽著的,這時,突然把頭一抬,眼光嚴厲地問道:
“你怎麼知道這麼詳細的?”
男人先是吃了一驚,睜大了眼睛,接著覺得受到了懷疑,感到委屈。很久,他才帶點羞愧地低聲說:
“林琬,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的。我墮落了,但心沒有死。你不會知道我當了幹事,整理材料,我知道的事情多一些”。
林琬低頭看著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她已經懷孕幾個月了,於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男人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又說:
“林琬,走吧,趕快離開西安!這是我最後對你的忠告!”
林琬不無懷疑地看了對方一眼:
“我還要打聽王寧的下落,不走!”
“請相信我,這是我最後對你的忠告!”
林琬突然站起來,拿起了她的隨身攜帶的手提口袋。
男人也站起身來,帶著贖罪的表情說:
“林琬,以後我能幫助你和王寧的地方,我一定盡心盡力!”
說著,他從身上掏出一大把鈔票,塞到林琬的手裏,眼睛裏含著淚,又慚愧又懇求地說:
“林琬,這是我幫你的一點路費,不要嫌少。”可是,林琬把塞到她手裏的大把鈔票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奔向樓梯,就咚咚咚地跑下樓去了。
男人連忙趕到臨街的樓窗前,茫然地望著林琬遠去的背影。他看見一個背著時代苦難的女性,不屈地、風塵仆仆地走在崎嶇的人生道路上。
西安城關的老槐樹上傳來了一陣陣噪耳的蟬鳴。天氣幹燥,滿街揚塵。他覺得這座灰色的古城是如此令人窒息。他心頭無限鬱悶,長長地吐了口氣。
為了尋找王寧,林琬越過秦嶺,來到成都。
林琬來到這抗戰大後方,她知道成都是川西盆地富庶的“天府”。幾年來她一直在前線一帶生活,現在,她第一次來到這麼熱鬧繁華的城市,人地生疏,心裏總是感到有點沒有著落;尤其是她在進入成都北門時,被國民黨憲兵橫加檢查,把她的手提口袋翻了個底,在眾目睽睽之下捜了她的身,她感到憤怒和恥辱。
到了成都怎麼辦呢?一路花銷,林琬身上隻剩下為數很少的錢了。她暫時找到一家小旅館棲身。第二天一早,她來到少城公園附近的祠堂街,這裏有許多書店,她看牌子認定是一家進步書店,走進去一看,果然有這家書店出版的進步刊物。她指著印在刊物上的主編的名字問店員,店員打量了她一陣子,讓她留下了姓名和住址。可是當她後腳剛剛邁進小旅館自己住的房間,書店那個店員就前腳伸進她的房間裏來了。原來他不是店員,而是那家書店的年青經理。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年青經理慧眼識人。先是他聽見林琬打聽主編,存有戒心,後來看出她滿麵風塵,認定她是個落難的女性,因此,就有心來幫助林琬了。
年青經理提著林琬的布口袋,請她住到書店後麵的小樓上。日給三餐,另外還送些零用錢。當年青經理知道林琬原來是一個演員的時候,就介紹她到一個劇團去演戲。可是林琬的肚子一天大一天,沒法繼續當演員了,而時日一長,年青經理才知道林琬是尋找丈夫到成都來的。當他知道她的丈夫就是王寧,真是又驚又喜,因為王寧是個編輯兼記者,他讀過他的文章。為了進一步愛護林琬,年青經理把林琬介紹到一家有蘋果園的大茶商公館裏去居住。大茶商家住川西榮經縣,很少來成都,公館是他的兩個在成都上學的兒女居住的。她搬來後,就教他們姊弟倆學《大眾哲學》。
書店為了補助林琬的生活費,特地給她一個編輯的名義。她有時也到書店去跑跑。
大茶商公館庭園裏的蘋果林已經結了蘋果。成都的氣候宜人,夏季裏幾乎每天黎明都下一陣子雨,一天的暑熱就消除了。
這天,林琬搬了一張藤椅坐在蘋果林的草地上。受過晨雨滋潤的草地柔軟碧綠,升起的太陽把金光從蘋果樹枝頭篩落下來,斑斑點點的,照在林琬的臉孔上,顯出一片明媚的光輝。
林琬既受人之托,就不肯虛度光陰。她從書店裏拿了一批稿子,正在蘋果林裏細細地閱讀,準備挑選一些作品供刊物之用。
她感覺奇怪的是,肚子裏忽然有了動靜,好象有什麼東西在衝撞,是一隻小小的拳頭?還是一隻小小的腳跟?作為母親的林琬,她一陣驚喜:這是胎動!
顯然,孩子一天一天在她的肚子裏成熟了,但是孩子的爸爸呢?雖然經過書店年青經理四處秘密探聽和尋訪,王寧的下落卻一片渺茫。他是不是從西安被押送到成都來了呢?他在成都又在什麼地方呢?這簡直象海底撈針,一點影子也沒有嗬!
她懷胎已經半年了,小家夥不安於母體,胎動了,不久,就要呱呱墮地。作為一個母親,她感到溫柔和幸福,而作為一個妻子,她卻感到焦慮和憂愁。
忽然,堂屋裏傳來了一陣小提琴聲。不知不覺已是中午,姊弟倆放學回家來了。
這幾天,天天都有一個穿紅旗袍的年青姑娘到書店來找林琬,隻說她的姊姊要請林琬到她家裏去,卻不肯說明原因。書店經理雖然年青,但卻很有經驗,也很機靈。這些時候以來,他正在為林琬秘密尋訪王寧是不是被關在成都什麼地方。他認為既然有人找林琬,不赴約反而會引起麻煩。他知道林琬沒有什麼把柄,不如赴約,進可以探一探虛實,退可以保身。於是,他約好一天傍晚,由那個年青姑娘領著,他把林琬送到少城公園附近的一條安靜的巷子裏的一家大宅第的髙門裏去,他卻在附近守著不走。
林琬借著晚霞的餘暉,沉著地一步一步登上高門。她看見領她前來的那個穿紅旗袍的姑娘,忽然把大廳的吊燈亮了又滅,滅了又亮。林琬心裏一驚:這是暗號!一定是告訴裏邊的人,把她帶來了。
庭院靜悄悄的,沒有人影,也沒有人聲。年青姑娘在大廳上等她。待林琬走上大廳的時候,姑娘一聲不響地領著她繼續往裏走。
這是一座規模很大的園林式建築,紅漆門柱,爬滿爬牆虎的月門,曲折的回廊,太湖石的假山,幾叢翠竹,二、三棵玉蘭,一片花圃,一池綠水,一個湖心亭,一架小橋……環境清幽,但這些景物在黃昏裏影影綽綽,卻使林琬心裏罩上一片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