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小個子就是兵團的政治部主任,剃光頭,目光炯炯,一看就知道他是一個精明果斷的人。
這個兵團是進攻太原的主力部隊。先頭部隊已經象一把尖刀插進了太原的東山。兵團政治部主任急急要趕往前線去。林達和華如跟上他,和警衛員們一塊坐在大卡車上,一路上彎彎曲曲,顛顛簸簸地進入了太原東山。
在東山上,白天,可以俯覽蜿蜓閃光的汾河的黑夜,可以望見燈光閃爍的太原城。
華如原是被分配到野戰醫院工作,但她覺得野戰醫院離火線遠,不肯去!又另分配她到旅的衛生隊,她又不肯;最後,才被分配到團的衛生隊。
林達就被分配在那個團的政治處做宣傳工作。
這一天,林達到了前沿陣地,了解戰士們在戰壕裏的戰鬥生活,準備寫一篇火線報道。同時,他也想多受一些戰火的洗禮,為將來的劇本創作積累生活素材。在回來的山路上,忽然前邊陣地發生了戰鬥,清晰地傳來了機槍的噠噠噠掃射聲和轟隆的炮擊。忽然有兩副擔架抬著傷員從山上衝下來,在林達身邊擦過,把血塗到了他的軍衣上。
林達連跑帶跳跟上擔架,直奔團的繃帶所。繃帶所的帳篷是隨著戰事的發展往前推進的。由於接連占領敵人的幾個山頭陣地,一夜間就推進了幾次。現在,團的繃帶所正設在一個避炮火的棱坎下。
在繃帶所裏,林達忽然發現華如。她離開團的衛生隊,跑到前線繃帶所來了。華如把散亂的頭發壓在白色護士帽底下,正忙得渾身大汗。剛被送到繃帶所裏來的那兩個傷員,其中一個胸前中彈,傷勢嚴重,被抬上手術台急救。華如正和醫生、護士一塊給傷員止血、包紮繃帶。
在繁忙中,華如顯然沒有注意到林達。她大聲對他說:“護送傷員,跟上!”
華如把林達當成衛生員了。
兩副擔架抬著這兩個傷員,由華如和林達護送著下山,正走到一個山坳裏,忽然“哺”的一聲,一顆六0炮彈飛來,敵人在放冷炮。小炮彈飛來,立即在擔架邊開了花,炮彈片象一群雀子似的飛散開來。
“快跑!”在華如的一聲喊叫下,林達隨著擔架奔跑起來。
隻聽見後側呼的一聲炮彈出口,一發六〇炮彈嗖地追上來。說時遲,那時快,林達把華如猛力往前一推,立即飛撲到華如的身上,用自己的軀體緊緊地壓住華如……
當這第二顆冷炮在林達和華如身邊開花的時候,我軍的一挺重機槍憤怒地向敵人小炮陣地開火了。重機槍象驟雨般的掃射,把敵人的炮火壓下去了。
趁這重機槍壓住敵人炮火的一刻,華如突然一個翻身,從一個人的重壓下坐了起來。兩副擔架已經衝下山去了。她看見剛剛壓在她身上的戰士頭臉上塗滿了鮮血,一動也不動。這山坳離繃帶所不遠,她不知哪來的一股蠻勁,把這個用身體掩護她的戰士背上,就往繃帶所爬去了。
在繃帶所外麵,槍聲遠去了。顯然,我軍打退了敵人的反撲,並且發起了追擊。
在手術台上,醫生緊皺眉頭,在用聽筒聽著受傷戰士的心髒。華如在用藥棉輕輕地拭掉戰士頭臉上的血汙。
華如雙手染滿了鮮血,隨著她的藥棉的輕拭,一雙熟悉的濃眉出現在她的眼前,她有點猜疑。終於,藥棉拭處,出現一顆眉梢上的黑痣,她不禁驚叫一聲顫抖的手一鬆,藥棉落到地上。她身子靠著手術台,暈了過去……
戰爭在向縱深發展。東山的所有製高點都落到我軍的手裏。部隊已經推進到太原城邊,汾河逼在眼前。有幾發炮彈落到“督軍府”裏,閻錫山鑽了地洞。汾河在白晝裏閃著波光,而太原城入夜卻變成了一片漆黑。
華如已經被調回到縱隊政治部當宣傳幹事。
縱隊司令員就是前些時華如在石家莊餛飩擔子上認識的那個老戰士。雖然僅僅相識一麵,但印象很深,縱隊司令員也還記得華如。他知道跟華如一道上前線的她的那個男同誌犧牲了,心裏很難過,就直接下命令把華如調到縱隊政治部。
這一天,戰事沉寂。華如隻身來到東山上原先團指揮所的一個小小的鬆林裏。日影從鬆林的枝梢篩落到林地上,映出一個個新墳。風吹鬆濤,發出一陣陣唦唦聲,大自然也在哀悼這埋葬在林中的戰士。
每一個墳墓前都插有一片木板,木板上用墨筆寫著戰死者的部隊番號和姓名。
華如穿著滾滿了黃土的軍裝和爬山鞋,手裏拿著軍帽,頭發散亂地坐在一個墳前。
這個墳墓裏長眠著林達。
華如看著林地上移動著的斑斑剝剝的日影,耳邊聽著鬆濤的陣陣悲鳴。她心酸地想起如煙的往事:在山鄉中學,她深宵赤腳,散發私奔,向林達告警……她在上海參加演出後不要報酬,隻到先施公司裏讓林達送給她一個玩具絨毛小貓……在秋瑾號海輪上,她和林達裝成一對夫妻,但在沒有人的地方,他們卻師生相處、互相尊重……在進入解放區以後,她害怕落入情網,對林達時即時離……
在哀思中,華如悄悄地把貼身的一件東西掏了出來,這是那顆紅豆,原先林達送給她的。她淚眼模糊地看著手裏的紅豆,心裏哀吟:“此物最相思……”
忽然附近傳來了一陣馬蹄聲,華如吃驚地探望鬆林外邊,原來是那個跟隨縱隊司令員的年青警衛員找她來了。
年青警衛員牽著兩匹馬走進小鬆林裏來,望了一眼新墳,向華如敬了一個禮,低聲說:“司令員找你回去!”
華如認得其中一匹黑馬是縱隊司令員的。她悄悄地把紅豆貼身藏了起來。
林達犧牲的消息傳出去以後不久,華如就被調回文藝學院。她穿著部隊發的黃色棉軍裝,當她遠遠望見小縣城聳立的天主教堂雙塔和大佛寺寶塔的時候,她的腳步是遲疑的;初春天氣,滹沱河的冰開始融化,中間一線流水上,搭了一座小小的草橋,叫她踏上河心草橋的時候,心情是沉重的。去年黃葉飄落的秋天,她是和林達一起雙雙奔赴前線的。
而現在,初吐蓓蕾的花枝在春風裏抖動,他卻形單影隻地回到滹沱河邊這小縣城來了。
天主教堂裏葡萄園壓了藤的葡萄已經起土,柳樹的枝條已經發青,文藝學院卻靜悄悄的。原來,北平就要解放,學校已經隨軍北上,到北平城的外圍去了。
教堂的小鍾樓依舊每隔一刻鍾就自動敲響一次,庭院裏的池水仍然平靜無波,華如走進大佛寺,看了看當時做被子的石板,又看了看上了鎖的蛛網塵封的林達住過的小房子。……
北平解放了,華如跟著文藝學院從外圍進入了這座曆史名城。
這一天,華如忽然來到原先她和林達住過的南城會館裏,那古老的槐樹在春天陽光裏發出了新芽。
那斑剝的戲台卻更加破舊了。看管會館的善良的兩老夫婦仍健在。老爺爺搖晃著滿頭白發,老婆婆笑開缺牙的癟嘴,在歡迎解放後回來的華如。
婆婆老眼昏花地端詳著華如,撫摸著華如身上的軍裝,咧著缺牙的笑嘴問他:“姑娘,你成了個解放軍啦,林先生呢?他怎麼沒有陪你一同回來?”
華如淒然一笑。也許遠在太原東山上的林達的墳墓現在已經野草青青了……
臨離開北平赴解放區前夕,華如和林達是把賣剩下來的一些服裝寄放在這兩位老入的家裏的。現在,華如是來憑吊故居的,而老人卻把林達和她的衣物拿出來,交還給華如。
多華麗的衣著嗬!綢的、緞的、皮毛的!華如隻粗略挑選了兩件,其餘連同林達的遺物統統送給了兩老夫婦。
華如回到文藝學院,在樓上對著鏡子試穿當年的服裝,微露胸脯的玫瑰色連衣裙,閃光的長統肉色絲襪,束腰的繡花莧帶,多麼華貴豔麗嗬!
兩聲扣門響過後,虛掩的房門被推開了,院長神情莊嚴地出現在門口。
華如盛裝打扮,來不及躲避,隻好迎了上去。
院長是林達生前的好友。從院長的眼光裏,華如看出這位詩人的眼光是完全理解她這時的心情的。她對鏡打扮,是在用她的姿態,形象地懷念她和林達往日的生活。
院長向華如輕輕地招了招手說:“來,你看,它做得可好?”
華如從院長手上接過一枚亮閃閃的小東西,這是用那顆紅豆鑲成的火炬徽。
火炬紅焰飄動,多美的一顆紅豆嗬!……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這一天,豔陽照耀著京城。在長安大街上,一支龐大的文藝隊伍,象洪流,在浩浩蕩蕩地前進。紅旗百麵,腰鼓成千。這如林的紅旗在綠樹梢頭迎風飄揚,這如雷的腰鼓聲震動長街。這激動人心的場麵,第一次出現在這首都街頭。所有商店裏的人,不論是店員,是顧客,都一齊跑出來熱烈鼓掌,高聲喝采。
在百麵紅旗的飄揚下,千人的腰鼓隊在舞姿翩翩地擊鼓前進。在腰鼓隊的最前麵,有一個舞姿矯健的姑娘在帶隊,她身子起伏、旋轉、飛揚,就象一尊擊鼓的飛天,那麼飄逸灑脫,那麼優美迷人。她,就是華如。
隨著她的舞姿的變化,隨著她的腰鼓的頻催,在華如胸襟上閃動著一點明亮的紅光,好象那是一粒星火。
那是林達的紅豆,那是華如的火炬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