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3)

她一個人住一間小房間,撥亮油燈,用書蓋著一串葡萄。一手一頁一頁地翻書看,一手一顆一顆地摘葡萄吃。

林達和華如去石家莊參加華北文藝工作者代表大會。

石家莊是一座新解放的城市,除了火車站一帶曾經遭到戰火的破壞以外,市內街道平直、樓房林立,是解放戰爭中期獲得解放的華北平原上的最大城市。

在石家莊的西頭,有一座公園。公園裏,由於戰事的影響,長時荒廢,花草淩亂,樹梢上的葉子在秋風裏瑟瑟地發抖。

公園裏有一座大廳,華北文藝代表大會就在大廳裏舉行。

前來參加大會的,有不少知名的解放區作家、詩人、戲劇家、音樂家和畫家。

大會期間,有一位中央領導同誌在講話中,特別突出解放戰爭的重要意義和解放全中國的偉大任務,尤其強調寫部隊、演部隊的戰鬥生活。初來解放區的林達和華如都受到了強烈的震動。特別是華如,她所要追求的火熱的生活就在她的麵前。苦悶和煩惱一掃而光,青春的熾熱的火燃燒著她的心,她覺得嘴裏發出一股鹹腥的味兒,往外一吐,嗬,是鮮紅的一口血!

華如覺得心胸豁然開朗,好象一口吐出了心頭的鬱悶。她悄悄地用鞋底把地上的血擦掉。

坐在華如身旁的林達發覺華如吐血,吃驚地低聲問道:“你怎麼啦?”

華如用手絹抹了抹嘴唇,微笑著說:“沒有什麼。”

華如有一段時間是避免和林達接觸的,隻是他倆接到一同參加大會的通知,一同上路,一同到石家莊,他們才又廝混在一起。

林達定住眼睛默默地望著華如的臉孔,他看出華如比前黑了些,也瘦了些,臉色青灰,雙頰下陷,下顎和顴骨微微地突起,隻有她的長長的睫毛下,那雙夢幻似的眼睛仍然那麼閃亮。

華如感覺到林達在注視她,她側過臉去,把眼光投到窗外,隻見雲絲飄浮在碧空上,就象她的心。在飄浮似的。她很想飛身天際。

大會沒有固定開飯的地方,參加大會的人每人每天發給夥食費,由各人自由上街買吃的。這一天傍晚,林達和華如跟著幾個作家、詩人一同跑到餛飩擔邊上去。解放區的文藝工作者都很節省,他們這一夥,每人隻要了兩碗餛飩,把節餘下來的夥食費買點煙葉子和針線。

秋季天黑得早,餛飩擔子已經點起了一盞四角玻璃罩子小油燈,水蒸汽把燈光遮得朦朦朧朧的。這時,華如看見有兩個解放軍也來吃餛飩,一個年紀大一些,一個年輕。年紀大一些的,態度和館,隻買了一碗餛飩,要了一個空碗,把餛飩分成兩個半碗,又向餛飩擔討了一勺湯,分著倒進兩個碗裏,就成了湯多餛飩少的兩碗。

年紀大一些的招呼年青的各自端碗吃。

同來的一個作家終於在朦朧的燈光下認出了那個年紀大一些的解放軍,親切地說:“一號,你們為什麼吃得這樣少?”

“夠了,暖暖肚子嘛!”年紀大一些的解放軍笑著說。

解放軍很快吃過餛飩後,就拔腿走了。在街燈下,隻見跟在後邊的那個年青戰士屁股上晃著駁殼槍。

林達指了指遠去的解放軍背影,問作家:“他是誰?”

作家說:“一位縱隊司令員!”

另一個同來的詩人怕林達不知道縱隊司令員是什麼職務,隨聲說:“他帶有兒萬人馬哩!”

顯然,這位縱隊司令員是路過石家莊上前線去的。華如看在眼裏,一個這麼高級的軍事指揮官隻吃碗餛飩,而且還分了一半給他的警衛員吃!

也不知道是碗裏的熱湯熏的呢,還是感動的眼淚呢,華如長長的睫毛上沾滿了水珠。

大會結束的這一天,在上路回文藝學院之前,華如忽然跑進邊區銀行把她的嵌鑲紅豆的金子變賣掉了,然後跑到露天市場去買了一條軍毯。

林達詫異地問道:“你這是幹什麼?”

華如燦然一笑我要請求上前線!”說著,她把剩下的那顆紅豆放到手心裏,掂著問林達,“這紅豆一點也沒有缺損,還給你嗎?”

紅豆在太陽下紅光閃閃。林達一邊沉思一邊說:“這紅豆是你的。”

華如申請上前線。學校黨委考慮到華如是一個女同誌,又是進解放區不久,沒有批準。但華如自小執拗,一旦下了決心,一定要達到目的。她一而再,再而三提出申請,甚至給華北局領導同誌寫了信。

能不能去前線,還很難說。但是華如已經在積極準備行裝了。這一天,她把薄棉被洗幹淨,鋪在院子的石板上做被子。她少年在外漂泊,生活能力很強,連針線活都做得很漂亮,她在被子上行針引線,又密又整齊。

有一個女同誌對華如嘖嘖稱讚:“你真是心靈手巧!”

華如快活地說:“我要上前線啦!”

另一個女同誌低聲對華如說:“前線炮火連天,一個女同誌去了不給部隊添麻煩?”

華如笑著說:“我去當個女護士不行嗎?”

正說著,林達忽然抱著一條洗幹淨了的被子跑來,高髙興興地說:“華如,你幫幫忙,把我這一條也縫一縫!”

學校黨委最後才批準華如的申請,同時要林達跟她一道上前線去體驗生活,以便照顧和幫助華如。

這事黨委告訴了林達,而華如還不知道哩。

華如問道:“你的被子不是才拆洗不久嗎?幹嗎又洗了來給我找麻煩?”

林達故意對華如說:“把被子洗得幹幹淨淨,縫得密密實實,好在這滹沱河邊過冬!

華如舉手在頭發上磨著針尖說:“我可是要在那前線的炮火裏過冬的!”

林達挑逗說:“被批準了嗎?”

華如把眉頭一皺說:“華北文藝大會號召寫部隊,我上前線去體驗生活不應該嗎?”

“應該,應該!要不校黨委怎麼最後還是批準了你的請求呢!”

“真的?”華如睜大美麗的眼睛望著林達嚴肅的臉孔。

“真的!黨委還派我跟你一道上前線去哩!”

華如激動得針尖刺破了手指,一點鮮紅的血珠沾到了潔白的被子上。

華如先接過林達的被子,然後從身邊的坐墩上拿起那條從石家莊買回來的灰軍毯,折成兩半,拿起剪刀來就剪。

林達連忙捉住華如的手說“剪了可惜!”

但華如掙脫了林達的手,還是把軍毯剪成了兩半,眼睛閃射著喜悅的光芒,含笑地說一半是我的,一半是你的!……

深秋的黎明,掛在西邊天際的下弦月朦朧地照見地上撒滿了白霜。晨光曦微,逐漸映現出大佛寺的寶塔尖和教堂的雙塔頂,大佛寺古樹的葉子黃了,教堂葡萄園的葉子紅了。小鍾樓的時鍾剛剛打過六下,林達和華如就被文藝學院院長左右牽著手,順著教堂的甬道走向大門。院長是一位著名詩人,熱情地牽著林達和華如的手送出教堂大門。

林達和華如都背著背包,背包上塞著學校剛發給的新布鞋。華如身上比林達多出一條束腰皮帶和一個軍用水壺。這倒實現了華如前幾個月的預言,她買皮帶和軍用水壺是為了便於行軍。現在,她終於踏上征途,真正走向前線。

在這離校奔赴前線的一刻,華如對自己生活過的教堂和大佛寺倒感到有點留戀。寶塔、佛殿、雙塔、庭院、樹木、葡萄園,還有那些朝夕相處、親愛團結的文工團同誌,她都有點難分難舍。

她走出教堂大門,回首凝眸再一次眺望廣闊的園林,然後才和院長握手道別,和林達雙雙輕裝上了路。

林達和華如背著背包離開小縣城,那背襯藍天的天主教堂的雙塔和大佛寺的寶塔離得越去越遠了。開頭,他們順著滹沱河邊走,河水蕩蕩,岸上的楊樹經霜打以後,在秋風裏落葉紛紛。那黃色的落葉在初升的太陽下閃動著,從空中飄旋而下。

不久,他們就行走在田野上了。蕎麥一片一片,正在結籽成熟。太陽出來,寒霜化成了露水,林達和華如的鞋子都被打濕了。

這時,遠村飄起了炊煙,傳來了喔喔的雞啼。

華如的軍用氷壺的水被喝光了,她的兩腳走起了泡,還是林達給她折了一根樹枝,拄著一拐一拐地走。從小縣城到太行山腳華北軍區的駐地,有百把裏。華如的六角帽染上了黃塵,一路的秋風吹不幹從她鬢角上流下來的汗。她步履艱難,氣喘籲籲。

一直到日落黃昏,太行山被落日的餘暉照得輪廓分明,他們才來到華北軍區。

軍區的領導同誌熱情地接待林達和華如。他看見這兩個“文化人”徒步百裏,滿身塵土,尤其是華如這麼一個女同誌,已經難於舉步,還要上前線,就照顧她吃飯、洗腳,用馬尾泡煤油穿針刺破腳底板上的血泡。

“你們早來一天就好了,兵團政治部主任上前線,今天剛走。你們明天趕去石家莊,也許能追上他。”軍區領導同誌對林達和華如又是鼓勵又是安慰。然後催促他們早早休息。

走了百把裏路,背了一天背包,華如覺得骨頭架子都散了。她的頭剛落到枕頭上,就閉上了長長的睫毛。

第二天,軍區派了兩匹馬送林達和華如到石家莊。

傍晚,他們到了石家莊。林達坐在一幢小摟跟前的台階上,從草紙筆記本上撕下一頁,寫了一張小條子,剛遞進門去一會兒,就聽見裏邊傳來敏捷的腳步聲和爽朗的笑聲,接著門裏走出來一個小個子,熱情地跟林達和華如握手,朗聲笑著說:“歡迎你們一塊上前線!”